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支中等长度的梆笛,在柔和的日光灯下,表面发出幽暗的反光。笛声悠悠地停下以后,苏醒缓缓长出口气,把笛子从嘴唇边放下。他又想起了在民乐团里的时光,他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笛手,每次参加演出都会吹响这支笛子。他对它简直了如指掌,熟悉它的每一个吹孔,就像熟悉自己的眼睛。苏醒闭上眼睛,轻声念出了刻在笛管上端的两行草书:“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虽然嘴里念着诗,可脑子里却总是晃动着那个小男孩的影子。苏醒觉得那对母子有种幽灵般的气质,有时让人浮想连翩,有时却使人望而却步。
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接起电话,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是苏醒吗?我是池翠。”
苏醒立刻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有些紧张地问:“你就是小弥的妈妈吧?”
“是我。”
“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里的池翠停顿了一会儿说:“是关于小弥学笛子的事。”
“你不是不同意吗?”
“不……我想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想了想说:“你刚才听到我吹的笛子了?”
然而,电话那头只有池翠轻微的呼吸声,听不到她的回答。
“池翠,你在听吗?”
“我在听。”她显得有些紧张。
“好的,听我说,我愿意教小弥吹笛子。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池翠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看行吗?”
苏醒看了看时间后回答:“没问题,我马上就到。”
电话挂断以后,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支小笛子,这是他小时侯用过的,然后又找出了几本笛子的教科书和曲集,再带上平常用的笛子就出门了。
几分钟后,苏醒抵达了池翠家里。3楼的走廊依然还是那副样子,他在池翠的门前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按响门铃。很快,池翠为他打开了房门,她似乎化了淡淡的妆,彬彬有礼地向苏醒点了点头。
走进客厅以后,苏醒看到小弥也正襟危坐着。池翠给他倒了水,却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才由苏醒打破了沉默,他对池翠说:“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对不起,昨晚我实在太失礼了。你把小弥送了回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她看了看苏醒的眼睛,又立刻低下头说,“你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刚才心里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是因为我的笛声?”
“我不知道。有许多事情并不需要理由,你说呢?”
苏醒不明白池翠的话什么意思,他的目光忽然移到了小弥脸上。只见那重瞳般的眼睛对他眨了眨,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的,就像我与小弥的相遇,也许真是一种缘分。小弥,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好的。”小弥微微笑了起来。
池翠摸了摸小弥的头说:“这孩子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那我真荣幸。”苏醒回答。
“你知道吗?他在窗口盼望了整整一天,就是为了等你的笛声吹响。当你的笛声传来时,他就完全沉浸在其中,我无法形容他当时的表情。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但我知道他非常陶醉,他从你的笛声中得到了快乐。也许在冥冥之中,他和笛子真的有缘。”说话的瞬间,池翠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7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神秘笛声飘扬之夜,她和肖泉度过了一个错误的夜晚,从此小弥就在她的腹中生根。这是一种宿命吗?池翠看着小弥的眼睛,心中隐隐作痛。
“真的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苏醒摸了摸小弥的脸说。
小弥伸出手抚摸着苏醒带来的笛子,用那细嫩的童声说:“我想我们能够开始了。”
池翠也向苏醒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把笛子举到小弥的面前说:“首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笛子。中国笛子又名‘横吹’,通常由竹子做的。正如你现在看到的,它有一个吹孔、一个膜孔、六个音孔,此外还有前后出音孔。笛膜一般用芦苇杆的内膜制成。”
“它看上去就像人的眼球。”小弥指着笛膜说。
“像眼球?不,笛膜是透明的。”
“人的眼球也是透明的。”
池翠突然打断了小弥的话:“别乱说,人的眼球当然是有颜色的,大多数人的眼睛是黑的,还有些人是蓝色或棕色的眼球。”
苏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小孩子的话如此紧张,他继续说:“过去传说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把笛子传入中国,但事实上,早在七千年前中国就出现了笛子。浙江河姆渡遗址就出土过骨哨和骨笛。湖北曾候乙墓和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都出土过横吹。唐朝是竹笛的兴旺时期,出现了许多著名的演奏家,如李暮、孙梦秀、尤承恩、许云封等一代名家。”
“苏醒,小弥只有6岁,他连汉字都认识不多,更别提中国历史了。”池翠提醒了他。
“哦,对不起。”
小弥把笛子拿到自己的手里说:“没关系,我能听懂。现在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把它吹响呢?”
苏醒拿出了那支小笛子,放到唇边示范着吹了1234567七个音。
“能给我试试吗?”小弥从苏醒手里接过了这支小笛子,照着他刚才的姿势和动作,把笛孔放到唇边。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把气吹了出来。
小弥左手的三只手指按住笛孔,轻巧地翘起右手的手指。于是,从笛管里清晰地传出了“1”这个音。
苏醒感到很惊讶,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学笛子的时候,足足用了20分钟才吹出了第一个音。紧接着,小弥又吹出了从2到7的六个音符,池翠和苏醒都呆呆地看着小弥,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小弥在吹出七个音之后,居然自己又吹出了一个曲子。他按着笛孔的六根手指不停地翻飞着,一支有着诡异旋律的短曲,就从这6岁男孩的指间流了出来。
苏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着眼睛看着小弥。虽然他从没听过这支曲子,但确定是一支完整的笛子曲,就算比较简单和短促,也足够吓人一跳了。池翠则感到了一种恐惧,她用手捂住了耳朵,闭起了眼睛。她觉得小弥吹的曲子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她甚至联想到了肖泉述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故事中的神秘笛子。
“你学过笛子?”苏醒问小弥。
“不,这是我第一次摸到笛子。”
“刚才的曲子是怎么回事?”
小弥放下了笛子,一脸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嘴唇一贴到笛孔上,在我的耳朵边上,就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笛声,从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于是,我的手指就自己跳了起来,把我听到的奇怪笛声吹了出来。”
“住嘴!”池翠立刻打断了儿子的话,她对小弥的话显得非常不安,她训斥着儿子说,“你的妄想病又犯了。”
“别这样,你会吓住小弥的。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赋和灵感。”苏醒不理解池翠为什么会如此恐惧,他对男孩说,“来,把你的手伸过来看看。”
小弥伸出了那双修长白嫩的小手。苏醒轻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十根手指,赞叹着说:“你天生就是吹笛子的料。”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池翠忽然说话了。
苏醒看着她沉闷的表情,担心池翠又改变主意不让小弥学笛了,他抢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再来?”
池翠在心中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她犹豫着看了看小弥,儿子眼中的重瞳也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最后她点了点头说:“下星期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非常好,否则的话,你也许会扼杀一个天才。”
“不过。”她的声音又放了很低,“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太宽裕。我知道现在的孩子学一门乐器是很花钱的,学费能不能……”
“我不收你钱。”苏醒斩钉截铁般地说。
她连忙摇着头说:“不,你应该得到报酬。”
“既然小弥和笛子有缘,那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了。”他又摸了摸小弥的头说,“小笛子就留在你这里,记住要听妈妈的话,晚上不要到处乱跑。我走了。”
他对池翠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房门,这时候他听到了池翠的声音:“苏醒……”
苏醒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池翠紧紧搂着儿子,她的脸颊又恢复了一些血色。
“谢谢你能来。”她停顿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再见。”
他关上了房门,回到了昏暗的走廊里。
刚一出来,苏醒似乎就听到从楼梯底下,传来某种轻微的声音。他的心跳又自动加快,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又回头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却一点都看不清楚。他越来越紧张,以至于不敢走下楼梯一步,反而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站着,小心地观察着前面灯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果然,一个影子出现在洒着淡淡灯光的地面。
苏醒的心里一荡,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他在阴影中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小小的影子正离他越来越近。他渐渐地看清楚,那是一个小孩的影子,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走上楼梯。
终于,那孩子走到他的面前,昏暗的灯光照射在孩子的身上,显露出了一身白色的长裙。白衣服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开来,他几乎看清了那白色的裙摆下隐藏着脚尖,正无声无息地踏上3楼的走廊。
紫紫?苏醒在心底默默地念出了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刹那间,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了一张小女孩的脸,那张脸映着幽幽的反光一掠而过。
她实在太快了,如果把人的眼睛比为摄像机镜头的话,那么刚才就好像有一张脸突然挡住了镜头,瞬间又从镜头前消失了。
苏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整个身体都躲在黑暗之中,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已经见不到小女孩的影子,他终于大着胆子走出阴影,在走廊里环视了一圈,却发现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已经打开了。
太奇怪了,他记得自己刚才明明看不清那扇门的。但现在却又能看到,而且房门还是打开着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刚才小女孩走进了那扇房门。
苏醒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门前,不停地颤抖着,他已经听说了这间房子主人的死讯。房门对他敞开着,就像是那个夜晚无比的诱惑,他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伏在他耳边说:进去吧,有人在等着你。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迈动了双腿——
突然,他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老天!”
苏醒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怪音,冷汗瞬间就从后背心冒了出来,他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看到眼前的黑影。
那个黑影微微一颤,向后退了一大步。苏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立刻追了上去,却听到一个惊恐的女声:“你是谁?”
在昏暗的灯光下,苏醒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的真面目——池翠。
“怎么是你?”
“我也想问你呢。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奇怪的脚步声,就出来看一看。”
苏醒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你差点吓死我。”
“你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看到后面那扇房门开了。”
池翠把头伸了伸,向苏醒身后看去,说:“我怎么看不出来。”
苏醒转身走到那扇门前,却发现眼前的房门分明是关着的。他又用手推了推,房门牢牢地锁着,里面毫无动静。
“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那扇门就像是一双无时不在的眼睛,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它。苏醒又退到了池翠身边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告诉你,这房子里没有人。几天前我在天台上,发现了住在这间房里的男人的尸体。”
苏醒着急地问:“那紫紫呢?”
“谁是紫紫?”池翠困惑地摇了摇头。
他挥一挥手说:“算了吧,我走了。”
“苏醒,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走到楼梯口,冷冷地看着池翠说:“池翠,你一定要小心。看住你儿子,不要让他晚上乱跑。”
“小心什么?”
苏醒缓缓吐出了三个字:“鬼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