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四九

1941年,9月16日。

柏林,选帝侯大街,64号。

施林克少校站在门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大门上一块巴掌大小的黑白方格,那是钢琴键样式的门铃,非常特别。有意思,施林克想着,门铃这种普通的物品也能变成这样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品。

少校的脸上露出了顽童般的微笑,伸出两根指头在门铃上弹奏起来。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创意,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普通的门铃,上面只有最简单的七根琴键。虽然如此简单,音调也不如钢琴那样精准,但还是能隐约听出一段优美的旋律在屋子里响起。

铃声响过不到半分钟,大门从里面打开,卡尔教授苍白的面容出现在门口。他呆呆地看着穿着黑色党卫军服的施林克少校,以及少校身后的士兵们。

虽然想象过这一刻的到来,但直到盖世太保按响了门铃,卡尔才发现,自己会有一天,竟然如此期盼儿子杰斯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施林克少校,刚刚这段《德彪西的月光》,您弹得很棒,在门铃上也能奏出这样的水准。”卡尔将不安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勉强挤出一个算得上诚恳的笑容,赞叹道,“看来这么多年您并没有疏于练习。”

施林克少校朝卡尔微微点了一下头:“卡尔教授,当时您就说过,我是整个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您的夸奖总是能让人充满自信。”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现在会变成恶魔的帮凶。”卡尔在心里狠狠地想着,朝屋外望去,只是傍晚,平常热闹的街道此时却已没有了行人,整个街区都有些过分的沉寂,也许这个时候,还有无数的盖世太保们正在敲开许多扇门。

卡尔叹了口气,回身准备带好门跟着这些人走,但施林克少校伸出手阻止了他:“卡尔教授,我只是来你这里做客——难道不欢迎您当年最优秀的学生吗?”

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卡尔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桌子上的电话,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减轻,因为他知道施林克在等什么。卡尔很害怕失踪了几天的儿子,这时忽然打电话回来。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在大门上写上几个大字告诉儿子:

“杰斯,带着你的朋友,不要回来!”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老实地坐在书桌后。一个端着枪的士兵正笔直地站在自己身边半米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在士兵的眼里,自己不是着名的作曲家,只是一个嫌疑犯的亲属,如果妄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现在回想起来,这场噩梦其实在三年前的水晶之夜就已经开始,大批的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但卡尔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状态。他回想起三天前儿子出门时坚决的眼神:“爸爸,他们不只是犹太人。他们是您的学生,我的兄弟们!”

勇敢的儿子是卡尔的骄傲,但他临走之前,并没有告诉卡尔具体的行动方案。

“我们会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逃出柏林的!”杰斯这样告诉父亲。卡尔明白,杰斯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尽量不让这件事和自己扯上关系。

千万不要回来啊!卡尔闭上眼,心里不停默念着。

但很快,他真诚的祈祷被施林克少校打断了。

睁开眼时,施林克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乐谱:“这是您的新作吗?”

“不,这是杰斯小时候我为了让他燃起对音乐的兴趣,特地写的一些小作品。”卡尔说到这里,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当小杰斯愁眉苦脸地坐在钢琴前,对父亲说能不能停止练习,去法兰西大街玩的时候,卡尔告诉他:“你连法兰西大街组曲都没学会,去那里玩不觉得惭愧吗?”

就这样,天真的小杰斯在卡尔的即兴谱曲下,由法兰西大街组曲、威廉大街D小调等奇怪地名组合的练习曲入门,渐渐从心底真正爱上了音乐女神。

这种温馨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想起,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不过施林克并不知道这一切,他饶有兴趣地翻看着曲谱,抬头对卡尔说道:“卡尔教授,能借您的钢琴一用吗?”

卡尔苦笑一下,指着客厅的钢琴说:“请便。”

施林克耸了耸肩膀,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乐曲。也许是乐谱上那些简单的练习曲实在没有难度,弹了两曲后,少校不再看曲谱,开始弹奏起颇有难度的巴赫赋格曲。

看着全身心投入音乐之中的青年党卫军官,卡尔有些恍惚——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音乐天赋出众、举止优雅的人,也会变成狂热的种族分子。

当钢琴声终于停下来后,卡尔沉声说道:“施林克,我一向是爱国的,那些犹太人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施林克站了起来,摇了摇手,打断了卡尔的话:“教授,现在我和我的小伙子们以客人的姿态坐在这间屋子里,不是仅仅因为对老师的尊重。根据我们的调查,您确实和那帮犹太人的下落无关。但是……”

施林克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卡尔:“您的儿子,杰斯,带着您的七名犹太学生,此刻正躲藏在柏林的某个角落。根据您的邻居说,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太多行李,七名犹太学生,要养活他们,需要不少的食物,您儿子临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太多的现金,我们又对这个区所有的商店进行了戒严,我相信他们已经为食物的问题困扰了好几天了,您的儿子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应该就是求助他的父亲。”

卡尔再次沉默了,对于盖世太保来说,情感上的哀求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这些狂热的家伙在执行命令的时候冷酷得像机器一样。而在理性这个层面,卡尔也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为杰斯开脱,对于反犹太人法,杰斯一向是坚定的反对者。事实上,正是因为杰斯敏感地预感到了危险,才能在搜捕来临之前,带着那几个犹太朋友们提前藏匿了起来。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光藏匿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国家已经疯了。

“他会被处死吗?”卡尔点上自己的烟斗说道,“如果杰斯被抓住。”

施林克把那本厚厚的乐谱插进书柜后,回答的时候没有转过身:“这个不是由我们决定,取决于他自己的态度,这和您没有关系,您是我们的国宝艺术家,而杰斯,不过是您的养子而已。”

委婉但冰冷的答案,让卡尔心中冷笑,他原先还有一丝希望,之前盖世太保还没有抓住杰斯,儿子能够和他的朋友们好好藏起来,找机会逃出柏林,逃出德国,逃出这座噩梦之城。

但是,这样的机会在他看到搜捕力度的时候,已经消失了。

“少校,请问您和您的人,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卡尔开口问道,他必须要尽可能想办法从对话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信息传递给儿子。

“我真诚地希望今晚您就能送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卡尔教授。”施林克礼貌地回答,“如果我们抓住了您的儿子,或者那些他袒护着的犹太家伙。”

少校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曾有人在附近的街区见到令公子,我想,他们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听了这些话,卡尔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噢,杰斯,他了解他的这个儿子,他是一个比盖世太保还冷静的年轻人,只有他提前看出了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恶魔,只有他提前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保护了那么多的人,他的儿子,绝对不会做出沉不住气的事情——如今你在街区出现,难道你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夜色逐渐加深。客厅里的几个人却没有改变姿势,卡尔依然坐在桌后,身旁的士兵像是不知疲惫,依然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施林克少校看起来倒颇为轻松,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曲子。

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深夜的街区,听得尤为真切。

虽然屋子里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盖上了,但卡尔能够想象到,如果杰斯真的冒险回来,只要离这里五十米远,就会被外面隐藏的哨兵发现。

卡尔不愿意面对那一刻,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厨房里,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朗姆酒。

接着门铃响了,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一段简单的旋律,卡尔能听出来,是杰斯。因为只有他会在每次敲门的时候,按下这些童年时专为他写下的曲子。

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

卡尔静静地看着厨房里,他妻子的照片,刚刚收养的杰斯依偎在他妻子的边上,还是那么小。卡尔似乎回到了那一刻。

“我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克瑟琳。”卡尔喃喃道,“我为他骄傲。”

过了十秒钟,反复响了好几遍的铃声停了下来。

卡尔能很清楚地听到门口的厮打声,他还是没有动,犹如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两天后,柏林陶恩沁恩大街,73号。

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两天前门铃的旋律。

确定一切都是安全的,卡尔推开门进去,那是一个小小的钢琴店。

果然,杰斯也只能找到这种地方藏身了。

卡尔放下了装满食物和水的包裹,坐到一架钢琴前,开始弹奏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旋律透过地板,缓缓传入地下的密室内。很快,一架钢琴下的木地板被翻了起来。几个脑袋探了出来。

“杰斯,你回来了?”有一个人问道。

卡尔继续弹奏着,沉默的泪水很快流满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