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这是他的名字。
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他缓缓地苏醒过来。是床头的电话铃声,那声音不停地刺激着他听觉和大脑的神经,令他忽然想到了丧钟。又是预感?苏醒的心里一晃,他睁开眼睛盯着那台电话机,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1点40分。
铃声在继续。奇怪的是,手还没有碰到电话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电话里的内容——有个人快死了。
他拿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里是爱乐医院,你是苏醒先生吗?”
“是我,有人快死了吗?”他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预感说了出来。
对方也许是个缺乏经验的年轻护士,对苏醒的话感到不知所措,但她立刻说是的,让苏醒尽快到医院里去一次。
苏醒挂了电话,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怕起来走到镜子面前。镜子里是个年轻男子的脸庞,脸上写满了倦容。他看了看窗外深秋时节的夜色,正像浓墨一样覆盖着沉睡中的城市。
几分钟以后,他来到马路上,踩着一地枯黄落叶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这是1996年的秋天,凌晨一点的偏僻马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野猫,在路边的围墙上悄无声息地走动着,猫眼里闪烁出幽亮的目光。苏醒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半个小时以后,他抵达了目的地。20层楼高的医院像一堵大墙矗立在他面前,在黑暗的夜空背景下闪出几点寒光。
走进清冷的医院大厅,值班的护士好像睡着了。苏醒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坐上电梯来到大楼的13层——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感到不安的数字,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在亮着幽暗灯光的13层,苏醒轻轻地走进了那间病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
——他快死了。
苏醒一眼就看出来,仿佛有某种死亡的气息笼罩在病人的脸上。他想努力保持镇定,但脚下还是弄出了一些声音。于是,老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苏醒。
这是一间单人病床,老师疲倦地躺着。生理盐水缓缓地从瓶子里滴落,看起来或许只是某种装饰。苏醒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老师是否还能说话,从病人那苍白消瘦的脸庞来看,似乎已经承受了很长时间的痛苦。
是时候结束了,苏醒在心里轻声地说。老师还是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对视着,但他明白老师眼神里所传达的意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一年半以前,在苏醒考进民乐团的时候。苏醒没有料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居然已经是他临终的时刻了。
苏醒的脑子里有些乱,凌晨1点40分的电话把他叫到了医院里,因为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要见见他。老师的年纪多大了?苏醒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老师是在11岁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了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11岁的他透过一道昏暗的光线,见到一个60出头的白发老人端坐在房间中央,这就是他的笛子老师。
老人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一个人孤独地住在那间老房子里,相伴他的只有十几支各种各样的中国竹笛。有时候苏醒觉得老师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从11岁直到17岁,每个星期五苏醒都到要去老师那里去,与其说是学习笛子,不如说是为老人派遣寂寞。6年的时光,从老师那间破烂的房子里,总是散发出一股如同腐烂尸体般的味道,陪伴着苏醒渐渐地长大。
现在,苏醒又闻到了这股气味,从这间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里释放出来,混杂着消毒酒精与各种药水的味道,笼罩着奄奄一息的病人。他靠近了老师,看着老师那双浑浊的眼睛。苏醒看到在垂死者的眼球里,正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突然,老师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低沉的声音:“苏醒,我快死了。”
苏醒忽然有些激动,他贴在老师的耳边说:“不,你会好起来的。”
老师摇摇头:“他要把我带走了。”
“他要把你带走?”苏醒茫然地问,“他是谁?”
老师突然伸出了一只没有被吊针的手,指向了床头柜的抽屉。苏醒拉开抽屉,抽屉里除了一只长长的盒子外,没有其它东西了。难道刚才说的不是“他”,而是“它”?
苏醒的心里一颤,瞬间他认出了这只盒子。那是7年前的一个晚上,很偶然地在老师家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这只宝蓝色的丝绸盒子。14岁的苏醒对这只盒子的第一印象非常特别,只感到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奇怪的感觉给了他冒险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开这只神秘的盒子。正当他的手将要打开盒子时,被老师发现了。平时性情温和的老人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从苏醒的手里夺走了盒子,然后狠狠地训斥了苏醒一顿。那晚老师的表情显得恐惧而焦虑,严厉地警告苏醒,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这只盒子,否则就会带来大祸。至于其中的缘由,他却没有透露半个字。这让苏醒联想到了那个著名的古希腊神话——潘多拉魔盒。宙斯创造的女人潘多拉来到人间,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宙斯送给她的盒子,盒子里飞出了诸神赐给人类的特殊礼物:灾难、瘟疫和祸害。从此,人类就与灾难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那晚以后,苏醒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只盒子。奇怪的是,苏醒对于这只神秘盒子的印象,随着慢慢长大而越来越强烈。许多年以后,苏醒甚至还能梦见它。在梦中他打开了这只盒子,见到盒子里藏着一具干瘪的婴儿尸体——这是他做过的最可怕的恶梦。
这个恶梦是真的吗?现在,苏醒盯着这只盒子,心中默默地问着自己。
他没有答案,只能把盒子放到了老师的面前。病入膏肓的老人看到了盒子,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把盒子打开。”
“现在可以看了吗?”苏醒一直没有遗忘老师当年的警告,他看了看老师的眼睛,这也许是老人一生中最后一个要求。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神秘盒子,心跳再一次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婴儿的尸体?
苏醒打开了盒子。
一支笛子。
他看到一支笛子静静地躺在盒中——潘多拉魔盒里竟是一支笛子?
随着盒子的打开,苏醒闻到有某种腐烂的气味释放了出来。但这味道却让他有了冒险的冲动,于是他伸出手缓缓地拿起了笛子。
当苏醒的指尖刚触到笛子的瞬间,就立刻感到一丝寒意,通过笛子的表面渗透进了他的皮肤里。拿着笛子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笛子,端详了有好几分钟。这是一支传统样式的竹笛,大约有40厘米长,笛管表面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嵌有紫红色的丝线。膜孔上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看起来已经许多年没用过了,略微有些松弛。
尽管,它已经在盒子里寂静地躺了许多年,但漆色依然鲜亮,在病房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某种奇特的反光。苏醒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笛子表面,手感出人意料的凉,那种光滑细腻的感觉是普通笛子所没有的,看起来像某位制笛名家的珍品。不过,通常名家制作的笛子都会留下落款和时间,但这支却没有。只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汉字——“小枝”。
“小枝?”他轻声地念了出来,大概这支笛子的名字就叫“小枝”吧。他又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总觉得“小枝”二字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苏醒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病床上的老师,难道让他谈之色变的真是这支笛子吗?
老师浑浊的目光忽然又有神了,他吃力地仰着头看着那支笛子,嘴巴里喃喃地似乎要说些什么。苏醒连忙把笛子放到了老师的眼前,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同时,苏醒也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到了老师的嘴边,想要听清楚老师说的话,也许这是老人生命中最后的遗言了。
“答应我——”
苏醒终于听清老师的话了,他立刻点了点头。从癌症病人的喉咙里发出的特殊味道,直灌入他的耳朵里,幸好苏醒不是用耳朵呼吸的。
老师继续以微弱的声音说:“千万,千万不能吹响这支笛子。”
“为什么?”苏醒感到非常奇怪,笛子不就是用来吹的吗?
“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老师断断续续地说着,这段话仿佛比他一生中说过的全部语言还重要,“那年我只有20多岁……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走在一条偏僻无人的街上……”
老人显得越来越虚弱,接下来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含含糊糊地就像一团糨糊,苏醒实在是听不清楚,只能听到几句零星的片断:“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笛子……我得到了……最后……不……不是我!”
苏醒被吓了一大跳,老人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苏醒从来没有见过老师会如此地害怕。苏醒注意到老师的目光先是紧盯着那支笛子,然后视线又移到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了……”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哀求。
苏醒回头看看,后面什么都没有,病房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低声问道:“老师,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孩子……”老人的声音越来越恐惧,这让苏醒也觉得浑身战栗,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咽喉。老人继续说,“他来了……他要把我带走……不……听……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苏醒实在忍不住了,他的精神也快崩溃了。
几秒钟以后,从老人的嘴里吐出了四个字——
“夜半笛声。”
瞬间,苏醒打了一个寒颤,心里默默地念着刚才老人说的四个字——夜半笛声?他低下头,再次端详着手中的笛子,眼前立刻掠过了许多东西,仿佛无数碎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过了一分钟,苏醒才回过神来。他轻声地问:“老师,你说什么夜半笛声?”
没人回答,病房里一片死寂。苏醒看了看老人,他的眼睛依旧睁着,却一动不动。
苏醒的心沉到了水底。
他伸出手指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那双浑浊的眼球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苏醒又伏下了身体,发现老人的瞳孔已经扩大了——他死了。
笛子从苏醒的手里轻轻地掉下来,落在了老人的床单上。苏醒眼眶里的一些湿润的液体溢了出来,然后,他按响了床头的警示灯。
现在,苏醒静静地坐在病床边,他的老师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正在缓缓地变凉。他呆呆地看着老师那双睁圆了的眼睛,仿佛已变成两个无底的黑洞。
很快,护士和医生来了,确认老人已经死亡。其中一个女护士是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她告诉苏醒:“老人是癌症晚期,一周前就不行了,能撑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就是为了要见到你一面。他没有任何亲人,为此我们打听了许多人,才得到你的电话号码,也算是满足了老人最后的愿望。”
苏醒点点头,轻声说:“非常感谢你们。”
老人的尸体被推上了担架,护工推着老人向太平间走去。苏醒来到了走廊里,目送着他们消失在电梯间里。护士也走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他的手里拿着那支笛子。
现在是凌晨2点55分,他一个人坐在医院特护病房的走廊里,刚刚目睹了一个最亲密的老人死去。深夜医院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在昏暗的灯光下,总能让人产生某种联想。
他呆呆地看着这支笛子,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冲动,把笛子的吹孔放到了自己的嘴边。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耳边响起了老人的那句话:“千万,千万不能吹响这支笛子。”
他猛地一惊,回头看了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可刚才的感觉就像是老人站在他身后说的那样。苏醒感到老人的死前的话语依然在这里的飘荡着,虽然他的肉体已经被送去了太平间,但似乎依然有某种东西残留在这里,就像老人生命的一部分。
苏醒又放下了笛子,一阵冷冷的风从走廊的那一端吹来,夹杂着医院里的特殊气味直往他的衣服里钻。他打了几个寒颤,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笛子,这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遗物了。而老师那些断断续续的奇怪遗言,究竟想要告诉苏醒什么呢?
“夜半笛声?”
苏醒轻轻地对自己说,这是老师临死前最后的话。他该怎么办?
忽然,一阵奇特的风从刚才的病房里吹来,悄悄地钻进笛孔,从笛管里穿梭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