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7:02
这次,尼克很快找回了方位感。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已经接受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口中仍有金属味,但已经没那么明显。他的皮肤仍会畏寒,但整体来说状况良好。
他坐在马库斯家门前的阶梯上,那扇门还完好无缺。在温暖的夏夜里,大门敞开着,迎接徐徐凉风。马库斯走出门口,穿过前廊,在他身旁坐下。他面无血色,双手因惊骇而颤抖不已。
“警察马上就会过来,不过由于飞机失事……”马库斯几乎说不出话,“每个人都到坠机现场去帮忙了,所以只能腾出两个人手。他们说不要碰任何东西,还说你最好跟我在一起。”
尼克点点头,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屋子。他知道茱莉亚的尸体就躺在那里。
尼克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金表,掀开表盖。虽然对于自己会看到的东西已有心理准备,但尼克在看到分针指着七点零二分时还是很惊讶。现在正好是他倒数到九点的两个钟头前。那两个警察还没来,马库斯刚刚见到茱莉亚的尸体,仍因目睹她的死而惊魂未定。
尼克明白,他记忆中刚刚发生过的事现在还没发生。马库斯不知道尼克后来会被逮捕,不知道那两个警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大门会被踢烂。但所有的步骤对尼克而言都清晰可见。
他是唯一一个会持续经历这一切的人,因此,他得在被抛回两个小时前独力达到目的。因为,到了下一次逆转时,他将失去先前那个人的协助。
他很庆幸这天是星期五,星期五他一向都在家里工作,整天都待在家里,因为要赶在周末假期到来之前完成当周出差的分析报告,他甚至不会出去吃午餐。这样一来,每次时间弹跳时他都会回到家中,他有充足的机会专心调查这起事件。
尼克合上怀表,甩开脑中的思绪,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马库斯问。
尼克望着自己的屋子。“我得去那里。”
“你要回去?”马库斯惊骇地叫,“不行,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同意,”尼克说,“不过我得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得在警察开始调查之前先处理完。”
“他们说不要碰任何东西……”
“我妻子被杀了,马库斯,”尼克说,比较像是在说明情况,而不是在跟马库斯聊天,“我要答案,我要知道是谁杀的。那是我家,我要回去。”
“好吧!”马库斯不情愿地说,“不过我要陪你去。”
尼克起身,摇着头说:“我要自己处理。”
先前他花了不少时间(严格说来不是先前,就现在的时间点来看,那是未来)说服马库斯相信他所面临的情况,要他去看丹斯,证明他所言不假。如果想得到马库斯或任何人的帮忙,他必须想出一个只花不到五分钟就能说服他们的方式,否则会浪费太多时间,他用来拯救茱莉亚那有限的十二个小时又会被夺走。
马库斯留在前廊。“拜托,不管你想做什么,千万不要看她,那已经不是她了。”
尼克走过宽大的草坪时,马库斯的声音渐渐消失,尼克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翻腾不已。他得到了一个礼物,但并不了解这个礼物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关于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为什么会发生的争论或许会持续一辈子,但现在他只剩不到十二个小时。
尽管很高兴能得到第二次机会,他还是很害怕即将面对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她的死状很可能会让他崩溃,如果他想救她,想找出杀她的凶手,就得强迫自己正视她的尸体。为了阻止那个人,他必须收集所有的信息,并调查每一条线索。
包括她是怎么死的。
尼克逼自己把茱莉亚的死暂时抛到脑后。他的焦虑、痛苦、悲伤都是自私的行为,这些只会阻碍他查出真相。这项工作无比艰难,他必须尽量专注在事实真相上,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令她免于死亡的厄运,为了扭转过去,改变她的未来。
尼克穿过车道,来到这座白色宅院前面,穿过有一百一十年历史的大门。
门厅内很暗,坠机引起的大停电让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打开前厅的柜子,拿出大手电筒,拨动开关,发出炫目的光线。虽然太阳尚未下山,但傍晚的阳光消失得很快,无法提供他需要的照明。
尼克本来考虑过像马库斯那样装个发电机,但后来觉得,花两万块为一年难得发生一次的停电买发电机实在浪费,而且停电顶多只有一小时。但现在,他在屋子里寻找茱莉亚为什么会被杀的线索时,就算要他付两倍的价钱让电灯亮起来他也愿意。
九月,尼克和茱莉亚结婚就满八年了,他们把时间投注在两件事上:两人的事业和彼此的感情维系。他们决定先付清房子贷款,这样等他们决定生小孩时就不会有房贷压力。他们已经做好计划,画出时间表,规划好预算,也决定照计划进行。他们的生活像一部写好的剧本,度假的开支控制在最低限度,晚年才会去欧洲、亚洲或者环游世界。他们有了度假机会都是开车去旅行。露营、参观博物馆、到海边过夜。这不仅是最简单、最便宜的度假方式,也是最好玩的方式。他们两个都知道,真正的度假无关地点,而是心灵的感受。只要他们能在一起,这些假期远比飞到巴黎、摩纳哥或任何异国更有趣。
所以他们的架子和桌上摆满了两人度假的照片。在缅因州湖边钓鱼、汉廷顿海边冲浪、大峡谷健行、怀俄明州攀岩。他们很喜欢户外活动,大自然能提供最简单、舒适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回家之后又能把全部精力放在事业发展上。
虽然他们结婚才八年,但已经在一起十六年了。两人从高中一直交往到大学,十五岁坠入情网时,父母和朋友都笑他们竟然深信两人会厮守一辈子。然而,当他们五月底在圣帕特里克教堂说出誓词之后,众人的嘲笑声已然消失。但他们不打算对那些唱反调的人讲“我就说吧”之类的话;他们不需要别人的肯定或亲友的信心来确定自己原本就觉得是对的事。
他们是在游泳聚会里认识的。他是校队的游泳健将。高一时,无论是长程或短程比赛,他都已经在校内和县内有过好几次破纪录的表现。茱莉亚则是两百米接力赛临时找来的候补选手。虽然她曾参与过短程游泳比赛,但在两百米接力赛中担任主力,却是她始料未及之事,“紧张”甚至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教练要她去找尼克谈谈,因为尼克是本校最年轻的队长,他拥有沉稳自信的气质,并能以此影响众人。
茱莉亚坐下之后,尼克微笑着让她不要担心,并对她解释,比赛时的关键在于稳定的速度,所以要保留体力,以便在后面几圈做最后的冲刺。
然而,茱莉亚下水之后却一直死命地游,游到最后一圈时,已经快把肺里的空气都耗尽了。她从不曾告诉尼克,也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其实没听他的忠告,他说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为她当时迷失在了他深邃的蓝眼睛里,那对眼睛远比学习比赛的技巧更吸引人。
当她摸到终点时,最后一口气已经耗尽,眼冒金星,拼命喘气。他站在那里,伸出手将她疲累至极的身体拉出泳池,并拿一条毛巾裹住她,领她到板凳边坐下。他们在巴士上坐了三个小时才回到家,天色从黄昏转成黑夜,两人都沉醉在生平感到最轻松自在的谈话中。
尼克一次都没问她为什么不听他的忠告,只是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绝口不提游泳的事。
他们两人都热爱露营、英国的齐柏林飞船摇滚乐队、纽约巨人队和底特律红翼队。两人都爱吃肋排、炸鸡、奥利奥饼干、可口可乐。她喜欢跳舞,对于这一点他觉得新奇有趣。他热爱滑雪、音乐,而她也坚持要多了解他的喜好。
简单说来,他们不但很合得来,更是绝配,多年过去,他们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发展。她念普林斯顿大学,他则上波士顿大学。然而,他们的爱情却从不曾消退。事实上,这段感情在大学时逐渐增长,婚后的每一年,两人的感情也更加深厚。
他们也不是没有争吵过。在少数几次的争执中,其实两人吵得很凶,他们对彼此的爱相当坚固,但坚持己见的意志力亦同。不过,他们意见相左的原因经常只是要选白面包或全麦面包、挑玫瑰还是郁金香,诸如此类的琐事。而这些争吵都不持久,只需一场激情的做爱就能和好如初。
尼克从挑高天花板的大房间望向窗外,看到上星期跟几个朋友聚会时留下的东西:泳池边散置的椅子、凌乱的桌子和烤肉炉,还有上星期就应该拿出去丢的三大袋垃圾。在这片混乱中,泳池显得极为平静,与他此时的心情有如天壤之别。
房内看起来一如往常,整齐干净,但靠在后面墙上的几幅画已经摆了六个多月,他答应过茱莉亚说会把它挂起来;土耳其地毯上堆着许多他尚未读完的报章杂志;餐厅看起来也跟平常一样,每次晚宴时,桌子都是到最后一分钟才摆设好。
当尼克环顾屋内各处时,依旧无法想象这只是一起随机的杀人事件。他心想,或许是某个投机分子想趁乱谋取财物,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坠机事件上,全城的人都不会注意到其他事,警力也异常薄弱,正好可以进行抢劫杀人。如果只是随机选中他家……那么这里一定会有东西遗失,可能是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害死她,但也可能是救她的关键。
尼克以全新的眼光察看自己的家,寻找任何不寻常的事物,寻找着任何次序错乱,或是遗失的物品,任何一个能查出茱莉亚为何被杀的线索。
他打开书房的滑轨式隐藏门,拿手电筒四处照去。他的书房比马库斯的小,里面布满尼克和茱莉亚共同生活所留下的踪迹。假如这个房间在某场核弹爆炸中幸存,并被五百年后的考古学家发现,他们肯定能把尼克和茱莉亚的生活勾勒得精确无比。他们之间的历史全部陈列在上锁的柜子中,里面装满游泳和冰球比赛得到的奖杯和奖章,他们不好意思将这些东西展示出来,但又因为念旧而舍不得丢掉。架子上有许多相片和纪念品,他们在毕业舞会、毕业典礼和结婚典礼上所拍摄的相片,照片里的他们留着夸张的发型,但都带着灿烂的笑容。有几十张是他们在旅行时拍的,还有过节时跟家人的合照。但大部分的相片都有点傻里傻气,纯粹只是为了好玩,有的是打雪仗时拍的,有的是嘉年华会中的滑稽照片,还有一张是用冰淇淋遮住两人的脸。这些都是最毫无防备、最自然天成的姿态。
尼克转向红木书桌,把信件和几堆文件挪到旁边,发现自己的私人手机仍放在充电器上。他拿起手机放进口袋里。他一向会带两部手机:一部私人用,一部公务用,他刻意将两个世界分开。因为白天在家里工作,所以他把私人手机放在了充电器上。他现在很庆幸自己这样的安排,因为警察把他当成杀茱莉亚的嫌犯抓起来时,他的公务用手机连同皮夹和手表都被拿走了。
尼克蹲下来,打开书桌后面的柜子,用手电筒照着一摞书后方的绿色小保险箱,上面没有半点刮痕,完全没有任何遭到破坏的痕迹。
他走出书房,明亮的手电筒光芒照射在前方的地板上,他走下楼梯,来到下一层。未装潢的地下室是他最喜爱的地方,这里可以暂时充当健身房,有跑步机、椭圆交叉训练机、室内脚踏车和举重器材。这个地方不只能用来健身,也可以保持心智敏捷,更是一个纾解压力的地方。尼克的手电筒照到靠在墙边的旧穿衣镜,光线反射到固定在墙上的练舞杆和铺在地上的垫子上。他依稀能闻到茱莉亚上次来这儿健身时遗留下来的淡淡香水味。这个洞穴般的地下室还有一些空间,将来或许会变成儿童游戏间或是家庭电影院,但那都是几年后的计划了。现在这里暂时充当储藏间,堆放几箱圣诞节装饰品、被遗忘的结婚礼物和堆在墙角未分类的垃圾。
尼克爬上地下室的楼梯,继续往上走到二楼,匆匆经过未来将会成为育婴室的房间,来到他和茱莉亚睡的卧室。
乳白色的房内有特殊装潢的天花板,四柱大床面向着未点燃的壁炉,壁炉上摆满了夏日的花朵。尼克检查茱莉亚的床头桌和里面的小抽屉,但并未发现任何异样,都没有被人翻动过,也没有任何东西移动了位置。他查看了她的大衣橱,然后又检查自己的衣橱和隐藏在领带架后方的柜子,但这些东西也都没有人动过。他们的浴室跟早上离开时没有两样,毛巾、牙刷和化妆品全都在原位。无人使用的起居室仍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和壁炉上的花朵飘出的花粉,证明完全没有人闯进来过。通往小阳台的拉门上了锁,跟他离开阳台之后一模一样。
尼克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寻找任何能指引他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但他也在此时顿悟,虽然他们建造了一个完美的家,装潢好了每个房间,也付清了贷款,他们的富裕生活很多人都羡慕,然而,这里独缺最重要的部分。他们全心全意投入工作,努力赚钱,把时间都用在追求物质生活上,但这里没有小孩。空空的房间在等待孩子的降临,他们总是想,再过一年就什么都齐了。如今,尼克开始明白,他们不断虚度岁月,但谁能断言万事齐全的那天真的会来临?现在,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钱财,都已经……
尼克发现他们放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但为时已晚,除非他能找到害她的线索,阻止悲剧发生。
尼克看了卧室最后一眼,在房子的二楼,他们只使用了这个房间。这里没有被搜索、洗劫,没有任何东西被动过。就算杀茱莉亚的凶手是为某样东西而来,显然也不在楼上。
尼克回到楼下,打开大门,走到屋外。他经过敞开的车库大门,瞥了一眼他那辆八汽缸的奥迪,然后继续走向车道。茱莉亚的雷克萨斯SUV仍在原位。尼克迅速检查了一下,发现车门没锁,钥匙仍插在上头,看到这个,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一桩随机的杀人抢劫。小偷再怎么蠢都不可能放过她这辆五万美金的豪华汽车。
他走到鹅卵石车道尾端,站在出入口的两根石柱中央,低头看着凶手在车道上留下的刹车痕。虽然尼克很聪明,自认为可以拼凑出凶手的身份,及时挽救她。但他毕竟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探。刹车痕的宽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能告诉他这是哪一种车型;他想不到跟驾驶者有关的线索,甚至也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出现某种灵光乍现的领悟。
他环顾通往马路的转弯处,这里是拜瑞丘最富有的一区,附近这几条街上布满百万富翁的小豪宅,除了尼克和茱莉亚的家之外,那些豪宅的完美草坪和花园都有园丁在照料。尼克则是自己修剪草坪,自己种花,自己照顾花园。他很享受坐在除草机上修剪草坪,或在庭院挖洞的乐趣。他们的房子是茱莉亚从小到大最喜欢的模样,她以前常骑着脚踏车经过这个地方。这是她梦想中的家园,尼克帮她完成了这个梦想。
他走回车道,望着他们的房子,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做的;扩建的部分是他的朋友帮忙,油漆是他和茱莉亚利用周末漆的。他许多美好的回忆都来自两人共同建房的时光,他们因为一些小错误哈哈大笑,玩油漆大战、不小心敲到手指等等。这些都是很单纯的事情,听起来虽像陈词滥调,但就是这些无人干扰的平静时光和坐在地上吃比萨之类的事最让他珍惜。
尼克走进车库,看了他那辆脏车一眼。他不是爱洗车的人,宁愿让这辆奥迪看起来有点脏,暗自期望它停在街道上时能混在一堆闪亮光鲜的宝马和奔驰车堆中,不那么引人注意,借此避掉偷车贼。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茱莉亚对此有点不满,但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管用,所以他并不打算改变。车子的深蓝色外壳上积满了灰尘和花粉,后备厢盖上有个清晰的手印。那绝对不是他的,也不是茱莉亚的。那只手比较大,手掌比较厚实,而且左右不大对称。
尼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圈,按下遥控器的按钮,打开后备厢盖。然后,他看到跟平常一样零乱的杂物:在怀俄明州买的黑色除尘器、他最好的雨衣、跨接电缆、医疗急救箱、两捆绳子,这些全都是为紧急事故准备的。他的冰球用溜冰鞋和冰球护套、两盒高尔夫球、一把雨伞,还有一样东西,那不是他放的。
尼克看着那把凶器。那把有一百三十四年之久的历史、充满异国风的收藏用手枪,就是夺走茱莉亚性命的武器。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早就知道这点,但却无法完全确定。
他是被人陷害的。
他看着那把手枪,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他或许可以把它藏起来,但最后还是会被找到;他不想拿它,因为那两个警察说枪上有他的指纹,他原本以为是警探故意要他认罪的花招,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力可以检验,但他现在并不想自动把指纹印上去,让他们称心如意。
他拿块布擦了擦手,盖上后备厢。有没有人找到这把枪并不重要,只要他能找到解救茱莉亚的方式就不会有人控告他,也不会有凶杀案的调查,藏枪并无意义。如果救不了她,那他自己会怎么样他也不在乎。
尼克鼓起勇气,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五分钟。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进行的事可能会让他做一辈子的噩梦,但还是逼迫自己去正视茱莉亚的尸体。
马库斯坐在前廊的门阶上,难过地望着尼克的家。他看着自己的好友在屋子里待了半小时后又在车道上走来走去。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四下张望邻近社区,仿佛这样就能巧遇杀害茱莉亚的凶手。刚刚马库斯打完电话回到门阶上去看尼克时,发觉他的眼神有点古怪。虽然他相当悲伤苦恼,但却没有起初坐在茱莉亚身旁时那种痛苦至极的表情。在他见到尼克蹲在茱莉亚的尸体旁时,尼克伤心欲绝,口中发出不像人类的哀号声,那是马库斯永远都忘不了的情景。到死之前,这个景象都会不断侵扰他的思绪。
然而,当尼克从马库斯身旁走开,前往自己的屋子,坚持要去调查他永远不可能解决的凶案时,马库斯对朋友的担忧改变了。
尼克眼中有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他说不出来的希望,那完全不像一个前一刻才发现深爱的妻子被夺走性命的人应有的表情。
对马库斯来说,这只有一个解释:看到茱莉亚残破的尸体之后,尼克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躲进了自己假想的世界里。
尼克走出车库,进入衣帽间。墙上有白漆护墙板,地上铺着土色的西班牙瓷砖。这个房间里有鞋柜、大衣架和衣物柜,都是准备用来迎接他们未来的大家庭。他们从谈恋爱的时期就开始讨论要生几个小孩:尼克想要两男两女,茱莉亚喜欢像情景喜剧《脱线家族》里那样,有三男三女。
这是他们人生规划的剧本之一。他们一年前就去看医生,确保时机到时,茱莉亚不会有任何无形的障碍,医生还笑他们对人生规划的细节太讲究,要他们不用担心,他们的生育能力不会让他们失望。医生保证,等他们准备好时,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做得够“勤快”,她很快就会怀孕。
尼克走到角落时,看到茱莉亚的托利·伯奇鞋从后楼梯底下伸出来。他慢慢地走过去,目光沿着她柔软的大腿往上移,越过她今天早上穿去上班的黑裙。他逐渐靠近,逐步地注视着她的身体,越过不再雪白的白衬衫。她的胸前布满血迹,仿佛遭逢了一场鲜血的暴风雨,肩膀之上血红一片,丝质衬衫被她身下那摊血染红了。尼克注视着茱莉亚身体四周的那圈血泊,他从不曾想过人身上竟有这么多的血。
但他的目光停在了她肩膀上,视线幸运地被楼梯挡住。尼克避开了她的脸。他无法注视那个曾是他另一半的爱妻,无法接受她的脸庞变得如此残缺不全。这样说似乎很肤浅,但他忍不住想,当一个人的脸被毁掉时,她的人也等同被毁灭。她的身份,她真实的自我都将被夺走。他让自己一直低着头,在地上搜寻着任何能帮他找到干下这种残暴行为的恶徒的线索。
他抵抗着自己的情绪,迫切地想让自己抽离那一刻,竭力不让自己崩溃,强迫自己以分析者的观点去看这个房间,去看死者的“尸体”。
茱莉亚的皮包敞开着,放在她身旁,里面的东西被倒在瓷砖地面上。通常她的皮包会挂在大衣挂钩上,茱莉亚每天回家后都会把它放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她常会忘记东西放在哪里,所以尼克委婉地劝告她,养成习惯,每天把东西放在同一个地方就好,她已经照这个方式做了一年多,连一天都没有忘记。
尼克拿出一支笔,用它来翻她的东西:她的眼线笔、唇蜜、陈大卫中国餐馆的菜单,文具礼品店的生日卡和她工作的证件;一串钥匙、一张她客户那里的通行证。但有三样东西不见了,那是她绝不会弄丢的东西。跟大部分的人一样,这是她经常使用的物品:钱包、手机和她的PDA。PDA不仅可以收发电子邮件、储存电话号码、记录约会行程,同时还能储存文字资料和影像文件。换句话说,这是一台小型的随身电脑,是她工作和私人用的重要电子工具。
最后,尽管他试图回避,他还是看到了她的脸,他看到她美丽脸庞残存的部分,他常在她睡觉时凝视她美丽的容颜,拥抱她时总望着她的灵魂之窗。她左半边的脸颊被那把枪轰掉了,眼睛仰望着前方的白墙,头盖骨碎片嵌在墙里,子弹卡在破裂的护墙板上。一大片鲜血宛如瀑布般从墙上流泻下来。
他的胆汁瞬间涌上喉咙,开始晕眩,剧烈的痛苦使他恶心反胃,但与他心痛的程度相比,这一切都相形失色。他的胸口好像要撕裂开来似的,难以呼吸,连大脑都不听使唤。
随后,他的灵魂发出呐喊,从心中升起,从他混乱破碎的心智中飞出。那叫声塞满整个房间、整栋屋子。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声音,世界仿佛听到了他痛苦的呐喊,叫声上达天堂,他的狂怒和痛苦传到上帝耳中,他恨魔鬼将妻子从他生命中夺走。
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下一步该做的事,这不是谁都能忍受的悲痛。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因即将要做的事情而有一些憎恨自己。他掀开手机,摸到拍照按钮,泪水从脸颊滑落的同时,他高举起手机,全身颤抖,不得不用双手才能稳住。他对准躺在地上那具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拍下一张照片。
他跪倒在地,忍住悲伤,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他往后靠在墙上,全身颤抖不已,所有的情绪都狂涌而出。他竟然将希望投注在陌生人告诉他的神奇能力上,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茱莉亚已经死亡,她毫无生命迹象的扭曲身体就躺在他面前,不可能会有奇迹,没有任何神祇能让她起死回生。她的尸体就是不争的证明,他坐在她对面,却无能为力,只是无助地追寻着奇迹。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只是沉溺在痛苦中,头晕目眩,努力尝试振作,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突然间,他发现马库斯站在他面前。尼克抬头看他,恍惚的眼神比茱莉亚空洞的目光更茫然,他满脸困惑,不明白马库斯究竟从哪里冒出来。但马库斯伸出他的大手,拉尼克起身,然后……
那股力量比朝他的脸打一巴掌更强烈,整个世界瞬间化成一片黑暗。他肺中仅存不多的空气像冰块似的,他耳中只有一片死寂。
尼克独自站在厨房的冰箱前面,手中拿着一罐冰冷的可乐。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走进来,不过他记得马库斯弯下身,怜悯地拉他的手。
尼克的呼吸异常沉重,大口喘气,皮肤有种刺痛感。刚才看到茱莉亚破碎的脸和躺在地上的尸体令他惊魂未定,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发生的事违背了所有的逻辑。她走进厨房,看着尼克,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感到困惑。
“亲爱的,”茱莉亚温柔地问,“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