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12

六十英寸的电视屏幕里充满了烧焦的黑色土地,空旷的原野上零星散落着白色的碎片,近看后会发现,那是两百一十二具盖着白布的罹难者残骸。AS300喷气式客机在今天早上十一点五十分离开纽约的威彻斯特机场,两分钟后,在清澈的蓝天中向下坠落,坠毁在拜瑞丘上城区的运动场。

从空拍镜头里,可以看到方圆约四分之一英里的残骸区域,犹如恶魔伸手将整块地刮除一般,然而,白色机尾却完整地矗立在那里。失事地点四周的零星碎片让人无法联想这本来是一架飞往波士顿的现代化客机。

“无人生还。”金发女记者的乌黑眼眸透着哀伤,她以最简短的语句报道这起悲惨的空难事件,“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几个小时前已经抵达现场,找到了东北航空502号航班严重受损的黑匣子。预计晚间九点将召开新闻发布会。”

这些稍早前出现过的画面不停地播放:几百个消防员拼命想控制住不断燃烧的大火,旅客的行李飞散各处,消防员疲惫地低垂着头,脸上全是焦黑的尘埃,手提电脑和iPod零星散落地面,一顶完整无缺的洋基队棒球帽搁在一块未受损的草地上,严重毁损的童鞋、背包和公事包,这一切都在提醒大家生命有多么脆弱。

屋内,一台平板电视放在一间复古书房的红木架子上,书架上塞满各类书籍,从莎士比亚到汽车修理,从大小仲马到古董研究。壁炉上方有一幅让·里奥·杰洛姆的大型油画,沙发上方的墙面还有两幅诺曼·洛克威尔以二战归国军人拥抱亲人为主题的画。大型皮椅放在未点火的壁炉前面,有蓝色斑点的土黄色波斯地毯使这里呈现出20世纪40年代的绅士风格。

尼克站在书房中央,思绪一时间无法连贯,他双腿颤抖,耳中出现低沉、单调的隆隆声。他往后倒时抓住了沙发椅的扶手,直接坐到红皮座垫上。

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古怪的噩梦,口中充满怪味,苦涩且带有金属味;他的嘴唇因拼命喘气而变得极为干燥。此时的室内呈现金黄色调,仿佛是某道被遗忘的炫目强光烧灼他眼睛时留下的残影。他环顾四周,拼命想找回方位感,并不自觉地弯曲着手指,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轰鸣声灌入脑中。过于强烈的感官刺激令他不堪重负,失去空间感,但严格说来,他失去的其实是对时间的感觉。

他又看了看四周,这些东西终于变得熟悉。他认得这单调的隆隆声,那是发电机的声音,现在整个地区都停电了,是因为发电机才让这间屋子仍有电力。

一个名字跃入脑中:马库斯·班纳特。他最好的朋友,他的邻居。这是他的屋子,他的书房。尼克在一个小时前就待在这里,马库斯给了他同情的慰藉……

接着,现实就像两吨重的大石块般压到他身上。

尼克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她饱满的双唇、完美无瑕的肌肤、天然的美丽。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就像在他面前说话般清晰。她肌肤上淡淡的薰衣草香鲜明地印在他心里,这一切终于把他逼到极限。他悲痛欲绝,进入一种他从不知晓的黑暗。这片黑暗死命地掐紧他。

最后,尼克抬起头,望着电视上的飞机残骸,看到许多破碎的肢体像被丢弃的物品般散落一地。他的四周尽是死亡,这一天有很多人从幸福跌入地狱深渊。尽管眼前的事件如此惨烈,他却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悲伤里,自私地哀悼自身的悲剧。

他拿起电视遥控器,找到了关机键,看了燃烧的残骸最后一眼。这时,他突然瞥见画面下方的时间,于是又把目光缓缓移到最新的头条新闻。他走到电视前面,看到新的时间跳出来。尼克盯着角落里那个不透明的电视台台标,终于看到那个让他惊慌失措的东西。

他之前一点也没注意到。电视画面中充满太多令人难以想象的死状和残骸,太多信息大量涌入,他的心又一团乱,因此他完全没发现。它清清楚楚地位于右下方,以白色字体凸显。这个不可能的信息使他头晕目眩。时钟上发亮的数字映在新闻背景上,他看了两次,以为自己眼花,或是电视台里有人弄错。他又看了一下时钟:晚间八点十五分。

尼克的视线立刻跳到手腕上,平常一直戴着手表的皮肤出现一条泛白的痕迹,他想起来了……

他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那封信。信封是乳白色的,表面光滑如缎,左边角落有个精致的蓝色纹章,章上有条龙,龙的上方有个狮子的头,龙的脖子被一把精美的剑刺穿。尼克不确定这是哪个俱乐部还是学校的纹章,或者属于那个把这封信给他的陌生人。

他又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那个欧洲人给他的怀表,他掀开表盖,银亮如镜的金属上刻着草写体的拉丁文:XXXXXX。

(图1)

尼克的目光终于落在表面上。旧式的罗马数字时钟显示八点十五分。这景象令他一阵错愕。

他是从九点二十分开始接受审讯的,他清楚地记得审讯室墙上的时钟走向十点,他听着警探的问题,看着精致的柯尔特手枪,空气中紧张的气氛渐强,在他抢走丹斯的九毫米手枪时,情况达到最高潮。那一刻,死亡迫在眉睫。

他记得自己大约是在一小时前跟马库斯坐在这个房间,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失去茱莉亚的痛苦撕裂他的心。他们不知所措地坐在一起,伤心难过。这一切就像慢动作的影片般清晰。他清楚记得马库斯坐在他对面,安慰他一切都会没事,然后深色的房门慢慢打开,两位脸色阴沉的警探站在门口,夏诺的手握着枪托。

他就是在这个房间被逮捕的,九点钟,他被戴上手铐。

他的记忆似乎前后颠倒了,所有事件的次序都变得混乱。他记得自己之前是在审讯室里,他记得自己看到了茱莉亚的相片,是夏诺警探拿到他面前的,那些照片让他失去理智;他记得自己拿着警探的枪,跟他们僵持不下。

但他不记得夏诺扣下扳机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尼克摇摇头,合上怀表,将它放回口袋。

他又看了看信封,暗自祈祷这封信能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他撕开信封,拿出两页灰白色的信纸,开始阅读。

亲爱的尼克!

我希望你已不再迷惑,虽说,你一定因为周遭发生的一切感到更加不解……

尼克把这封两页的信读了三遍,然后折起来塞进胸前的口袋。他不确定自己该作何感想,他只是思考着,自己竟然蠢到愿意接受这件事,竟然允许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在心里滋生。

他神志不清了。

夏诺警探把茱莉亚死后的那些相片推到他面前逼他看,照片非常真实,令他整个人受到伤害。尼克想,他现在真的是神志不清了,陷入因渴望而产生的幻觉中。他被困在这个梦里,极力想让自己醒过来。

他拿出那个欧洲男子在审讯室交给他的怀表,掀开表盖,凝视着上面的罗马数字。

尽管他充满怀疑,尽管这一切都这么难以置信,但毫无疑问,他真的站在这里,表上的时间也不可能有错。

尼克曾坐在这个房间跟马库斯对饮苏格兰威士忌,并哀悼茱莉亚的死,这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情节,也不是一场梦。他的泪水是真的,心中的痛苦也是真的,马库斯安慰他的话语犹在耳际。

他也记得,自己坐在拜瑞丘警察局审讯室内,忍受丹斯的质问,看着那把从他身边将茱莉亚夺走的武器。九点五十八分时,罗伯特·夏诺将那些残酷的照片硬推到他面前,这都是真的。快到十点之前的那九分钟,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墙上的时钟。

然而,他现在却站在这里,盯着表上的黑色小指针,这个怀表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年之久,功能完好,时间显示为八点十五分。

尼克从古董桌上拿起遥控器对准电视机,屏幕里又出现一幕幕像恐怖电影般的凄惨画面。

眼前这条新闻无疑是件严重的惨剧,未来几天,坠机事件的相关报道想必会让全国人民都惊骇不已。他突然明白,当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在为东北航空502号航班罹难的乘客悲伤时,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茱莉亚哭泣。

过了一会儿,在他将不合理的事合理化之后,他开始思考信中内容的真实性。要是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呢?就算是真的他也没什么损失。如果他接受信中所说的一切皆为事实,如果,他愿意接受现在的时间的确是八点十五分,那么,或许……

不管这一切有多不可能,或者他是不是真的神志不清,如果信中字字属实,这个怀表真有这个“能力”,他或许真的可以救她。

房门突然打开,马库斯庞大的身躯占满门口。他穿着灰条纹长裤,系了一条蓝色的爱马仕领带,白衬衫的袖子卷起,一副伐木工人的粗壮体格。他走进书房时,如爪般的大手拿着一个玻璃酒杯。

马库斯和尼克当了六年的邻居,不只是开车路过时会打招呼的泛泛之交。他们都热爱冰球,因此会在彼此的家一起观看游骑兵队大部分的比赛。他们都是热情的球迷,高中时都打过冰球,但不到职业级的程度。为了补偿这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也为了延续青春时期的欢乐时光,他们每周三晚上都会去俱乐部打球。尼克担任守门员,马库斯是他永远的防守队员。

马库斯今年三十九岁,比尼克大七岁,受过律师训练,知道怎么利用法律的条文并购企业。他的事业做得非常成功,三十二岁就赚进大笔财富,但却因为离婚多次而承担着永无止境的赡养费,让他的财产大减。虽然如此,他依旧是本区最富有的人之一。他选女人的眼光跟他在并购公司时展现的专业完全不能相比。他结了三次婚,也离了三次婚,耗去六年时间。

每次婚姻失败,马库斯都会一边埋首工作一边咒骂那些女人,他痛恨那些女人蒙蔽他的理智,喝醉时甚至还会说要去当神父。

由于经常感情失败,所以他不仅跟尼克非常亲近,也跟茱莉亚非常要好。她代表某种理智与慰藉之声。她就像马库斯的亲妹妹,帮他度过情感创伤期。她看着他像云霄飞车般起起伏伏,从伤心、愤怒到困惑。马库斯每一次都以为找到了此生最爱,但这份爱总是比他最新的合约更快燃烧殆尽。

马库斯最近正在追求新女友。席拉以前是模特、产品代言人(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代言过哪个产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当过模特)。她美得令人惊艳,一头浓密的黑发,深栗色的眼睛,她的模样跟马库斯第三任妻子布莱丝正好形成对比。那位皮肤白皙的美女只戴了八个月的婚戒,就带着千万赡养费离开。

马库斯有点少年白的头发已经越来越稀疏,现在几乎可以算是光头,不完美的鼻梁在打冰球时摔断过三次。马库斯一点也不英俊,人们不会记得他的长相,这样的面孔很容易消失在人群中,被众人遗忘。但他的财富和热情的笑容还是能让他勇敢地进入爱情战场,并吸引一堆愿意帮他克服因婚姻失败而产生的不安全感的女人。

马库斯沉默地把玻璃酒杯递给尼克,两人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气氛忧伤、沉重。马库斯深褐色的眼里布满忧虑,尼克静静地看着酒杯,迷失在黄褐色的液体和威士忌酒味中。

“我知道你不是爱喝酒的人,”马库斯的嗓音低沉,语气带着一点命令,“不过现在所有的规则都不适用。”

尼克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马库斯伸出手,张开手掌,露出两颗精神科用药,是赞安诺。“这是席拉的药,她有三瓶,如果你想要安定她也有。”

尼克摇摇头,甩掉想吞下一整瓶药、结束梦魇的想法。

“有两个警探跟一个验尸官在那边搜查。他们说,整个地方都得经过评估和拍照后才能……”马库斯一时说不下去,“才能把她带走。”

这些尼克都知道,他很清楚这个小时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五分钟之后,黑色的尸袋会被放在轮床上推出去,白发苍苍的验尸官会领头走在前面。他也知道,那两位警探一个姓夏诺,一个姓丹斯,他们很快就会走进这间屋子。而且,他也知道律师米契·席洛夫的事。

“你记得米契吗?”马库斯问。他好像能读出尼克的心思一样。“去年他跟我们一起去看过红翼对抗游骑兵队的比赛。”

尼克记得,那人是个讨厌的大嘴巴,话讲个不停,自以为是。但最糟的是,事情往往都会被他说中。

“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律师,而且我本来就要打电话给他。他是红袜队迷,昨天晚上跟我打赌洋基队会输,现在欠了我一千块。你可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跟他过不去。”

这句话跟马库斯先前说的一模一样,也跟尼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管怎样,他是纽约最厉害的刑事案件律师。”马库斯继续说,“一定要像他这种性格的律师才有办法杜绝那些人的鬼话,反击那些没有根据的控诉。”

但尼克也记得,米契没有及时赶到警察局。

“不过我告诉你,他有个问题,他不太准时。我可以先把他叫来,这其实一点也不麻烦,因为你不需要跟一群教育程度低、脑子里只装着篮球赛和‘美国偶像’的警察谈话。”

马库斯走到铺着皮垫的大书桌前拿起电话。

尼克看着他拨号,心中想象着他会说的话。他想,他是否要让马库斯分担他紧张得几乎崩溃的情绪?

“在你打那通电话之前先等一下。”尼克打断他。

马库斯停下来,缓缓地放下话筒。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尼克顿了顿,似乎让马库斯有点不自在,“但我得查出是谁干的。”

马库斯绕过书桌。“他们会查出来的,那个禽兽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我得……我得阻止他。”

“阻止他?”马库斯满脸困惑。

“我得找到那个人。”

马库斯呆呆地望着他,静静听着,然后停顿片刻,忖度着要说出口的话。“这事就交给警察去处理!会干出这种事的肯定是个危险人物。”

“她没死。”尼克脱口而出。

马库斯叹口气,兀自镇定。“我替你感到难过,她真的是一个……完美的女人,真的,如果完美这个词有代名词,那个代名词就是茱莉亚。”

尼克把酒杯放到桌上,双手缓缓地揉着脸。他试着集中精神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发疯的深渊。

“我能救她。”尼克回答。他决定接受这不合逻辑的状况。

马库斯坐在那儿,耐心地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失去理智。

“我没办法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就是能救她。”

马库斯一直看着尼克,不带愤怒,没有责备。他的眼神充满痛苦和心碎,似乎试着想象尼克和茱莉亚对彼此的爱有多深,并试图理解,那么深的爱带来的痛苦一定更严重。

“要是我告诉你我能预知未来呢?”尼克说。

“你要告诉我洋基队会赢得今年一整年的比赛吗?”马库斯不大明白尼克到底要说什么。

尼克望着壁炉,思考着该如何说下去。

“抱歉,”马库斯说,“我……我不是故意要……”

“不,没关系,”尼克转身凝视着自己的好友,“这件事情听起来很疯狂,但请你听我说,不久之后,他们会进来逮捕我,抓我进警局,要我招认我没做过的事,给我看一把我从没见过的枪。”

马库斯露出紧张的神色。

“我没杀她,马库斯,我爱她胜过爱自己。她就像我赖以维生的空气。她给我温暖,让我快乐。我现在愿意不计一切跟她交换立场,拿我的命换她的命,只要能让她起死回生,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马库斯同情地说,“你现在心烦意乱,没关系,我都了解。”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最后,马库斯终于转身去打电话。“我要打电话给米契,你应该跟他谈谈。”

“他来不及。”

“来不及?”

“他们会来抓我……”尼克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金表,掀开表盖。

“你从哪里弄到……”

“十三分钟后他们就会过来抓我。”尼克合上金表,塞回口袋。

“什么?这不合理啊!”马库斯怀疑地摇头,“他们不可能抓你。”

“是夏诺和丹斯。”

“你说什么?”

“夏诺和丹斯警探。现在在我屋里的那两个警探等一下就会过来逮捕我。”

先前那两位警探开进车道时,马库斯曾走过去打招呼并自我介绍,然后带他们去看茱莉亚的尸体。他们告诉他,他最好待在家里等到他们把工作做完为止。他们问到尼克,还说等他们完成初步调查工作之后得跟尼克谈谈。最后,在马库斯转身走向大门时,那两人才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他。

“你认识他们?”马库斯不解地问。

“不认识,或者应该说,在他们给我上手铐之前我都没见过他们。”

马库斯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说你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尼克点点头。

“好吧!”马库斯陷入沉默。他放下电话,在尼克旁边的高背沙发椅上坐下,眼中的同情之意增加了十倍。“我想你应该不可能告诉我他们穿什么衣服吧?”

“丹斯穿廉价的蓝色运动衣,”尼克立刻说出他们的服装,“白色衬衫,发皱的棕褐色长裤。夏诺是个肌肉发达的混蛋,穿着过小的黑色POLO衫和褪色的牛仔裤。”

马库斯歪着头,深吸一口气,慢慢消化尼克说的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从百叶窗望向尼克的屋子。他看得到那些车辆。从这里应该可以清楚看到那两个警察。他们正从停在尼克家车道上的车内走出来,所以尼克可以很轻易地看到他们。不过马库斯并不想在他朋友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跟他争辩。

“听我说,”尼克越来越激动,“我没有疯,洋基队……”

“我们为什么要聊洋基队?”马库斯开始担心。

“他们现在正在比赛,第九局下半场就会赢了……”尼克语音刚落,突然明白这话听起来有多蠢,于是挫败地垂下头。

两个人静坐了片刻。

不过,尼克突然又抬起了头。“他的无名指……丹斯右手的无名指第二个关节以下都没了。”

马库斯还是沉默不语。

“你知道,我从你的窗口不可能看到这个。”尼克想解除马库斯的疑惑,“你问问他,在泽西海岸玩得开心吗?”


马库斯从屋子侧门走出去,踏入夏末的夕阳中。他为他的朋友悲伤。茱莉亚跟他无比亲近,她了解他,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帮他从伤痛中复原。她了解他犯下的错误和他的忧虑、弱点和痛苦,她一次也不曾拒绝他的求助。

茱莉亚和尼克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两人拥有他梦寐以求的爱情。他们是他评价每次婚姻的标准,即使他在说出“我愿意”、在承诺“至死不渝”之前就已经明白,他的婚姻永远比不上他们。他们两个仿佛是一体,不是茱莉亚和尼克,就是尼克和茱莉亚。很少有人会把他们两人的名字分开,他们闲暇时总是在一起,把对方摆在第一位。

看到她的尸体躺在地板上,如此残暴地被人夺去了生命,简直让人丧失所有理智。谁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情?谁会这样夺走一个无辜的生命,夺走一名丈夫生存的理由?

茱莉亚死时,那颗子弹也等于射中了尼克。他的心智崩溃,拒绝相信现实,幻想改变过去、拯救茱莉亚。这是一个心灵严重受创、失去理智的人产生的幻想。

事发时,马库斯站在车库里,正在后备厢找一些文件,突然听到枪声从昆恩家传来。那一瞬间,一阵寒意从他背脊往下蹿。他飞快地跑过去,从他们敞开的车库门穿过,穿过衣帽间的门,看到茱莉亚歪斜地躺在后楼梯旁。她半边脸都不见了。马库斯使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吐出来,心中全被悲痛和惊骇占据。他跨过她的尸体,看到尼克坐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像个不了解死亡的小孩般轻摸着她的腿。

现在,马库斯从容穿过宽敞的侧院,走向尼克的屋子,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没有奔跑的理由了,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茱莉亚活过来。

验尸官的卡车和两辆没做记号的警车停在车道上。一般说来,在一个二十五年间从没有谋杀案发生的城镇突然发生案件,一定会引来大批警力,然而,现在警局的每一个警察,连内勤、秘书和前台人员都到坠机现场去了。所有消防员、急救人员、委员和镇上的医生全部出动。拜瑞丘,甚至这个县里都没发生过坠机事件,所幸这个小康社区像应对灾难事件的专业人士般反应迅速。每个能动用的人员都和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人一起去了现场全力协助。不管是帮助罹难者的家属、搜寻飞机残骸和碎尸,或处理行政上的琐事,拜瑞丘全镇人都去了三英里外的灾难现场,因此只能腾出两位警探来处理茱莉亚的事件。

尼克和茱莉亚的住所占地三亩,是少数尚未划分的大块土地之一。他们的屋子是19世纪90年代建造的,1927、1997和2007年又分别扩建。以前的主屋是占地五千平方英尺的高价农地,可算是相当气派的宅院。每个房间都挂了画和纪念品,表现出前任屋主的品位。但不像一般的大宅院只是博物馆般的展览室,他们的房子是设计给一般家庭居住的,马库斯一直认为这栋屋子将会充满孩子的欢笑声。但从犯罪现场的黄色警示带钻进去,打开厨房的门,踏进白净宽大的厨房时,马库斯清楚知道,这栋房子不但再也不会有孩子的声音,很可能尼克也不会再回来。

马库斯穿过餐厅,听到警探在前厅的说话声,不由得停下脚步。他站了好一会儿才退回去,感觉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着走。虽然他无法忍受再看到茱莉亚的尸体,但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朝她尸体躺卧的衣帽间张望。

白发苍苍的验尸官弯身将黑色尸袋的拉链拉上,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在尸袋标签上写字,这个毫无情绪的动作仿佛是在填写杂货单。这名男子的黑眉跟他的白发形成强烈的对比,弯曲的身躯和风霜满布的肌肤使他看起来至少有七十五岁。马库斯猜想,今天一定有不少已退休的医生、检验员和验尸官被叫去处理拜瑞丘堆积如山的死尸。

马库斯从黑色尸袋能依稀看出茱莉亚的身形,他纳闷着想,不知道殡葬人员是否能修复她的颜面,让她的丈夫能看她最后一眼,做最后的告别。

地板上仍是一大摊血迹,后面的墙壁上还有破碎模糊的血肉和骨头,几根发丝飘飞在看不见的微风中。所有的人力都到坠机现场去了,在这几天内,都不会有人来这里为无辜的受害者清理现场。这样实在不行,他得打电话到城里找个人来料理一切。在那些人清理现场的时候,他会帮尼克安排葬礼事宜,尼克现在心神不宁,肯定无心处理这些琐事。

“喂!”那声音把马库斯吓了一大跳,他的思绪回到现实。

“你来干什么?”夏诺问,“我们刚刚跟你说过,叫你跟她先生在隔壁等我们弄完。”

“我以为……”马库斯环顾四周,“我以为你们已经弄完了。”

“这里可是犯罪现场,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处理,我们得自己采集所有指纹,调查一切。等我说好才算数。”

“抱歉。”马库斯往回走到厨房门口,“我回隔壁去。”

“可恶,昆恩在哪里?我以为你会一直跟他在一起。”夏诺顿了顿,突然紧张起来,“他会不会逃跑?”

“逃跑?为什么要逃跑?他太太死了,他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我说,”那名警探举起一根手指,“既然你人都来了,那我们就来谈谈!”

警探转身走向客厅,好像当这里是他家似的,他示意马库斯跟着他过去。“不会花太多时间。”

马库斯点点头。“只要能抓到凶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发现另一名警察也跟在他身后进来,不过他选择不转身去看。

“你先前说,你跟死者和她丈夫都很熟。你们到底有多熟?”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跟他们两个都很要好。”马库斯回答。

“他们其中之一有外遇吗?”

“你这样说也未免太过分了。”马库斯突然很想掐死问这种蠢问题的警察。

“我们不得不问,”丹斯从他身后开口,“昆恩太太中枪时你人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了,在隔壁,我自己的车库里。我正要出去吃饭,突然听到枪声就急忙赶过来。”

“有人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不过我当时正在跟我女友讲电话,她在加州度周末,你可以去查证。”

“尼克·昆恩跟死者的感情如何?”夏诺问。

“她的名字叫茱莉亚。”马库斯突然开口。他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怒气,“他们非常亲近,甚至比新婚时更相爱。”

“他们有谁很情绪化吗?”

“没有,事实上,他们都很温和。”马库斯依旧无法相信茱莉亚已逝,他甚至无法适应再也听不到她声音的事实。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杀她?”

马库斯一时答不出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夏诺继续追问马库斯,“你能不能想出个理由来,是为了钱,还是因为嫉妒?”

“尼克不可能杀她,”马库斯说,“他连动手打她都不可能,更别说射杀她。”

“证据可不是这么说的。”丹斯拿起一个透明的大塑胶袋,里面装着一把精致的大手枪,看起来像是皇室专用的;象牙做的枪托上镶着珠宝。“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车厢里藏着这把昂贵的武器吗?”

马库斯看到之后立刻呆若木鸡。他从不知道尼克有这把枪。“那不可能是他的。”

丹斯一语不发地把手枪放入塑料盒,转身面向马库斯。

“不管你相不相信,”夏诺说,“我认为是他干的。如果他有律师,我建议你打电话叫律师来,我要审问这家伙,直到他认罪为止。相信我,在今天这种日子,我实在没时间听这些谎话。”

马库斯看着这个警察,突然想起他为什么过来。他看着警探过紧的衬衫和牛仔裤,认为他是个混蛋。他看了看警探的右手,但他五只手指都在。

“你是丹斯警探对吧?”马库斯问。

“不,我是罗伯特·夏诺,他才是丹斯。”夏诺指着他的伙伴。他们正要走进厨房。

“抱歉。”马库斯转向丹斯,“我是不是在泽西海岸见过你?”

“我想没有。”丹斯狐疑地盯着他看,摇了摇头,“为什么问这个?”

“我以为……”

“我讨厌泽西海岸。”丹斯走进衣帽间时不悦地说。

马库斯看着丹斯走向装着茱莉亚的尸袋。他脱下塑胶手套,弯腰帮夏诺和白发验尸官把黑色尸袋搬上轮床。

马库斯又看了看夏诺和丹斯的着装,的确跟尼克形容的一模一样。不过,那也许是尼克从窗口看到,然后忘记了这件事。以他这时如此脆弱的心理状态判断,他很有可能躲进自己幻想中的现实。

马库斯看着装了茱莉亚的黑色尸袋,突然觉得心乱如麻,他到现在还无法接受她已死的事实。不过最让马库斯大吃一惊的是,当他的眼神回到正推着轮床出门的丹斯身上,看到这位警探的右手。

……他的无名指。

……第二个关节以下的部分没了。


尼克坐在马库斯的书房里动也不动。他已经读了三遍那封信,此刻沉浸在极度的困惑中。那个欧洲人写的内容实在没有逻辑,但尼克认为自己也同样失去了理智。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尼克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也不相信超自然现象、神话、传奇或外星人。他以前并不相信什么幸运铜板、兔子脚、厄运或是破镜子这类的东西,但只要能救回茱莉亚,他现在很乐意接受这一切。

他起身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漫不经心地看着书架上的相片。有几个相框的照片是席拉,还有几张较旧的照片显然是从跟前任妻子的合照中剪下来的,另外两个相框空空如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他、茱莉亚、马库斯一起勾着手的照片上,那张照片陈列在书架中央的位置,他们三人都面带笑容。尼克不记得拍这张照片的人是布莱丝还是戴娜,但他不在乎,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凶杀案和坠机都尚未发生,幸福仿佛可永远持续下去。

尼克终于将自己从那张照片上抽离。他担心自己又会被忧伤的情绪淹没,于是转而望向窗外。当他看到夏诺和丹斯警探帮白发验尸官将装着茱莉亚的黑色尸袋从屋里推出来搬上卡车时,恐惧再度升起。

马库斯站在车道上,看着她被送上卡车,悲伤地垂下头。两位警探转向马库斯,接着,三个人穿过两家之间偌大的侧院,慢慢走来。

尼克很想逃,但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不管他逃得多快、多远,他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掀开表盖,看到上面的时间显示为八点五十五分,他又陷入沉思。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慢慢地、仔细地读着信中那不可思议的内容,宛如阅读圣经般努力消化其中的含义。

亲爱的尼克!

我希望你已不再迷惑,虽说你一定因为周遭发生的一切感到更加不解,因为现在的你又回到了今晚八点钟时所在的地方。

在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让人难以理解,我只能说,无辜之人的死亡是很不公平的。失去我们所爱的人,让我们对残酷的命运产生无以名状的痛苦和困惑。

尼克忍不住望向窗外那辆载着冰冷黑色尸袋的卡车。

一个简单自私的行为将会反射到时间和生活中,因此夺走陌生人的生命。我们心爱的人可能会面对死亡,但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会了解是哪一刻或哪一个事件所造成的影响。然而,如果这一刻不会发生,如果能事先找到它,并取消它,它所影响的生活轨迹就能改变、修正,或许就能救人一命。

你现在站在某个房间里,在一个从你记忆中抽出来的瞬间,你想,也许是因为魔法,或是某位神祇的干预,不过我向你保证,两者皆非。

你现在正在今晚八点钟所在的房间,再一次度过那个钟头。不过,这一次你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之前如果是右转,现在可以左转;先前说不,现在可以说好。没人会知道有何不同,也没人会经历跟你一样的现象。你可以自由选择合适的方向,改变你先前经历过的未来。

你得到了一个礼物,尼克,一个能让你重新度过十二个小时的礼物。

你必须特别注意,因为这时间非常短暂:

每个钟头,在金表的分针指到十二时,你就会回到两小时前,然后重新度过你生命中的那一个小时。

向前一步,退后两步。

这种现象会重复整整十二次,不多也不少,直到你回到今天早上的十点钟。

你每次回到过去,就有了一次机会找到事件发生的原因,解救你的妻子。我就不再讲解这些技术性的问题,我只是要告诉你,每次时间倒退,你就会回到两个小时前的那个地点,重新度过那一个小时。

但请注意,每一个选择都跟你在正常的生活中一样,在我们做抉择的那一刻,都无法了解这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有能力救茱莉亚,有能力把你的生活导回正轨。但请记住这个警告,你现在冒险行进的路线充满不确定性,做任何选择之前都务必仔细思考,才不会让你未来的生活失去平衡,或影响他人的生存。

至于,为什么是你得到这个礼物、我的身份是什么、怎么会发生这些事情,此时这些都不重要,请放心,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愿上帝保佑你,并记住:时光飞逝,一去不复返。

Z.

附注:请妥善保管这封信和怀表,千万注意,绝不能让表离身。如果表丢了,或遭到毁损,你就会被困在那个时间,跟其他人一样,继续在那个时间流里前进,解救茱莉亚便再无可能。

(图2)

一个人若面对必输的状况和最黑暗的未来,便会摒弃逻辑,投向信仰、祷告等神秘之物,会说服自己,有更强大的神祇将对他伸出援手。这常发生在最绝望、最危急的时候,有可能是在商场,甚至是在战场上。在对抗敌人之际,军人会祈求上帝让他获胜,却不明白他的对手也祈求得到救赎,两人甚至很可能是对同一个上帝祷告。人会为了爱情对星星许愿,信心满满地将一块铜板丢进水池里,认为这样就能赢得头奖。人们也会摸摸兔子脚,期望自己喜爱的橄榄球队能赢得超级碗。

所以,尼克也开始相信手中这只怀表的力量,相信陌生人信里写的——虽说他完全搞不懂出现在这封信最底下的是什么语言,但他相信,只要他努力一点,应该就能阻止那名杀手,能让茱莉亚免于一死。只要他撑到九点,就能确定这一线希望是否纯属空想,确定他的信心是否放错了地方,是不是注定要重新经历在审讯室内的那场磨难。虽然这似乎有点愚蠢,但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此。

尼克突然回过神来,冲出书房,穿过两层楼高的大理石门厅,来到大门口。他扣上插锁,急忙穿过客厅的落地窗,来到后阳台。成功锁上后门和车库门之后,他又跑回书房,关上沉重的红木门,紧紧锁住。他很庆幸马库斯在书房的门上安装了插锁。在书房内门上装锁虽然很奇怪,但既然里面有一幅尚·李奥·杰洛米的大型油画和两幅诺曼·洛克威尔的画,就可以理解了。

尼克又看了看怀表。八点五十八分。

他们来了,他听到他们敲打着上锁的大门。

尼克走到观景窗前关上百叶窗,他将叶片往下翻转,不让外面看到屋里的任何动静。

他听到大门被踢开,像地震般轰隆作响,马库斯的声音在宛如洞穴般的大理石豪华门厅中响着,他一定是在气大门被踢坏的事。

书房门口传来敲门声。

“尼克,”马库斯模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我打电话给米契了,他会到警局去跟我们会面。不过这两个家伙要你跟他们走……而且,他们要你马上出来。”

尼克沉默不语,看看书房四周,又盯着手中的怀表,上面显示八点五十九分。

“听着,我会陪着你,”马库斯的语气中充满关怀,“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解决这一切。”

尼克还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怀表。

“尼克,”马库斯在门外说,“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够了,”夏诺打断他,“昆恩,马上把门打开。”

尼克坐在原位,目不转睛地看着怀表,秒针的速度缓慢无比。三十秒过去了,现在只要再等三十秒。

“尼克,拜托你开门好不好?我没有钥匙,这两个混蛋已经毁掉我的大门了。”

尼克继续盯着表,好像它可以突然把他变到别的时空,这表是个圣物,会显示出未来的真貌。

“给我闪一边去。”夏诺对马库斯吼,“昆恩,你只有五秒钟。”

尼克继续盯着滴答响的怀表,房门砰地打开,夏诺的脚踢坏锁和木门,碎片飞溅。他冲进门时已拔出手枪,紧握在胸前。丹斯也拿着武器紧跟在他身后。

“趴在地上。”这名激动的警探高喊。

尼克及时把怀表放进口袋,夏诺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倒在波斯地毯上。

“该死!”马库斯怒吼,抓住夏诺的肩膀把他从尼克身边拉走,“不要这样。”

夏诺转过身朝马库斯下巴揍了一拳,马库斯毫不犹豫地把全身气力注人他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夏诺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狂喷。

尼克转身,把这一切全部隔绝,他的心已经抽离,专注在口袋中的表上,在脑中倒数着九点整前的秒数。

他周围的暴力事件持续进行,马库斯大吼一声,压到夏诺身上,尼克继续数着。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