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不断地起伏着,白色的天光如水一般,在她的背脊上流淌着,仿佛是一场沐浴。

池翠是需要一场沐浴了。6年过去了,她的内心如同一间永远封闭的房子,积着厚厚的灰尘。她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从漫长的尘封中解脱出来。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那时她还是一个少女,身体是那样洁白无暇,宛如这清晨流动的光。到了晚上,她已经成了一个年轻的孕妇,一个幽灵的孩子正在她体内孕育。清晨,那个小小的胚胎就已经发育成了一个6岁的男孩。她也不再是22岁了,到明年她就是30岁的女人了,青春就像泡沫,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空中。

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池翠根本就感觉不到任何初为人母的幸福,她只觉得一件异物被排出了体外。然而,将儿子拥抱在怀中时,她却感到了一股电流般的暖意,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与孩子之间,某种神秘的联系,那种联系已经远远超越了肉体,进入了灵魂。不,他不是从她体内排出的异物,而是她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她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母爱吧。尽管,每当儿子睁开眼睛,就让池翠想起他那幽灵父亲。她明白,这孩子的一半属于她,而另一半则属于幽灵。

在产房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惟独池翠的儿子没有。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坐月子,没有人来看她,她孤独地抱着儿子,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护士们都知道了,池翠是一个未婚妈妈,她的儿子没有父亲,她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池翠。但这个时候,她反而更加坚强了,她的奶水很足,儿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儿子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当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池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新生儿报户口。在孩子的姓氏一栏里,她添上了“肖”这个姓,毕竟是肖泉的儿子。至于他的名字,池翠则想了很久,她觉得这孩子能够来到人世,绝对是一个超自然的奇迹,就像耶酥的诞生。虽然,这孩子更有可能是魔鬼,但池翠宁愿相信儿子是个小救世主——弥塞亚。所以,她给儿子取名肖弥塞,如果不加解释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就和这生命的产生一样奇怪。

池翠叫他“小弥”,这样的称呼可以让他更加平凡一些。是的,她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在怀着小弥的时候,她害怕自己会生下一个魔鬼或怪物。当儿子出生以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然而,随着小弥的渐渐长大,她却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或许,那来自地狱的阴影,依旧隐藏在儿子的体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突然暴发出来。对池翠来说,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6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尝遍了人间的所有辛酸,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换过了无数个工作,3年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那个男人很有钱,愿意娶她为妻,甚至愿意接受小弥,只是他并不知道关于小弥父亲的秘密。池翠犹豫了很久,差一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并且主动辞职离开了那家公司。她是为了肖泉才放弃的吗?池翠自己也无法解释,她感到肖泉那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背后紧盯着她,她不能,不能……

她离开了卧室,到厨房里打开煤气,她要煎几个鸡蛋给小弥做早餐。厨房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她是一个星期前才搬进来的。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整栋楼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楼道里飘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前后只传来她自己脚步声的回响。但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她觉得自己就像霍桑的小说《红字》里的女主人公海丝特,小弥是一个永远的耻辱印记,就像那绣在衣服上的红色的“A”,必须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获得安宁。

但最让池翠不能安宁的,是她的父亲,6年来她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小弥去见他,一定会让他蒙受更大的羞辱和痛苦。但自从一周前搬到这里以后,她就再也按捺不住,从这里到父亲那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她有好几次都路过了父亲的家门口。她必须去看一看,哪怕是在半夜里也好。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带小弥去看他外公。她用过去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一片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着。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是苏醒。当苏醒睁开眼睛以后,她才发觉情况不对,带着小弥迅速地离开了房间。苏醒紧紧地追出来,最后见到了小弥,然而却被小弥的一句话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池翠就去了街道办事处打听,这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在6年前就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弥诞生的那一晚。

她难以置信,小弥的出生,与他外公的死亡,居然是在同一天!她当场就哭了,她相信这不仅仅只是巧合,而是残酷命运的安排,小弥与他外公,他们只能活一个,最终,命运选择了小弥。他就是传说中的克星之命吗,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外公?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作为女儿,她只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耻。

鸡蛋煎好了,她端着盘子走进了小弥的房间。几秒钟以后,她的目光呆住了,鸡蛋从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声。

——小弥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