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鸥(新世界出版社副总编)
2004年,希区柯克已经逝世了二十四年,电影史上的新浪潮运动也过去了近半个世纪,那一年,美国人劳伦斯·布洛克终于获得了英国人的肯定,得到了一座钻石匕首奖。而同时有评论者在畅想,美国的推理小说已经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前途不可限量。那一年,也有一个叫蔡骏的中国青年在上海正创作一篇名叫《荒村》的短篇小说。
后来,因为《荒村》的大受欢迎,蔡骏以此为开端,接连创作了几篇荒村系列的小说,《荒村公寓》和《荒村归来》。也许连蔡骏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荒村系列的小说里呈现的一系列带有明显符号性的事物: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玉指环,明朝的进士第,复姓欧阳的姑娘……这一切跟荒村一起,形成了一个孤独而古老的意象,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成为了人们内心竞相追逐的悬疑兴趣之所在。
荒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面朝一段荒凉的海岸。
这就是蔡骏在小说中给出的描述,荒凉,寂寞,古旧,然而仍千年如一日地矗立在那里,不卑不亢,沉默无言。多年以后,我们回头再看这段文字,感悟已大不相同。
与二战后发起新浪潮运动的人们一样,在沉闷了多年后,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突然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或者上起了私塾,或者穿起了汉服,或者读起了繁体书,或者跑去隆重地纪念屈原——总之是处于一种急切的追寻状态。这其中也包括了对蔡骏“荒村”的发现。人们在寻找了多年以后,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古旧、荒凉而孤独的意象,于是立即蜂拥而上,将它吞食一空。
我们叩问这一段心情起伏的由来:
从现在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卢新华刚刚发表了那篇名叫《伤痕》的小说,一大批壮志未酬的青年开始倾诉。
从现在追溯到三百年前——蒲松龄靠着小米汤和凉席,搜集了一肚子的鬼故事,写就了《聊斋志异》,描绘出了一个精彩绝伦的鬼怪世界,令所有人都不胜向往。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把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影射到这个集子里所有的故事和人身上。
从现在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那时候的段成式已经完成《酉阳杂俎》,他已经洞悉了人心,洞悉了人们心灵最后的落脚点。他同样给出了一种意象,诡谲荒凉,惊骇忧伤。这种意象在千年之后与荒村的意象一起,构成了中国人在倦怠之后寻找激情的落脚点。
从现在追溯到一千七百年前——干宝写出了《搜神记》,没有人相信这是虚构的故事,人们相信这就是真实的存在。
我们纵观这千年来中国人所起伏的心灵,方明白没有什么比这些笔记小说更能充分地表现这一段秘史。它赤裸裸地把一个民族的心灵世界展现给你看,阴暗卑劣,残忍冷酷,天才的想象与无情的折磨。这些小说所共同创造出来的意象,铸就了中国人心灵的刺激中枢。
所以,当被认为是推理小说一个分支的所谓悬疑小说开始在中国作家的手中开花结果时,它先天的特性就决定了他必须创造出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所承载的中国意象。这是能直击中国人心灵的意象。只有具备了这种意象,才能真正抓住中国人的心灵,才能俘获未来。
在2004年的那一年,我们有幸看到了这样一个荒村意象。
然而,问题并没有终结。
在荒村这一意象的带动下,民族的特性,使一部分人开始思考,开始在回归的主题下寻找过去的痕迹。这不同于先前的那批壮志未酬的热血青年在韶华逝去,用迷茫的眼神审视着这个世界时所怀抱的心情。
前者是迷茫,后者是回归,前者用揭示自己的伤疤来回忆过去的岁月,展现出遍体伤痕,而后者则安逸地沉浸于古老荒村的意象中,暂时寻找久违的安定。
然而对于后者来说,这绝不是最后的选择,因为我们不能永远沉溺在那片古老、荒凉的荒村意象里,这给了我们归属感,然而这却绝不是我们的终点。我们最终要离开荒村。
在蔡骏的《荒村归来》小说中,最后,“我”和春雨回到荒村,站在那个小山岗上,面朝着大海,将那枚玉指环扔了出去。
我深呼吸了几下,仿佛有种飞起来的感觉。我高高举起左手,玉指环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回家吧,环。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我将手心里的玉指环,用力地扔到了悬崖外的大海中。
是的,这才是我们最正确的选择,这才是我们最应该走的路。因为——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所以,当我们抛弃了那枚玉指环的时候,我们便毫无羁绊,我们只剩下一颗纯真的心灵,去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去面对古旧荒凉的荒村。我们又回到了起点,面对着五千年前良渚人所面对的起点。
原来追来逐去,我们只是转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这次我们会上路吗?前面的重重迷雾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路的尽头在哪里?
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无疑又是一部悬疑小说,它充满了重重惊险与未知,然而这一次,连蔡骏也不会知道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