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莱克曾算过自己小时候到底换过几所学校。结果算下来,他一共换过十七所学校,而且怀疑自己可能漏算了几所。

他没有把所谓的“家庭学校”

计算在内——他和母亲、同母异父的妹妹在布里克斯顿大西洋街的一所空房子偷住过两个月,其间受过所谓的家庭教育。他母亲当时的男友是名白人歌手,将自己改名为顺巴,信奉黑人回归主义。那人认为学校教育会强化学生依赖长辈、追求物质享受的思想,他觉得继子和继女(根据《普通法》规定,斯特莱克兄妹是他的继子、继女)不能受到学校教育的毒害。从那两个月的家庭教育中,斯特莱克学到的主要知识是,即使出于神圣的目的,吸食大麻也会使人变得呆滞、恍惚。

斯特莱克故意绕远路,穿过布里克斯顿市场,去咖啡馆见德里克·威尔逊。市场里,带顶篷的拱廊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各个货摊上摆满从非洲和西印度群岛进口的奇蔬异果,五颜六色,令人目不暇接。还有许多伊斯兰肉店和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橱窗里,贴着许多印有各种漂亮辫子和卷发的大幅发型图片,并摆着一排排戴各种假发的白色塑料头部模型。看到这一切,斯特莱克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年前的那两个月里,他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露西,在布里克斯顿的各条街上到处闲逛,他母亲和顺巴则神情恍惚地躺在住处那几个肮脏的垫子上,心不在焉地讨论该向孩子灌输的各种重要理念。

七岁的露西一直想把头发弄成像西印度群岛的女孩那样。舅舅特德开着他那辆“莫里斯·迈纳”,载他们兄妹永远告别布里克斯顿,回圣莫斯——舅舅特德和舅妈琼坐在前排,他们兄妹坐在后排。

漫长的旅途上,露西非常热切地说想把头发梳成辫子。斯特莱克记得舅妈不露声色地附和说辫子非常漂亮,但从后视镜里,他看见舅妈皱着眉头。舅妈在他们面前越来越流露出对他们母亲的不屑,尽管多年来,她一直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来。斯特莱克一直不知道,舅舅是如何找到他们住的地方的,只记得有天下午,他和露西进门后看见高大的舅舅站在房间中央,正在威胁鼻子流血的顺巴。不到两天,他和露西就回到圣莫斯,重新入读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的那所小学。在学校里,他们马上又跟以前的朋友打成一片,好像从未离开过,而且很快说话也没有了各种地方口音——跟着母亲每到一处地方,他们为了掩人耳目,都会模仿当地人说话的口音。

其实,德里克·威尔逊完全用不着告诉罗宾路线,因为斯特莱克知道凤凰餐馆就在过去的冷港胡同里。他母亲和顺巴偶尔会带他们兄妹来这家餐馆:店面很小,外墙是棕色的,看着好像谁家搭的棚屋。

如果不是他母亲和顺巴那样的素食主义者,可以在这享受量足美味的现做早餐,每份早餐的鸡蛋和熏肉都堆得老高,还配有一大杯柚木色的茶。这么多年过去了,餐馆几乎完全没变,仍然黑乎乎、脏兮兮,但很温馨:做成镜面的墙壁映出一张张贴着“福米卡”仿木胶面的餐桌。暗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地砖污迹斑斑;木薯粉颜色的天花板贴着发霉的壁纸。吧台旁站着矮胖的中年女服务员,留着烫直的短发,戴着不停晃动的橙色塑料耳环。看见斯特莱克进去,服务员闪到一边给他让路。

一个西印度群岛彪形大汉独自坐在一张餐桌边,看着《太阳报》。他头顶上方挂着一只塑料钟,钟面印有“一级馅饼”四个字。

“德里克?”

“嗯……你是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握了握威尔逊干燥的大手,然后坐了下来。他估计威尔逊要是站起来的话,差不多也有他这么高。威尔逊身穿作为保安制服的运动衫,粗壮的胳膊把袖子绷得紧紧的。头发剪得很短,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对眼睛非常小,杏仁似的。斯特莱克看了看餐馆后墙上字迹潦草的菜单板,点了馅饼和土豆泥。共四点七五英镑,能付得起,他高兴地想。

“这里的馅饼和土豆泥很好吃。”威尔逊说。

他说话低沉、冷静、从容,带有点抑扬顿挫的加勒比口音。斯特莱克想,身穿保安制服的威尔逊让人有种安全感。

“谢谢你抽时间见我,非常感谢。约翰·布里斯托不接受他妹妹的尸检报告。他雇我重新查看一下各种证据。”

“嗯,”威尔逊说,“我知道。”

“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跟我见面?”

斯特莱克随口问。

威尔逊眨了眨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显得有点羞愧。

“二十五英镑。”他回答,“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只能让他感到好受一些。他妹妹是自杀。不过,你随便问吧,我不会介意的。”

说到这里,威尔逊合上《太阳报》。

报纸头版刊登着戈登·布朗首相的照片,首相挂着两个眼袋,显得非常憔悴。

“你应该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斯特莱克说着,打开笔记本,放到自己的盘子旁,“不过,最好还是当面听你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好,没问题。对了,基兰·科洛瓦斯·琼斯可能会来。”威尔逊说。

他似乎在等着斯特莱克问那人是谁。

“什么人?”斯特莱克问。

“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他是卢拉的固定司机。他也想跟你谈谈。”

“太好了。”斯特莱克说,“他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他在上班。只要能来,他会来的。”

这时,女服务员把一大杯茶放到斯特莱克面前。斯特莱克道了谢,然后喀嚓一声按出手中笔的笔尖,准备记录。但没等他发问,威尔逊抢先说:“布里斯托先生说你当过兵。”

“是的。”斯特莱克说。

“我侄子在阿富汗服役。”威尔逊呷着茶说,“赫尔曼德省。”

“哪个兵团?”

“通信兵团。”威尔逊回答。

“他在那里多久了?”

“四个月。他妈妈担心得睡不着觉。”

威尔逊说,“你是怎么退役的?”

“炸断了腿。”斯特莱克一反常态,如实回答。

其实,斯特莱克只说出了部分实情,但这部分实情是最容易对陌生人说的。他本可以留在部队,部队也很想留下他。但早在炸断腿的两三年前,他就隐约产生了退役的念头。失去一条腿,只是促使他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某个临界点。到了那个点不离开部队,他将再也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因为,通过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部队会把你的棱角完全磨平,将你彻底淹没在部队生活的洪流之中。当时,斯特莱克尚未被这股洪流吞没,他选择及时离开。尽管如此,尽管失去一条腿,但斯特莱克想起特别调查局,心里只有怀念,没有怨恨。要是想起夏洛特也能这样,只有怀念,没有怨恨,他该多么高兴啊。

听了斯特莱克的解释,威尔逊缓缓点了点头,说:“真不幸。”

“和有些人相比,我算轻的了。”

“是啊。两星期之前,我侄子排里的一个家伙被炸死了。”

说话间,威尔逊呷了口茶。

“你跟卢拉·兰德里关系怎么样?”

斯特莱克握着笔问,“你经常见到她吗?”

“就在她进出大门时见个面。她经常对我说‘你好’、‘请’、‘谢谢’,而其他那些该死的阔佬,全部加起来,对我说这些话的次数都没她多。”威尔逊简明扼要地回答,“我们聊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关于牙买加的事。她打算去那里工作,问我住在什么地方好,那里怎么样。还有,我问她要过亲笔签名,送给我的侄子贾森当生日礼物。我请她在贺卡上签名,然后我把贺卡寄去阿富汗。就在她出事的三周前。从那以后,每次见到我她都会叫出贾森的名字,问我贾森的情况。这让我很喜欢这个姑娘,你知道吗?我干了很长时间的保安,去过各种地方。那些人只希望你替他们挡子弹,根本不会记住你的名字。总之,她人很好。”

斯特莱克点的馅饼和土豆泥端上来了。堆得高高的盘子热气腾腾。两人只顾盯着盘子,几乎忘了说话。斯特莱克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刀叉,同时说道:“你能把卢拉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对我说一遍吗?她几点出去的?”

威尔逊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一条小臂,又捋起那条小臂的袖子,露出文身:几个十字架和他名字的首字母。

“应该刚到七点。她和她朋友西娅拉·波特一起出去的。我记得她们走出大门的时候,贝斯蒂吉先生刚好进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贝斯蒂吉先生对卢拉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但卢拉很不高兴。我通过她的表情,看得出来。”

“什么表情?”

“生气的表情。”威尔逊脱口而出,“然后我看见她们,卢拉和波特,上了车。我能看见是因为大门上方有监控器。那个监控器连着前台的监控屏幕,所以我们能看见是谁在按门铃。”

“有录像吗?我能看看录像吗?”

威尔逊摇了摇头。

“贝斯蒂吉先生不让安录像设备。他是第一个在那里买房的,当时房子还没有完全装修好,所以他能让他们改变原来的设计。”

“也就是说,那个监控器只是个高科技的窥视孔?”

威尔逊点点头。他左眼下眼皮和颧骨的正中间有条细小的伤疤。

“是的。所以我看着那两个姑娘上了车。那天晚上,为卢拉开车的不是基兰——也就是要来这里见我们的那个家伙。他当时要去接迪比·马克。”

“那给卢拉开车的是谁呢?”

“一个名叫米克的家伙,是‘豪华轿车’车行的。他以前为卢拉开过车。我看到,所有的记者发现车子发动都围上去。他们在门口守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他们知道卢拉又跟埃文·达菲尔德在一起了。”

“卢拉和西娅拉离开以后,贝斯蒂吉做了什么?”

“他从我这拿了信件,上楼去自己的公寓了。”

斯特莱克每塞一大口食物,就放下叉子做笔记。

“在那之后,还有谁进来或出去过吗?”

“有,承办宴会的人。贝斯蒂吉请来的,因为他们那天晚上有客人。刚过八点时,一对美国夫妇上楼,去了一号公寓,将近半夜才走。在此期间,没人进来或出去。他们走了以后,我也没见到其他人进出过大门,直到卢拉回来。她回来的时间是一点半左右。

“我听到狗仔队在外面喊她的名字。那个时候,外面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有一群人是从夜总会一路追着她来的,有一群人是早就守在门口等迪比·马克的。迪比马克本来应该十二点半左右到那儿。

“卢拉按了门铃,我放她进来了。”

“她没有输大门的密码?”

“她身边聚了那么多人,她想赶紧进去。他们一直在大喊大叫,往前挤她。

“她不会避开他们,从地下车库那儿进去吗?

“基兰为她开车的时候,她有时会那么做,因为她给了基兰车库电动门的门禁卡。但是米克没有,所以只能从正门进去。

“我对她说了声‘早上好’,接着问她雪下得大不大,因为她头发上粘着一些雪花。她只穿了超短的小裙子,冻得直哆嗦。她说外面零下好几度——好像是这么说的。接着,她说,‘真想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打算一晚上都守在门口吗?’她说的是那些狗仔队。我告诉她说,他们还在等迪比·马克。他迟到了。卢拉看着很生气。接着她走进电梯,上楼去自己的公寓了。”

“她看着很生气?”

“是的,非常生气。”

“生气到想自杀的地步?”

“没有,”威尔逊回答,“就是一般的生气。”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威尔逊回答,“我去了里间。我肚子疼死了。我得去上厕所。真的快疼死了。就跟罗布森一样。他也因为肚子不舒服请假了。我离开了大约十五分钟。没办法。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倒霉事。

“听到尖叫声的时候,我还在厕所。不对,”威尔逊纠正道,“最先听到的是砰的一声。从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我后来意识到那应该是尸体——我是说卢拉的尸体——掉到地上的声音。

“接着才听到尖叫声,越来越大,从楼上传下来。所以我提起裤子,跑到大厅。我看到贝斯蒂吉夫人只穿着内衣,浑身颤抖,大喊大叫,好像疯婆子。她说卢拉死了,被她公寓里的一个男人从阳台上推了下来。

“我叫她待在原地,然后自己跑到大门外。我看见卢拉脸朝下趴在路中间的雪地里。”

威尔逊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仍然用一只大手握着茶杯,继续往下说:“她的半个脑袋凹陷了。雪地里到处都是血。我看得出来,她的脖子摔断了。连脑浆都——”

斯特莱克感觉鼻孔里似乎充满人脑的清香。那种气味,他已闻过多次,永远都忘不了。

“接着,我又跑回楼内。”威尔逊继续说,“贝斯蒂吉夫妇都在大厅。贝斯蒂吉先生正在拉他老婆上楼去穿点衣服。他老婆还在大喊大叫。我叫他们打电话报警,并且留心电梯,以防凶手坐电梯下来。

“我去里间拿了万能钥匙,然后从楼梯跑上楼去。楼梯上没有人。我打开卢拉公寓的门——”

“你觉得杀人凶手就在卢拉的公寓里,”斯特莱克插嘴道,“但你没想过要拿个什么东西防身吗?”

威尔逊沉默了很久——是他们谈话以来最长的一次沉默。

“我觉得我不需要什么东西,”最后他说,“我觉得我可以制服他,没有问题。”

“制服谁?”

“达菲尔德。威尔逊轻声回答,”“我觉得达菲尔德在楼上。”

“为什么?”

“我觉得,他肯定是趁我去上厕所时进门的。他知道大门的密码。我觉得他肯定上楼了,而卢拉让他进去了。我以前听到过他们吵架。我听到过他发火。我觉得是他把卢拉推下了阳台。

“但是我跑到楼上后,发现卢拉的公寓里并没有人。我看了每个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检查了衣柜,也没有发现人。

“客厅的窗户大开着。那天晚上的气温有零下几度。我没有关窗,没有碰任何东西。我走出卢拉的公寓,按电梯按钮。电梯门立刻打开了。电梯仍然停在那一层。里面是空的。

“我从楼梯跑回楼下。经过贝斯蒂吉夫妇公寓的门前时,我听得出他们两人都在里面。他老婆还在大喊大叫,贝斯蒂吉还在吼他老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报警了。我从前台拿起自己的手机,走出大门,回到卢拉身边——嗯,我不想让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我正想打电话报警,让他们赶紧过来。但是还没按下‘9’字,就听到警笛声。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了。”

“是贝斯蒂吉夫妇其中一个人报的警,是吗?”

“是的,贝斯蒂吉先生报的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开着巡逻车来了。”

“好,”斯特莱克说,“我想确认一点:你相信贝斯蒂吉夫人的话吗?她听到楼上有个男人?”

“相信。”威尔逊回答。

“为什么?”

威尔逊微微皱起眉头,想了想,眼睛望着斯特莱克右肩后面的马路。

“她从来没对你详细说过当时的情况?”斯特莱克问,“没对你说听到楼上那个男人的声音时,她正在做什么?没向你解释,她为什么凌晨两点还没睡?”

“没有。”威尔逊回答,“她从来没向我解释过。她当时就像个疯婆子,你知道。像落水狗那样抖个不停。嘴里一直念叨着‘楼上有个男人,他把卢拉推下了阳台’。她完全吓傻了。

“但是楼上并没有人。我可以用我孩子的性命发誓。卢拉的公寓里没有人,电梯里没有人,楼梯上也没有人。要是凶手在楼上,他去了哪儿呢?”

“警察来之后发生了什么?”斯特莱克问。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漆黑的街道、纷飞的大雪、破碎的尸体。

“贝斯蒂吉夫人从窗户看到警车来了,立刻又跑下来。她穿着睡衣,丈夫在后面追她。她跑到下雪的街上,开始冲警察大喊大叫,说楼里有个杀人凶手。

“这时,附近到处都亮起了灯。很多人站在窗边看。半条街的人都醒了。不断有人来到街上。

“一个警察守着尸体,并用对讲机请求支援。另一个警察跟我们——我和贝斯蒂吉夫妇——回到楼里。他叫贝斯蒂吉夫妇回他们的公寓等着,接着叫我带他查看楼里的情况。我们再次去顶楼。我打开卢拉公寓的门,带他看了房间和打开的窗户。他仔细检查每个房间。我又带他去看电梯。电梯还停在那一层。我们从楼梯回到楼下。他说要去三楼的公寓看看,所以我用万能钥匙开了门。

“里面黑漆漆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警报声响了。没等我找到电灯开关,关掉警报器,那个警察就往里面走,结果正好撞在了门厅中间的桌子上,撞倒了那个插着玫瑰花的大花瓶。花瓶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碎玻璃、水、花撒了一地。后来,这事引起了很大的麻烦……

“我们检查了整个公寓,没见到人。所有的柜子和房间都是空的。窗户也都是关好的,而且上了插销。然后,我们回到楼下的大厅。

“这时,便衣警察到了。他们问我要地下健身房、游泳池和车库的钥匙。有一个便衣警察去找贝斯蒂吉夫人做笔录,另一个去大门外,打电话请求更多支援,因为这时街上围观的邻居越来越多了,有一半的人在打电话,有些人在拍照。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不停地劝他们回家。外面下着雪,非常非常大……

“法医来了以后,他们在尸体上方搭起了帐篷。差不多就在同时,媒体也来了。警察用警戒线和警车封锁了半条街。”

这时,斯特莱克吃完所点的食物。他把空盘子推到一边,又为两人各要了一杯茶,然后再次拿起笔。

“十八号楼有几个工作人员?”

“有三个保安——我、科林·麦克劳德、伊恩·罗布森。我们三个人轮班,全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岗。那天晚上本来不应该我值班,但是下午四点左右,罗布森打电话给我,说他胃疼得受不了。我就说那我再值一个班。一个月前,我为了处理一点家事跟他和换过一次班。这次是我欠他的。

“所以本来不应该我在那里的。”说完,威尔逊沉默了一会儿,想着事情本应是什么样子。

“那两个保安跟卢拉也很好吗?”

“是的,他们也会像我这样对你说的。很好的姑娘。”

“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吗?”

“还有两个波兰清洁工。他们的英语都很差。从他们的嘴里,你问不出多少东西来的。”

斯特莱克在特别调查局专用笔记本上(这些笔记本,是他最后几趟去位于奥尔德肖特的特别调查局时,有一次顺手偷的)龙飞凤舞地记录威尔逊说的话。他边记边想,威尔逊的证词质量很高,非常少见:简洁、精确、详细。绝大部分人受到盘问时,会答非所问,极少有人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不给提问者任何追问的机会。

斯特莱克善于扮演考古学家的角色,在别人由于精神原因而变成废墟的记忆中搜寻真相:跟恶棍“推心置腹”,恐吓受到惊吓的人,激怒脾气暴躁的人,给狡猾的人设置圈套。但面对威尔逊,他的这些手段全都使不出来。多疑的约翰·布里斯托漫无目的地到处撒网,但看起来,他的这张网可能白撒了。

不过,斯特莱克有个难以改变的习惯,那就是做事认真、善始善终——在部队时,他因此受到过表扬,但也因此遭到许多人的讨厌。对他来说,工作马虎和穿着内裤躺在折叠床上吸烟、虚度光阴一样,都是不可原谅的。斯特莱克既是本性使然,也是多年训练所致,又因为像客户尊重他那样尊重自己,继续一丝不苟地往下问问题。

“我们能稍微倒退一点,谈谈她出事前一天的情况吗?你是几点去上班的?”

“和平时一样,九点。接科林的班。”

“对于进出大门的人,你登记了吗?”

“嗯,有人进出,我们都要登记,除了住户。前台那里有本登记簿。”

“你还记得那天进出的人吗?”

威尔逊犹豫了一会儿。

“那天清早,约翰·布里斯托去看过他妹妹,对吧?”斯特莱克提示道,“但他妹妹跟你说过,别让他上楼?”

“这是布里斯托告诉你的,对吧?”

威尔逊似乎松了口气,“是的,他妹妹跟我说过。但是我不忍心拦住那个男人,你知道吗?他有份合同要还给他妹妹。他很着急,所以我让他进去了。”

“还有其他你认识的人进入过公寓吗?”

“有,莱辛卡早就在那里了。她是清洁工,经常七点到。我进公寓时,她正在拖楼梯。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人进去过了,直到安保公司检修警报器的那个家伙来。我们每隔六个月检修一次警报器。他应该是九点四十左右来的——差不多是那个时间。”

“你认识他吗,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人?”

“不认识,他是新来的。很年轻。他们每次都派不同的人来。贝斯蒂吉夫人和卢拉还在家,所以我先带那人去三楼的公寓,把控制面板指给他看,让他弄。卢拉出去时,我还在三楼,告诉那个家伙保险丝盒和紧急呼救按钮在什么地方。”

“你看见她出去了吗?”

“是的,三楼的公寓门开着,她从门前经过。”

“她跟你打招呼了吗?”

“没有。”

“你刚才不是说,她经常跟你打招呼的吗?”

“我想她没看见我。她看上去好像很匆忙。她要去看她生病的妈妈。”

“她又没跟你说话,你怎么知道的?”

“警方的调查报告啊。”威尔逊干脆利落地回答,“把所有的东西都指给那个家伙看了以后,我回到楼下。等贝斯蒂吉夫人出去以后,我带那个家伙去他们的公寓检修警报系统。那个家伙不需要我待在那里。保险丝盒和紧急呼救按钮的位置,每个公寓都一样。”

“贝斯蒂吉先生当时在哪儿?”

“他已经去上班了。他每天八点走。”

三个头戴安全帽、身穿黄色荧光夹克的男人走进餐馆,在旁边的一张餐桌落座。

他们的胳膊底下夹着报纸,工作靴肮脏不堪。

“你估计,你每次带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人上楼去检修会离开前台多久?”

“三楼的公寓大概五分钟左右。”威尔逊回答,“另外两个公寓各一分钟。”

“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将近中午。确切的时间我记不太清了。”

“但你确定他离开了?”

“是的。”

“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来过几个送东西的。但是跟那周的前几天相比,那天算是清静的了。”

“那周的前几天很多人来吗?”

“是的,很多人进出,因为迪比·马克要从洛杉矶过来。制片公司的人不停地进出二号公寓,检查房间的布置,往冰箱里放东西,等等。”

“那天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吗?”

“送来给马克和卢拉的包裹。还有玫瑰花——我帮那个家伙一起搬上去的,因为装在一个很大的——”威尔逊用两只大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巨大的花瓶里。我们把花瓶放在了二号公寓门厅的桌子上。被打烂的就是那个花瓶。”

“你说打烂那些玫瑰花引起了麻烦,是什么意思?”

“那些玫瑰花是贝斯蒂吉先生送给迪比·马克的。听说打烂了,他非常生气。疯了似的大吼大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警察在那里的时候。当时,他们想问他妻子一些问题。”

“一个女人刚刚从他的窗户前掉下去摔死了,他却为有人打烂了他的花而生气?”

“是的。威尔逊微微耸了耸肩,”“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认识迪比·马克吗?”

威尔逊再次耸了耸肩。

“那个说唱歌手来过他的公寓吗?”

威尔逊摇了摇头。

“出了这件事后,他去住酒店了。”

“你帮那人把玫瑰花送到二号公寓,整个过程中你离开前台多久?”

“大概五分钟左右,最多十分钟。在那以后,我整天没离开过前台。”

“你刚才提到马克和卢拉有包裹。”

“是的,一个设计师送来的,但是我给了莱辛卡,让她拿到马克和卢拉的公寓里去。给马克的是一些衣服,给卢拉的是几个手提包。”

“那据你所知,那天进去的所有的人后来都出来了吗?”

“是的。”威尔逊回答,“前台的登记簿上都登记了。”

“大门的密码多长时间换一次?”

“她死了以后就换了,因为案子结束以后,半个警察局的人都知道了密码。”

威尔逊回答,“但是卢拉住在那里的三个月没有换过。”

“你能告诉我密码是多少吗?”

“一九六六。”威尔逊回答。

“‘他们认为比赛结束了’那一年?”

“是的。”威尔逊回答,“科林老是抱怨把密码设成这个数字。他想换个密码。”

“你认为卢拉死前,有多少人知道大门的密码?”

“没几个人知道。”

“送货的人知道吗?邮递员呢?抄气表的人呢?”

“对于那些人,我们会直接在前台给他们开门。住户一般不用输入密码,因为我们能从监控器屏幕上看到他们,会给他们开门。门外小键盘的作用只是为了防止万一前台没有人。有时候,我们会在里间,或正在帮人把东西搬到楼上去。”

“那每个公寓都有独立的钥匙吗?”

“是的,还有独立的警报系统。”

“当时,卢拉公寓的警报系统打开了吗?”

“没有。”

“游泳池和健身房呢?那里也有警报系统吗?”

“只有钥匙。住在楼里的人,除了公寓的钥匙,还会拿到一套游泳池和健身房的钥匙。另外还有一把地下车库的门钥匙。那个门上有警报器。”

“那个警报器打开了吗?”

“不清楚。他们检查那个警报器的时候,我不在那里。应该是打开的。那天早上,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家伙把所有警报器都检查了。”

“那天晚上,所有的门都是锁好的吗?”

威尔逊犹豫了片刻。

“不是。游泳池的门开着。”

“那天有人去过游泳池吗?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有人去过游泳池。”

“那游泳池的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着的?”

“我不知道。前一晚是科林值班。他应该去检查过的。”

“好的。”斯特莱克说,“你刚才说,你认为贝斯蒂吉夫人听到的那个人是达菲尔德,因为你以前也听到过他们吵架。那次是什么时候?”

“就在他们分手前没多久,卢拉死前两个月。卢拉把那小子赶出了公寓,他冲公寓的门又砸又踹,恨不得把门拆掉,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用各种下流的话骂卢拉。我上楼把他赶了出去。”

“你使用暴力了吗?”

“根本用不着。看到我上去以后,那小子捡起他的东西——卢拉把他的夹克和鞋子也扔了出来——经过我身边,离开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威尔逊说,“两眼无神。不停地流汗。T恤脏得要死。我真不明白卢拉他妈的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基兰来了。”威尔逊补充道。他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为卢拉开车的那个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