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8日 晚上9:22
黑发男子将那把充满异国风的特制手枪滑过桌面。手枪的外壳光亮、精美,古铜中带点金色调,象牙色的手把上还镶着几颗珍贵的宝石。和19世纪制造的一般枪械不同,这是一把1872年精心打造的六连发手枪。随时间的消逝,它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逐渐被历史淡忘,最后成为收藏家圈子内口耳相传的神秘宝物。
跟那个时代的其他珍品手枪一样,它的枪托和七英寸半的枪管上都布满了精致的蚀刻文字,但这些蚀刻却与众不同。它们是从《圣经》、《可兰经》和《摩西五经》里摘录下来的经文,并以优雅精巧的书法字体刻出:通往地狱的大门宽广无比——你们会在地狱相聚——仍带着神谴——也许置身于黑暗——对你们怀有敌意的人,你们也要对他们怀有敌意。这些字句以英文、拉丁文和阿拉伯文相陈并列,仿佛这把手枪是上帝的武器,专门设计用来打倒罪人。
相传,这把手枪是专为奥斯曼帝国第三十七位苏丹——穆拉德五世(Murad V)而制,他在位仅仅九十三天,据说在他于1876年8月因疯病退位之后,这把手枪也跟着销声匿迹。
“双动式转轮手枪。”男子说。他拿起这件精致的武器放在戴着手套的掌心,“这种手枪相当罕见,我敢说它绝对是枪中极品。”
伊森·丹斯宛如对待新生儿一般,以极其恭敬的谨慎态度捧着它,他那双血丝满布、带着睡意的眼睛,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检视着这把精致的手枪。他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轻抚它,细细鉴赏着手枪上青铜和黄金的质感以及精巧的手工。最后,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它,把手伸进发皱的蓝色运动上衣口袋里。
“看样子,连枪支也融入了同样的宗教狂热。”丹斯将一颗.45口径的纯银子弹放到桌上。弹壳上同样刻了许多优美的阿拉伯文。“弹膛里还有五颗子弹,不知道为什么都是银的,1876年的伊斯坦布尔又不是到处都有狼人横行肆虐。不过话说回来,这把手枪是为疯子设计的,所以银子弹也没什么大不了。”
尼克·昆恩坐在丹斯对面,沉默地望着那把手枪。他仍闻得到刚擦上不久的保养油和残留在枪膛上的一抹淡淡硫黄味。
“这样的极品大概值多少钱?五万?十万?”丹斯又拿起它,像西部片中的警长般转动枪膛,“过去,这把枪只是个传说,一百三十年来没有任何持有人的记录。你到底是在哪里找到这种奇货的?是在古董市场吗?还是黑市?还是在所谓的‘秘密市场’?”
尼克虽默然不语地坐在那里,脑中却是千头万绪。
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灰发男子探头进来。“丹斯,你过来一下。”
丹斯摊了摊手。“我现在有点忙。”
“你忙?人生真是烂事一箩筐。今天出了坠机事件,整个办公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个,顶多加上夏诺和曼斯。如果你不想回野地去处理那堆女人小孩的碎尸残骸,最好马上给我滚过来。”
丹斯啪的一声把枪膛推回手枪,又转动一下,举起它,望着枪管,仿佛在瞄准某个想象中的目标。
最后,他把手枪放回尼克面前,凝视他半晌,拿起一颗银子弹。
“别乱跑。”丹斯说完后便走出去,关上铁门。
尼克·昆恩终于吸了一口气,这仿佛是过去三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呼吸。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把这个噩耗推到脑中最遥不可及的角落,倘若他放任情绪恣意窜流,它必定会将他啃噬殆尽。
他穿着茱莉亚两星期前送他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灰蓝色的杰尼亚牌休闲西装外套,在熨烫过后就跟裁缝师刚做出来的一样新;他在外套底下穿了一件淡绿色的POLO衫,配上一条牛仔裤,这样的休闲打扮几乎是他每周五必穿的另类制服。尼克深金色的头发有点过长,需要修剪,虽然他老早就答应茱莉亚要去理发,但却拖了三个礼拜都没剪。他刚强的面容让人读不出他的心思,这种特质在做生意或是玩扑克牌时都很吃香,没有人能从他眼里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但茱莉亚却能从他嘴角微小的弯度看穿他的念头。
尼克环顾四周。这个窄小的房间显然是专门设计来让人心生焦虑的。室内只有一张铁桌,莱姆绿的塑胶桌面上放着那把镶了宝石的精巧手枪,还有四张坐起来超级不舒服的铁椅,他才坐十五分钟,屁股就已经发麻了;一个套着铁笼的白色时钟挂在门边,现在已经快九点半了。墙上除了一块巨大的白板之外空无一物,三支彩色的白板笔用鞋带绑着,吊在一角。白板对面有一块双向镜,能让站在镜子另一头的人看到这里的一切,也可以让坐在这房间内的人心生怀疑,不知道有几个人站在隔壁房间观察他、评估他,甚至在他尚未进入法庭抗辩之前,就已经判他有罪。
一股强烈的痛楚揪住尼克的心,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停止了。两个小时之前,他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榨干,脑中被无数的疑问和困惑所占据。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依稀闻到了茱莉亚身上的馨香,仿佛这股香气始终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
尼克到西南部出了四天差,今天凌晨三点才回到家,他累得连自己怎么上床的都不知道,不过他仍记得刚醒来时的情景。
朱莉亚身上只穿着一件印着埃里克·克莱普顿图像的T恤,但这件T恤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三秒钟便被扔到地上,露出她完美无瑕的胴体。虽然她今年已经三十一岁,身材却几乎跟十六岁时一样健美;她的乳房坚挺,小腹紧实,微微露出练过的肌肉,古铜色的长腿柔软而有弹性。她是西班牙、爱尔兰和苏格兰的混血后裔,脸蛋充满古典美;高挺的颧骨,丰满的嘴唇,无论在何处都能让许多男人对她行注目礼。夏天时,她的皮肤会被晒成明亮的黄金色调,鼻子上冒出几颗淡淡的小雀斑,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格外诱人。
她跨坐在尼克身上,俯下身,轻柔地吻着他的唇,唤醒他。他迷失在她金色的长发和薰衣草花香中,被她天然的体香充盈着心神,片刻之前的美梦,此时幻化成真。即使经过了十六年,他们的热情始终未减。他们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白天即将面对的烦忧,只是尽情地享受在彼此怀中的恬适感。
阳光在白色的枕头上飞舞时,尼克终于起来伸懒腰,看到阳台上的小桌子后,他瞬间清醒。
尽管茱莉亚工作繁忙,时常睡眠不足,但她还是起身准备了早餐,就放在二楼起居室外阳台的铁桌上。培根、蛋、新鲜的柳橙汁和煎饼,全都在他沉睡时被悄悄地从厨房端到阳台。
他们只穿着内衣和T恤坐在阳台吃早餐,太阳也开始爬上夏日早晨的天空。
“我们今晚要跟莫勒斯一家在瓦哈拉餐厅吃晚餐。”茱莉亚说。
尼克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抬头看她。“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要待在家里了。”
“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啦!”茱莉亚露出和缓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欢法兰,况且,汤姆也没那么糟啊!”
“他只在乎他自己。”尼克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茱莉亚拿起其他的盘子摞在他的盘子上。
“我以为我们要一起安排晚上的节目,而不是为对方做安排。”尼克说。
“尼克,”茱莉亚沉下脸,“我们根本就订不到九点以前的位子。”随后,她走进屋里,留尼克一人兀自站在原地。
十五分钟后,他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李维斯牛仔裤和POLO衫回到卧室,茱莉亚已经换好衣服,正要走向门口。她已经从性感的妻子变成身着黑裙、脚踏纽约时尚名牌设计鞋、穿着丝质白衬衫的上班族。她拿起皮包挂到肩上,回头看他。
“我觉得我们应该取消这次晚餐,”尼克平静地说,嗓音近乎恳求,“我真的只想待在家里。”
“你就当是陪我去好了,”茱莉亚边说边走到门口,“搞不好会很愉快。”
“我不想去。”
“九点钟。”她的口气开始不高兴。她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外,“我上班要迟到了。”
“我知道了!”尼克有点生气,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绕一圈,又传到门厅来。她则在十秒钟后重重地关上后门作为回应,那砰的一声撼动了整个屋子。
这是他们几个月来首次以这么恶劣的情绪分别。通常应该用充满希望和乐观的心情开始这一天,然后才被磨人又艰苦的工作拉进深渊才对。
他发完脾气马上就后悔了,早上分别时不该为晚餐这种小事吵架。但他想,反正永远都有明天,还有另一个周末等着他们。他试着打她的手机,却没人接,不过这也还算正常。
审讯室的灯光闪烁不定,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又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苍白暗淡的灯光才稳定下来。
“抱歉,”丹斯说,“工人已经修了九个小时,电灯之前还是好的。”
他坐到椅子上歪着头问:“你喜欢洋基队还是大都会队?”
尼克只是呆望着他,稍显惊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他竟然还问得出这种问题?
“杰特在第九局下半场打了个大满贯全垒打,以六比五赢了红袜。”丹斯看尼克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摇了摇头,手插进口袋。
另一个男人走进来,没有开口说话。他把椅子往后倒向墙壁,拨开几绺凌乱的头发。罗伯特·夏诺长着一副标准的倒霉相,肌肉发达的体格挤在小了两号的短袖上衣里,使他的手臂和胸膛格外突出;往后梳的黑发说明了他是爱尔兰人,他下巴处有道疤,灰蓝色的眼中充满怒气和责难。夏诺手里转动着老式的警棍,把它当成迷你球棒似的挥来挥去,宛如20世纪50年代的纽约巡警。尼克不禁想,这个家伙铁定已经认定他有罪。
丹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台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119专线。”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快地响起。
“我是茱莉亚·昆恩,”茱莉亚低语着,“这里是拜瑞丘汤森巷五号。请你们快点来,我丈夫和……”
电话突然断掉。“喂?”总机小姐问,“喂?女士?”
尼克保持沉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益,而是怕一开口就会精神崩溃。他很清楚六点四十二分时自己人在哪里,他在书房里工作,除了到厨房拿几罐可乐和奥利奥巧克力饼干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
枪声吓了他一大跳,他的听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他只迟疑了一下,便猛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客厅和厨房来到衣帽间,发现通往车库的后门大开着。
他不明白茱莉亚为什么又忘了关门,但他看到茱莉亚平常挂在挂衣钩上的皮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他蹲下去想把皮包捡起来时,才发现有血从白色的护墙板滴落,他的目光循着血滴往下移,看到她的黑裙子、她的长腿,还有一只穿着托利·伯奇牌黄色鞋子的脚从后楼梯旁露出来,她的脸庞和身体都被楼梯遮住。
他坐倒在地,肺里的空气像被全部吐光一般。他的心仿佛在瞬间死去,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到他最好的朋友泪流满面地站在面前。他放开茱莉亚的腿站起来,马库斯的手抓着他的肩膀,阻止他过去看茱莉亚的上半身。马库斯体重两百磅,有一身强健的肌肉,他死命地抓住尼克,不让他看到那幕会纠缠他一辈子的骇人景象。
尼克使劲挣脱好友的钳制,想靠近妻子。最后,他发出痛苦的叫喊,哀号充斥整个房间,化成无声的泪水,宛如世界垮落般发出虚无的呐喊。
他们在隔壁的马库斯家等警察,静静坐在前廊的阶梯上,一个多钟头后才听到警笛声悠悠响起,像在宣布有不幸的事件发生在这个社区。那警笛声让尼克永生难忘,那代表着他痛失爱妻,莫名遭到指控,同时也是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噩梦的序曲。
灰发男子又探头进来。“他的律师到了。”
“速度还真快。”丹斯说。
“只要有钱就不用苦苦等候。”夏诺说。这是他首次开口。他把椅子往前翻,站了起来,朝门走去时还朝尼克迅速一瞥。
“我们快走吧。”那名灰发男子挥挥手催促两名警探出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但不到三十秒又被打开。尼克的心跳甚至没有时间放慢。
那名男子走进来的模样似乎是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房间。他身材高大,衣着体面,充满智慧和沉稳的气质,他驱走了些许尼克在过去几个小时中经历的惊恐气氛。这人的发色很深,有斑驳的灰发穿插其中,鬓角有两抹醒目的银亮发丝;他的双目锐利专注,炯炯有神;他的脸庞布满风霜,眼角和额头古铜色的皮肤刻着细纹。他穿着双排扣的蓝色外套,熨烫齐整的亚麻长裤,黄色的丝绸领带映衬着浅蓝色的衬衫,无不显示着这名男子的修养和品位。
“他们把你大部分的东西都拿走了吧?”男子操着浓重的欧洲腔问,拉开一张铁椅在尼克对面坐下来。
尼克盯着他看,眼中充满疑惑和不解。
“你的皮夹、钥匙、手机,甚至你的手表。”男子看着尼克手腕上的表带痕迹,“他们慢慢抹去你的身份象征,接着夺走你的意志、你的灵魂,最后他们要你说什么你就会说什么。”
“你是谁?”尼克问,这是他在这四面墙的禁闭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米契叫你过来的吗?”
“不是。”男子顿了顿,环顾四周,然后打量着尼克,“就他们控诉你的这件案子来说,律师是你最不需要的人。律师会收你一小时六百美元,给你一张五十万的账单,让你即使在监狱里服二十五年徒刑时还欠他一堆钱。”
尼克凝视着这位高雅体面的男士,心里更加迷惑。“米契已经在路上了,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
男子点点头,神态镇定,双手放到桌子上向他伸来。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感到非常难过,这是最糟的情况:他们没给你任何哀悼的时间,直接把你带过来审问,逼你招供。”男子停顿一下。“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所谓的正义变成某种争输赢的游戏,而非寻找真相。”
尼克上下打量这个人。
“你有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写你的档案的?”男子说,“内容很详细,我不认为他们会给你抗辩的机会。”
“我没有杀我的老婆。”尼克终于开口。
“我知道,但他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只看重动机和凶器。”男子的眼神落在桌子中央的那把枪上,“他们希望你认罪,这样就不用写一堆报告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们会花上十二个小时,慢慢磨掉你的意志,逼你认罪,以后就不需要花好几个礼拜跟检察官会面,或者花几个月的时间准备上法院的资料。”男子顿了顿,“你会被定罪,下半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在那里哀悼妻子的死,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不是律师,那你来做什么?”
男子温暖的眼神紧锁在尼克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来。“你还有救她的机会。”
尼克回望他,这不合逻辑。他又探身靠近那人一些,想弄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如果你能离开这里——如果,你可以救她,你愿意吗?”
“她已经死了。”尼克不解。这个人好像根本搞不清楚实际状况。
“你确定吗?”男子靠过来直视尼克,“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
“你是说我的妻子还活着?”尼克的声音沙哑,“怎么会?我亲眼看到……”
男子把手伸进外套胸前的内袋,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从桌面上推过去给尼克。
尼克看了看审讯室的双向镜。
“别担心,”男子微笑,“没有人在看。”
“你怎么知道?”
“他们都在忙坠机的事,死了两百一十二个人。这个城镇跟你的人生一样都被搞得天翻地覆。”
尼克感觉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犹如清晨时分,在清醒与熟睡之间,他的心中充满许多矛盾的画面和念头,迫切地想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
他低头看看那个信封,手指伸到信封的粘贴处……
“现在不要打开。”男子压住尼克的手阻止他。
“为什么?”
“等你离开这里再打开。”男子收回手,坐回原位。
“离开这里?”
“你有十二个小时。”
尼克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九点五十一分。“十二个小时?要做什么?”
男子从外套里拿出一只金怀表,打开,露出老式的表面。“时间不能浪费。以你现在的情况而言更是如此。”男子合起表,把它交给尼克,“鉴于你缺了块表,以及你所受到的压力,你得收好它,并随时注意时针的位置。”
“你是谁?”
“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写在那封信里,但我刚才已经说过,等你离开这里之后再打开它。”
尼克四下张望,看看双向镜,再看看破旧的铁门。“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你留在这里是救不了她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现在人在哪里?”
男子看看墙上的钟,站了起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思考要怎么离开,只剩九分钟了。”
“等一下……”
“祝你好运。”男子在门上敲了两下,“要时刻留意那块表。你有十二个小时,在第十三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她的命运、你的命运都将成为定局。她的死有可能比你所想象的更加凄惨。”
门打开了,男子走出去,尼克兀自坐在原位。他凝视着信封,很想打开它,但很快就把信和金表收进外套胸前的口袋。他知道,如果这些东西被他们发现,他将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尼克亲眼见过她的尸体,只是没看到她的脸,因为马库斯拉住了他,想保护他,不让他看到那悲惨的画面。枪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偷走了她的美丽。但他摸过她的腿,也见到了她身上穿着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毫无疑问,那具尸体一定是茱莉亚。尼克将手伸进口袋,想拿出那封信,但却在半途停下来。他脑中响起了那人的警告。他把信塞好,回想着那名男子的眼神,充满说服力,又如此真诚。
当所有的希望都从这个世界消失时,那名男子再度将其点燃。尼克无法想象茱莉亚为什么还活着,但是只要还有一丁点可能性,只要有任何救她活命的机会,他就会想尽办法逃离这个上锁的警局房间。
各种可能性和心中的目标取代了哀伤和困惑,逃出警局的审讯室虽然不可思议,也相当莽撞,然而……
其实不是完全不可能。
尼克看着两英寸厚、装了沉重门闩和锁头的房门,这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别的门。他又看看白板,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表针快要指向十点钟。随后,他的眼神落在令人备感威胁的双向镜上。他注意到自己镜中的影像:独自一人坐在单调潮湿的审讯室里一张极不舒服的铁椅上,桌上摆着那把致命的手枪,然后,他笑了。
这是面用玻璃做成的双向镜……
丹斯警探回到审讯室。这名三十八岁的警探永远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瞪视尼克,把一个文件夹丢到桌上。他的白衬衫衣角露出一截没扎进去,突出的配枪使他的外套变了形。
“在夏诺进来之前,你想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丹斯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打开文件夹,注视着里面的一张相片,他故意不让尼克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人做出这种事?是为了钱吗?”
“为了钱?”尼克相当困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真是太好了,你会说话。”
尼克瞪着丹斯,眼神落在丹斯外套里的隆起上,正好看到配枪的尾端露出来。
“我感到很遗憾。”丹斯同情地停顿一下,“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请问,你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今天早上吵过架。”尼克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吵些什么?”
“跟她朋友吃晚餐的事。”
“嗯,我大概能理解。她和她的女性朋友开心地聊着天,你却只能陪着这位女性朋友的丈夫,而你跟他却毫无共同话题可言。我的前女友也曾把我拖到泽西海岸,去她朋友家度周末。那一整个周末都在下雨,害得我跟某个讨厌鬼困在屋子里,而她们却跑去逛街,那个王八蛋一直讲他的无聊生活,我很想逮捕他。从此以后我就恨死泽西海岸了。”
丹斯很有手腕,他想利用同情和两人间的共同点赢得尼克信任,但尼克没那么笨,不会上他的当。
“在那之后你们说过话吗?”丹斯继续问。
“没有,我整天都在忙。视频会议和一堆文件让我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我知道她也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她是律师吗?”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个问题?”
“抱歉,这是习惯。”丹斯合上马尼拉纸制的文件夹,把它放在桌上,就在那把不祥的柯尔特手枪旁边,“她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吗?”
“我不知道。”尼克有点突兀地回答。
“你们后来就再也没说过话了吗?”
“她打过几次电话来,但我没接。”
丹斯看着尼克,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很幼稚,”尼克说,“我知道,可是——老天,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可恶,有人杀了我太太,但绝对不是我!”
尼克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荡,似乎萦绕了好几分钟后,他们才转移话题。
“这里写着,”丹斯用手指敲着文件夹,“你有九毫米德制席格·索尔手枪的执照。”
“我有。”
“那把枪在哪里?”
“在我的保险箱里,过去六个月来一直都放在那里。茱莉亚很讨厌枪。”尼克痛恨这种讽刺的情况。
“所以你知道怎么用枪?”
“如果连驾照都考不到,何必买车?”
“不要耍嘴皮子。”
“不要把我当成白痴。你就是一副我杀了她的模样。”
“我想帮你。”丹斯说。
“听着,如果你想帮我,现在就该出去寻找真正的凶手。”
“很好,如果不是你做的,就多告诉我一点细节,这样才有希望抓到真凶。”
“所以你相信不是我做的?”尼克燃起一线希望。
“问题是,”丹斯拿起那把黄金和青铜外壳的手枪,“这把枪上印满你的指纹。”
“可是没有人来采我的指纹呀。”尼克困惑地摊着手。
“我们已从你的皮夹和手机上采到指纹了,我亲自采的。”丹斯顿了顿,“跟凶器上的指纹吻合,你得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把枪上只有你的指纹。”
尼克头晕目眩地呆坐着。他从不曾见过这把枪,更别说碰到它。事实上,他连自己的枪都有六个月没碰,他最后一次用枪是跟他的朋友马库斯·班纳特去射击场练习。枪支赋予人类极度强大,甚至可说是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生或死,只要扣下扳机就能操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还得补充一句,”丹斯继续说,“弹道测试报告可能要好几天后才会出来,因为大家都在忙空难的事,不过你手表上有弹药残留物,跟子弹上的火药一致。所以,假如你的说词属实,就请你‘全部’说出来。就算你想捏造事实,也得编得更有说服力一点。”
夏诺走进审讯室,锁上门。“我建议你编个好一点的故事。”他显然已从双向镜对面听到了全部的对话,“尽量看着镜子中央的摄像机,这样之后要转给陪审团看时就方便多了。”
尼克再次茫然失神,他在丹斯身上看到的一线希望随着夏诺的现身被抹杀得一干二净。他又抬头看了一下时钟。九点五十六分。
夏诺将警棍往桌上一敲,不仅吓到尼克,连丹斯也被吓到了。
“你这个冷血杀手。”夏诺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在档案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只需要尽快把你定罪……”
“先等一下。”丹斯打断夏诺,想让他镇定下来。他靠向椅背,跷起双腿。
“想都别想。有个女人死了,”夏诺大叫,“她可没机会‘等一下’,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老婆,我只要答案。她是跟别人上床被你逮到了吗?还是你跟别的女人乱搞被她发现了?”
尼克愤怒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很生气,来啊!快点抓狂!”夏诺嘲弄他,“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掉你老婆的!这身光鲜亮丽的意大利名牌衣服、进口车和市郊的小豪宅全都是装饰你那颗黑心的虚伪外衣!你跟那些在巷子跟妓女乱搞的流浪汉没两样。”
尼克必须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他浑身紧绷,血液沸腾。
“一定是因为她跟别人上床,所以你杀了她。”砰的一声,夏诺又把警棍往桌上一敲。
但这次的力道太强,把丹斯吓了一大跳。双腿跨在椅子上的他一时失去平衡往后栽,只能用双手拼命抓住桌子。
夏诺爆发的怒气、警棍打在桌上的响亮声音把尼克逼到了极限。他的妻子死了,别人却指控他是杀人凶手,不但如此,这名警探竟还质疑他和她的清白。
丹斯往后倒时,情况瞬间变得一团混乱,他的外套往后飞,露出挂在肩上的枪套和九毫米手枪的枪托。尼克来不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丹斯的枪套上拔出那把手枪。
尼克扳开格洛克手枪的保险,手指停在扳机上;他凭着记忆做出本能反应,虽然他很讨厌枪,但不表示他忘了怎么用枪。他跳过去,卡住失去平衡、摇摇欲坠的丹斯的脖子,枪口指着他的头。
丹斯戴着手套的手慌乱地挥动,情急之下抓向尼克的手臂。
“把枪放下。”夏诺拔出自己的手枪大叫,他单膝着地,枪指着尼克的头。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她还活着。”尼克像个疯子般叫喊,目光在夏诺和墙上的时钟之间来回游走,“我的妻子还活着。”
夏诺和丹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好,”夏诺用枪口指着丹斯的头,镇定地说,“先把枪放下,你可能觉得……”
“狗屁,”尼克对他大吼,“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知道失去她,又发生这一切让你很痛苦,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如果别人杀了她,我们就去抓那个凶手;但你这样只会害自己白白送死,杀妻不会被判死刑,可是如果杀警察……就是死罪,他们会把你处死。”
“你不懂,我妻子还活着;是有人陷害我,我得立刻离开这里。”尼克拖着丹斯往后走向双向镜。
“把枪放下。”尼克对夏诺大吼。
“想都别想。”夏诺回喊。
尼克看了看时钟。九点五十八分。他用拇指将丹斯那把九毫米手枪的击铁推回去,响声把丹斯吓了一大跳。
“鲍勃,”丹斯瞪着夏诺,“你按他的话照做就是了。”
“不可能。”
“照他的话做,”丹斯说,“不要拿我的命来逞英雄。”
夏诺的眼神虽然很不服,但还是照做了。
尼克立刻用枪指着他身后的玻璃,扣下扳机。枪声宛如大炮般震天鸣响,玻璃裂成无数碎片,露出对面的阴暗小房间,房间正中央的摄像机对准他们。尼克用枪抵着丹斯的下巴,火热的枪管摩擦着他的皮肤。
“你疯了吗?”丹斯高声尖叫。
夏诺再度拔出手枪瞄准尼克。
“看着我,”夏诺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他一面用枪口对着尼克,一面拿起文件夹,倒出一叠八乘十寸的相片。“你看过这些照片吗?”夏诺咬牙切齿,将照片一张张拿起来给尼克看,近在咫尺。
总共有二十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全彩照片,血色浓艳,跟尼克想象中完全不同,跟电视或电影也不一样。虽然屏幕上的鲜血令人厌恶,但在内心深处,你很清楚那只是好莱坞的拍片伎俩,你还是可以很平静。但这些相片却是真的,深深地吸引着尼克的目光,尽管他很想逃避,却还是仔细地看着每张照片的全部细节。他看看地板上的血迹,还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穿的衣服和裙子;她无名指上那个他在圣帕特里克教堂为她戴上的婚戒,最后才看她的脸,或者该说是那张残缺不全的脸。
她左半边的脸部没了,一只眼睛不见,太阳穴和额头碎裂,但右半边……只要看到她的蓝眼睛和金黄色眉毛底下淡褐色的雀斑,他就能肯定这个仰望着他的女人确实是他的妻子。
这时,他心中充满困惑,脑中发出无声的呐喊,这些照片印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茱莉亚已经死了。
“我数到三,”夏诺说,“就算你要杀掉丹斯我也不在乎,我要杀了你,当着摄像机的面,因为我的行为非常合理。”
尼克压在丹斯下巴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警探紧张地抓紧他的手臂。这时,尼克意识到丹斯的右手没有无名指,乳胶手套的空洞处像一绺头发般荡来荡去。
尼克看着墙上的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地朝顶端的整点方向前进。
“一。”夏诺低声说。
“不可能。”尼克情急之中又看了一下那些照片,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希望他是另一个人,便能逃离现在这颗空洞的、如死去一般的心。茱莉亚的脸庞回望他,尼克再次感到极度悲痛,几乎无法忍受。他想转移目光……
“二。”夏诺更大声了,他的语气似乎在说,他会说到做到。
“我得离开这里。”尼克说。一种异常的平静突然占据他的心。“你不懂,我可以救她。”但茱莉亚已经死了,这项不可能的任务根本不合情理,如果她都死了,他又该怎么救她?然而,那名男子的声音犹在耳际。你有十二个小时,在第十三个小时,一切都将结束……
“三。”
尼克看着夏诺慢慢扣下扳机。
在击铁打到弹匣尾端之前,在子弹射出枪管之前……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