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小时,整个拍摄活动才结束。斯特莱克在花园里等,抽了些烟,又喝了几瓶水。夜幕渐渐降临。他时不时地走回屋里,查看一眼似乎异常缓慢的拍摄进度。有几次,他瞥见索梅几乎濒临爆发的边缘,冲着摄影师或某个身着黑衣、快速穿梭于那些衣架间的手下大吼大叫地发号施令。设计师那位闷闷不乐的助手已经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为斯特莱克定了些披萨。终于,将近九点,斯特莱克已经吃完了几片披萨时,西娅拉·波特走下布景上的楼梯,来到化妆间。布莱妮则在忙着脱衣服。

最后几张照片里,西娅拉换上一条呆板的银色迷你裙。这会儿她身上还是那条裙子。她修长瘦削,皮肤就像牛奶一样白,金发也淡得几乎跟肤色一样,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长得很开。她伸出长腿,厚底鞋上的长银线一直绑到小腿上。她点燃一根淡味万宝路。

“天哪,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乔尼的儿子!”她小心翼翼地说,金绿玉般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都张得大大的,“感觉真是太怪异了!我认识乔尼。去年,他请卢拉和我去参加过那场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唱片庆功会!我还认识你那两个弟弟,阿尔和埃迪!他们跟我说,他们有个大哥在军队里!天啊,疯了。布莱妮,你弄完了吗?”西娅尖刻地加一句。

布莱妮收拾工具似乎非常辛苦。这会儿,她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因为西娅拉抽着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啊哈。”终于,布莱妮扛起一个很重的盒子,两手又各拿了一些东西,欢快地说,“再见,西娅拉。”接着又冲斯特莱克说句“再见”,便出门走了。

“她太爱管闲事了,超级八婆。”西娅拉对斯特莱克说。她一甩头发,长腿换了个姿势,问道:“你经常见阿尔和埃迪吗?”

“不。”斯特莱克说。

“还有你妈妈,她嘴角喷出一口烟,”

平静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她,她简直是个传奇。你知道两季前巴兹·卡迈克尔做了一个名叫‘迷恋超模’的系列吗,好像那个系列的所有灵感就来自比比·比尔和你妈妈。长裙、无扣衬衫和长靴,对吧?”

“我不知道。”斯特莱克说。

“噢,就好像——你知道奥希·克拉克裙么?它们好像备受男士青睐。要是想干哪个姑娘,这种裙子脱起来非常容易。噢,那简直就是你妈的时代!”

她又甩了甩头,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深深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神坦率而好奇,不像唐姿·贝斯蒂吉那般冰冷挑衅、充满研判意味。他看不出她是真诚,还是虚伪的假装。她的美貌就像一张厚厚的蛛网,让人很难看透她。

“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点跟卢拉有关的事。”

“天啊。嗯,嗯,不介意。我真的希望能帮上忙。当我听说有人在调查这事时,我简直……反正,我觉得,这简直太好了!”

“真的吗?”

“天哪,当然了。这事简直太他妈让我震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电话号码还在我手机里呢,你瞧。”

她在那个巨大的手提包里东翻西找,最后摸出一个白色苹果手机。她翻了会儿通讯录,倾身凑向他,给他看“卢拉”这个名字。她用的香水香甜而浓烈。

“我还在希望能接到她的电话。”西娅拉说,声音瞬间低下去。她把手机塞回包里,“我没法删掉她。我经常想删,但每次都下不去手,你懂吗?”

她不安地直起身子,蜷起一条腿,然后又坐下去,静静地抽了好一会儿烟。

“最后一天,你基本上都跟她在一起,对吗?”斯特莱克问。

“别他妈提醒我这件事。”西娅拉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刚刚才克服这件事,我都努力无数次了。我努力让自己接受这种事——短短几个小时,一开始非常开心,然后死掉了。”

“她当时非常高兴?”

“天哪,我认识她这么久,她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最后那周。我们为《时尚》拍完片,刚从安提瓜岛回来。她一回来就跟埃文复合了。他俩举行了一场承诺仪式。对她来说,那简直太棒了,她高兴得都快飞上天了。”

“这场承诺仪式,你也参加了?”

“嗯。”西娅说道,把烟头塞进一个可口可乐罐里。可乐罐“滋”地冒出一小缕白烟,烟灭了。“天哪,那天简直太浪漫了。埃文为了她,把整个迪基·卡伯里饭店都包了下来。你知道迪基·卡伯里饭店的,对吗?就在科茨沃尔德。他定下那个超赞的地方,于是,我们都去那里过周末。埃文从弗格斯·基恩那儿为他自己和卢拉买了一套手镯,非常漂亮的手镯,外面还裹着一层薄薄的氧化银。晚饭后,他非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到湖边去。当时冷得要死,还下着雪。他在那儿为卢拉念了首诗,是他自己写的。然后,他为她戴上手镯。卢拉乐得哈哈大笑,但接着也给他念了首诗,一首她记得的诗。沃尔特·惠特曼写的。嗯,没错。”西娅拉说。接着,她一下子严肃起来:“说实话,真的很动人,那首诗跟当时的感觉简直太配了。不过,我知道,人们都以为模特是笨蛋。”

她又捋了一下头发,递了根烟给斯特莱克,自己也又点燃一根,“这话我都说得不想说了,我在剑桥还有个没念完的英语学位呢。”

“真的?”斯特莱克惊异地问。

“嗯。她优雅地喷了一口烟,”“不过,你知道的,模特这工作收入这么高,我决定再干一年。这也是个机会嘛,对吧?”

“所以,这场承诺仪式是在——在卢拉死前那周举行的?”

“嗯,西娅拉说,”“前一周的周六。”

“只是交换诗和手镯吗?没有发誓,没有请司仪?”

“没有。又不是正式的,就是个……呃……可爱又温馨的聚会嘛,那一幕多完美啊!不过,弗雷迪·贝斯蒂吉估计不会觉得完美。他好像有点痛苦。但是,至少,”

西娅拉狠狠地抽了口烟,“他那个该死的老婆没参加。”

“唐姿?”

“嗯,唐姿·奇灵厄姆。她就是个婊子。他们正闹离婚呢,意料之中的事!哈,他们已经……怎么说,嗯……已经完全各过各的了。你永远都别想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在哪里。

“实话跟你说。虽然弗雷迪早已臭名远扬,我会说,除了有点儿烦人,不停地拍卢拉马屁,他那个周末也没表现得太坏。不过,他这个人嘛,其实也没他们说的那么糟。我听过一件关于他的事,他曾经向某个极端幼稚的姑娘承诺,说会在电影里给她留个小角色……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西娅拉斜睨着烟头,发了会儿呆,“总之,那个姑娘从来没说过。”

“你说,弗雷迪有点儿痛苦,怎么个痛苦法?”

“噢,天哪。他一直都——都在逼卢拉,不停地跟她说,要是出现在屏幕上,她会如何如何出色。以及她爸爸是个多棒的人。”

“亚力克爵士?”

“嗯,亚力克爵士。哦,天哪,”西娅拉瞪大眼睛,“要是弗雷迪认识她的生父,卢拉肯定要高兴死!她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事就是找到生父!不过,弗雷迪只能说他已经跟亚力克爵士相交多年。他们好像是同乡,都来自伦敦东区的某片警区。所以,他应该算是卢拉的教父。我还以为他是说着玩的,结果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拉她演那部电影。承诺仪式上,他简直就是个混蛋,不停地大叫‘我要放弃新娘。’吃晚饭时,他一直都在灌酒,醉得东倒西歪。最后,迪基不得不出面,阻止他再喝下去。仪式结束后,我们在屋里开香槟庆祝,弗雷迪好像又喝了两瓶。他不停地冲卢拉嚷嚷,说她肯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不过,卢拉根本不在意,理都没理他。她和埃文依偎在沙发上,就像……”

西娅拉还未卸妆的眼睛突然闪起泪光。她伸出白皙漂亮的手,用手掌抹去眼泪。

“……就像在热恋中一样。她好开心,我他妈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开心。”

“卢拉去世前一晚,你又见到弗雷迪·贝斯蒂吉了,对吗?你们俩出去的时候,在门厅碰到了他,对吗?”

“嗯。”西娅拉轻拭着眼泪,说,“你怎么知道的?”

“保安威尔逊说的。他以为贝斯蒂吉说了什么卢拉不爱听的话。”

“嗯,他没说错。我都忘了这事了。弗雷迪说起迪比·马克。说卢拉知道迪比要来非常兴奋。他还说,很希望他们俩能一起出演那部电影。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他说得很难听。”

“卢拉以前就知道贝斯蒂吉和她养父是朋友吗?”

“她跟我说,那事她也是刚知道。在公寓大楼里,她总是躲着弗雷迪。她不喜欢唐姿。”

“为什么?”

“噢。那些事卢拉统统不喜欢。比如:谁的老公又买了艘很大的游艇啊,之类的。她可比那种人好多了,跟奇灵厄姆姐妹完全不同。”

“好吧,”斯特莱克说,“那天下午和晚上你都跟卢拉在一起,对吧?能跟我详细说说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西娅拉把第二个烟头按进可乐罐,在又一阵细微的“嘶嘶”声中,她又点燃一根烟。

“好,让我想想。那天下午,我到她家去找她。布莱妮过来帮她拔眉毛,最后还给我们俩都做了美甲。我们就像……就像过了一个女生聚会。”

“她看起来如何?”

“她……”西娅拉犹豫了,“那一周她都不是很高兴。但不是想自杀的那种不高兴,绝对不是。”

“她的司机基兰觉得,去切尔西看过她妈妈之后,她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噢,天啊,没错。但是,为什么呢?她妈妈得了癌症,不是么?”

“卢拉见到你后,聊起过她妈妈么?”

“没,没怎么聊。我的意思是说,她只是陪她妈妈坐了一会儿。因为做过手术后,她妈妈就有点……有点虚弱。不过,没人认为布里斯托夫人马上就要死了。就是为了治好病才动手术的,不是么?”

“那之后,卢拉的情绪就消沉了些,她说过原因吗?”

“没说过。”西娅拉慢慢地摇了摇头,淡金色的头发又扫到脸上。她把它拨回去,深深地吸了口烟:“她的确有点低落,有点沮丧,但我觉得那都是因为刚见了她妈妈的缘故。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布里斯托夫人的保护欲和控制欲都太强了点儿。卢拉觉得这有点儿……有点儿幽闭恐惧症的感觉。”

“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给什么人打过电话吗?”

“没有。西娅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说,“我记得她不停地看手机,但却没给谁打电话。如果她真拨了谁的号码,那也没说话。中间,她进出房间好几次。所以,到底打没打,我也不知道。”

“布莱妮觉得她好像很兴奋,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迪比·马克了。”

“哦,老天,”西娅拉不耐烦地说,“兴奋的是其他人吧。是居伊、布莱妮,好吧,就连我都有点儿兴奋。”她的坦诚简直太招人爱了。接着,她继续说道:“但卢拉可没那么大惊小怪。她爱的是埃文!布莱妮说的话你可别全信。”

“你记不记得卢拉是否带着一张纸?一张蓝色的纸,她还在上面写了字。”

“没印象。”西娅拉说,“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还不知道。”斯特莱克说。突然,西娅拉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

“天哪!你是说,她留了张纸条?噢,天哪,这他妈太疯狂了!但是——噢,不!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斯特莱克说,”

“你在警方的一次问询中说,卢拉曾表示过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对吗?”

“嗯,没错。”西娅拉认真地连连点头。“没错。是这样的,居伊就从最新系列里挑了些超赞的手提包送给卢拉。虽然我也为那个系列做广告,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送给我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拆了一个白的。那个包叫‘卡希尔’,美呆了!他把包设计成分离式,里面的丝绸衬里可以拆出来。他还为卢拉定制了漂亮的非洲印刷体。于是,我开玩笑地说:‘卢拉,你死了之后,就把这个包留给我吧?’可她却非常认真地说:‘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兄弟。不过我想你想要什么,他应该都会给你的。’”

她在撒谎吗?她夸大其词了吗?斯特莱克全神贯注地盯着她,想要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然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看都显得极为坦诚。

“这话可真奇怪,不是么?”他问。

“嗯,是啊。”西娅拉说道,再次把落到脸上的头发甩回去,“但卢拉就是那样。有时候她会有些消沉,还会做些引人注目的事。居伊过去就常说:‘噢,冷静点,布谷,冷静点。’总之,”西娅拉叹了口气,“我对那个‘卡希尔’包的暗示她是没领会到。我真的希望她能把它留给我。要知道那种包她可有四个!”

“你跟卢拉关系很好么?”

“哦,天哪。当然。我们是闺蜜!她什么事都跟我说!”

“有些人跟我说,她不会轻易相信人。她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媒体曝光。我听说她曾经测试过一些人,看他们是否值得信赖。”

“哦,没错。她亲妈把关于她的事拿出去卖钱后,她就变得有点儿疑神疑鬼了。事实上,她问过我,”西娅拉拿烟的手连摆几下,“有没有把她跟埃文复合的事告诉别人。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每个人都在议论那件事。我跟她说:‘卢拉,只有一件事比被别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不被别人议论!’这话是奥斯卡·王尔德说的。”她亲切地补充一句,“不过,虽然出名就得面对这种事,但卢拉可不太喜欢。”

“居伊·索梅认为,如果他没出国的话,卢拉就不会跟达菲尔德复合。”

西娅拉瞥了门一眼,压低声音。

“居伊肯定会那么说的。他对卢拉有点……有点保护过头了。他真的非常爱她。他认为埃文对卢拉不好,不过说实话,他根本就不了解埃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埃文看起来好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其实真的不错。前不久,他才去看望布里斯托夫人。我跟他说:‘埃文,你干吗要去经历那种事啊?’你知道的,卢拉的家人一直都很讨厌他。可你猜他怎么说?‘有人会像我一样在意她的死,我就是想跟这样一个人聊一聊。’你听,多悲伤啊!”

斯特莱克清了清喉咙。

“媒体一点儿都不喜欢埃文。真是太不公平了,他做什么都是错!”

“她死的那天晚上,达菲尔德去找你了,对么?”

“哦,天哪,又来了!”西娅拉愤怒地说,“他们简直胡编乱造!居然说我们搞到一起了!他没带钱,司机又不见了,他基本上是步行穿过伦敦,到我家过夜的。他睡在沙发上。所以,我们得到消息时,的确是在一起。”

她把烟举到厚厚的嘴唇前,深吸一口,眼睛盯着地面。

“太可怕了。简直难以想象。太可怕了……埃文他……哦,天哪。之后,”她几乎是耳语地说,“他们都说那事是他干的。自从唐姿·贝斯蒂吉说听见一场争吵后,所有的媒体都疯了。真是太糟糕了。”

她拂开脸上的头发,抬头看向斯特莱克。头顶耀眼的灯光照亮她完美的身形。

“你已经见过埃文了,对么?”

“还没。”

“你想见他么?如果想的话,你可以跟我走。他说他今晚会去乌齐夜总会。”

“那太好了!”

“法比,等等我!”

门没关,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外面喊。

“居伊,亲爱的,今晚我能穿这件衣服么?我能把它穿到乌齐夜总会去么?”

索梅走进这个小房间。他看上去简直筋疲力尽了。

“没问题。保证有人拍到你就行!不过,要是把裙子弄坏了,我可饶不了你这个小坏蛋!”

她把烟塞回她那个巨大的包包。里头似乎还有她的衣服。她挎起包,站起来。

她只比这位侦探矮一公分。居伊抬头望向斯特莱克,眯起眼。

“答应我,你一定不会让那个该死的混蛋好过!”

“居伊!”西娅拉噘起嘴,“别这么吓人好不好!”

“乔尼先生,你可要小心了!”索梅还是那副故意刁难的样子,“西娅拉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对吧,亲爱的?而且,她跟我一样,都喜欢大家伙哦!”

“居伊!”西娅拉佯装惊恐地叫了一声,“走吧,科莫兰!司机在外面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