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罗宾抵达办公室时,发现玻璃门再次被锁上。她用斯特莱克给她的备用钥匙进门。然后,她走到同样锁着的里间门外,静静地站着,侧耳细听。几秒钟后,她听见一阵低沉的鼾声,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肯定是鼾声无疑。
她面临一个微妙的问题。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斯特莱克的行军床,或其他任何显示他住在这里的东西。可另一方面,罗宾又有些非常紧急的事要跟这位临时老板谈。她犹豫了,该怎么办呢?最简单的办法肯定是在外间办公室弄出声响,吵醒斯特莱克,也给他足够的时间整理好自己和里面那个房间。但这样太费时间,她的消息可等不了那么久。于是,罗宾深吸一口气,开始敲门。
斯特莱克立刻惊醒过来。
最初的一刻,他迷茫地躺在那儿,渐渐适应窗口流泻下来的日光。接着,他想起读完夏洛特短信后,自己就把手机放在一边,完全忘了设闹钟。该死!
“别进来。”他大吼。
“要喝杯茶吗?”罗宾隔着门问。
“嗯,太好了。嗯,我马上就出来喝。”
斯特莱克大声说道,并第一次庆幸自己在里间的门上也安了把锁。那下半截义肢还靠在墙上,除了一条平角内裤,他身上什么也没穿。
罗宾匆匆去给水壶加水,斯特莱克则奋力钻出睡袋。他飞快地穿好衣服,毛手毛脚地套上义肢,将行军床折起来塞进角落,再把桌子推回原位。十分钟后,她再来敲门时,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间办公室,身上一股强烈的除臭剂味儿。而罗宾则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一脸兴奋。
“你的茶!”她指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说。
“太棒了,谢谢。等我一下。”说完,他便到楼梯平台上的厕所撒尿去了。解开拉链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衣冠不整、胡子拉碴。他又一次安慰自己说:我这头发,梳不梳都一样。
“我要跟你说件事!”罗宾说。这会儿,他再次穿过玻璃门,走进办公室,连声道谢,端起那杯茶。
“什么事?”
“我找到罗谢尔·奥涅弗德了。”
他端着茶杯的手往下一顿。
“你没开玩笑吧,你怎么……”
“我在笔录上看到,她要去圣托马斯医院看门诊。”罗宾兴奋得满脸通红,语速也越来越快,“所以,昨天晚上我就冒充她,给医院打电话。我说我忘了预约时间。于是,他们告诉我是在星期四早晨十点半。你还有——”她瞥了电脑屏幕一眼,“四十五分钟。”
他怎么没想到让她这么干?
“你真是个天才,真他妈是个天才……”
他激动得洒了一手热茶,连忙把杯子放在她桌上。
“你知道具体是……”
“在主楼背面的精神科,”罗宾兴奋地说,“听着,你出了格兰特利路,第二个停车场就是……”
她转过显示器,给他看圣托马斯医院的地图。他低头看手腕,却发现表还在里间。
“现在出发的话,你还来得及。”罗宾催促他道。
“嗯,等等,我去拿东西。”
斯特莱克急匆匆地收拾起手表、钱包、烟和手机。他把烟盒塞进后兜,刚要冲出玻璃门,罗宾说:“呃,科莫兰……”
她之前从没叫过他名字。斯特莱克感觉到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接着他发现罗宾正意味深长地指着他的肚脐。一低头,他才发现衬衣扣子扣错了,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肚皮,就像黑黑的椰子壳。
“噢——对——谢谢……”
他解开衣服重系扣子时,罗宾礼貌地将注意力转回到显示器上。
“再见!”
“嗯,再见。”她说,笑着看他飞快地离开。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还微微喘着气。
“罗宾,我需要你查点儿东西。”
她已经拿起笔,等着他说了。
“一月七日牛津有场法律会议。卢拉·兰德里的舅舅托尼参加了。是一场家庭法国际发展会议。看看你能找到什么。尤其是跟他有关的事。”
“好。”罗宾说道,飞快地记下他的话。
“谢谢。你真是个天才!”
接着,他便一瘸一拐地踩着金属楼梯,下楼走了。
哼着歌坐在桌后,罗宾的喜悦渐渐消失。她慢慢地喝着茶。本来,她还有点希望斯特莱克带她一起去见见罗谢尔·奥涅弗德。毕竟,这个人她已经追寻了两周。
高峰期已经过了。地铁上的人不多。
斯特莱克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便不难找到座位了。他断肢的伤口还在疼。上车前,他在车站售货亭买了包超强薄荷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四颗,掩盖自己没刷牙的事实。尽管把牙膏牙刷放在厕所那个已经有裂缝的水池里会方便得多,但他还是把它们装在背包里。在昏暗的地铁窗户上,看见自己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样子,他不禁自问:罗宾显然已经知道他睡在那里,他干吗还要装出一副另有住处的样子呢?
斯特莱克的记忆力和方向感很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圣托马斯医院精神科的入口。抵达那里时才刚过十点。他花了五分钟时间,确认那扇自动双开门是从格兰特利路进医院的唯一入口。然后,他在停车场墙边找个位置坐下。这里离入口约二十码,每个进出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知道自己要找的姑娘或许是个无家可归的黑人,所以在地铁上时就开始想对策。最后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因此,十点二十分,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黑人姑娘轻快地走向入口时,他立刻大叫道(尽管看起来她的衣着过于整洁干净):“罗谢尔!”
她抬头看了看谁在叫,但仍旧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她便消失在大楼里。然后来的是一对夫妇,都是白人。接着是一群年龄各异、什么种族都有的人。斯特莱克觉得他们多半是医院里的员工。不过,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喊道:“罗谢尔!”
其中的几个人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聊他们的去了。他安慰自己说,也许常走这个入口的人对这种怪异行为早就见怪不见了。于是,他点燃一根烟,继续等待。
十点半都过了,还是没有一个黑人姑娘走进那扇门。她不是错过了预约,就是走了另一个入口。微风像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脖子。他坐在那儿抽着烟,盯着入口等啊,等啊。医院大楼很大,像一个带矩形窗的巨大混凝土盒子。毫无疑问,它的每一边肯定都有很多出口。
斯特莱克伸直仍疼得厉害的伤腿,再次思考起了去看顾问医师的问题。即便离得这么远,医院还是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的胃开始咕咕作响。
刚才路上有家麦当劳。
如果到中午还没找到她,他就去那儿吃饭。
入口处有两个黑人姑娘,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他连忙大叫两声“罗谢尔”。
结果,她们都抬头望过来,看是谁在嚷嚷,还顺便给了他一个白眼。
十一点刚过,一个又矮又壮的黑人姑娘从医院里走出来。她步子有些不稳,一摇一摆的,显得稍微有点儿奇怪。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到她进去,不仅因为她独特的步态,还因为她穿了一件十分显眼的粉红色人造毛外套。就她的身高和体型来看,那件外套没起到任何积极作用。
“罗谢尔!”
姑娘停住。她转过身,瞪大眼睛,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谁在叫她的名字。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姑娘怒视着他,一脸狐疑。不过,她有这种表情完全可以理解。
“罗谢尔?罗谢尔·奥涅弗德?你好,我叫科莫兰·斯特莱克。可以跟你聊聊吗?”
“我一般从雷德本恩街那个入口进。”
五分钟后,听完他混乱不清地描述他如何寻找她后,她说,“我从这个门出来是因为要去麦当劳。”
于是,他们便去麦当劳。斯特莱克买了两杯咖啡和两大块饼干,端着它们朝一张靠窗的桌子走去。罗谢尔在那儿等他,一脸好奇又怀疑的神色。
她长得十分普通。
焦土色的油腻皮肤,满脸痤疮粉刺,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牙齿又黄又乱。用化学方法拉直的头发,根部以上的四英寸是黑的,剩下的六英寸则是粗糙的锈红色。过短的紧身牛仔裤、亮灰色的手提包和亮白色的运动鞋,都显得十分廉价。然而,斯特莱克觉得那件柔软的人造毛外套尽管花哨俗气,质量却完全不一样:内衬是人造丝的,商标虽然不是(他还记得卢拉·兰德里写给那位时装设计师的邮件)居伊·索梅,但那个意大利人的名字也是斯特莱克听过的。
“你是记者?”她问,声音低沉又沙哑。
斯特莱克在医院外已经花了些时间考虑如何表现得有诚意。
“不,我不是记者。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认识卢拉的哥哥。”
“你是他的朋友?”
“嗯。呃,不过,也不算朋友。他雇了我。我是个私家侦探。”
她一下子恐慌起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
“别害怕……”
“但是,你想跟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坏事。约翰不确定卢拉是不是自杀,就这个。”
他猜她之所以还留在座位上,一定是害怕他会立刻干出什么恐怖分子干的事来。他的态度、他说的话,完全不该让她如此惊恐。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再次向她保证,“约翰想让我再调查调查,这——”
“他说我跟卢拉的死有关吗?”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希望,或许你能对我说说卢拉的心理状态。也就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她的死亡。你经常跟她见面,不是吗?我想,或许你能告诉我她遇到了什么事。”
罗谢尔刚要开口说话,又改变主意,转而喝起滚烫的咖啡。
“那么,她哥哥要怎么证明她不是自杀?说她是被人推出窗户的吗?”
“他觉得有这个可能。”
她一副努力在脑中搜索着什么的样子。
“我不是必须要和你说话。你又不是真的警察。”
“嗯,没错。但你能帮帮忙,找出——”
“她就是跳下去的。”罗谢尔·奥涅弗德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斯特莱克问。
“事实就是这样。”
“其他所有她认识的人,似乎都感到很意外。”
“她心情很抑郁。没错,她有时候就是那样。跟我一样。有时候,你就是会成为抑郁的奴隶。这是一种病。”她说,不过说这句话时,她的发音有点儿像“这是种归零”。
归零。斯特莱克心烦意乱地又想了一遍这个词。他睡得不好。归零,这就是卢拉·兰德里死去的原因。所有的人,包括他和罗谢尔,都会直奔那个方向而去。有时,病会渐渐变成“归零”,就像发生在布里斯托母亲身上的事一样……有时,“归零”突然就会凭空冒出来,比如你的头骨猛然在混凝土路面上撞得粉碎。
他相信,要是掏出笔记本,她一定会跳起来就走。于是,他尽可能自然地继续问问题,问她怎么到诊所来的,以及是如何结识卢拉的。
起初她仍旧疑心很重,回答问题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后来,她的话才慢慢流畅。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童年时备受虐待,缺乏照料;严重的心理疾病;寄养家庭和激烈的家暴;十六岁起便无家可归。被一辆车撞到之后的间接结果就是她得到了妥善治疗。但入院之后,她行为怪癖,搞得医生几乎无法处理伤口。最后,他们只得叫来一个精神科医生。现在她已经吸上了毒。每次吸食,都能大大减轻病症。斯特莱克觉得她真可怜,真是太值得同情了。而对罗谢尔来说,在门诊的诊所外邂逅卢拉·兰德里,无疑是她那周碰到的最重要的事。她还颇为动情地说起负责她那组病人的那个年轻的精神科医生。
“这么说,你就是在那儿遇到卢拉的?”
“她哥哥没告诉你?”
“他没讲那么仔细。”
“嗯,她加入了我们组。是被分过来的。”
“然后,你们就聊起来了?”
“嗯。”
“成了朋友?”
“嗯。”
“你会去她家玩吗?会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吗?”
“为什么不?怎么啦?”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她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不喜欢游泳。我不喜欢水没过脸的感觉。我会在按摩浴缸里洗,然后,我们俩会一起逛街什么的。”
“她跟你聊过她那些邻居吗?就是住在她那栋楼里的人。”
“贝斯蒂吉那两口子?说过一点儿。她不喜欢他们。那女人就是个婊子。”罗谢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见过她么?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下流货色。”
“卢拉觉得她怎么样?”
“她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老公。那是个卑鄙小人。”
“怎么卑鄙了?”
“就是卑鄙。”罗谢尔不耐烦地说。
但接着没等斯特莱克开口,她又继续说道:“他老婆一出去,他就想让卢拉到楼下去。”
“那卢拉去了吗?”
“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罗谢尔说。
“我想,你跟卢拉一定聊了很多,对吧?”
“嗯,是啊。我们——嗯,没错,我们聊了很多。”
她望向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了路人一个措手不及。透明的椭圆形雨滴敲在他们身边的窗玻璃上。
“一开始是这样吧?”斯特莱克说,“后来,你们是不是越聊越少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罗谢尔郑重其事地说,“我还有事要做。”
“人们都喜欢卢拉,”斯特莱克试探地说,“虽然她有点被宠坏了,有时候对人也很粗鲁。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
“我可不是谁的仆人。”罗谢尔狠狠地说。
“或许,这就是她喜欢你的原因?也许,她把你看作一个更平等的人,而不仅仅是个拍马屁的?”
“对,没错。”罗谢尔的情绪缓和下来,“我可不迷她。”
“你瞧,这就是她跟你做朋友的原因。你比别人更现实……”
“没错。”
“……而且,你们的病也有相似之处,是吧?所以,你能在某种层面上,比大多数人更了解她。”
“而且我是黑人,”罗谢尔说,“她很想找到一种黑人的感觉。”
“她跟你聊过这件事吗?”
“当然聊过,”罗谢尔说,“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来自哪儿,属于哪儿。”
“她跟你说过她在找自己出生的那个黑人家庭吗?”
“嗯,当然说过。而且她……嗯,说过。”
她明显欲言又止。
“她找到什么人了吗?找到她爸爸了吗?”
“不,她没找到他。他妈的,根本没这机会。”
“真的?”
“是啊,当然是真的。”
她开始飞快地吃东西,斯特莱克真害怕她一吃完就立刻走人。
“卢拉去世的前一天,你在瓦什蒂见到她时,她很沮丧吗?”
“嗯,的确是。”
“她告诉你为什么了吗?”
“不需要有理由啊。这就是,呃,一种病(她又念成了‘归零’)。”
“但她跟你说过她感觉很糟糕,是吗?”
她稍微犹豫一下,承认道:“嗯。”
“你们本来打算一起吃午饭的,是吧?”他问,“基兰告诉我,是他开车送卢拉去见你的。你认识基兰,对吧?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她的表情变柔和了,嘴角还微微翘起来。
“嗯,我认识基兰。没错,卢拉到瓦什蒂来跟我见面。”
“但她却没有停下来吃顿午饭?”
“没有。她很忙。”罗谢尔说。
她又低下头喝些咖啡,整张脸都埋得看不见了。
“她为什么不给你打电话?你有电话的,对吧?”
“嗯,我有电话。”她厉声说,并十分生气地从那件毛皮外套里掏出一个基本款的诺基亚手机。手机上面贴满了俗气的粉红色水晶。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不能来见你呢?”
罗谢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因为她不用手机,因为他们在偷听!”
“记者?”
“没错!”
她已经快吃完饼干了。
“但如果她就说一句她不去瓦什蒂了,这种话记者应该不会太感兴趣吧?”
“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还一路开车过来,就为了告诉你不能一起吃午饭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嗯,不奇怪。”罗谢尔说。接着她又连珠炮似的说道:“反正是开车,有什么关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能有多麻烦?让司机开就行了,不是吗?她正好路过那儿,所以进来告诉我她要走了,因为她赶着去见那个该死的西娅拉·波特。”
那个有点背叛意味的“该死”一出口,罗谢尔似乎就后悔了。她噘起嘴,仿佛要确保再也不蹦出任何脏话似的。
“她来见你,就只做了这一件事?她走进店里,就只说了句‘我要走了,我要先回家,然后去见西娅拉’?”
“嗯,差不多。”罗谢尔说。
“基兰说,如果你们一起出去的话,卢拉通常都会让他顺便送你一程。”
“嗯,”她说,“但那天卢拉太忙了,不是吗?”
罗谢尔丝毫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怨恨。
“跟我说说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吧。你们俩试衣服了吗?”
“试了,”罗谢尔顿了一下,说,“她试了。”她又顿了一下。“亚历山大·麦奎因设计的长裙。不过,他也自杀了。”
她悠悠地补充道。
“你和卢拉一起进更衣室的吗?”
“嗯。”
“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斯特莱克问道。
罗谢尔的眼睛让他想起小时候曾遭遇到的一头公牛:眼窝深陷、坚忍淡泊、深不可测。
“她穿上了那条裙子。”罗谢尔说。
“没干别的?没给谁打电话吗?”
“没。呃,好吧,或许打了。”
“你不知道她打电话给谁吗?”
“我不记得了。”
她又开始喝咖啡,再次把脸藏进纸杯里。
“是埃文·达菲尔德吗?”
“也许吧。”
“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有个导购小姐听见她打电话。她似乎在跟某人约见面时间。那姑娘说,好像约在凌晨。”
“是吗?”
“所以,不太可能是达菲尔德,不是吗?她已经约了达菲尔德在乌齐夜总会见面。”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她说。
“人人都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在乌齐夜总会见过面,”斯特莱克说,“所有的报纸都写了。”
在黑色虹影的衬托下,几乎无法察觉罗谢尔的瞳孔是放大了还是缩小了。
“嗯,也许吧。”她勉强让了一步。
“是迪比·马克吗?”
“不是!”她尖叫一声,哈哈大笑,“卢拉根本不知道他的号码。”
“名人要想知道彼此的号码,是轻而易举的事。”斯特莱克说。
罗谢尔的脸沉下来。她低头瞥向自己那个俗艳的粉红色手机。
“我觉得卢拉没有他的号码。”她说。
“她跟某人约在午夜之后见面,你听见了这件事,对吧?”
“我没听见。罗谢尔避开他的目光,”
使劲喝着纸杯里的咖啡,“我不大记得那天的事了。”
“你知道这有多重要,不是吗?”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威胁性,“卢拉真的约了某人在她死的那个时候见面吗?警察不知道这事,对吧?你没告诉过他们吧?”
“我要走了。”她吃掉最后一小块饼干,拽过她那个廉价手提包的带子,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斯特莱克说:“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能请你吃点什么别的吗?”
“不必了。”
但她却没动。他想:她有多穷啊?也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吧。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在她乖戾的外表下,他还是找到了令人同情的东西:强烈的自尊,极端脆弱。
“那好吧。”说着,她又放下手提包,坐回那把硬木椅里,“我要一个巨无霸。”
他很怕她趁自己去柜台的时候离开。
但当他端着两个托盘回来时,她仍然在,甚至还很勉强地跟他道了声谢。
斯特莱克换了种策略。
“你跟基兰非常熟悉,对吧?”刚才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罗谢尔立刻容光焕发,他希望这次也会有这样的效果。
“没错。”她有些忸怩地说,“我经常见到他们俩,基兰总是替她开车。”
“他说抵达瓦什蒂之前,卢拉一直在后座上写着什么。卢拉给你看过她写的东西,或者把它交给你过吗?”
“没有。”她说。塞了一嘴炸薯条之后,她接着说:“我没见过你说的这个东西。怎么了,是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购物清单之类的东西吧?”
“嗯,警察也这么认为。你确定没注意到她带着一纸张?或者一封信?一个信封?”
“嗯,我确定。基兰知道你要来见我吗?”罗谢尔问。
“嗯,我告诉过他,你在我的名单上。他跟我说你以前经常住在圣埃尔莫。”
这话似乎取悦了她。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突然恶狠狠地问道。
“是跟我没什么关系,闲聊而已嘛。”
罗谢尔轻哼一声。
“我现在住在哈默史密斯!”
她嚼了几口东西,接着,第一次主动提供信息。
“我们过去常在他车里听迪比马克。我、基兰和卢拉。”
然后她就说唱起来:不用对苯二酚,从内黑到外,认真考虑考虑迪比,最好提前买好墓碑,我开着法拉利,脑子清楚得很,去他妈的约哈里,什么都没钱实在——我就对你嚷嚷,咋啦,杰克先生!
她显得很骄傲,一副将迪比的歌演绎得很完美、半点错都没犯的样子。
“这首歌叫《对苯二酚》”,她说,“是《杰克,我的杰克》那张专辑里的歌。”
“对苯二酚是什么东西?”斯特莱克问。
“美白的。我们经常开着车窗,大唱这首歌。”说着,罗谢尔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这个怀旧的微笑顿时令她那张平凡的脸生动起来。
“那时候,卢拉很期待跟迪比·马克见面,是吗?”
“嗯,是的。”罗谢尔说,“她知道迪比喜欢她,这让她很高兴,基兰也很兴奋,不停地求卢拉介绍他们认识。他也想见迪比。”
她收敛起笑容,闷闷不乐地拿起汉堡,接着说道:“你想知道的都问完了吗?我得走了。”
她开始狼吞虎咽,把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卢拉一定带你去过很多地方,对吧?”
“嗯。”罗谢尔说。她满嘴都是汉堡。
“你跟她去过乌齐夜总会吗?”
“嗯,去过一次。”
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开始大讲特讲她们相识之初卢拉带她见识过的地方,那些美得就像童话的地方。不过,罗谢尔一口咬定,这位百万富婆的生活从来都没有让她惊诧过。卢拉把罗谢尔从凄楚的收容所和集体治疗的生活中夺走,每周都带她体验一回眩目奢华的享乐。斯特莱克注意到,罗谢尔极少提到卢拉这个人怎么样。
相反,她不断地说卢拉如何用那些神奇的塑料卡片,买了各种手提包、外套和珠宝。
必不可少的基兰,每次都像阿拉伯神话里的妖怪一样定期出现,“嗖”地将她带离收容所。她会充满爱意地仔细描述卢拉买给她的礼物、带她去逛过的商场、她们一起去过的那些名人扎堆的餐馆和酒吧。然而,这些似乎都没能触动罗谢尔分毫。她每提起一个名字,都少不了要贬上一句:“他屌死了。她浑身都是塑料。他们没什么特别的。”
“你见过埃文·达菲尔德吗?”
“见过。”她极端鄙夷地说出这两个字,“他就是个孬种。”
“是吗?”
“当然啦,不信你问基兰。”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在卢拉那个满是蠢货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基兰是理智又公正的旁观者。
“他怎么孬种了?”
“他像个混蛋一样待卢拉。”
“比如呢?”
“卖新闻。”罗谢尔说道,伸手去抓最后一点炸薯条,“有一次卢拉做了个测试,对每个人都讲了件不一样的事,看哪件事会出现在报纸上。我是唯一没有大嘴巴的人,其他人都泄密了。”
“她都测试了谁?”
“西娅拉·波特、我、达菲尔德,还有居伊·索梅。”罗谢尔把达菲尔德的名字念得就跟“死(die)”一样。“但接着她又觉得不是他,开始为他找借口。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在利用她。”
“怎么利用她了?”
“他不想让她给别的人工作,就想让她陪着他,好增加他的知名度。”
“所以,在那之后,卢拉发现可以信任你……”
“是啊,所以她给我买了个手机。”
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只要她想,就能随时找到我。”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个闪亮的粉红色诺基亚,塞进她那件柔软的粉红色外套口袋的深处。
“我想,现在你都得自己付账单了吧?”斯特莱克问。
他以为她会跟他说少管闲事,不料她却说:“她的家人没注意到,他们还在为我付账单。”
而且这个想法似乎让她有点幸灾乐祸。
“这外套是卢拉给你买的吗?”斯特莱克问。
“不!”她一口否认,十分生气地说,“我自己买的,我现在有工作了!”
“真的?你在哪儿工作?”
“关你屁事啊?”
她再次恼怒地说道。
“我只是好奇而已。”
她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再次放松下来。
“我在新住处上面的一家店里做下午工。”
“你换了个收容所?”
“没有!”她说。他又感觉到她开始防备,抗拒继续深谈。他要是再逼她,估计就要后果自负了。于是,他又改变策略。
“听到卢拉死了,你一定很震惊,对吗?”
“嗯,很震惊。”她随口说道。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立刻改变态度:“我知道她很沮丧。但人们就是会那样做,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这么说,要不是那天见过她,你不会认为她有自杀倾向,对吗?”
“我不知道。我好久都没见过她了,不是吗?”
“听到她死讯时,你在哪儿?”
“我在收容所里。很多人都知道我认识她。是雅尼娜叫醒我,告诉我那个消息的。”
“而你的第一反应认为她是自杀?”
“嗯。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打定了主意,他也发现已经没法再阻止她。她扭动着身子穿上那件滑稽的毛皮外套,把手提包挂到了肩上。
“代我向基兰问声好。”
“嗯,我会的。”
“再见。”
她一摇一摆地走出餐馆,一次也没回头。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眉头紧锁。斯特莱克看着窗外,看着她走过去,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为止。雨已经停了。他漫不经心地拉过她的托盘,开始吃她剩下的那一小堆炸薯条。
接着,他猛地站起来,前来收拾桌子的那个棒球帽姑娘吓一大跳,猛地退后一步,还惊叫了一声。斯特莱克匆忙走出麦当劳,站到格兰特利路上。
罗谢尔正站在街角,穿着那件粉红色毛皮外套的她十分显眼。人行道上,一群人正在等绿灯,而她则在噼里啪啦地对着那个镶满饰品的粉红色诺基亚说着什么。
斯特莱克追上她,充分利用自己高大身材的优势,挤开人群,站到她身后。
“……想知道那天晚上她约了谁吗……没错,还有——”
罗谢尔回头看交通状况,才发现斯特莱克就站在她身后。她放下手机,按个键,挂断电话。
“你又要干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道。
“你刚才在跟谁通话?”
“关你屁事啊!”她破口大骂。旁边等待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在跟踪我么?”
“没错。”斯特莱克说,“听着。”
绿灯亮了。只有他们俩站着没动,不断地被其他过街的人挤来挤去。
“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
那双仇恨的牛眼回望着他,眼神难解、淡漠,充满了隔阂。
“要来干什么?”
“基兰叫我跟你要的。他撒谎道,我”“忘了。他说你落了副太阳镜在他车上。”
他以为她肯定不相信自己的鬼话。不过,片刻之后,她说了一串数字,他赶紧写在名片的背后。
“完事了吧?”
她火药味十足地问道。
接着,她横穿马路和安全岛,可交通灯又变了。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对于他的穷追不舍,她显得既愤怒又不安。
“你到底要干什么?”
“罗谢尔,我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事。你没告诉我。”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给,”斯特莱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第二张名片,“如果想起什么事要告诉我,给我打电话,好吗?就拨上面那个号码。”
她没应声。
“如果卢拉是被谋杀的,”斯特莱克说,“而你知道某些事,那杀手就很可能对你不利。你的处境很危险。”他说话时,他们身旁是飞驰而过的车流,脚边排水沟里的雨水晶莹闪烁。
这话换来一个洋洋自得的尖刻笑容。
显然,罗谢尔并不认为自己身处险境。她觉得她很安全。
绿灯亮了。罗谢尔甩一下她那头又干又硬的、金属丝般的头发,过街走了。她还是那样普通,又矮又不出色,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捏着斯特莱克的名片。斯特莱克独自一人站在安全岛上,带着一种无力和不安的感觉,目送她远去。
或许,她的确从来没将自己知道的事卖给报纸。虽然他觉得那衣服很丑,但他绝对不相信一个店员的工资能买得起那样一件名师设计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