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时后。
天,早就亮了。窗外此起彼伏着鸟鸣,将张夜从沉睡中唤醒。浑身肌肉酸痛,脑袋几乎要被撑破,这是昨晚酒醉留下的痛楚。掀开一层薄薄的毯子,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这个房间如此陌生,地上散乱着空酒瓶,厚厚的玻璃碎片,飘荡一股酒精气味。
他跑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用冷水猛冲脑袋,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晕!竟然在蔡骏家里喝醉睡了一夜?
张夜刚想抽自己一耳光,看看是否在做梦,身后就闪现了昨晚那个神秘男子。
“蔡骏”也是刚睡醒的样子,指着洗脸台上的牙刷牙膏说:“随便用,别客气!”
“对不起!昨晚我真是的——怎么会喝醉了?实在是打扰了!”
他低头道歉,脸颊红得就像苹果,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没关系,就当在自己家。”
几分钟后,张夜洗漱完毕出来,“蔡骏”已做了几个荷包蛋放在餐桌上。
看到主人热情的招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两人便一起享用了早餐。
平时,张夜只在上班路上草草吃些东西,这回却吃得大饱:“太感谢您了!啊,我现在要赶去上班了,还有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请求——能不能送我一本签名书?”
“哦?”
“除了卡夫卡,您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了,哪怕是一本签名的《悬疑世界》杂志也行!”
对方愣了一下,却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抱歉啊,我不是蔡骏!昨晚,我也和你一样喝多了,就随口一说开了个玩笑,你可别介意哦。”
“啊?你真的不是蔡骏?还是不愿让我知道?我会为您守口如瓶的,更不会泄露您的行踪与住址。”
“放心吧,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家伙?看看我住的破地方,再到网上去搜搜他的照片,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我啊。”
张夜困惑地搔了搔后脑勺,再看眼前这个男人苍白的脸,确实感觉不太像蔡骏。
“好吧,就当昨晚是个梦。”
“先是你要自杀的噩梦,然后是一场喝醉了的美梦。”
“什么美梦?”
张夜猛然摇了摇脑袋,昨晚的梦似乎全都忘光了。
“那就不说了吧。”
“哦——”他还想再多聊两句,但上班快迟到了,只能借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衣服,走到门口说,“再见,我能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吗?”
那个男人报出一个手机号码。
张夜的手机掉到苏州河里了,只能用一张纸条记下来。
“对不起,还不知怎么称呼?”
“X。”
“啊?”
“你叫我X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名字。”
※※※
九点过十分,张夜才赶到公司打卡,被行政罚款了二百元。
打开电脑,桌面上依然是卡夫卡的照片,这个遥远的奥匈帝国犹太人说过:“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痛着铁栅栏。”
从十二岁那年起,张夜就一直是这么感觉的。
每个白领上班第一件事,通常都是背着老板上网浏览新闻,而他的老板刚被人杀了,至少不会有人站在背后,将他像小鸡似的拎起来。
本地新闻冒出一条劲爆消息——今天凌晨,一名单身女子在家惨遭杀害。
杀人?
他本能地点开这条新闻,受害人名字被隐去了,但案发小区却很眼熟——这不是前女友的住址吗?
“死者生前系一家航空公司销售处职员,发现尸体时还穿着航空公司制服,有人分析凶手可能是制服变态。警方同时在凶案现场发现,死者储藏的大量贵重首饰被盗。凶手作案手段非常凶残,在死者身上连刺七刀……”
连刺七刀?
张夜想起第八篇杀人日志,正是连刺七刀才杀死了航空公司前女友,同样在作案后拿走了贵重首饰,将现场伪装成为入室盗窃杀人。
相同的住址,又是航空公司销售处,还有半夜里也穿着制服……
最后,跟帖的网友爆出了死者生前的照片。
她死了。
虽然,两年来他一直想以同样的方式杀死她。
张夜浑身冰凉地坐着,幸好昨晚手机掉苏州河里了,里头还存着昨晚与她的通话记录!
警察会不会又找到自己?肯定会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虽然分手已经两年,但还是会被知道的——何况只要一看她的通话记录,张夜就立即凑巧地跳了出来!
可是,他有不在现场证明!
昨晚先是跟女朋友吃饭,悲惨地遭遇分手,又跳进苏州河几乎淹死——有许多人可以证明。
后来,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X?
昨晚大部分时间,是这两个男人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迷醉……还有什么?
虽然,一大早从他家沙发上醒来,可张夜记不清凌晨时有没有出过门?
再也不敢想下去了——是不是跟上次一样?半夜跑出去,杀了人又回来,一觉醒来忘得干干净净?
张夜拿起公司的固定电话,虽然已没了手机,但他还记得林小星的号码。
当他拨完那个熟悉的号码,又颤抖着把电话挂了,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些?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这不是再一次去骚扰她吗?
不,不能让她再和自己沾上任何关系,也不能让她遭遇任何可能的危险。
林小星会不会有了新的男朋友?
于是,张夜的鼻头一酸,忽然间是那么想她。
※※※
有部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我喜欢那个杀手Léon,他说过一句话——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至理名言。
昨晚,张夜在我的沙发上睡着以后,我便带上沉重的背包出门。
我打上一辆出租车,来到一个安静的小区。还不到十二点,我想她不会这么早回家,但愿没在外面过夜。我等在张夜的前女友家门口,他日夜惦记着要杀掉的女子。既然,我已知道张夜在哪里上班,就能轻而易举查出对面那家航空公司销售处。至于整天穿着制服,身材高挑,脸蛋漂亮,私生活混乱的女人,我想在那里不会有第二个人。
守株待兔了半小时,她回来了,还是身着制服,腿穿黑丝,散发性感的香水味。开门刹那,我冲出黑暗中,将她推入玄关,尖刀刺入后背。
一、二、三、四、五、六、七……
心里默默地数了七下,在她身上留下了七个洞口。
她死了。
当我浑身是血地站起来,在她家里走了一遍,果然如同张夜的描述——他可能来过这个房子,未必打开过她的衣橱与抽屉,但他的猜测与想象都是对的。
我用手套取走她的许多值钱的首饰,比如钻石项链与白金戒指,带走这些东西都可以帮助我逃过警方的追捕。
不过,身上那么多血可得清理干净。我将血衣塞入背包,走进死者的卫生间,打开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或许,警方会发现陌生男性的毛发,但未必是杀人犯的,也可能属于跟她有染的男人。
最后,我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一身干净衣服,离开了杀人现场。
就像张夜在杀人日志里写的那样,我是一路步行回家的。我把死者那些值钱首饰,全部扔进差点淹死张夜的苏州河里。
回到六楼的家里,张夜依旧在沙发上熟睡。我合衣躺在床上,在满屋子的啤酒味中,默默等待天明。
此刻,又过去了二十四小时。
整个白天,我没有跟踪张夜,而盯上了另一个人——“JACK的星空”里杀死的第九个。
我见过那个人。
监视张夜的第一晚,他们初中同学聚会的钱柜KTV,我在厕所与那人打过一个照面。他比我高了半个头,体重可能是我的两倍,大大的肚子几乎要贴到便器上了。他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我,而我的目光已判决了他死刑。
很快核实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出身法官家庭,现为知名律师,收入丰厚的钻石王老五,正是张夜日志里写到的“大块头”。
现在,最漆黑的暗夜,我默默潜伏在他家窗外。
这是底楼的小花园,翻越围墙并不困难,耐心等待到凌晨两点,看到他醉醺醺地回来。但这家伙并没有睡到床上,而是打开电脑工作,大概明天有重要案子处理。这可有些麻烦,现实与张夜的想象总有距离。如果直接跳窗进去,面对那么庞大的身躯,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于是,我蹲下来敲打窗户。
那声音就像电报信号,让屋里的主人无从抗拒。他刚推窗往外看,我便一跃而起,尖刀刺入他的咽喉。
大块头没有反抗,直接倒在地板上,刀子还停留在他脖颈处。
我翻身跳进房间,小心地把窗帘拉上。没想到他突然跳起,直接扑到我身上。我的反应迅速而冷静,抓住他脖子上的刀柄,又往里深深捅了一下。
挣扎持续了几分钟,刀子一度被他夺走,又被我抢了回来。他像斗牛场上的公牛,直到差不多耗尽鲜血,虚弱地倒在床上。
他还活着。
喉管居然没被割断!大块头干咳几下,嘶哑地说:“不……要……杀……我……”
这家伙的生命力太顽强了,简直让我心生敬意!我擦干净脸上的血,喘着粗气趴到他耳边:“你,还记得杀人犯吗?”
“杀人犯?”他痛苦地颤抖了半分钟,又挤出几个字,“不是你吗?”
“你还记得有个初中同学吗?你们给他起绰号叫‘杀人犯’,其实,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你一直在带头欺负他,还把剥光了他的衣服,扔在女厕所门口,任其遭受全校师生的羞辱。”
他的脑子缓慢地搜索着,直到濒死的双眼,发出恐惧的目光:“啊?是你?”
我想,到了这种时候,他已分辨不出我与张夜的脸了。
“是,就是我。”
“对……对……不……起……”
“太晚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写满悔恨与懊恼,虽然当年还是个孩子,但每个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是吗?
“请原谅我!不要杀我!我会赔偿给你许多钱!会尽一切所能来赎罪!不要杀我!”
死到临头,大块头说话又变得流利了,露出了律师本色。
我割断了他的喉咙。
抱歉,你再也不能在法庭上滔滔不绝了。
当我离开这个充满搏斗痕迹的房间,才发现自己胸口也在流血——居然被刺中了一刀!两个人殊死拼命时,完全没有感觉,现在才有了一丝疼痛,很快便疼得几乎昏倒。
我也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