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抱歉他没给您回电话。”七英里外的办公室里,罗宾对打来电话的人说,“斯特莱克先生现在非常忙。告诉我您的名字和电话,我保证他今天下午就会给您回电话。”
“噢,这倒不必了。”那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微微有些沙哑,显得很有教养。不过,她的笑声很性感,还带着几分肆无忌惮。“我不是非跟他说不可。你能帮我带个信儿吗?我就是想告诉他一件事。天哪,这……这真有点儿不好开口。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呃,好吧。总之,请告诉他,夏洛特·坎贝尔打电话来,说她要跟杰戈·罗斯订婚了。我不想他从别人那儿知道这个消息,或在报上读到。杰戈的父母把这事发到该死的《泰晤士报》上去了。真讨厌。”
“哦,好的。”罗宾的脑子突然跟手上的笔一样僵住。
“非常感谢,罗宾。你会告诉他的,对吧?谢谢,再见。”
夏洛特先挂断了电话。罗宾慢慢地把电话放回了原位,心乱如麻。她不想转达这个消息。她或许是唯一能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人,但她还是觉得,这就好比朝斯特莱克决意要保密的个人生活狠狠地发动一次攻击,包括那些他坚决要忽视的东西——装着各种私人用品的箱子、行军床,以及每天早上垃圾桶里头天吃剩的晚餐。
罗宾苦苦思索着该怎么办。她可以装作忘记了。或者跟他说,给夏洛特回个电话,让他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现在,这烂摊子归罗宾了)。但是,如果斯特莱克拒绝回电话,从别的什么人那里听到订婚的消息,怎么办?罗宾不知道斯特莱克和他的前任(女友?未婚妻?妻子?)有没有共同的朋友。如果她跟马修分手了,如果马修跟别的女人订了婚(光这么想想,她的心就抽痛起来),那她最好的朋友和家人们都能察觉到,并一窝蜂地涌来告诉她。她觉得她应该会希望这事能尽可能私密一点,最好有谁能低调地事先知会她一声。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听见斯特莱克上楼的声音。显然,他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而且心情还挺好。
罗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就跟马上要参加考试一样。他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她发现他已经挂断电话,正低声哼着说唱音乐。她觉得更难受了。
“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斯特莱克抱着装电风扇的盒子,哼哼道,“下午好啊!”
“下午好!”
“我们该用用这个了。这地方可真闷。”
“嗯,那太好了。”
“刚才在店里听见迪比·马克的歌了。”斯特莱克把风扇放在角落里,脱着外套,跟她说,“‘什么什么费拉里,去他妈的药物治疗,去他妈的约哈里。’这约哈里是谁啊?肯定是哪个跟他有仇的说唱歌手,你觉得呢?”
“不,”罗宾说,真希望他别这么高兴,“这是个心理学术语。约哈里之窗。讲的就是我们有多了解自己,以及别人有多了解我们。”
斯特莱克挂外套的手顿时僵住,转头盯着她说:“你不是从《热力》杂志上看来的吧?”
“不是。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我辍学了。”
她隐约觉得在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之前,先分享一点自己的失败经历或许能显得公平一些。
“你辍学了?”他似乎非常感兴趣,“真巧,我也是!可是,为什么是‘去他妈的约哈里’呢?”
“迪比·马克在狱中曾接受过治疗。所以他来了兴致,读了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这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
“你简直是个百事通啊!”
她心头又是一紧。
“你不在时,来了个电话,是夏洛特·坎贝尔打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眉头紧蹙。
“她让我带个消息给你,说——”罗宾飞快地瞥了斯特莱克的耳朵一眼,“她跟杰戈·罗斯订婚了。”
罗宾童年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之一,就是家中那条狗死的那天。那时候她还太小,听不懂爸爸的话。因此,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布鲁诺——她大哥最爱的拉布拉多犬长久不在家的事实。父母的悲伤让她困惑,于是她问斯蒂芬该怎么办。接着,她小小的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了惊惶失措。因为她看见哥哥那张欢乐的小脸霎时血色尽失。他颤抖着嘴唇,痛苦地放声大叫。她“哇”地一声哭了,不是为布鲁诺,而是为哥哥那极度的悲伤。
斯特莱克没有立刻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好的,谢谢。”
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关上门。
罗宾坐回桌子后面,觉得自己就像个刽子手。她静不下心来做任何事。她想去敲门,端杯茶给他,可接着又改变主意。
整整五分钟,她都在坐立不安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不时瞥向那扇关着的门。终于,门开了。她猛地狂敲键盘,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罗宾,我出去一下。”他说。
“好的。”
“如果我五点还没回来,你就锁门下班吧。”
“嗯,没问题。”
“明天见。”
他拿下外套,一副非出去不可的样子。
但他骗不了她。
正在施工的道路就像遭到感染的身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伤口。那些临时通道让行人得到了保护,可以穿越这些备受摧残之地。斯特莱克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踏过颤抖的木板,朝他的庇护所——托特纳姆走去。
和“军械库啤酒花园”一样,这里也只有一位酒客——一个坐在门边的老头。
斯特莱克买了一品脱“厄运沙洲”,在墙边一张低矮的红皮凳上坐下来,几乎就在那幅天真烂漫的《扔玫瑰花蕾的维多利亚少女》下方。
杰戈·罗斯。她肯定在他们还没分手时就跟他勾搭上了。夏洛特蛊惑男人的本事再强,手段再惊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周内和一个男人破镜重圆并订婚。她肯定一边对斯特莱克爱意绵绵,一边跟罗斯暗度陈仓。
这么看来,他们分手前一个月的那次突发事件就很意味深长了。她甚至拒绝解释,还说时间不对。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分手。
杰戈·罗斯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还有孩子。夏洛特从小道消息听说他酗酒,还跟斯特莱克一起大笑,说幸好多年前踹了这家伙。
她还表达了对他老婆的深切同情。
斯特莱克买了第二品脱,接着是第三品脱。他想,干脆喝死算了。此刻怒火就像电流一般在他体内乱窜,他真恨不得立刻去找她。他想放声大吼,甚至还想直接冲过去,打碎杰戈·罗斯的下巴。
他没在“军械库啤酒花园”吃过东西,又很久没一口气喝过这么多酒了。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在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不醉不休。
那个苍白苗条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他桌前时,他口齿不清地说她走错桌子,找错人了。
“不,我没找错人。”罗宾坚定地说,“我就是也想喝一杯,可以吗?”
她任由他醉眼蒙眬地盯着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棕色手提包。真眼熟!嗯,有点磨损,但感觉很舒服!通常,她都把它挂在办公室挂衣服的那个钉子上。他友好地冲包一笑,朝它举起了杯。
吧台那头,年轻腼腆的酒保对罗宾说:“我觉得他不能再喝了。”
“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回嘴道。
她到处找斯特莱克。先去离办公室最近的“勇敢狐狸”酒吧,接着又先后去了莫莉·莫格斯酒吧、“调味生活”酒吧和剑桥酒吧。托特纳姆是她打算尝试的最后一个酒吧。
“什么事?”她坐下来后,斯特莱克问。
“没什么事。”罗宾啜着她那半品脱酒,说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你没事。”
“嗯,我没事。”斯特莱克说。接着他又尽力清楚地说:“我很好。”
“那就好。”
“我未婚妻又……又订婚了。我在庆祝呢!”说着,他摇摇晃晃地举起第十一品脱酒。“但愿她永远都别离开他。永远——”
他说,声音又大又清晰,都别……
“离开……高贵的杰戈·罗斯!别离开那个混蛋!”
最后几个字他简直是吼出来的。此时,酒吧里的人已经比斯特莱克刚来那会儿多了些。大部分人似乎都听见了他的声音,甚至在他大吼之前便纷纷谨慎地瞅向这边。他说话的分贝、低垂的眼睑和一脸好斗的表情,都令众人退避三舍。上厕所的人都绕过他的桌子,多走了几乎三倍的路。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罗宾提议,“去买点东西吃,怎么样?”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往前倾,手肘差点把酒撞翻,“罗宾,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她连忙扶稳他的啤酒,问道。她突然间非常想笑。周围很多酒客都在盯着他们。
“你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斯特莱克说,“你真的非常、非常好。我注意到了。”他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嗯,我注意到了。”
“谢谢。她极力压制住大笑的冲动,”
微笑着说。
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说:“对不起,我醉了。”
“没关系。”
“最近这段时间,要少干点儿这种事。”
“嗯。”
“还没吃东西。”
“那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吧,怎么样?”
“嗯,可以。”他仍旧没睁开眼睛,“她跟我说,她怀孕了。”
“哦。”罗宾沮丧地说。
“嗯,跟我说了。然后,她说一切都过去了。肯定不是我的。时间不对。”
罗宾没搭话。她希望他不记得曾跟她说过这些话。他睁开眼睛。
“她甩了他,跟我在一起。现在,她甩了他……哦,不,她甩了我,跟他在一起……”
“我很抱歉。”
“……甩了我,跟他在一起。不用抱歉。你是个好人。”
他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塞进嘴里。
“这里不能抽烟。她温柔地提醒他。”
那个似乎一直都在等机会的酒保立刻一脸紧张地冲过来。
“要抽烟的话,请出去。”他大声对斯特莱克说。
斯特莱克斜睨他一眼,蒙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
“没关系,”罗宾拿起手提包,对酒保说,“走吧,科莫兰。”
他摇摇晃晃地从逼仄的桌后站起来,怒瞪着酒保,吓得他往后一退。不过罗宾一点也不奇怪,斯特莱克那副丑陋的怪样子是挺吓人的。
“有什么——”斯特莱克对他说,“好吼的!没必要吼,你他妈也太不懂礼貌了!”
“好了,科莫兰,我们走。”罗宾往后一退,好让他出来。
“等一下,罗宾。”斯特莱克边说边举起一只大手,“等一下。”
“哦,天哪!”罗宾轻呼一声。
“你打过拳击吗?”他问一脸惊恐的酒保。
“科莫兰,走啦!”
“在军队的时候,我是个拳击手。”
酒吧那头,某人兴口开河道:“我还打过比赛呢。”
“走啦,科莫兰。”罗宾说着就去拽他的胳膊。让她吃惊也倍感欣慰的是,他居然乖乖地跟着自己走了。这让她想起在舅舅的农场里她把那匹大马牵出去的情景。
到了屋外,斯特莱克呼吸着新鲜空气,靠在托特纳姆酒吧的一扇窗下,徒劳地点着烟。最后,罗宾不得不帮他把烟点着。
“你需要吃点东西。”她对闭着眼抽烟的他说。他微斜着身子。她真担心他会摔倒,“醒醒!”
“我不想醒。”斯特莱克嘟囔道。他身形不稳地避过几级台阶,勉强没摔下去。
“走吧。”她说。街上有很多大坑,上面铺着木桥。她领着他穿过那些木桥。
此时机器已不再轰鸣,修路工人下班了。
“罗宾,我曾经是个拳击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说。
她本来想带他回办公室,在那儿给他弄点吃的。但走到丹麦街街头时,他却在一家烤肉店门前停住。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斯特莱克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于是,他们坐在那张靠门的桌旁,吃烤肉串。他吃着肉串,继续跟她讲在军队里的拳击生涯,还时不时称赞一句她真是个好人。她一个劲儿地劝他小声点。此时,酒精正在全面发挥作用,食物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他上厕所花了很长时间,害得她担心这人是不是晕倒在里面了。
她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十点零七分了,于是打了个电话给马修,说自己在办公室有点急事要处理。听起来马修似乎很不高兴。
斯特莱克踉跄着回到街上,出门时还一头撞在门框上。然后,他紧紧地靠着窗户,试图再点燃一根烟。
“罗宾,”终于,他放弃了,低头盯着她,说,“罗宾,你知道什么是Kairos时(他打了个嗝)……时刻么?”
“Kairos时刻?”她念了一遍,怀着一线希望——但愿别跟性有关,也别是什么她听了就忘不掉的东西。要知道此刻那个烤肉店老板正在他们身后,傻笑着偷听呢。我不知道。
“我们可以回办公室了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她,问道。
“不知道。”
“这是希腊语。他对她说,”“Kairos,Kairos时刻,意思就是,”他居然从浆糊般的脑中,挖出了几个异常清晰的词,“就是最辉煌的时刻、特殊的时刻、最重要的时刻!”
噢,拜托!罗宾心想,千万别说我们俩之间有这玩意儿!
“罗宾,你知道我们的——我和夏洛特的……是什么时候吗?”他眼神迷离地盯着前方,手里仍拿着那根未点燃的烟,“我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走进病房——那时候,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她了。我看见她走进来,每个人都看见她走进来。嗯,她走进来。然后,二话不说,”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又打了个嗝,“二话不说,她就吻我!两年了!然后,我们和好了。那一刻,鸦雀无声。真他妈美!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刻,真他妈是——真他妈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刻。嗯,或许是的。不好意思,罗宾,”他补充道,“不好意思我说了‘他妈的’,不好意思。”
罗宾觉得又好笑,又想哭。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如此悲伤。
“要我帮你点儿吗?”
“你真是个大好人,罗宾。你知道吗?”
快要拐进丹麦街时,他突然停住,大声跟罗宾说夏洛特根本不爱杰戈·罗斯。
这就是场游戏,她一手策划的一场游戏,为的是狠狠伤害他——斯特莱特。说这些话时,他整个人仍旧摇晃得跟大风中的树一样。
走到大楼黑漆漆的大门前时,他又停住,抬起双臂,不让她跟他上楼。
“你该回家了,罗宾。”
“先送你上楼吧。”
“不用,不用,我现在好得很。呃……想吐。我断了条腿。哦,对了。那个……”
斯特莱克说,“那个老掉牙的烂笑话,你没听过吧?听过么?现在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吧?我跟你说过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关系,罗宾。好啦,你可以走啦。我有点不舒服。”
“你确定?”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他妈的’。你是个好人,罗宾。嗯。拜拜。”
走到查令十字街上了,她还在回头看他。他正摇摇晃晃、极端笨拙地走向丹麦巷。毫无疑问,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行军床和水壶之前,他肯定要先在昏暗的巷子里吐上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