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人吗?”
晚上七点,张夜还没从公司回家。
他看着电脑桌面的卡夫卡头像,迅速以“JACK的星空”ID登录QQ,这是他第一次在办公室用这个小号。
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写过的《第七次杀人的经历》。
下班前,他听同事们八卦说经理的尸体,是在自家客厅的电视机屏幕前被发现的。
“他只穿着一条短裤,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被我猛力推到客厅深处,后背死死抵在电视机的液晶屏上。”
这篇日志里写着这样的文字,让他的后背心一阵冰凉。
张夜立即删除了这篇日志,又把前面六次杀人经历的日志都给删了,当他删到《第八次杀人的经历》时,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在他的幻想中,她已经被他杀死了。
他紧张地走到窗口,看着长寿路对面那栋大楼,三层有个航空公司的销售代表处。
那个女人,现在肯定下班了吧,不知正在跟哪个老板约会?
她还活着吗?
他从手机里找到她的名字,犹豫片刻还是拨出——
“喂,是你?”
两年没见过面了,她非常意外。
“你还好吗?”
“想要见我?”
为什么漂亮女人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好?
“不。”
“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
张夜还想再说些什么,她把电话挂了。
虽然,又是一次羞辱,但他毫不介意,也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最重要的是——她还活着。
也许,杀死经理的那个凶手,根本就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比如是哪里凶狠的仇家?
张夜放心地吁了一口气,有谁会在乎一个妄想狂在网上写的日志呢?当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手机再度响起,却是另一个女人——他现在最喜欢的女人。
“小星!”还没待她说话,张夜已迫不及待,“这个周末有空一起去看话剧吗?”
“刚才有个警察找到了我。”
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却让张夜失手打翻了水杯。
“哦……”
“张夜,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察问我昨天晚上,跟你吃饭到几点钟?我当然如实回答了。但至于你在八点半以后,是不是去钱柜参加了同学聚会?这一点,我真的没有办法为你证明!”
“对不起!”
“你又说对不起了!我讨厌你说对不起!”
“我是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张夜看着被打翻的茶水,浸透了办公桌上的键盘,“你现在哪里?我想要当面向你解释。”
※※※
八点,中山公园龙之梦七楼餐厅。
“小星,警察还问了你什么?”
“除了询问昨晚你的行踪,还问到你工作上的一些事。但是,除了我们刚认识那段时间,我并不了解你的工作状况,你也从没向我说起过你的同事与上级,更没带我见过他们。”
没带女朋友去见同事,是害怕那些嘲讽讥笑的目光,话里带刺的调侃。
“警察问到我的上司了吗?”
林小星穿了一件平常的T恤,头发扎成自然的马尾,充满怀疑地看着男朋友:“问了,但我都没听你提起过那个人,你的上司怎么了?”
“他死了。”
张夜如此平静地回答,仿佛只是在新闻联播里死了一个遥远的巴勒斯坦难民。
“谋杀?”林小星往后靠了靠,敏锐地意识到什么,“有人怀疑是你干的?就在昨晚?”
“是,经理平常对我很恶劣,无数次当着同事的面骂我。虽然,我一直忍气吞声,但大家觉得我可能是公司里最恨他的一个人。”张夜本想要盯着她的眼睛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乎了,“你……信吗?”
“打死我都不信!就你这样的性格,连只苍蝇都不敢拍死,怎么可能会去杀人?”
这句话在张夜听来更像某种羞辱,内心暴怒地喝道:谁说我不会杀人?我已经杀了九个人了!
然而,他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蜷缩在座位深处,不断摩擦着拇指与食指。
“说话啊。”林小星的语气越来越硬,“你害怕了?”
“我——没有不在现场证明。”
“可你没有杀人!这不需要什么不在现场证明!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吗?”
张夜下意识地点头,但又立即摇头:“不是——我……对不起。”
“你要对不起的是你自己,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就是你这种做贼心虚的态度,才让警察加倍怀疑你的。”
“也许吧。”
“你的上司总是欺负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我们谈了将近半年的恋爱了,你应该让我知道。”
“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意思说。”
张夜说了一句大实话。
“你太逆来顺受了!就像一只……兔子!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兔子的尖叫?”
“我听到过!兔子被杀死的时候,那种可怕的尖叫声,只有那时它才会发出声音!”林小星的下巴开始颤抖,面色也变得苍白,“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活杀了兔子给我吃,后来都被我呕吐出来了,从此再也不碰这种动物了。”
“你的意思是——只有死到临头,我才会尖叫?”
“不,我想到那时你都叫不出来!”林小星悲伤地把头靠在墙上,冷冷地盯着他,“我曾经以为,你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认真负责,坚持不懈,为细节而较真。可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啊,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保险理赔员,而是一个男朋友,一个将来可以做我丈夫,做我孩子的父亲,陪伴我保护我走过一辈子的男人。”
“对不起。”
她刚想要说什么,又无奈地收回去,已对张夜的“对不起”麻木了,沉默良久才说:“你知道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你说她是在你十二岁那年病故的。”
“这回该轮到我说对不起了。”她苦笑了一声,捋了捋因愤怒而乱了的头发,“我骗了你——妈妈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害的。”
“啊?”
“我亲眼看着她被人杀死。”
张夜异常冷静地打断了她:“小星,你可以不说的。”
“那是一个噩梦般的深夜。”她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似乎已当张夜不复存在,只是面对一团空气自白或回忆,“十二岁那年,有三个强盗闯入了我家。当时,爸爸第一个被吵醒,他迅速地从床上起来,却发现强盗带着凶器。那年爸爸还身强力壮,却丝毫不敢反抗。妈妈尖叫了起来,希望引起左邻右舍注意,没想到把隔壁卧室里的我吵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揉着眼睛来到父母卧室。妈妈不想让我落到坏人手里,冲上去与强盗搏斗,拼命堵在他们身前,让我有机会逃出家里。可是,我完全被惊呆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妈妈……”
“别说了!”
张夜听着听着,自己也快喘不过气了。
“我眼睁睁看着妈妈被他们杀了……”泪水,从林小星的脸颊滑落,但讲述并未停止,“那些强盗也不是惯犯,只是因为妈妈的反抗,让他们也变得非常害怕,惊慌失措之际,刀子一次又一次捅进去……妈妈,就这样死了,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本来爸爸是可以去救她的!他却困在墙角不敢动手,尽管面对他的强盗,还比他矮了一个头!”
“你没事吧?”
“妈妈被杀死以后,强盗才冷静下来,甚至对于杀人感到后悔。他们只是入室抢劫的毛贼而已,彼此责怪埋怨了几句,以为邻居们听到了惨叫声,警察很快就会赶来,便匆匆逃走了——连一分钱都没带走,却永远带走了妈妈的生命。事实上邻居也没有人报警。我扑在妈妈身上,哭喊着用手堵住她胸前的伤口,以为她还能醒过来。爸爸则打电话报警喊救护车,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恨你爸爸?”
“是。”林小星隐隐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三个强盗很快落网,一个死刑,一个死缓,一个无期——但这有什么用?能换回妈妈的命吗?在妈妈的坟墓前,爸爸长跪了几个小时,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直到七个月前,他才那么勇敢地死去。”
“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会产生本能的恐惧。”
“住嘴!你也是和他一样的人吗?可是,妈妈怎么没有逃避呢?如果,当晚我们一家三口之中,必定有一个人要死去的话,那么天然就该是爸爸!不是吗?因为,他是父亲,他是丈夫,他是男人!”
面对激动的女友,张夜只是茫然地摇头。
“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今晚看到你的表现,想到了太多往事。”她低头又想起什么,刚恢复的理智便消失了,“如果,将来遇到这种事情,你是不会救我的吧。”
最后那句话,说的好绝望,无论对说者还是听者。
张夜抬起头,大胆地盯着她的眼睛:“其实……其实……我想要告诉你……”
真的要说出那个秘密吗?说出来对你有好处吗?
耳边又响起一群孩子跟在自己身后的叫嚷:“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十二岁开始,这些声音就潜伏身边,或噩梦中,每隔不久便会出来唠叨……
他再度闭上眼睛,强忍着自己不要大吼出来。
“你要告诉我什么?”
“没……什……么……”
张夜又缩回到座位里,仿佛向外张望就会被爆头。
“你总是这样!”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林小星抹去脸上的泪水,干脆利落地说,“我们分手吧。”
“能……不分手吗?”
“不……能……”
他屈服了,软弱地点头:“对不起。”
这样一种窝囊的回答,是对林小星更大的打击,她硬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给过我的慰藉,早点忘了我吧,再见!”
张夜眼睁睁看着林小星从面前消失,餐桌上留下她用来结账的两百元。
他呆坐到晚上十点,餐厅关门打烊时才离去,就像个被通缉的逃犯,低着头走出龙之梦商场,抬头却看不到一颗星星。
顺着轻轨高架桥走了片刻,直到苏州河的堤岸,他看着黑暗中的河水,反射出四周高楼的波光。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张夜堵着耳朵却是徒劳,似乎那群孩子已追到身后,即将一把将他推入河里。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跨过河边的水泥护栏,双腿悬空在散发异味的水面之上。
想要飞。
伸开双手,闭上眼睛,真的飞起来了。
飞行持续一瞬,便直线往下自由落体。
他掉进了苏州河,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无论四肢如何本能地扑腾,只剩下一团黑暗的脏水……
※※※
这家伙居然跳河自杀!
我飞快地扑到河边,看着水中一圈圈波浪,就是看不到张夜的头顶,恐怕天生就是个秤砣。我想他已经吃到了水,很快就要被淹死。
我脱下外套,纵身跳入苏州河。
好几年没游过泳了,不知水性能不能保持?睁眼什么都看不到,浑浊的河水与泥土,不断掠过脸颊……就在要憋不住气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传说中的淹死鬼?
眼看要被这只手拖死了,幸好苏州河水不太深,我用尽全力弯下身子,抓住他的肩膀,艰难地托出水面——但愿救起来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重新呼吸到空气,痛苦地呛水咳嗽起来。苏州河边的灯光下,我看清了张夜的脸,惨白的濒死的脸。
希望不是一具尸体。
河边已有多人围观,有人往水里扔下绳子,我将他捆住回到岸上。
张夜没有呼吸了,显然呛入大量的水。
我大吼着叫周围的人散开,多给溺水者留些空气。看着围观者们的目光,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赤裸上身,裤子上沾了不少脏东西,浑身散发着怪味。
管他呢!
我蹲下来拍着他的脸,用力压着他的胸膛,想把他吃下的水挤出来。
是要给他做人工呼吸呢还是做人工呼吸呢还是做人工呼吸呢?
当我正要把自己的双唇,堵向这个男人的嘴巴,他却吐出一大口水,喷到我的脸上。
好吧,他活过来了。
就在张夜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怎么想起了安徒生童话?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却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
“不要说话!”
我扶起他的上半身,继续拍着后背,帮他吐出剩余的脏水。
他可以自己站起来了,感激地看着我的眼睛:“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不是想要自杀……只是……”
“别说了!”我这才穿上衣服,头发还在滴水,“我家就在旁边,我带你去换一下衣服。”
没错,他的衣服也散发着苏州河里的臭味,整个人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而我家就在旁边,这是真的,没有骗他。
张夜茫然地点头,跟着我穿过马路,走进一个老式的居民区。他对我已无丝毫戒备之心,浑然不知将进入一个真正的杀人狂的家里。
但这很正常,人们对于拯救自己性命之人,总会加以无限的依赖与信任,不是吗?
巧得很,我也住在一栋破烂公寓楼里,也要爬过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楼梯,同样也是六楼的一套单元。
不巧的是,我没有室友。真正的杀人狂,自然是独来独往的。
我家里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个简易的藤质书架,堆满了我最爱的历史与军事书。不用给客人倒水了,他已经喝够了水,恐怕今后一个月看到水都要吐了。我直接打开卫生间,替他放出淋浴的热水,还给了他一套从未拆封的干净内衣。
张夜感激地喏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或防范,钻进我的卫生间开始洗澡。
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水声,我用大毛巾擦干头发与身体。屋子里还是散发着臭味,我便把刚才穿过的所有衣服,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十分钟后,当他穿着干净的短裤汗衫出来,头发间飘出我用的洗头水气味,再也看不出苏州河水的痕迹了。
“对不起!”
他羞涩地低下头来,而我给自己披上一件浴巾,微笑着说:“没关系,现在感觉怎样?”
“哦,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
“不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信佛?”
“其实,我什么都不信。”我打开一个小柜子,有白酒、红酒、啤酒、黄酒……甚至日本清酒,“喝一杯吧,落水的人需要喝酒,祛除寒气。”
“好啊!不过,我酒量很差,只能喝啤酒。”
我打开啤酒瓶,倒酒入两个一次性杯子。
“干杯!为了庆祝死里逃生!”
张夜有些犹豫,随后便一口气喝完,这才开朗很多:“啊!第一次感觉心情那么舒畅!”
“太好了!”
他好奇地看着我家里的摆设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作家。”
“哦?真是荣幸啊!”
“我专门写关于犯罪与杀人的小说,你看过《悬疑世界》杂志吗?”
“太巧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杂志,每月1日刚上市就会去买,尤其是里头的小说连载。”
“那个连载就是我写的。”
“你是蔡骏?”
“哎呀……”我尴尬地笑了笑,喝下一大口酒,“没想到,今晚救了一个读者,真不好意思啊。”
“可是,我听说蔡骏滴酒不沾。”
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嗯——那是过去,每个人都会改变的!最近心情不太好,也开始借酒浇愁了。”
“我真是……”他激动地站起来,完全相信了我的鬼话,“幸好……幸好没有死掉啊……等一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没错,我也觉得你眼熟——1995年的暑假,你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踢过足球吗?”
“啊,是您?”张夜瞪大了眼睛,再次直视着我,“昨晚,地铁上?”
“还有在钱柜。”
“世界真小啊!”
“对,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一起踢足球时他的脸。”
“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为缘分而干杯!”
干掉了这一杯,张夜脸上发红了:“这些都是天注定,是吗?”
“可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真的不是自杀吗?”
“既然,面对的是您,那么我也就不说谎了——我不想自杀,但是想到了死。”
“为什么想死?”
他沉默了半分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能说因为失恋吗?”
“不能——男人可以为任何事而死,但不应该为了失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很喜欢你的女朋友?”
“非常喜欢!我觉得,这辈子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适合我的女孩了。”
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
“你很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会!”但他又难过地摇头,“可是,她已对我绝望了,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
“听着,张夜,你会成为那种男人的!”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面对他的疑惑,我拿起他的钱包:“这是你掉在苏州河边的,有你的身份证。”
“啊,谢谢。”他接过钱包,根本没打开,看来对我非常信任,“我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
“张夜,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强迫他盯着我的眼睛,让他再没有回避的空间,“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能不说吗?”
“不,你必须要说!否则,你永远无法改变自己,早晚还是会想到死的。”
我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啤酒,不经意间已喝完三瓶。
“对不起,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半小时前还像死人般苍白。
“因为,你在体验痛苦的同时也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能够遇到您当然很开心!”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就在你的记忆深处……”
“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看到他的鼻尖都在颤抖,他在缓缓触摸记忆的保险箱,而我正在帮他找到钥匙,“你有的,我知道!”
沉默几许,张夜喝下一大口酒,脑袋微微摇晃着说——
“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上。”
钥匙已插入了保险箱。
“真是让人羡慕!”
“那年头,大概是这样的吧。因为是双职工家庭,父母经常带我去他们的工厂。特别是爸爸工作的那间大厂房,还在使用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机器,窗户都是彩色的毛玻璃,有堵高大厚实的墙,顶上还残留着十字架的痕迹——据说解放前是白俄流亡者的东正教堂。”
“不错啊,那厂房还在吗?”
“现在,工厂早就关门了,大部分也被拆光,唯独这间大厂房还在,据说是文物保护建筑,但从没人管理过,就这么荒废了。”
“你说的都是十二岁以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张夜正襟危坐起来,尽管只穿着短裤汗衫,把四肢靠得很紧,低头说:“十二岁——我还戴着红领巾,是班里的中队长。爸爸染上了赌博恶习,几乎每晚都在外面打麻将,短短三个月,欠下了几十万赌债,当时已是天文数字!更可怕的是,爸爸最大的一个债主,还是放高利贷的。那些家伙是地痞流氓,天天上门讨债,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光了。其中有个浑蛋,总是对我妈妈动手动脚,而爸爸居然不闻不问,他怕惹怒了高利贷会挨打!”
“这就是你爸爸的性格?”
“是啊,没想到,我也完全继承了他的性格,遇到坏人就忍气吞声,整个一窝囊废!”
“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年,妈妈也快被他们逼疯了——为了逼迫我们家还债,竟然以我的生命作为威胁。他们会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跟踪,时不时出来逗我玩,妈妈只能乖乖地就范——我想,她大概被迫跟一个放高利贷的男人上过床吧。”
“放高利贷的畜生!”
我激动地敲了一下桌子,几乎把啤酒瓶砸碎,张夜点点头:“是的,人总是会被畜生逼疯的。终于有一晚,那三个男人又来我家催债,爸爸照旧任由他们欺负,妈妈却再也忍无可忍——因为他们钻进我的房间,把我新买的一套课外书拿走了。妈妈从厨房拿了把刀子,像个精神病人似的冲出来,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将三个男人全部刺死了!爸爸吓得躲在角落里,而我也呆呆地站在中间,清楚地看着整个杀人过程——第一个男人被刺中脖子,差不多是被妈妈割喉了;第二个男人被刺中心脏,鲜血喷溅了整面墙壁;第三个男人被刺中肚子,就是对妈妈轻薄的这个浑蛋,紧接着又被砍了好几刀,倒在地板上一路爬到门口,最后在邻居的尖叫声中死去。”
描述这段杀人情景到最后,张夜的双眼已经发红,右手下意识地挥舞,似乎也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在刺入高利贷浑蛋的身体……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的过去。”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忘掉这个场景,可一直在我脑中不断回放,每个夜晚都会梦见妈妈杀人的细节,梦到满屋子的鲜血与尸体,梦到我的红领巾上也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呢?”
“妈妈发现自己杀死了三个男人,她也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家里,拿起拖把来清理地上的血迹。爸爸则瘫倒在地上,认定高利贷会回来复仇。邻居早就报警了,妈妈在家里被警察抓获。三个月后,她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毙。”
“她不该死!”
“是,该死的是那三个男人。终审判决那天,爸爸带着我来到法庭,看到了妈妈最后一眼。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泪水早已流干。当我还来不及摸到妈妈,她已被法警拖上了刑车。”
“你的爸爸呢?”
“我讨厌那个男人,虽然我是如此像他!给妈妈下葬以后,爸爸为了逃避高利贷的报复,独自潜逃去了广东,至今仍然渺无音讯,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吧。”
“十二岁以后,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原来的房子成了凶宅,也被高利贷霸占了。我搬到附近亲戚家,他们待我很好,却永远不能改变我了。同学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坊邻居早已传遍。虽然,有许多人同情我,更多的人则是厌恶——他们说我爸爸是个赌棍,在麻将房出老千被抓住,才欠下了巨额债务。最可怕的谣言则是关于妈妈的,竟说她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放高利贷的男人,才惹出了杀身之祸。没有孩子再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同学们每天欺负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走在操场里,以我为圆心半径五到十米内,成为一片荒芜的空地。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杀人犯!经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大喊‘杀人犯来啦!大家逃命啊!’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幻想,要把所有的同学杀光!既然,他们都叫我杀人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不要!在这个污浊的世上,总有各种污蔑与谣言?无中生有,甚至栽赃陷害……某些时候,夜深人静,我也想杀了他们!但能解决问题吗?”
“能!我要杀了他们!”
记忆的保险箱已被完全打开,张夜掏出藏了十七年的鲜血与尖叫,拿起啤酒瓶大口吹起来,最后砸到地上粉碎了。
他烂醉如泥地倒在沙发上,无论怎么叫都无法醒来,我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假杀人狂已经睡着,真杀人狂却要去杀人了。
“晚安,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