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迷糊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起初,他还面朝下躺在一片金属瓦砾碎片中,耳边惊叫声不断。
在一片血污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他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趴在行军床上,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即便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窗外灌进来的阳光:红彤彤的。活泼细密的阳光下,眼部毛细血管就像一张黑网,缓慢地舒展开来。
他一件衣服也没脱,义肢也没卸下来。
他躺在睡袋上的样子,仿佛是摔倒了在上面。令人伤心的回忆就像猛扎着太阳穴的碎玻璃:跟酒保再讨一品脱;罗宾在桌子对面朝他微笑。他真的在那种状态下,还进烤肉店吃了东西?他记得自己死命地想拉开拉链撒尿,却怎么也拽不出卡在拉链里的衬衣。他把手伸到下面,欣慰地发现拉链还是好好的。不过,如此微小的动作都让他忍不住呻吟,更让他想吐。
斯特莱克就像肩上扛着易碎品,正小心平衡着身体的人,慢慢坐直身子。他扫了一眼阳光明媚的屋子,不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连今天是哪一天也糊里糊涂的。
通往办公室外间的门关着。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也许,他的临时雇员贴心地回避了吧。接着他看见地上有个长方形的东西,白白的,就在门边。想来应该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跪下,伸手把它拿了过来。很快他便看见了一张罗宾留下的字条。
亲爱的科莫兰(他想,以后都不会再有“斯特莱克”先生了吧):我看见你在文件最上面列的调查清单。查查阿杰曼和康乃馨酒店,我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手机开着,如果想让我回来,给我打电话。
我在你门外设了个闹钟,调的时间是两点。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五点去阿灵顿一号,跟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见面。
外间桌上有水、扑热息痛和阿司匹林。
罗宾他拿着便条,静静地在行军床上坐了五分钟,心里想着自己该去哪儿吐,但身体还在享受着洒在背上的阳光。
四片扑热息痛和一瓶阿司匹林——差不多了,一定会吐的。十五分钟后,他冲进肮脏的厕所,吐了个天翻地覆、臭气熏天。他由衷地庆幸罗宾不在。回到办公室外间,他又喝了两瓶水,并关掉闹钟——那玩意儿老是让他的脑袋突突直跳。仔细考虑一番后,他选了套干净衣服,带上沐浴露、体香剂、刮胡刀、剃须膏,从旅行包里掏出毛巾,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底部翻出一条游泳裤,又从另一个纸箱里取出一对灰色的金属拐杖,便挎起运动包,另一只手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下金属楼梯。
去马利特街的路上,他买了个家庭装的牛奶巧克力。斯特莱克在军队医疗团认识的伯尼·科尔曼曾跟他解释过,宿醉的大部分症状都是脱水和低血糖导致的。而这些症状又必然会延迟呕吐时间。斯特莱克胳膊下夹着拐杖,大口嚼着巧克力。每走一步,他的脑袋都疼得厉害,就跟刚被车轮碾过似的。
然而,幸灾乐祸的醉酒女神仍旧不打算放过他。他庆幸能暂时逃离现实与其他人类,顺着楼梯,朝下面伦敦大学联合会的游泳池走去。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照例没惹来任何人盘问,包括更衣室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看见斯特莱克取下义肢,虽然好奇得要命,还是礼貌地移开目光。他把义肢和昨天的衣服一起塞进衣帽柜。因为这些柜子都太相似,所以斯特莱克没锁门,便腆着啤酒肚,拄着拐杖,朝淋浴室走去。
往身上打肥皂的时候,他发现巧克力和扑热息痛已经缓解了恶心和疼痛的感觉。此刻,他生平第一次走向那个大游泳池。里面只有两个学生。他们都戴着护目镜,心无旁骛地在快泳道游得正欢。斯特莱克走到另一边,小心地将拐杖放在台阶上,慢慢滑入慢泳道。
他的健康状况还从未像现在这么糟糕。尽管动作笨拙,身体也无法平衡,但他仍旧坚持游向泳池的另一头。凉爽干净的池水抚慰了他的身心。最后,他气喘吁吁地游完一个单程,靠在池边休息。他一边伸展开粗壮的胳膊,跟轻柔的水波共同分担身体的重量,一边抬头凝视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
对面年轻的运动健将们激起的小小波浪,轻挠着他的胸膛。剧烈的头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仍有些头晕目眩,氯水的刺鼻味道也让他想起了医院,但他已经不想吐了。就像揭开结痂伤口上的绷带一般,斯特莱克脑中浮现出他宁愿醉死也不愿想起的人。
杰戈·罗斯。他在各个方面都是斯特莱克的反面:他英俊得犹如雅利安王子,拥有一个信托基金,还未出生便已在家族和这个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十二代的贵族血脉让这个男人信心十足。他辞掉一份极有潜力的工作,染上酗酒的毛病。此外,养尊处优也让他脾气暴躁。
夏洛特和罗斯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上的都是贵族济济的公学。数代通婚和多年积累的校友关系,让那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家族都不陌生。
池水拍打着斯特莱克毛茸茸的胸膛,恍惚中,就像望远镜拿反了方向一样,他似乎看见自己、夏洛特和罗斯都出现在远处。
于是,他们的故事渐渐清晰了起来:夏洛特整日焦躁不安,一心渴求强烈的情感。
而毁灭,便是这种情感最常见的表现方式。
她十八岁便俘获了杰戈·罗斯。在她父母看来,罗斯简直就是绝佳的战利品。也许一切都来得太容易,或太顺理成章,所以她甩了他,转而投入斯特莱克的怀抱。后者即便才华横溢,对夏洛特的家庭来说仍是个极其讨厌的人,一个籍籍无名的杂种。
这些年来,这个渴望激情的女人留给斯特莱克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分手。终于,最后一次离开让她大获全胜——她就像画了个完满的圆圈,再次回到起点。
斯特莱克任由疼痛不已的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那两个你追我赶的学生仍在快泳道奋力地劈波斩浪。
斯特莱克了解夏洛特。她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这是最后一场测试,也是最残酷的一场测试。
他没再游到另一头去,而是像在医院接受物理治疗时那样,用胳膊攀着泳池长长的边缘,在水中一步一步地跳到池边。
第二次澡比第一次洗得舒服。他先调高水温,水烫得几乎达到他能承受的极限。
然后他舒舒服服地抹了一身肥皂。接着才调低水温,冲干净全身。
他重新安上义肢,腰里揣着条毛巾,在水池边刮了胡子,然后,异常细心地穿好衣服。他从未穿过这套昂贵的西装和衬衫。这是夏洛特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合身行头。
他还记得,夏洛特盯着穿衣镜里那个衣着考究、无比陌生的自己时,脸上灿烂的笑容。从那以后,这套西装和衬衫便躺在他们的手提箱里。因为去年十一月后,他和夏洛特便没再一起出去过。他的生日成了两人最后的快乐时光。之后不久,他们的关系便再次急转直下,旧日的怨愤、曾经的僵持,似乎又有了抬头之势。然而和好之后,他们都发誓一定要避免再次发生那样的情形。
他差点烧了这套西装。出于某种挑衅心理,最后还是穿上了它。他决定忽视这身衣服背后的意义,就将它们当作衣服。
精良的裁剪把他显得瘦了一些、也精神了一些。他敞着白衬衣的领口。
在军队时,斯特莱克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再度酗酒成功,并因此名声大噪。小镜子里那个盯着他的男人面色苍白,还顶着一对黑眼圈。然而,笔挺的意大利西装让他显得比这几周的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淤青的眼圈终于消散,那些抓痕也愈合了。
他谨慎地吃了点东西,喝了很多水。
然后,在餐馆上了趟厕所,又吞了几片止痛药。五点他准时到达阿灵顿一号。
他敲第二下门时,一个架了副黑框眼镜、留着灰色波波头的女人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她犹豫着把他放进来。这是一个石头地面的门厅,连着带锻铁栏杆的大楼梯。
女人飞快地穿过走廊,大声喊道:“居伊!有个叫斯特莱克的找你!”
走廊两侧都有房间。左边站了一小群人。他们似乎都是一身黑衣,正盯着斯特莱克看不见的一处明亮之地。那里透出的光线照亮他们全神贯注的脸。
索梅大步穿过这扇门,跨入门厅。他也戴着眼镜,显得成熟了一些。他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有很多条口子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T恤。T恤上有只流血的眼睛。
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血原来是红色的小亮片。
“你得等会儿了。他随口说道,”“布莱妮正在忙,西娅拉还要几个小时才有空。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在那儿等。”他指了指右手边的那个房间。从这里可以看见门边摆了张放满托盘的桌子。“或者,你也可以像这些没用的东西一样,到处转转。”他突然提高音量,并怒瞪着那群年轻优雅、盯着光源处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全散开来,毫无异议。其中一些人穿过走廊,进了对面的房间。
“哦,顺便说一句。这套西装好多了。”
索梅加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狡黠。接着他便大摇大摆地回刚才那个房间去了。
斯特莱克跟着这位设计师,走到散开的那群人刚腾出的地方。这间几乎空空如也的屋子很长,但其华丽的檐口、苍白的墙壁和没有窗帘的窗户,却营造出一种极度悲伤之感。房间那头,布景旁又有一群人,包括一个俯身看镜头的长发男摄影师。一排弧光灯和遮光板把他们照得闪闪发亮。几张破旧的椅子被巧妙地立起来,每张都只有一条腿着地。旁边是三位与众不同的模特——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显得既奇怪又动人。她们骨架纤细,非常苗条。斯特莱克想,如此鲜明的肤色对比,如此不同的面庞,应该就是她们被选中的原因吧。那个跟索梅一样黑、顶着爆炸头、眼神魅惑的姑娘模仿克里斯蒂娜·基勒的姿势,坐在一张翻转过来的椅子上,穿着紧身裤的长腿张得很开,而腰部以上则赤裸裸的。站在她身前的是个漂亮的欧洲姑娘。她穿一件挂满链子、刚刚遮住耻骨的白背心,一头黑发柔顺光滑,额前的刘海参差不齐。旁边,侧着身子、独自倾向另一张椅背的,是西娅拉·波特。她肌肤胜雪,一头长长的金发,颜色就跟孩子的发色一样。她穿一件白色的半透明连身装,依稀可见苍白的乳尖。
化妆师几乎跟模特一样又高又瘦。她正俯身倾向那个黑人姑娘,拿着粉扑拍打她的鼻子两侧。旁边还有三位模特,就像三张依次排列的画,表情呆滞,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召唤。屋里的其他人(摄像师似乎有两个助手。此刻,索梅正站在一旁咬指甲,身边是那位戴着眼镜、仍旧一脸怒气的姑娘)说话声音都很小,仿佛生怕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
终于,那位化妆师走到索梅面前。索梅飞快地冲她说了几句,声音几不可闻。
接着他做个手势,化妆师便又回到明亮的灯光下,一言不发地弄乱西娅拉·波特那头长发,开始重新造型。西娅拉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正被别人摆弄。布莱妮再次退到暗处,又问了索梅一些事。他耸耸肩,没有搭腔,只是做了几个手势。然后,布莱妮便开始四下张望,最终眼神落在斯特莱克身上。
他们在那架大楼梯下碰了头。
“你好。”她小声说,“我们到那边去吧。”
她领着他穿过走廊,进了对面那个房间。这里比之前那个房间稍微小一些。一张摆满自助餐的大桌子占了大半空间。大理石壁炉前,摆着一些带轮子的长衣架。
衣架上按颜色分门别类地挂满各种缀着珠片、带褶边和羽饰的服装。那些二十几岁,无处可去的观众都挤在这里。他们要么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漫不经心地挑着那些大浅盘里的意大利干酪和帕尔玛火腿,要么就是在玩手机。斯特莱克跟着布莱妮走向后面那个充作临时化妆间的小屋时,一些人还向他投来研判的目光。
那扇唯一的大窗户前有两张放着大美妆镜的桌子。外面是个整洁的花园。周围黑色的塑料箱让斯特莱克想起特德舅舅用来装假蝇钓鱼器具的那些箱子。不过,布莱妮的抽屉里满是各色粉饼和口红。桌面展开的毛巾上,整整齐齐地码着软管和刷子。
“你好,”她说,声音听起来并没什么异常,“天哪。真紧张啊,是吧?居伊一直都是个完美主义者。这是卢拉死后,他进行的首场正式拍摄。所以,他真的很紧张。”
她一头深色大波浪,肤色发黄。脸虽然有些大,但还是挺迷人的。她穿着黑背心和紧身牛仔裤,长腿微微有些外弯。脖子上挂着几串金项链,手指上也戴了些戒指,脚上是一双好似芭蕾舞鞋的黑皮鞋。
对斯特莱克而言,这种鞋总能产生点儿禁欲的效果。因为这让他想起琼舅妈过去因为鸡眼和拇囊炎,常把折叠拖鞋装在手提包里。
斯特莱克开始解释他想让她干什么,却被她打断了:“居伊什么都告诉我了。想来根烟么?如果你打开这个,我们就能在这儿抽。”
说着,她拧开直通花园的那扇门。
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化妆品。
她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坐上去。斯特莱克则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下,然后掏出笔记本。
“好了,开始吧。”她说。但没等他开口,她又接着说:“事实上,事情发生后,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回想那个下午。真是太悲伤了。”
“你跟卢拉熟吗?”斯特莱克问。
“嗯,很熟。她的好几次拍摄都是我给她化妆。‘雨林效益’展那次也是我。当我告诉她我会用线修眉时……”
“你干什么?”
“用线修眉。就是把眉毛拔了,不过是用线拔,懂了么?”
斯特莱克完全想象不出是怎么拔的。
“好吧……”
“……她让我去她家弄。狗仔队随时随地都跟着她,连她上美容院都不放过。真是疯了。所以,我决定帮帮她。”
她老是习惯性地甩头发,因为刘海太长,总是遮住眼睛。她说起话来会带上点儿呼吸的声音。此刻,她又甩了一下头发,并伸手捋了捋,透过刘海盯着他看。
“我大概三点钟到的。知道迪比·马克要来了,她和西娅拉都很兴奋。女生之间的八卦,你知道的。我就从来不去猜会发生什么事,从来都不。”
“卢拉很兴奋,是吗?”
“哦,天哪。嗯,如果某人写的歌是关于……”她轻笑着说,“也许,这是女生之间的事。不过,迪比真是太有魅力了。我为卢拉修眉时,西娅拉和我开怀大笑了一场。然后,西娅拉让我帮她做指甲。结果,我给她们俩都做了。所以,我在那儿待了……应该有三个小时。嗯,没错,我六点钟走的。”
“所以,你会说,卢拉很激动,对吗?”
“嗯,她还有点儿心不在焉,一直不停地看手机。我给她修眉时,她就把手机就放在腿上。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埃文又在外面乱搞了。”
“她说的?”
“没有,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生埃文的气。你觉得她为什么跟西娅拉说了那话?说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
这话似乎让斯特莱克看到了希望。
“你也听她说过这话?”
“什么?哦,不。我是在她死后听别人说的。西娅拉跟我们都说了。我好像是在厕所里听见她这么说的。我反正全信了,毫不怀疑。”
“为什么?”
她看来有些困惑。
“这个嘛……她很爱她哥哥啊,不是吗?天哪,这太明显了。她真正可以依靠的应该就只有他了吧。几个月前,也就是她第一次跟埃文分手那会儿。在斯特拉的时装秀上,我为她化妆时,她对每个人说,她哥哥真的很生她的气,还不停地说埃文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你知道的,最后那天下午,埃文又在利用她。所以她觉得詹姆斯——是叫詹姆斯吗——形容他的那些话真是没说错。虽然有时候他有点专横,但她一直都知道他真的把她的利益放在心上。你知道吗,这真是个互相利用的行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你觉得哪些人会约卢拉?”
“哦,天哪,每个人都会啊。”布莱妮说道,举起拿烟的那只手一扫,把外面所有的房间都包括了。“她是这儿最红的模特,每个人都想跟她打交道。我的意思是说,居伊——”但布莱妮突然顿住,“好吧,居伊是个商人,但他真的喜欢卢拉。跟踪那件事之后,他就想让卢拉搬去他那儿住。他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听马戈·莱特说,他还找了个通灵师,想再联系上卢拉。他还是不知所措,一听到卢拉的名字,就忍不住要哭。不过,”布莱妮说,“那天下午我还见到卢拉了,天哪,真没想到,竟是最后一面。”
“你在——呃——在用线给她修眉时,她谈到过达菲尔德吗?”
“没有。”布莱妮说,“如果达菲尔德真的把她惹毛了,她不会谈起他的。”
“所以,你只记得,她谈的大多都是迪比·马克?”
“呃……其实,主要是我和西娅拉在谈他。”
“但你觉得,即将见到迪比让她很兴奋?”
“天哪,没错。当然很兴奋。”
“你在公寓里时,见到过一张有卢拉笔迹的蓝色纸吗?”
布莱妮又甩了甩脸上的头发,伸手捋了一下。
“什么?不,没有。我没见过那种东西。怎么了,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斯特莱克说,“这就是我很想搞清楚的。”
“不,我没看见,蓝色的,是吧?没看见。”
“你看见过任何有她笔迹的纸吗?”
“不,我不记得有什么纸。没有。”
她甩开脸上的头发,“我是说,周围或许有些纸吧,但我怎么会去注意那玩意儿。”
屋里很昏暗。或许她变了脸色吧,但她把右脚拉到膝上,仔细查看那只芭蕾皮鞋的鞋底,却被斯特莱克真真切切看在眼里。其实,鞋底上根本没什么东西。
“卢拉的司机——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噢,那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小伙子么?”布莱妮说,“过去,我们经常拿基兰取笑卢拉。那家伙迷死她了。我想,现在西娅拉有时候还会用他。”布莱妮意味深长地轻笑了几声,“西娅拉向来爱玩。你就是忍不住要喜欢她,但是……”
“基兰·琼斯说,那天卢拉坐他的车从她妈妈那儿离开时,在后座上用一张蓝色的纸写了些东西……”
“你跟卢拉妈妈聊过了吗?她有点儿奇怪。”
“……好吧,我会努力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布莱妮轻轻一弹,把烟头抛到屋外。
然后不安地在桌子上换了个姿势。
“可能是任何东西。”他等着她给出建议,果然,他没有失望——“是购物清单之类的东西么?”
“嗯,有可能。不过我们还是先认同另外一个假设,它是一封遗书……”
“不可能——我的意思是说,这也太傻了。怎么可能?谁会提前那么久写遗书,然后还马上化好妆出去跳舞?太荒谬了!”
“看起来是不太可能,我同意,但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
“也许那东西跟她的死没关系。有可能是给埃文的一封信,告诉埃文她有多生气,对吧?”
“她好像那天晚些时候才开始生他的气。总之,她有埃文的电话,那天晚上还会去见他,那干吗还要写信呢?”
“我不知道。布莱妮不安地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它也可能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你确定真的没见到它么?”
“嗯,非常确定。”她说,脸色更难看了,“我去那儿是工作的,不会到处窥探她的东西。好了,你问完了么?”
“嗯,今天下午差不多了,”斯特莱克说,“不过,你或许能帮我点别的忙。你认识唐姿·贝斯蒂吉么?”
“不认识,”布莱妮说,“我只认识她妹妹厄休拉。她在几次大派对上雇过我。那人简直糟透了。”
“怎么糟透了?”
“就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富婆。”布莱妮嘴角一抽,说道,“但是她并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有钱。这对奇灵厄姆姐妹专找有钱的老男人,简直就是两发钻到钱眼儿里的导弹。嫁给西普里安·梅的时候,厄休拉还以为中了头彩,但他的钱没多到让她满意的地步。现在她已经快四十岁,不会再有以前那种机会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没再换人的原因吧。”
接着,明显感觉到必须对自己的口气做些说明,她继续说道:“不好意思,但她曾经骂过我,说我偷听她那些该死的语音留言。”化妆师在胸前交叉起双臂,瞪着斯特莱克,“拜托,是她把手机给我,让我帮她叫出租车的,还他妈一句谢谢都没有。我有阅读障碍,结果按错了键。然后,她就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因为我听见她本来要嫁却没嫁成的一个男人跟她说,他躺在酒店房间里,幻想为她口交。”布莱妮漠然地说。
“所以,她有可能踹了现在这个,找个更有钱的?”斯特莱克问道。
“哦,那人可没她老公有钱。”布莱妮说。可接着她又匆忙加了句,“那是条很不雅的留言。好了,听着,我得回去了,不然居伊要发飙了。”
他同意了。她走后,他又写了两页笔记。从布莱妮·雷德福的表现来看,这是个极不可靠的证人——易受暗示,又爱说谎,但她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告诉了他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