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对你有完全的信任。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一路呼吸着雨后的空气,轻快地抵达了荒村。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快速地返回客栈。

在回到客栈前,我看了看时间才11点钟,就准备再到海边去走走,至少这样能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刚走到海岸边,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周旋,等等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白色的衣裙向我奔来,我立刻睁大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水月。”

她就像一只海边的小鹿,轻快地跑到我的跟前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大口地呼吸着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个人是谁?”

她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然后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的耳膜里。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那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我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水月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她们总是在背地里说我什么,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小曼,于是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周旋,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与众不同。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起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在走廊里梦游?”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一直都治不好。读了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不,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不,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那处小海湾,那个差点把我淹死了的地方。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每天能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忽然,我又想起了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怔怔地问道:“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

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落在我们的脚下。

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水月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躲到了我的身后。我向地下看了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海鸟,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但什么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任何飞鸟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议,这只海鸟飞到我们上空的时候,竟突然坠落了下来,结果摔死在了我们的面前?或者它在天上就已经不行了,自然一头栽了下来?

这时候,水月倒大着胆子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着那只海鸟,然后她站起来说:“它的眼睛很漂亮。”

“别说了,我们快回去吧。”

我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的大门口,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在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实在听不清楚,只看到她们3个女孩子紧紧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一时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除了秋云和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聚在餐桌边。我注意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她们依然在低声耳语着,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午饭很快就吃完了,他们陆续地回到了楼上。最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刚要站起来离开,丁雨山就叫住了我:“周先生,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

“是的,谢谢你和阿昌的照顾。”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幽灵客栈的主人。”

“对不起,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对他的眼神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丁老板,你似乎并不想让别人接近秋云?”

“是的,你最好不要靠近她。”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那面墙脚下,指着墙上的3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些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走到了我的身边,仰着头说,“这3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我就先说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20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她?”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从我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1600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丁雨山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自然,才子爱佳人,钱过立刻就被她给迷住了,并偷偷地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和才华,就这样两个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女子的照片,虽然那张脸非常模糊,但确实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对,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时候摄影技术太差,现在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虽然钱过与子夜是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了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当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意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3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并不买父亲的帐,最后终于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当然急忙赶回西冷镇上。于是,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档,派遣了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地打死了。”

“天哪!”

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时,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他自然是痛不欲生。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正好有一个德国医生的诊所,据说是欧洲的一位著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德国政府而被迫流亡到中国。钱过重金聘请了那位德国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的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我猜想他的技术不但在当时世界一流,恐怕今天也没有人能超越吧,只是因为他流亡于中国,而没有使他的防腐术流传下来,也算是科学界的遗憾。”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就那样放在了子夜殿中。除了钱过以外,没有人敢到那处山顶上去,更没有人敢进入子夜殿。不过也难怪,谁敢到跑那可怕的破庙里去见一个许多年前留下来的死人呢?其实,那座破庙也相当于子夜的坟墓了。我曾经上去看过一次,当时也把我吓得半死,没想到那么多年下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坏,那美丽的容貌还像活着一样。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德国医生,即便放在今天也是超一流的。”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也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荒凉的海边,以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给抓回去,于是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钱老爷子觉得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最起码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或许能让儿子回心转意,所以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以后,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然后,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3张照片,缓缓地说,“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30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在这面墙上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但是,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直到60年代被当地的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以后,地产才回到了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3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还没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飞快地跑上了楼梯。

当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向前走过去,来到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根据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另一条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就这样我来到了三楼,悄悄地敲响了秋云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露出了秋云那张惊讶的脸,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我忽然显得有些拘谨了,“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轻声地问:“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

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附近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之前,我靠在这窗户上,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让我微微一颤。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匆匆地从秋云的房间里跑出来,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心跳又加快了,大着胆子悄悄地靠上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狭窄楼梯。

我抬头望了望,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

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看着水月的眼睛,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道楼梯。

在翻开盖板的瞬间,白色的光线让我们一时睁不开眼,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

更确切地说,是幽灵客栈的屋脊上。

一阵风立刻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显然非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这些瓦片已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迎风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开始还担心自己会突然感到头晕,但此刻的情况却出奇得好,我一直都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坐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我的心一下子扎实了许多。

然后我又向四周望去。叶萧,你有坐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这感觉确实很奇特,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这里的视野是360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处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顶上,也依旧看不到山顶上的古庙。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眼前见到的景色迷住了,亮出能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渐渐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最后竟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心跳也骤然加快,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但不知为什么,身在屋顶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是啊,那个夜晚也同样是在屋顶上,也同样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异常,在我耳边轻声地问:“周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拨开眼前的柔软发丝说,“水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认识了7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立刻就被惊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当我梦到那年轻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于是从梦游状态中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中。”

我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说:“当时,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对,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触电般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立刻穿透了我的全身。这时,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天哪,竟然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是我闯入了你的梦?”

水月已经完全沉醉了,屋顶的风让她变得无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着当时的感觉:“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只是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

“真难以置信。”我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许她说得没错,当时她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忽然,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虑,“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运的,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无缘无故?”我终于点了点头,“也许这世上的爱,本来就是无缘无故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在黄昏降临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了,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发,餐桌上的空气让我窒息。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与我相比,他们的吃相实在过于文明了。

正当我想要大声说话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萧,是谁在吹洞萧?!

瞬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头来。迷离夜色中的萧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萧声却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萧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紧接着,洞萧、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突然,水月轻轻地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显然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至于清芬和小龙母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显得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就当所有人被吓住的时候,从厨房间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于是,喇叭里的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终于,所有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

但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幽幽地说,“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也独自走上楼了。

回到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我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个小时以后,我拿起换洗了的衣服,到楼下洗澡。

大堂里已空无一人。我快步跑进了浴室,很幸运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热水里,回想着自己来到幽灵客栈7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不禁让我的脑子有些恍惚。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水和蒸汽覆盖了我每一寸皮肤,渗进了每一个毛细孔。

我感到自己再次进入催眠状态,就好像水月进入了梦游状态一样,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挣扎着要忘掉她,但她却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样,让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浴室里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飘散到空气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忆起了小曼自杀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叶萧,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小曼与你谈话的要求,其实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想找个人谈谈而已。在你走了以后,她就找到了我。叶萧,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后,我们留在了黑暗的剧场里,但她却没有说话,只是在微微地颤抖着。后来,她突然跳了起来,冲上了剧场的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和她一起跑到了剧场的屋顶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顶上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不敢靠小曼太近,只是在不停地劝说她回来。但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痛苦地流着眼泪,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倾诉出来——也许后来你也听说了,她有一个禽兽般的继父,这悲惨的身世让我惊呆了。当时,小曼说她晚上不敢回家,那个混蛋刚刚欺负过她,再回去的话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那时的精神已完全崩溃。其实,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戏中来发泄,当我们的排练结束以后,她心中的痛苦仍然无法派遣,即便是全部向我倾诉都没有用。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剧场的房顶边上,摆出了跳楼的姿势。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挽救她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就在我即将抓她的那一瞬间,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坠落到剧场的门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远的恶梦。小曼跳下去以后当场就死了,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了,立刻跑回了家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见到公安局在处理小曼的尸体,也见到了你怀疑的目光。几天以后,我经过再三的犹豫,终于找到办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当然也包括小曼自杀前所说的话。公安局就根据我提供的这条线索,抓住了小曼的禽兽继父,那个混蛋很快就供认不讳,最后被判处死刑枪毙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小曼的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对痛苦的解脱。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来,亲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许能驱散她心灵的阴影?不过,我知道许多人的心灵创伤,往往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更何况对小曼这样的女孩,命运太不公平了。

叶萧,我本来想保密一辈子的,但实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于是从热水中跳了出来,迅速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

回到房间之后,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关掉了电灯,一头倒在床上,缓缓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在刚刚睁开眼睛时,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但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了,耳边清楚地听到那敲门声,似乎还带有某种音乐般的节奏。

这不是梦。

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隔着门板看到了一双眼睛。

停顿了几秒钟后,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

随后,房门关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我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难道你是在梦游?”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我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和恐惧,于是柔声地回答:“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然后,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当我重新看清她的脸庞时,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溢出了眼角。

不,她正泪流满面。

两道清晰的泪痕显现在脸颊上,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泪珠,在灯光下微微地闪烁着,缓缓地滑落到她的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的悬挂着。

看到她的伤心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不停地调整着呼吸,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轻轻地伸出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那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痛苦和忧伤。

我继续擦拭着她潮湿的眼角,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无助和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我立刻联想到了那座叫子夜殿的破庙,还有庙里的“肉身”子夜。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然而表情却越来越痛苦,最后她摇着头说:“不,这是一个预兆……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恶梦都过去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叶萧我告诉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水月的痛苦。

她看着我的眼睛:“真的吗?恶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此不再有恶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象着说,“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过去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微笑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丽的亮光,她的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微笑着说:“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那片美丽的大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是在念某种咒语,让我的精神也难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一场在古老的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梦。

长夜漫漫。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不,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是我和水月之间发生的错误。

我不知道该感到幸福还是难过,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然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

幽灵?

“天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立刻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刹时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周旋,你怎么了?”一个磁石般动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了头,才发现那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地说,她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笼罩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就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人,从古老的年代里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她显得很腼腆,微笑着说,“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那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还有那身青色的裙子,手上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水月的礼物,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那东方女子的优雅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画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的形象了。

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谢谢。周旋,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

“穿着它有什么感觉?”

她停顿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突然,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说:“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我在走廊里等了足足10分钟,她才打开了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一样跳着离开了,悄悄地回到了她们3个女大学生的房间里。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到房里看了看时间,才只有清晨5点多钟。

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又回来了吗?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5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秋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周旋,你会后悔的。”

“不,我绝不后悔。”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随后,我叹了一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了楼下的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偷偷地注意着水月,但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忧郁,就和她的两个同伴一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我听不清楚她们的声音,但至少不会是昨天半夜里的事吧。

突然,我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原来是哑巴阿昌,他正在柜台后面盯着那3个女孩,他的眼神看起来非常奇怪。当他的目光和我对在一起时,就又回到里间去了。

我匆匆地吃完了早餐,其间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匆匆地回到楼上房间里,开始给你写信。

叶萧,真不可思议,只过去了4个小时,我竟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感到心里忐忑不安,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和周旋一样不安,特别是读到关于小曼的那一段。晨光正照射在他的额头上,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里,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以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上午那一幕差点把叶萧给吓死了,万一周寒潮真的没挺过去,叶萧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当时的情况太危险了,周寒潮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都几乎要停止了。医生们在急救室里抢救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用尽了各种手段,终于使他又活了过来。

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了危险,医生说安静地休养几天就能出院。叶萧感到万分内疚,自己给朋友的父亲带来了可怕的信息,差点送了他的命。但叶萧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

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轻声地说:“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是吗?”

“是的。”

“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现在只好尴尬地点点头。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盯着叶萧的眼睛问,“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如果你还把我当作长辈的话,那就请你告诉我。”

“这……”

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具体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在整个过程中周寒潮一直很平静,倾听着叶萧的讲述,尤其是关于那只木匣的来历,以及如何找到幽灵客栈的。最后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的,请注意休息,过几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叶萧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病房。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了周寒潮一个人,他深呼吸了几口,回忆起昨天濒临死亡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是的,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确实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也看到了那个人……

时间已经过去30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就发生在几小时之前,清晰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不,那并不虚幻。瞬间,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

在30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农村,成为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员。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离城上火车的那一幕,许多年后读到一首诗时,依然会让他的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他在那里度过了5年,把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了那片荒凉的海岸上。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正式的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接收了许多插队落户的知青,大部分都与周寒潮来自同一个城市。

但倒霉的是,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孤独注定与他相伴。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尽管,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终于掌握了当地人的方言,但与当地村民之间依然无话可说。知青的生活艰苦而枯燥,每日在农田里拼命地劳动,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这里读不到任何书籍,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一种煎熬。

漫长的5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24岁,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一年夏天,从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荒村附近的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开垦海边的空地。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他并不知道关于这片荒凉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便选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的宿舍。但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他们从小就对海边感到恐惧,但无奈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作为村中唯一的知青,周寒潮自然也被派去海边开荒。

虽然已经在荒村呆了5年,但周寒潮从来都不敢靠近幽灵客栈,因为他不断地受到村民们的警告。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甚至成为了他度过无聊长夜的消遣。然而,当他真的要住进客栈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进入一处黑暗的大堂中,他身后的十几个村里的青壮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走上了一道漆黑的楼梯。他终生难忘那一刻的感觉,就仿佛有一双眼睛,始终都在背后盯着他。他不断地回头去看,用煤油灯照耀着身后的黑暗,却什么都看不到。独自在客栈里转了半个小时后,周寒潮终于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他们带着草席和铺盖,就在二楼的房间里,互相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把这栋荒废已久的房子打扫了一遍,从此就开始长住在幽灵客栈里了。

而周寒潮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也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