我也喜欢这里。

抬头是拜占庭式的高大穹顶,月光透过不知多少年头的彩色毛玻璃,倾泻到斑驳脱落的高墙上,布满灰尘蛛网的木十字架——文革时造反派要把它砸烂,却因为太高,有人爬上去不慎失足摔死了。

我用铁钳打开锁链门的刹那,就像走入中世纪的坟墓,迎面扑来一股霉烂腐朽的气味,让人怀疑有埋藏多年的尸体。张夜说的没错,这里有巨大的机器,很符合机甲战士的设定。机器上印着俄文字母,褪色的硕大红星,果然是老苏联的古董。

我能想象二十或三十年前,这间屋顶下的热火朝天:工人们穿着蓝色工作服,拎着各自的铝制饭盒,装着老婆或老妈烹饪的菜肴,操纵这台堪称神器的大家伙,每个人都那么自豪与骄傲。如今,他们大多已老去,秃了头发挺着肚子在家,领着退休金带着孙辈……

想起小时候吃饭用过的饭盒,我的手里正拿着一次性的塑料饭盒——这玩意儿跟尸体不太一样,埋在地下哪怕五十年都不会烂。

厂房深处有间小屋,从前是车间主任办公室,门口点着几根蜡烛。我打开铁皮门的环形锁,将一盒鸡腿饭套餐,以及一瓶矿泉水塞了进去。

等待良久,才见到一只女人的手,缓缓接过盒饭。

我重新把门锁好,默默等待了一刻钟,门里响起手指的敲击声。

开门接过吃剩下的饭盒,看样子她的食欲还不错。

当我正要把门关上,里面冒出一句幽幽的话:“我想上厕所。”

这真是个难题!

大厂房里当然没有洗手间,而外面是一片废墟和工地,苏州河边的荒草丛中,不知藏着什么脏东西?何况她作为我的囚犯,随时都有趁机逃跑的可能。

我在四周转了一圈,捡起一个搪瓷托盘,用布随便擦了擦灰,塞进小房间。

“这怎么行?”

黑暗里传来颤抖的女声。

“抱歉,条件有限,我会帮你清理干净的。”

犹豫片刻,看来是急得不行了,她还是接过托盘,把门关上。

几分钟后,门里响起手指敲击声,我小心地打开环形锁,搪瓷托盘已放在门口,漂浮着一层黄色液体。

我把托盘稳稳地端出来,先把铁门锁好,将水倒在外面的野草丛中。为了让她不再嫌弃,我在月光下走了很远的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水龙头,把搪瓷托盘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回到这间巨大的监狱。

“求求你!放我出去!”

“小星,现在还不行。”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如此温柔。

“你知道我的名字?对,你拿走了我的手机。”

“不,我本来就知道,林小星。”

“为什么要绑架我?”

“因为——张夜。”

她的声音越发颤抖:“你也认识他?”

“是,但他不认识我。”

“你究竟是谁?”

“X。”

“变态!”

她一定非常恨我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为什么绑架我这个护士?我家里没有钱,付不出你要的赎金。”

“可是,你不是拿到了你爸爸的保险理赔金吗?”

林小星被我的这句话噎住了,愤愤地说:“那是用他的命换来的!”

“我一点不想要你的钱。”

“我男朋友也是个穷光蛋!”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她再度语塞,沉默许久:“是的。”

“真遗憾啊!”

“你不想要钱?而我又不漂亮,你不会想要对我怎么样的。”

林小星很聪明,但我必须打击她一下:“像你这样说,不怕激起绑匪的欲望吗?”

“哦——我不怕!”但她随即又嘴软了,哀求道,“我感觉好闷,能不能把门打开,我保证不逃出去,憋在这个小黑屋子里,我快要窒息了!”

“保证不逃哦!”

我打开铁门,从袋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燃后放进小黑屋,照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虽然,林小星并不漂亮,但在黑夜烛光的照耀下,却别有一番风味。她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拿起白蜡烛,让烛火在呼吸中跳舞。

“谢谢!”

她竟然对我说谢谢?很有礼貌哦,不像是人质讨好绑匪的伪装。

“不客气。”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你不像绑匪。”林小星第一次看清了我的脸,在门口几根蜡烛的照耀下,我能想象到自己格外苍白。

她拿着蜡烛走了两步,我伸手拦在门口,不准她再往外走半步。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的胸膛剧烈疼痛起来。

我下意识地摸了胸前,似乎伤口又迸裂了!在这件白衬衫里面,是一条厚厚的绷带,缠绕着整个前胸及后背。

那是今天凌晨杀人时,因为大块头的拼死反抗,我被刺中的伤口。

倒霉啊!第一次在杀人过程中受伤!整件衣服都被自己的鲜血染透。幸好我家有全套的包扎及消毒工具,艰难地清理胸前的伤口,并未刺中心肺等器官,但若稍微偏离一厘米,就可能当场要了我的命。

在家包扎完绷带,我虚弱地睡了很久,直到今天中午。我感到体力恢复了大半,才打电话租借了一辆汽车,直接开到张夜家楼下。我知道他的室友今天没上班,走到六楼敲开房门,谎称是张夜的朋友,趁其不备拿出尼龙绳,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杀了他。

杀人时我用力过猛,胸前的伤口破裂,立时流了许多血。我回到楼下的车里,休息了几个钟头,才有力气把车开走。

我来到杨浦区的一家医院,等到傍晚六点——林小星下班回家的时间。我开车跟踪到浦东她家楼下,在黑暗的空地绑架了她。为节省虚弱的体力,我用了一些麻醉气体,让她安静地昏睡过去,将她从浦东载回浦西,直到这个苏州河边的旧厂房。

“你怎么了?”

她居然在关心我?而我暴怒地大吼一声:“住嘴!”

伤口再一次迸裂,鲜血渗透出绷带。为了不被她发现我受伤,我立即吹灭两根蜡烛,隐身于小屋外的黑暗中。

在我重新关上房门前,她扒着门缝说:“求求你!让我透透气!”

没想到我也会有恻隐之心,便露出一道窄窄的门缝,正好可以看清烛光下她的脸。

“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是啊,两个人面对着面,她却是我的囚犯,“不如,我们聊聊天吧。”

“聊什么?”

“你自己。”

“我没什么可聊的,一个普通的小护士,刚跟男朋友分手。”

林小星下意识地把蜡烛举远,正好对着我的眼睛,而她的脸变得几分模糊。

“你的父母?”

“都死了。”

“聊聊你的男朋友吧——为什么分手?”

这个问题让她手中烛光一颤,眉目之间更像个女鬼:“其实,我还是喜欢张夜的。虽然,他没钱,也不帅,但是,他身上有许多不易被人发现的优点——忧郁,老实,没有不良嗜好。”

好吧,我忍住没有打断她的话——张夜的不良嗜好是幻想自己是个杀人狂。

“我和他有许多共同爱好,比如爱看卡夫卡与悬疑小说,喜欢堂本兄弟与尼古拉斯凯奇,连小时候爱听的歌都是相同的。”她斜倚在门后的墙上,陷入美好的回忆,几乎哼出了张宇的《曲终人散》,“张夜最喜欢的电影,是苏联电影大师塔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是不是很奇怪?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电影。”

“我看过。”

“不,你肯定搞错了。”

“你心里在说——这个粗野的臭强盗,怎么会看懂艺术电影?撑死了就是看看《变形金刚》、《碟中谍》啥的?”

“好吧,我承认。”

“潜行者说——这世界于我无处不是监狱。”我缓缓念出电影开始男主的台词。

这句话不知怎么惊吓到了她,手中的蜡烛瞬间熄灭,而我警觉地将门关牢。里面响起她的声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把门开一下,你不是要和我聊天吗?”

“只是聊天吗?”

“你还要怎样?”面对我的沉默,她把语气放低下来,“好,我答应你,会老老实实待在门里,绝不乱动。”

胸膛还是那么痛,明显感觉在流血,会不会发炎化脓?生出蛆虫变成小苍蝇飞出来?但我还是把门打开,点燃一截新的蜡烛,递到她的手中。

“谢谢。”

“还愿意聊天吗?”

“愿意。”

看着烛光下她的眼睛,我相信她是真的:“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说吧。”

“人,为什么要杀人?”她一定也看清了我的脸,我想我的目光是足够真诚的。

“好可怕,干吗要问这样的问题?”

“你可以回答的。”

“人,不可以杀人!”

“是。”我捂着胸口点头,“当然如此。”

“我亲眼看到过杀人,在我十二岁那年——”但她摇着头闭上眼睛,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记忆,“不,我不想再说了!”

“大学毕业以后,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每次都是以失业告终。从来不敢正眼看着别人,每次被人欺负都是低着头,明明是自己拼死加班换来的业绩,却要算到别人的头上,就因为那家伙跟领导的关系好……”

“你是在说谁?”

看着林小星疑惑的目光,我苦笑了一声:“你以为是张夜吗?不,那是我自己。”

“不会吧?”

我把她当作一个话筒,只是为自己而倾诉:“五年前,我又一次失业在家,每天去游戏机房打弹子。有一晚,我玩了各种不同的游戏机,发现有一对男女在我周围晃着。几乎我每玩好一台机器,他们就跟上来玩一遍。我时不时地回头看着他们,因为那个女孩很漂亮,无论身材还是脸庞,漂亮地刺痛了我的眼球!你懂的。”

“可我不漂亮,为什么还要绑架我。”

“我一直盯着那对男女,他们看起来二十来岁,男的也是穿着时髦,个子比我高了半个头。他总是把手绕到女孩的背后,轻轻捧住她的屁股……对不起,我是不是说话太粗鲁了?”

黑暗中传来一记冷笑:“没关系,我是护士,对于身体器官并不敏感。”

“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每次摸那个女孩,都是用左手——肮脏的左手。而那女孩并不反抗,更让我心里莫名难受!我发现他们经常来游戏机房,每次都是卿卿我我。我会故意凑近他们,让自己巧妙地出现在女孩视线中。有几次,她确实看到了我,尽管我从不敢正眼看人,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即躲避。然而,她从未看过我第二眼,我相信她根本没有记住过我。有一次,我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很帅,花了几百块钱剪了个头发,穿着一身还算是名牌的运动服。趁着那个男的去上厕所,我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女孩面前,仅仅想问她要个电话号码——是不是很丢脸?”

“不,很有意思,我想听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她被我吓了一跳,随后送给我一个字:滚!”

“我对你越来越同情了。”

“她转头就走,而我固执地跟在后面,哪怕是知道她的芳名也行!可她回过头来又骂了句‘神经病’。这时,她的男朋友出现了,那家伙抓住我的衣领,质问我是什么意思?而我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被他抽了两个耳光。我被打倒在地,鼻青脸肿,血流满面。许多人围观过来,却没有一个人敢来救我。当我喜欢的女孩跟男朋友离去时,周围的人们都对我指指点点,骂我是个色狼。而我却拼命从地上爬起,擦着鼻血跟在那两人身后——我知道他们很可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何苦呢?”

“那晚,我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居住的小区门口。从此,我就在那蹲点盯梢,日夜监视那对男女。我发觉那女孩在夜总会上班,每晚九点去天上人间。我坚持跟踪了三个月,直到有一次凌晨两点,那男的接她从夜总会出来,二人却在街边绿地发生了争吵——我悄无声息地出没在他们周围,因此偷听到了他们对话——女孩怀孕了!希望男的可以承担责任,带着她离开这座城市。然而,那小子却死不认账,说她肚子里就不是自己的种,是她在夜总会里跟其他有钱男人乱搞出来的。最后,他重重地推开女孩,独自冲进绿地深处。而我跟在他身后,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掏出刀子捅进他的后背。”

“你杀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简直是个菜鸟,自己也紧张得要命,连续刺了他十七八刀,这家伙还在树丛中爬着,显然每一刀都不在要害。最后,我想当他还剩着一口气,我用力砍下了他的那只手——左手。”

“因为——”

“是,因为他总是用这只手摸我喜欢的女孩的屁股。我带着那只手逃跑了,埋在一个建筑工地里面。但是,从此我再没见过那个女孩,无论是她住的小区还是夜总会,她像空气般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许腹中的孩子也从没生下来过。”

“这不是你的幻想吧?”

这句话刺激到了我,我立即重新关紧房门,不顾门里的敲击声。其实,我也希望那只是一个幻觉——真实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