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先已经知道,所以斯特莱克见到基兰·科洛瓦斯·琼斯时,一点也不像这位司机见到他那样惊讶。基兰·科洛瓦斯·琼斯拉开左边的后车门,车里的灯光微微照亮了他。不过,看到斯特莱克身旁的西娅拉时,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晚上好。”斯特莱克说,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西娅拉旁边。
“基兰,你见过科莫兰的,对吧?”
西娅拉说道,系上安全带。她的裙子缩上去了,露出两条长长的腿。斯特莱克都不敢确定她裙子下面还有没有穿什么别的。
反正,她那件银色迷你裙下肯定是没戴胸罩的。
“你好,基兰。”斯特莱克说。
司机盯着后视镜,冲斯特莱克点点头,但没说话。他表现出十足的专业素养,斯特莱克怀疑即使没有侦探在,他也养成了这种习惯。
车开了。西娅拉开始在包里翻东西:她掏出一瓶香水,冲着脸和肩膀大喷一通,接着又抹起唇膏。自始至终嘴里都一直讲个不停。
“我需要什么?钱。科莫兰,亲爱的,能把这个装你口袋里吗?求你了!我可不想装着这么大的东西。”她递给他一堆皱巴巴的二十英镑钞票,“你真是太好了。哦,我还需要手机。能再帮我装个手机吗?天啊,这包太乱了。”
她的手机掉在汽车地板上。
“你说,卢拉毕生的愿望就是找到生父……”
“哦,天啊,肯定是的。过去,她老是说起这事。那婊子——就是她亲妈,告诉她生父是黑人时,她真的特别兴奋。居伊总说那是胡扯,他讨厌那个女人。”
“他见过马琳·希格森,是不是?”
“哦,没有,他非常讨厌她,想起来就讨厌。他看得出卢拉有多激动。他只想保护她,不让她失望。”
管得真宽,斯特莱克正这么想着,汽车在黑暗中拐了个弯。卢拉真有那么脆弱吗?科洛瓦斯·琼斯梗着脖子,脑袋一动不动,眼睛总忍不住往斯特莱克脸上瞄。
“后来,卢拉认为有线索能找到他——她的亲生父亲,但结果却事与愿违。死胡同!是的,太让人伤心了。她真以为自己可以找到他的,但一切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
“什么线索?”
“关于那所大学在哪儿的线索。她妈妈说过的一些话。卢拉觉得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肯定是那儿,她去查了记录之类的东西,和她那个滑稽的朋友一起去的,她叫什么来着……”
“罗谢尔?”斯特莱克提示道。此刻奔驰车已经“呜呜”地开上了牛津街。
“对,罗谢尔,没错。卢拉是在康复中心,还是什么地方认识她的,可怜的小东西。卢拉对她简直好得不得了。总是带她去逛街,还送她很多东西。总之,她们没找到他,也许找错地方了吧,我不记得了。”
“她是不是在找一个叫阿杰曼的人?”
“她没告诉过我那人叫什么。”
“或者奥乌苏?”
西娅拉转向他,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里满是震惊。
“那是居伊的真名!”
“我知道。”
“哦,天啊,”西娅拉乐得咯咯直笑,“居伊他爸爸可没上过大学。他是个公交车司机。因为居伊老是画裙子素描,他爸还打过他。所以居伊才改了名。”
车速慢下来。四队等候的人群沿街排开。队伍最前面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入口。
看上去有点像某栋私人住宅的大门。白色柱门前隐约可见一群黑乎乎的身影。
“狗仔队,”科洛瓦斯·琼斯头一次开口,“西娅拉,下车时当心点儿。”
他溜出驾驶座,走到左边后车门边,但狗仔已经跑了过来。这些讨厌的黑衣人一靠近,就举起长鼻子相机。
西娅拉和斯特莱克立刻被炮火一样的闪光灯包围。
斯特莱克顿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炫目的白光。他低下头,本能地挽着西娅拉·波特修长的上臂,推着她往前方那个黑色的长方形大门走。对他们来说,那里就意味着庇护所。大门奇迹般地打开,让他们进去。排队的人群顿时炸了锅,激动地大喊大叫,抗议他们如此轻松就进去了。然后,闪光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摇滚乐和低音贝斯响亮的声音。
“哇,你方向感很强啊,”西娅拉说,“我一般都是猛撞保安,结果他们就只能把我推进来了。”
一条条刺眼的紫光和黄光强烈地冲击着斯特莱克的视觉。他松开她的胳膊。她肤色极白,站在暗处,好像在发光。然后,又有十几个人涌进来,推挤着他们往夜总会里面走。
“来。”西娅拉说,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手指纤长),拉住斯特莱克,拖着他往前走。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眼前的面孔不断变换。跟夜总会里的大部分人相比,他俩都要高一些。斯特莱克看到墙上嵌着长玻璃鱼缸似的东西,里面似乎还有浮动的蜡,让他想起了他妈妈的老熔岩灯。墙边有长长的黑皮软座,再往前走,靠近舞池的地方便是一些包厢。因为巧妙地装了不少镜子,所以很难说这个夜总会到底有多大。有那么一刻,斯特莱克瞥到了自己:像一抹厚重突兀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跟在一个银色的空气精灵——西娅拉后面。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激荡着音乐。他的头、他的身体,无一不在震动。舞池里的人那么多,他们居然还能挤进去又蹦又跳,真是个奇迹。
他们来到一扇装有衬垫的门前。守门的是个秃头保安。他为他们推开隐蔽的大门,并冲西娅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
他们进去了。这里要安静一点,但仍然很挤。显然,这地方是特意为名人和他们的朋友准备的。斯特莱克看到一名穿迷你裙的电视主播、一位肥皂剧演员、一名主要因性欲而出名的喜剧演员。接着,在远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埃文·达菲尔德。
他围着骷髅图案的围巾,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坐在两张黑皮长沙发连接的地方,舒展开来的双臂搭在沙发背上。挤在他身边的多半都是女人。他脸色苍白,面颊瘦削,绿松石般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抹着深紫色的眼影,一头齐肩黑发被染成了金黄色。
在这个房间里,达菲尔德那群人几乎有着磁石般的力量。斯特莱克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发现其他人都在盯着他们看。他们周围有一圈旁人出于尊重留出的空间。那圈空地比其他人占据的空间还要大。不过,达菲尔德和同伴显然没意识到这点。斯特莱克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专业技巧,他们所有的人都既有身为猎物的高度警觉,也有身为捕食者的骄傲。在名声这条颠倒的食物链中,被悄悄跟踪并猎杀的是大型野兽——它们都在迈向自己的宿命。
达菲尔德正在跟一个性感的女人聊天。那女人深褐色头发,皮肤浅黑。听达菲尔德说话时,她微张着嘴,一副近乎滑稽的专注表情。西娅拉和斯特莱克越走越近,斯特莱克看到,有那么一瞬间,达菲尔德的视线离开了那个女人。他快速扫视着吧间的一切,不仅看众人都在关注什么,也在看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
“西娅拉!”他嘶哑地喊道。
达菲尔德敏捷地跳起来,那女人立刻变得垂头丧气。达菲尔德尽管瘦,但还是很有肌肉。他从桌后溜出来拥抱西娅拉。
穿着厚底鞋的西娅拉比他高八英寸。她松开斯特莱克的胳膊,回应达菲尔德的拥抱。
那一刻,整个夜总会的人似乎都在看他们,都在看那光芒四射的瞬间。然后,人们回过神来,继续聊天、喝鸡尾酒。
“埃文,这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西娅拉说。接着,她凑到达菲尔德耳边:“他是乔尼·罗克比的儿子!”事实上,她的声音很低,斯特莱克不可能听得清。
但斯特莱克却从她的唇形看出她说的话。
“嘿,你好,伙计。”达菲尔德伸出手,让斯特莱克握了握。
斯特莱克见过不少积习难改的花花公子。达菲尔德跟他们一样,声音和举止也有点娘。可能这种长期混迹女人堆的男人都会变娘。或者,这是让猎物乖乖就范的好办法?达菲尔德抬了抬手,示意其他人在沙发上给西娅拉腾出个位置。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看上去挫败极了。没人搭理斯特莱克,他只好自己拖了张矮凳到桌边。
然后,他问西娅拉想喝点什么。
“哦,给我来一杯‘微醺乌齐’,”
她说,“亲爱的,用我的钱。”
她的鸡尾酒有股很浓的法国绿茴香酒的味道。斯特莱克自己买了瓶水,然后便回到桌前。这会儿西娅拉和达菲尔德正聊得起劲,鼻子都快碰到一起去了。不过,斯特莱克放下饮品时,达菲尔德抬起头,瞅了四周一眼。
“嘿,科莫兰,你是做什么的?玩音乐的么?”
“不,斯特莱克说,”“我是个侦探。”
“别扯了,”达菲尔德说,“这回,我又杀了谁啊?”
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有的表示不屑,有的显得很紧张,还有的则咧嘴笑了。
但西娅拉说:“埃文、埃文,严肃点。”
“我严肃着呢,西娅拉。我要杀人时,你可得看好了!绝对他妈的超级精彩!”
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咯咯地笑了。
达菲尔德打断她:“我说了,我严肃着呢!”
那女人顿时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的表情很丰富。虽然旁边很拥挤,其他人还是不动声色地退过去。他们开始各聊各的,暂时将西娅拉、斯特莱克和达菲尔德都排除在外。
“埃文,这可不好玩。”西娅拉说,但她的责备更像爱抚而不是生气。斯特莱克注意到,她毫不同情地瞥了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一眼。
达菲尔德敲着桌子边儿。
“那,你是什么样的侦探,科莫兰?”
“私家侦探。”
“埃文,亲爱的,科莫兰是卢拉的哥哥雇来的……”
可是达菲尔德明显盯上了夜总会那头的什么人。他猛地跳起来,冲进人群里。
“他一直有点注意力缺失过动症,”
西娅拉抱歉地说,“此外,卢拉的事仍让他非常、非常混乱。真的。”她半生气半愉快地说。而斯特莱克则抬起眉毛,定定地看着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她很撩人,正捧着一个空空的莫吉托鸡尾酒玻璃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嘿,你这帅气的马甲上有东西。”西娅拉说着倾过身,替斯特莱克把那东西拂掉了。他觉得那多半是披萨碎屑之类的。他闻到她身上香甜浓烈的香水味。
她那条银色裙子的质地太硬,像盔甲一样张了口,跟身体分了开来。于是,他十分轻松地看到那两个小小的白色乳房,以及挺立的粉红色乳头。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她把手腕凑到他鼻子底下。
“这是居伊的新款,”她说,“叫‘钟情’。在法语中,就是‘迷惑’的意思,懂么?”
“嗯。”他说。
达菲尔德已经回来了。他又拿了杯喝的,从人群中一路往回挤。人们受到他气息的牵引,纷纷转头看他。各色紧身牛仔裤中,他细弱的双腿就像两根黑黑的烟斗通条,加上那双化着深色烟熏妆的眼睛,他看起来就像变坏的小丑贝洛。
“埃文,宝贝,”西娅拉说,达菲尔德又坐下来,“科莫兰在调查——”
“你已经对他说过,”斯特莱克打断她。“没必要重复。”
他认为达菲尔德也听到他这句话了。
达菲尔德很快喝完杯里的东西,又跟身旁的人随口聊了几句。西娅拉啜着鸡尾酒,轻轻推他一下。
“电影拍得怎么样了,亲爱的?”
“很好。自杀的毒品贩子。我驾轻就熟,你知道的。”
除了达菲尔德,其他人都笑了。他用手指敲着桌面,腿猛地一晃。
“真无聊。”他说。
他向大门斜睨,那里的人都一脸热切地盯着他。斯特莱克想,他们多半想挖点儿独家新闻带走。
达菲尔德看了看西娅拉,又看了看斯特莱克。
“想去我那儿吗?”
“太好了。”西娅拉尖叫一声,狡黠地向那个浅黑肤色的女人投去胜利的一瞥,然后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贵宾区外,两个醉醺醺的姑娘冲向达菲尔德,其中一个把上衣脱了,求他在自己的乳房上签名。
“噢噢噢,宝贝儿,注意形象!”达菲尔德说着,从她身边挤过去,“西娅拉,你有车,是吧?”他抬头冲西娅拉大喊,同时拨开人群,毫不在意周围的叫喊声和指指点点。
“有,亲爱的,”她吼道,“我给他打电话。科莫兰,亲爱的,我手机在你那儿吧?”
斯特莱克想,外面那些狗仔们看到西娅拉和达菲尔德一起离开夜总会,又不知道会怎么写了。此刻,她正冲着苹果手机大吼。
他们到门口了,西娅拉说“等等——:他到的时候会发短信的。”
她和达菲尔德都显得有些紧张。小心翼翼,也很有自知之明,就像参赛运动员即将进入体育馆一样。然后,西娅拉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好,他到了。”她说。
斯特莱克退到后面,让她和达菲尔德先走。接着,他快步走向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与此同时,达菲尔德则在能晃瞎人眼的闪光灯和排队人群的尖叫声中绕过汽车后部。在科洛瓦斯·琼斯的帮助下,他飞快地钻进后座,和西娅拉坐在一起。有两个人一直弯着腰凑上来狂拍达菲尔德和西娅拉。斯特莱克摔上副驾驶车门,逼得他俩往后一退,让开了道。
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科洛瓦斯·琼斯才回到车上。斯特莱克觉得这辆奔驰的内部就像一根试管,随着越来越多的闪光灯向他们开火,马上就要爆炸了。无数镜头按在车窗和挡风玻璃上;黑暗中,尽是些极不友好的面孔。车还没开,无数黑影在车前蹿来蹿去。闪光灯后面,还在排队的人也又是兴奋、又是好奇地涌过来。
“该死的,快踩油门哪!”斯特莱克冲司机科洛瓦斯·琼斯大吼。堵在路上的狗仔队退开了,但仍在不停地拍照。
车子开动。埃文·达菲尔德在后座上说:“拜拜,你们这些混蛋。”
摄影师们还在追着车跑,闪光灯不停地在车边闪烁。斯特莱克浑身是汗:他仿佛突然回到了那辆颠簸的“北欧海盗”里。
黄土路上,阿富汗上空不断传来轰鸣的枪炮声。
他瞥见前方有个正在逃命的年轻人,手里还拖着个小男孩。
他下意识地大喊“刹车”,然后拽着安斯蒂斯便往前扑。安斯蒂斯就坐在司机后面,两天前刚当上父亲。
他最后记得的就是安斯蒂斯的大声抗议,他自己砸在后车门上沉闷的金属碰撞声,以及渐渐模糊、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世界,然后“北欧海盗”便在那声整耳欲聋的爆炸中裂成碎片。
奔驰车已经绕过街角,开到一条几乎空无一人的街上。斯特莱克这才觉察到自己太紧张——紧张得腿肚子上的肌肉都开始酸疼了。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摩托车紧跟着他们,每辆后座上都坐着人。奔驰车驶过幽暗的街道时,他脑海中猛地闪现出这些场景戴安娜王妃和那条巴黎隧道:;载着卢拉·兰德里的救护车,以及深色车窗外那些高高举起的镜头。
达菲尔德点了根烟。斯特莱克发现透过眼角的余光,科洛瓦斯·琼斯尽管没有抗议,但却从后视镜里怒视着他。过了一会儿,西娅拉开始小声对达菲尔德嘀咕。
斯特莱克觉得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分钟后,他们又转了个弯,发现前面又有一拨穿黑衣的摄影师。他们一看见汽车就狂按快门,跑了过来。那两辆摩托车停在车后。车门打开时,斯特莱克看到有四个人冲上前来,想捕捉这一幕。斯特莱克的肾上腺素一下子爆发:他想象自己冲出汽车,挥拳揍人,以及这些人被打倒时那些昂贵的相机摔落地面的场景。达菲尔德像是读懂了斯特莱克的心思,抓着门把手说:“打掉那些该死的闪光灯,科莫兰,你绝对擅长这个。”
车门打开,夜空中,更多闪光灯疯狂地亮起来。
斯特莱克像头牛一样快步下车,大大的脑袋低垂着,目光落在西娅拉蹒跚的脚后跟上,坚决不让闪光灯晃到自己的眼睛。走了两三步,他们就开始跑。斯特莱克在最后面,所以最后还是他当着那些摄影师的面甩上大门。
这场被追踪的经历让斯特莱克觉得自己好像暂时跟那两位成了盟友。这个小小的、昏暗的门厅让人觉得安全而亲切。门外,狗仔仍嚷个不停,他们的叫声让斯特莱克想起从大楼里撤退的士兵。达菲尔德正在里面那扇门前忙活,一把把地试着钥匙,努力开锁。
“我刚在这儿住了几个星期。”他解释说。他用肩膀猛顶一下,门才终于打开。
他跨进门,边走边扭动身子,脱掉那件紧身夹克,顺手扔在门边的地板上。他在前面带路,虽然没居伊·索梅那么夸张,但他的窄臀也扭得厉害。他们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客厅。然后,他拧开客厅的灯。
闲适优雅的黑灰色装修风格完全被香烟味、大麻味和酒精味给搞砸了。房间里又脏又臭,凌乱不堪,让斯特莱克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得先去撒个尿,”达菲尔德回头嚷了一句,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西娅拉,厨房里有喝的。”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西娅拉冲斯特莱克笑了笑,便朝达菲尔德刚指过的那扇门走去。
斯特莱克环顾一圈,这儿就像一对品位不凡的父母留给孩子的屋子。所有能放东西的表面都乱七八糟,大部分是草草写就的便条。三把吉他靠墙立着。凌乱的玻璃咖啡桌周围摆着好几把黑白椅子,都冲着一个巨大的等离子电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从咖啡桌掉到下方的黑毛皮毯上。长长的窗户前挂着灰色薄纱窗帘。斯特莱克朝外望去,依稀可见那些摄影师仍在街灯下徘徊。
达菲尔德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拉拉链。
发现房间里只有斯特莱克一个人,他紧张地笑了笑。
“随意,大哥。嘿,其实,我认识你爸爸。”
“是吗?”斯特莱克说。此刻他正坐在一个柔软的方形马驹皮扶手椅里。
“嗯,见过几次,”达菲尔德说,“很酷。”
他拿起吉他,随手拨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又把它放回到墙边。
西娅拉拿着一瓶葡萄酒和三个玻璃杯回来了。
“你就不能请个清洁工吗,亲爱的?”
她责备地问达菲尔德。
“他们不干了,”达菲尔德说,他撑着椅背往前跳,结果腿挂在扶手上,“该死的,没耐力!”
斯特莱克在凌乱的咖啡桌上推一把,让西娅拉放下酒瓶和玻璃杯。
“我还以为你会和莫·英尼斯一起搬进来呢。”她边倒酒边说道。
“是,不过那事儿没成,”达菲尔德边说边在凌乱的桌上找烟,“哦,老弗雷迪为我租下这个地方才一个月。而且,之前我又去派恩伍德了。他想让我离以前那个伤心地远一点。”
他脏兮兮的手指掠过一串玫瑰经念珠般的东西,接着是各种已被撕破的空烟盒;三个打火机——其中一个是雕有花纹的芝宝;瑞兹拉卷烟纸;乱作一团、没接上任何设备的连接线;一堆卡片;一张肮脏的彩色手帕;各种皱皱巴巴的报纸;一本音乐杂志——封面是达菲尔德的黑白忧郁照;一堆邮件——有些拆了,有些没拆;一双皱巴巴的黑色皮手套;一把零钱……
各种杂物边上有个干净的陶瓷烟灰缸,以及一枚小小的银枪状袖扣。最后,他从沙发底下翻出了一包软盒吉坦尼斯烟。他点着烟,冲着天花板长长吐了一大口烟,然后才对西娅拉发话。西娅拉正坐在沙发上啜红酒,跟两个男人都成九十度角。
“西娅拉,他们又会说我们在乱搞了。他指着徘徊在窗外的那些摄影师说。”
“那他们会怎么说科莫兰?他在这儿干吗?”西娅拉斜睨斯特莱克一眼,“三P么?”
“保镖,”达菲尔德眯着眼打量了斯特莱克一会儿,说道,“他看起来就像一名拳击手,或者兽笼格斗士。你不想喝点儿什么吗,科莫兰?”
“不用了,谢谢。”斯特莱克说。
“为啥?匿名戒酒会?还是在上班?”
“在上班。”
达菲尔德扬眉笑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不住地瞥向斯特莱克,手指不断地敲着玻璃桌面。直到西娅拉问他有没有再去拜访布里斯托夫人,他似乎才松了口气:终于有个话题可以聊了。
“该死的,没有。一次就够了。该死的,实在太可怕了。可怜的婊子。就躺在她那该死的床上等死。”
“但是,埃文,你能去真是太好了。”
斯特莱克知道她在努力表现达菲尔德好的一面。
“你跟卢拉的妈妈熟吗?”他问达菲尔德。
“不熟。卢拉死前,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不认同我。卢拉全家没一个认同我的。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说,“我只想找个真正在乎她死活的人聊一聊。”
“埃文!”西娅拉噘起嘴,“不好意思,我也在意她的死!”
“好吧,没错……”
达菲尔德接下来的那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示出他古怪的女性特质:像个胎儿似的蜷在椅子里,狠狠地抽烟。他脑后有张桌子。灯光下,可以看见桌上放了张他和卢拉·兰德里的合照。显然,是在一场时装秀上照的。照片上的两人都显得有些做作:在一片假树背景前假装摔跤。她一身曳地红裙,他则穿着薄薄的黑西装,毛茸茸的狼头面具被推到额头上。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妈妈会怎么说。我爸爸妈妈已经对我下了强制驱逐令,”达菲尔德对斯特莱克说,“好吧,主要是我那该死的父亲。因为我若干年前划伤了他们的电视机。你知道吗?”他补充道,然后伸长脖子瞅西娅拉,“我已经五个星期零两天没吸毒了。”
“太好了,宝贝!好极了!”
“是啊。”他说。他扭动着身体,重又坐直,问斯特莱克道:“你不问我问题?你不是在调查卢拉被谋杀的事么?”
他颤抖的手指泄露他的外强中干。跟约翰·布里斯托一样,他的双膝也抖个不停。
“你觉得这是谋杀吗?”
斯特莱克问。
“不。”达菲尔德吸了口烟,“嗯,可能吧。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谋杀总比该死的自杀更可信点。因为,她不会连个便条都不给我留,就那么去了。我一直在等她给我留的字条出现,那样,我才会相信她真的是自杀。这事儿太没有真实感,我甚至连葬礼都记不起来了。该死的,我要疯了。太多的事儿,我他妈路都走不动了。如果我还能记得葬礼,接受这件事可能会容易些。”
他把烟塞进嘴里,继续不停地敲着桌子边。斯特莱克一直在沉默地盯着他看。
显然,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主动说道:“不管怎样,问我点儿什么吧。谁雇的你?”
“卢拉的哥哥约翰。”
达菲尔德不敲桌子了。
“那个就会抢钱、赌博的自慰男?”
“抢钱?”
“他对卢拉如何花她该死的钱特别感兴趣,好像是他的钱似的。富人总觉得其他人都他妈是吃白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卢拉那些该死的家人都认为我在占她便宜,没过多久,”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太阳穴,做了个表示厌烦的动作,“他们就开始干涉我们的生活,让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你知不知道?”
他抓起桌上的一个芝宝打火机,飞快地打火。他想把火打着,但斯特莱克注意到,达菲尔德说话间那小小的蓝色火星总是一明一灭。
“我想,他可能觉得他妹妹应该找个像他那样的会计,一个该死的有钱人。这样才能过上好日子。”
“他是个律师。”
“管他的。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尽量帮有钱人敛财,不是吗?他已经从他老爹那儿拿到该死的信托基金了,他妹妹怎么花自己的钱,跟他有个屁关系?”
“具体来说,他反对他妹妹买什么呢?”
“我呸。他们全家都一个样,该死的!如果卢拉按他们的方式放弃那些钱,把钱存在家里,他们才不会在乎她干什么呢,那样的话,她想干啥都行。卢拉知道她全家都是些唯利是图的混蛋。但是,我之前说过了,她家人的态度多少还是影响了我们的关系,影响了她的想法。”
他把熄了火的芝宝扔回桌上,抱着膝盖,绿松石般的眼睛仓皇失措地看着斯特莱克。
“所以,他还是认为是我杀了他妹妹,是不是?你的委托人还是这么认为的?”
“不,他应该没这么想。”斯特莱克说。
“他那木鱼脑袋终于开窍了嘛。我听说警方断定是自杀之前,他到处宣扬是我做的。幸好我他妈有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据。去他妈的,死混蛋!他们全家都是混蛋!”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依然很紧张。
接着他站起来,往自己那几乎没动的杯子里加了点红酒,然后又点燃一根烟。
“关于卢拉死的那天,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讲讲?”斯特莱克问。
“你是说,那天晚上?”
“那天白天也很重要。不过,有些事情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
“是吗?那就说吧。”
达菲尔德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又把膝盖抱到胸前。
“从中午到晚上六点,卢拉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但你都没接。”
“是的,”达菲尔德说,他开始很孩子气地抠自己牛仔裤膝盖上的小洞,“我很忙。我在工作。在做一首歌。我可不想被打断思路。”
“所以,你不知道她在给你打电话?”
“不,我知道。我看到她的号码了。”
他摸了摸鼻子,抱着胳膊,腿往玻璃桌上一伸,说,“我想教训她一下,让她也猜猜我到底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觉得她需要教训?”
“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说唱歌手。要是说唱歌手住进那里,我希望她能搬来跟我一起住。‘别傻了,你不相信我吗?’”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卢拉的声音和表情,女孩子气十足,“我对她说:‘你他妈才别傻了。要让我放心,就过来跟我住。’但她不愿意。所以我就想,这两人多半有猫腻。我想,好吧,亲爱的,那我们就走着瞧。于是,我叫来埃莉·卡雷拉,跟她一起写了点东西。然后,我带着她去了乌齐夜总会。该死的,卢拉凭什么抱怨!这只是工作,就是写写歌而已。我们只是朋友,就像她和那个流氓说唱歌手一样。”
“我觉得她压根就没见到迪比·马克。”
“她是没见过,但很明显,那个该死的家伙公开了自己的意图,不是吗?你听过他写的那首歌没有?爽得卢拉飘飘欲仙!”
“婊子你不能那么……”西娅拉很好心地唱起来,不过,达菲尔德一个白眼就让她住了嘴。
“她给你的语音信箱里留过言吗?”
“嗯,留了一些。‘埃文,给我打电话,好吗?我有急事儿,不想在电话里说。’每次她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时,都是急吼吼的。她知道我生气了,怕我去找埃莉。她真的挂过埃莉的电话,因为她知道我们上过床。”
“她说有急事儿,但不想在电话里说?”
“嗯。不过,她那么说只是想让我给她回电话而已。这是她的一个小把戏。卢拉有时候嫉妒心很强,而且还他妈非常好指使人。”
“那天,她也给她舅舅打了很多通电话,你能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舅舅?”
“他叫托尼·兰德里,也是个律师。”
“他?卢拉不可能给他打电话的。她恨死他了,比恨她哥哥还恨。”
“她给你打电话的那段时间,也一直在给他打电话。留下的信息大体上差不多。”
达菲尔德瞪着斯特莱克,用脏兮兮的指甲挠了挠他那没刮胡子的下巴。
“我想不出来原因。是因为她妈妈吗?可能是老布里斯托夫人进了医院之类的事吧。”
“你不觉得那天早上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儿吗?她觉得这件事情要么跟你们俩有关,要么就是你们俩都会感兴趣?”
“不可能有什么事儿能让我和她那个该死的舅舅同时感兴趣,”达菲尔德说,“我见过他,他只对股价和狗屎感兴趣。”
“或者是跟卢拉有关的事儿呢?一些私事儿?”
“如果是,她不会给那个混蛋打电话的。他们对彼此可没什么好感。”
“为什么这么说?”
“卢拉对他的感觉就像我对我那该死的父亲一样。他们都认为我们是垃圾。”
“她跟你谈过这些吗?”
“嗯,谈过。她舅舅认为,卢拉的心理问题就是一种不良行为而已,为的就是引人注意,是装的,是为了给她妈妈增加压力。卢拉开始赚钱以后,他才虚情假意起来,不过,这人之前的所作所为她可不会忘记。”
“卢拉到了‘乌齐’,也没告诉你之前为什么打电话?”
“没有,”说着,达菲尔德又点燃一根烟,“她刚来就他妈走了,因为埃莉在那儿。她正在气头上,肯定不想看见那一幕啊,是吧?”
他第一次可怜巴巴地望向西娅拉,西娅拉悲伤地点点头。
“她几乎没跟我说话,达菲尔德说,”
“基本上都在跟你说,不是么?”
“嗯,”西娅拉说,“但她也没跟我说什么事情,比如让她不高兴的事。”
“有几个人告诉我,她的手机被窃听了……”斯特莱克开口道。
达菲尔德附和道:“噢,没错。我们已经被窃听好几个星期了。该死的!我们每次见面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该死的混蛋!我们发现以后就换了手机号,之后再留任何信息都他妈非常小心了。”
“所以,如果卢拉有什么重要或不高兴的事要告诉你,但又不想在电话里细说,你也不会觉得惊讶?”
“嗯,但如果真他妈那么重要,她会在夜总会里告诉我的。”
“但她没有?”
“没有,我说过了,她一晚上都没跟我说话。”达菲尔德斧凿般的下巴上有块肌肉不停地跳动,“她一直在看她那该死的手机。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想跟我分手,向我表明她已经等不及要回家见那个该死的迪比·马克了。她一直等到埃莉去上厕所,才站起来跟我说她要走,还说要把手镯还给我。那可是我在承诺仪式上送给她的!她当着我的面把它扔到桌上,所有的人都他妈惊呆了。于是我把它拿起来,说:‘这玩意儿有谁想要吗?谁要谁拿走!’然后,她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说这话的口气一点儿都不像卢拉已经死了三个月,还像在谈论昨天才发生的事,仿佛两人仍有和解的可能似的。
“不过,你想留住她,是么?”斯特莱克问道。
达菲尔德眯起眼。
“留住她?”
“有目击者称,你拽住她的胳膊。”
“是吗?我不记得了。”
“但是她挣脱了。而你留在原地,对吗?”
“我等了十分钟,她想要我当着众人的面追她,我偏不让她称心如意。然后,我离开夜总会,让司机载我去‘肯蒂格恩花园’。”
“戴着那个狼头面具。斯特莱克说。”
“嗯,好避开那些该死的卑鄙小人,”
他冲着窗户点了点头,“他们专拍我萎靡不振或者大发脾气的照片,然后把那些照片拿出去卖钱。你遮住脸,就等于剥夺了他们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所以,他们讨厌你遮住脸。有个人还试图把我的狼头面具拉开,但我抓得很牢。我钻进车里,他们只拍到了几张我戴着狼面具,从后窗冲他们竖中指的照片。‘肯蒂格恩花园’到了转角处时,我看到那儿的狗仔更多。我知道她肯定已经到了。”
“你知道密码吗?”
“知道,一九六六。不过,我也知道她已经告诉保安不让我进去了。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走进去,过不了五分钟又被丢出来。我在车里给她打电话,但她没接。她多半已经下楼,欢迎那个该死的迪比·马克抵达伦敦了吧!所以,我走了。我决定去见那个能让我得到解脱的男人。”
他在桌边的一张旧纸牌上把烟掐灭,又开始找烟抽。为了让谈话更顺畅,斯特莱克掏了根自己的烟给他。
“哦,谢谢,谢谢。嗯,对了,后来,我让司机把我放下来就去找我的朋友了。后来,用托尼舅舅的话来说,我朋友在警方面前替我做了证。接着,我四处溜达了一会儿。那个公交站台有个摄像头,录像可以为我作证,那时候应该是……三点多?还是四点多来着?”
“四点半。”西娅拉说。
“对,我去西娅拉那儿过夜了。”
达菲尔德抽了口烟,盯着燃烧的烟头,吐了个烟圈,快活地说:“所以,这他妈不关我的事了吧?”
斯特莱克觉得他这种满足感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卢拉死了的?”
达菲尔德又抱住膝盖。
“西娅拉弄醒我后跟我说的。我不能——我他妈——对,没错,去他妈的!”
他抱着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该死的我没法……我没法相信。实在没法相信。”
根据观察,斯特莱克觉得达菲尔德已经接受了现实。那个他如此轻率地谈论的女孩,那个用他的话来说,让他生气,被他嘲弄、并且深爱着的女孩,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她已经在那条白雪皑皑的沥青路上摔成肉酱。他们再也无法重归于好。有那么一瞬间,达菲尔德盯着白色天花板,突然变得很奇怪,他似乎咧嘴笑了。那是个痛苦的笑容,是为了把眼泪逼回去,不得不挤出的笑容。他垂下胳膊,把脸埋进去,前额抵在膝上。
“哦,甜心。”西娅拉“咚”地把红酒往桌上一放,凑上前去,把一只手放在他瘦弱的膝上。
“我太他妈受伤了,”达菲尔德把头埋在臂弯里,含糊不清地说,“这他妈太伤人了。我想娶她。该死的我爱她,我爱她。该死的,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
他跳起来,使劲吸着气,用袖子擦着鼻子,走了出去。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西娅拉对斯特莱克小声说,“他简直是一团糟。”
“噢,我不知道。他不是改过自新,一个月没吸毒了么?”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再旧瘾复发。”
“我可比警察温和多了,我多有礼貌啊。”
“但你脸上已经有嫌恶的表情了。真的,很严厉的样子,好像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信。”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会,他当然会。求你了,对他好点儿……”
看到达菲尔德走回来,西娅拉飞快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达菲尔德铁青着脸,走得也没有之前那般趾高气扬了。他猛地坐回之前那把椅子里,对斯特莱克说:“我没烟了,还能给我一根吗?”
斯特莱克很不情愿,因为他只剩三根烟了。但最后他还是把烟递过去,给达菲尔德点上,然后说:“还能接着谈吗?”
“关于卢拉?可以,如果你想谈的话。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什么。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你们为什么分手?我说的是,第一次分手。她在‘乌齐’为什么甩掉你我已经很清楚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娅拉微微做了个愤怒的姿势。显然,这话没够上“好点儿”的标准。
“该死的,那件事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都有关系,”斯特莱克说,“这也是她的生活,有助于解释她为什么会自杀。”
“你不是在找谋杀凶手吗?”
“我在找真相。所以,你们第一次为什么分手?”
“该死,这该死的哪里重要了?”达菲尔德爆发了。正如斯特莱克所料,他暴躁易怒。“你他妈是不是想证明,她从阳台上跳下来都得赖我?我们第一次分手和这件事怎么可能有关系,白痴啊?那是她死前两个月的事,他妈的!操,我也可以说我是侦探,然后问这么多该死的问题。我敢打赌,你这次报酬肯定很高,混蛋!你肯定找到了一个蠢到家的有钱雇主吧?”
“埃文,别这样,”西娅拉挫败地说,“你说过,你愿意帮忙……”
“是,我是想帮忙,但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没关系,”
斯特莱克说,“你不是非要对我说不可。”
“我已经什么都坦白了,不过,这他妈是私事,不是吗?我们分手,是我们自己的事!”他吼道,“因为毒品,因为她的家人和朋友老说我坏话。还有该死的媒体——就是他们让她不相信任何人!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都是原因,行了吧!”
然后,达菲尔德颤抖着蜷起手捂住耳朵,仿佛那双手是耳机。
“压力,该死的压力,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当时,你吸毒吸得很厉害,是不是?”
“嗯。”
“卢拉不喜欢?”
“反正,她身边的人一直跟她说,她不喜欢,懂了么?”
“比如说,谁?”
“比如说,她的家人,比如说,那个该死的居伊·索梅,那个该死的娘娘腔。”
“你说因为媒体,她不相信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这不是很明显吗?你从你老爸那里一点都没了解到吗?”
“我爸爸的事,我知道个屁!”斯特莱克冷冷地说。
“好吧,该死,他们窃听她的手机,太他妈诡异了。你能想象到吗?她偏执得连卖东西给她的人都要怀疑了。她花了很大力气琢磨什么可以在电话里说,什么不能说,以及谁有可能报料给报纸之类的。该死,她满脑子都在想这事。”
“你卖过她的故事,她指责过你吗?”
“没有,”达菲尔德斩钉截铁地说,“好吧,有时候会。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儿的,他们怎么知道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我跟她说,出名就这样,这是你必须承担的一部分,不是么?但她认为,她能做到两全其美。”
“但你根本没把她的事卖给媒体,是吗?”
他听到西娅拉小声吸气的声音。
“没有,该死的我没有,”达菲尔德平静地说,任由斯特莱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该死的我没有。行了吧?”
“那你们分手了多久?”
“大概两个月左右吧。”
“但是你们又复合了,就在她死前一个星期?”
“嗯。在莫·英尼斯的聚会上。”
“四十八小时后,你们就在科茨沃尔德举行了承诺仪式?”
“嗯。”
“有谁知道你们要举行承诺仪式?”
“这是临时想到的。我买了手镯,我们就定情了。多美的事啊,兄弟。”
“没错。”西娅拉悲伤地附和道。
“但媒体很快就发现了。所以,肯定是在场的谁通知了他们。”
“嗯,应该是吧。”
“因为当时你们的电话没被窃听,对吧?你们换了号码。”
“我他妈真不知道有没有被窃听,你去问干这事的那群垃圾。”
“她跟你提过她要去追寻她爸爸的过往吗?”
“他已经死了啊……噢,你是说她生父?嗯,她有兴趣,但这事根本没戏,不是吗?她妈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她试过,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所以,她决定好好研究一下非洲。因为她父亲就来自那里,该死的,她要研究整个非洲大陆。索梅肯定在背后怂恿她,那该死的家伙向来就会做这种破事!”
“他都做什么了?”
“对他来说,任何能让卢拉离开我的事,任何能把他俩凑成一对的事,都是好事!他是个占有欲极强的混蛋,可卢拉居然在乎他!他爱卢拉。但他就是个娘娘腔!”西娅拉开始抗议。于是,达菲尔德不耐烦地接着说:“跟女性朋友在一起就行为怪异,这种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能跟所有的男人胡搞,但却不想让卢拉离开他的视线。如果卢拉不见他,他就会发脾气,他不喜欢卢拉为其他任何人工作。
“他特别鄙视我。我也瞧不起他!居然引诱卢拉和迪比·马克在一起!卢拉要是跟他上床,他会乐疯了的。这样就能伤害我了!听听这些该死的细节。让卢拉推荐他的衣服,还让迪比那个流氓穿上他的衣服拍照。索梅他妈的可不傻,他一直在利用卢拉为自己做生意,把她变成自己的廉价劳动力或免费劳动力。可卢拉呢,居然一声不吭地由他去了。”
“那是索梅给你的吗?”斯特莱克指着咖啡桌上的黑色皮手套问道。他已经看到袖口上那个小小的金色GS标志。
“你说什么?”
达菲尔德凑上前,用食指勾起一只手套,拎到眼前仔细查看。
“操,没错。对,它们可以去垃圾箱了。”他一甩手,把手套扔向墙角。手套撞在那把吉他上,发出一声空落落的回响。
“多半是那次拍照之后带回来的。”达菲尔德指着那个黑白杂志封面说,“索梅讨厌死我了。你还有烟吗?”
“没了,”斯特莱克撒谎道,“埃文,你干吗请我来你家?”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达菲尔德怒气冲冲地瞪着斯特莱克。斯特莱克直觉地感到,这个演员多半知道自己说没烟是在撒谎吧。西娅拉也凝望着他,微启朱唇,极尽魅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有事告诉你?”
达菲尔德嗤笑道。
“我可不觉得你叫我来是因为你喜欢我的陪伴。”
“我不知道,”达菲尔德带着明显的怨气说,“或许因为你也很有趣,就像你爸爸那样?”
“埃文!”西娅拉厉声喝道。
“好吧,如果你没什么要告诉我的……”斯特莱克说道,站了起来。让他微微吃了一惊,也让达菲尔德明显不高兴的是,西娅拉放下空酒杯,长腿一收,也准备站起来。
“好吧,”达菲尔德厉声说,“有一件事。”
斯特莱克坐回椅子上。西娅拉递了根自己的烟给达菲尔德。达菲尔德接过烟,咕哝着道了声谢。然后,西娅拉也坐下来,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斯特莱克。
“继续。”达菲尔德摆弄打火机时,斯特莱克说。
“好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要,”
这位演员说,“但我希望你不要说这事是我告诉你的。”
“这点我无法保证。”斯特莱克说。
达菲尔德立刻沉下脸,脚抖个不停。
他盯着地面,狠狠地抽着烟。斯特莱克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西娅拉想张口说话。于是他手一抬阻止了她。
“是这样的,”达菲尔德说,“两天前,我和弗雷迪·贝斯蒂吉一起吃午饭。他去吧台时,把黑莓手机留在了桌上。”
达菲尔德吐了口烟,轻声笑了,“我可不想被炒鱿鱼,”他瞪着斯特莱克说,“我还需要这份该死的工作。”
“继续。”斯特莱克说。
“他收到一封邮件。我看到卢拉的名字,就把它点开了。”
“嗯。”
“是他老婆给他发的。上面说:‘我知道,我们应该通过律师来谈,但除非你给的钱超过一百五十万,不然我就会告诉所有的人,卢拉·兰德里死的时候我究竟在哪儿,以及我怎么去的那儿!我他妈不想再为你说那些屁话了。我不是吓唬你!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达菲尔德说。
挂着窗帘的窗外,隐约传来几个狗仔的笑闹声。
“这消息很有用,”斯特莱克对达菲尔德说,“谢谢你。”
“我不想让贝斯蒂吉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嗯,是没必要提到你的名字,”斯特莱克说着,又一次站起身来,“谢谢你的水。”
“等一下,亲爱的,我也要走。”说着,西娅拉开始打电话,“基兰?我们现在要出去了,科莫兰和我。马上。拜拜,亲爱的埃文。”
她弯下身来,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一下。而半起着身的达菲尔德则显得有些仓皇失措。
“你可以在这儿挤挤,如果你——”
“不了,亲爱的。我明天下午有活儿,需要睡个美容觉。”她说。
走出去时,斯特莱克遭遇了比之前更多的闪光灯。但这次狗仔们似乎显得很困惑。他扶西娅拉下楼梯,跟着她钻进汽车后座时,其中一个狗仔冲斯特莱克吼道:“你他妈是谁啊?”
斯特莱克摔上门,咧嘴笑了。科洛瓦斯·琼斯回到驾驶座上。车开了。这一次,没人再跟着他们。
沉默地开过差不多一个街区,科洛瓦斯·琼斯才瞅了后视镜一眼,问西娅拉:“回家?”
“嗯。基兰,能把收音机打开吗?我想听点儿音乐,”她说,“大声点儿,亲爱的。噢,我喜欢这首歌。”
车内顿时充满了Lady Gaga那首《电话》。
西娅拉转向斯特莱克,橘色的街灯扫过她绝美的脸庞。她的呼吸中带着酒气,身上散发着那股甜美而浓烈的香水味。
“你不想问我点儿别的事?”
“你猜怎么着?”斯特莱克说,“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给手提包多加一层里衬?”
她愣了几秒,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哈哈大笑。然后,她往旁边一倒,柔软纤细的身子全靠在他肩头。
她轻轻地推搡着他,说道:“你真有意思。”
“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这个嘛,只是为了让包更……更有个性。你瞧,包是可以定制的,你可以买些里衬,把原先的里衬整个换掉。你还可以把里衬拉出来当围巾用。很漂亮吧,都是丝绸的,多华丽的图案!拉链边缘还挺摇滚风的。”
“有意思。”斯特莱克说。她的大腿凑上来,轻轻地靠着他的大腿。接着,她又低声笑起来。
你随便打电话,但是没人在家,Lady Gaga唱道。
音乐盖过他们的对话。
尽管毫无必要,但科洛瓦斯·琼斯的眼睛还是一会儿看前方的路面,一会儿瞥向后视镜。又过了一分钟,西娅拉说:“居伊说得对,我的确喜欢大的。你真的很壮。唷,还很酷。真性感!”
驶过一个街区后,她像只猫一样用丝绸般光滑的脸蹭着他的面颊,低声问道:“你住在哪儿?”
“我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过夜。”
她又咯咯笑了。她肯定有点醉了。
“真的吗?”
“嗯。”
“那么,我们去我那儿,好吗?”
她的舌头又凉又甜,尝起来有法国绿茴香酒的味道。
“你跟我爸爸上过床没?”她丰满的嘴唇不断落到他唇上,但他找到机会,赶紧问了一句。
“没有……天啊,没有……”她轻笑道,“他染了头发……几乎完全染成了紫色……我过去常叫他摇滚梅干……”
十分钟后,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十分清晰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断地催促他:克制住你的欲望!别做出丢人现眼的事!他抬头换气,低声咕哝道:“我只有一条腿。”
“别犯傻了……”
“我没犯傻……我在阿富汗断了条腿。”
“宝贝儿,真可怜……”她低声说道,“我帮你揉好它。”
“好吧,但那不是我的腿啊……管他的,还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