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30日,上午10点01分。

铁门外咚咚作响的敲打声,似重锤击在孙子楚的心口。倒是林君如胆大地跑出去,躲在铁门后大声问:“谁啊?”

“我!”

是旅行团里最苍老沉闷的童建国的声音。

打开铁门,他好像比清晨老了几岁,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双眼布满骇人的血丝,手里却提着一个塑料水桶。

林君如注意到有几条鱼在水桶里拍打着:“你去打鱼了?”

但童建国并没有回答她,径直拎着水桶走进客厅。正好玉灵和顶顶陪着秋秋走下来,大家都看到了桶里的鱼,尤其是虚弱的秋秋,立即跑过来问:“他人呢?”

那个“他”,指的自然就是钱莫争,秋秋还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童建国疲倦地将水桶放在厨房,颤抖着坐倒在沙发上,微闭起双眼说:“他死了。”

“什么?”

秋秋睁大了眼睛,客厅里其他人都保着沉默,一切的死亡都是有可能的,他们早已对死亡麻木。

“钱莫争死了。”

他总算喘了一口气回来,异常冷静地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几十分钟前,他追逐叶萧和小枝到小溪边,没想到他的一声枪响,使得闯入城市的野象群发狂,结果踩死了正在河边钓鱼的钱莫争。

等到叶萧与小枝游过溪流逃命,象群们渐渐平息愤怒离开以后,童建国才大着胆子钻出来。他回到溪流边寻找钱莫争的尸体,发现这位可怜的摄影师,已整个被踩入泥土之中。大地已成为他的坟墓,地面上只能看到他的血肉模糊的后背,还有几根碎裂出来的脊椎骨。

身经百战的童建国,也未曾看过如此惨烈的死状,只有在古印度有被大象踩死的酷刑。他没有办法把钱莫争弄出来,只能从路边找了些纸板盖住。这时他发现了那个水桶,里面的鱼还好好地游动着。钱莫争临死前把桶推到路边,野象群的脚步也没有震翻了它。

这些鱼是用钱莫争的命换来的。

好像是接受了某种指令,童建国不由自主地提起水桶,那是钱莫争未完成的使命,要给秋秋准备的鱼汤。

无法抗拒——像有人在推着他走路,也像有人在帮他提着水桶。童建国没有去追叶萧和小枝,也没有再找一辆汽车,而是快步疾行了几千米,带着一水桶的鱼回到了大本营。

孙子楚、林君如、玉灵、秋秋、顶顶,五个人听完他的讲述后,都沉默了半晌,好像钱莫争血肉模糊的尸体,正镶嵌在客厅的地板里。

“不!我不相信!”十五岁的秋秋突然狂怒起来,弱小的她抓住童建国的胳膊,嘶声力竭地喊着,“你在骗我!骗我!”

五十七岁的童建国岿然不动,任由女孩的捶打唾骂。还是玉灵过来拉开了秋秋,抱着伤心的女孩说:“我们都相信是真的,他不会骗我们的。”

秋秋的眼泪已夺眶而出,她晓得该如何说出来——钱莫争真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吗?如果是的话,那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她的父亲(或者是养父),她的母亲(毫无疑问是亲身的),还有她的亲身父亲(假定是吧),竟在几日之内相继死亡,全都在这该死的沉睡之城!

自己真的如此不幸吗?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再也没有人疼没有人亲,她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孤独,浑身上下都冰凉彻骨,心脏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倒在玉灵怀中放声抽泣。

突然,秋秋又跳起来说:“我要去看一下!如果钱莫争死了的话,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别傻了,外面很危险的,你必须乖乖地待在这里。”

童建国淡淡地回答,但女孩已经挣脱了玉灵,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牢牢按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秋秋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力气,林君如和顶顶接着按住了她,直到她又一次哭倒在沙发上。

“照顾好她吧,千万不能让她乱跑。”此时童建国担负起了长辈的责任,他又指了指厨房里的鱼说,“这是钱莫争用命换来的鱼,你们中午就给小姑娘做鱼汤喝吧!”

玉灵点头走到厨房,看着那些可怜的鱼说:“水里还有血。”

“那是钱莫争的血,把鱼鳞刮得干净些吧。”

“好吧。”

她无奈地应了一声,刚拿出菜刀准备杀鱼,又想起一件事:“伊莲娜呢?她怎么没回来?”

“这女孩跑丢了,谁知道去哪里了,运气好的话会自己回来的吧。”

“真要命!”

玉灵利索地剖开鱼腹,清理着鱼鳞和内脏,仿佛在解剖一个活人。

短短的一个上午,旅行团就有两个人逃跑了,一个人失踪了,还有一个人干脆死掉了。

转眼之间四个人就不见了,这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六个人,老的老的小的小,这些老弱病残如何能捱过去呢?

想着想着又是悲从中来,她这个地陪导游算是彻底失败了,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唯有手中的鱼任她宰割。

在她低头洗鱼之时,胸前的坠子悄然滑出衣领,这个鸡心形的小相框,立刻勾住了童建国的双眼。

“等一等。”

他伸手抓住鸡心坠子,玉灵放下鱼洗洗手,将坠子里的小相框打开,里面露出了一张美人的脸。

“这是我的妈妈,很像我吧。”

童建国盯着相框微微颤抖:“是的,很像,她的名字叫兰那。”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聪明的玉灵已察觉到了什么,童建国苦笑着长叹一声:“是的,我曾经认识你的妈妈。”

“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

寂静的厨房,连剩下的活鱼也沉默了,玉灵转头看了一眼客厅,其他几人都已陪着秋秋上楼了。

她的嘴唇也颤抖起来,心跳砰然加快联想到了什么,害怕地抬头看着他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他感觉突然碰上了一个严重问题,一辈子都无法回答清楚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你一直在关心我——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盯着我看。是因为我长得很像我妈妈?而你说你曾经认识我妈妈,你和她有过特殊的关系?”

玉灵大胆地追问着他,让童建国无处可退,他仰头悲怆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叫特殊关系?但至少我可以承认——我喜欢过兰那,也就是你的妈妈。”

他的回答让玉灵更加紧张,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有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让我难过也让我困惑了许多年的问题。”

“问吧。”

“你是我的爸爸吗?”

这个大胆的问题让厨房里沉默了一分钟。

玉灵睁大着清澈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不是。”

但童建国给了她一个失望的答案。

“真的不是吗?”

“对不起,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敢承认?”他痛苦地抓着头发,灌下一大杯凉水,“我倒真的希望做你的父亲!可惜不是我!可惜不是我!”

他那悲伤至极的眼神,已说明这不是撒谎。

玉灵的鼻子有些酸涩了,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自己太傻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童建国又喝了一大口凉水,先将三十年来千头万绪的记忆整理一遍,然后简明扼要地娓娓道来。

从当年私越边境参加游击队,到受伤避难于深山小村,又爱上了传说中的罗刹公主兰那,却难过地发现最好的朋友李小军已捷足先登,最后遭遇毒品集团全村毁灭,此生再也见不到美丽的兰那了。

她是童建国这一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可惜连一句“我爱你”都没有说出口过。

这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吗?

1975年,经历了那次生离死别的创痛之后,童建国再也没有回到游击队。他失去了原来的理想和信仰,那个红色的梦彻底醒来了。他不敢再回到国境线以内,只能像孤魂野鬼在异域流浪。

最不幸的是,童建国变成了自己鄙视的那种人——投靠毒品集团当了一名雇佣兵,纯粹为了金钱而卖命。他将脑袋别在裤腰袋上,过了十几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他自己也记不清杀过多少人了,至少有四位数的亡灵在地狱咒骂着他。

十多年前,金三角的局势趋于缓和,许多毒品集团和武装组织都放下了武器。童建国获得解脱而“失业”了,他厌倦了漫长的杀人岁月,便带着一笔积蓄离开丛林,经由香港回到了家乡上海。

童建国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以为儿子永远死在了异乡,当年的亲戚看到他也不敢相认。好不容易才恢复被注销的户籍,但他在金三角的血腥岁月,却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他用以前杀人得来的积蓄,在上海开了一家军迷用品专卖店,出售各种仿真军品。他常去射击俱乐部兼职做教练,也算是最擅长的老本行。

虽然他也有过其他女人,但他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因为心底永远藏着一个完美的兰那——得不到就是最完美的。

隔了那么多年之后,童建国又一次回到金三角,回到这片埋葬了他的青春的土地,却见到了当年唯一暗恋过的女子的复制品——就在他的眼前楚楚可人,却不能去拥抱亲吻她,尽管在梦中已做过无数次。

听完他漫长人生的传奇故事之后,玉灵的嘴唇已然发青了,该怎样面对这个五十七岁的男人呢?是同情还是怜悯还是恐惧?

唯一能确定的是,1975年以后,童建国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妈妈。而玉灵是1985年才出生的,所以童建国当然不可能是她的父亲。

玉灵苦闷地仰起头,将镶着妈妈照片坠子放回胸前,眼眶湿润着说:“天哪,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中午,十一点。

新光一越广场。

这里曾经是南明最大的商业中心,总共有六层的营业楼面,其中地上五层地下一层。从世界名牌到大众超市一应俱全,每天的客流超过数千人。虽然南明城已封闭了数十年,但仍无法避免这里的女人成为购物狂,每当周末便会熙熙攘攘。地下的美食城和顶楼的电影院,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销品茂,可以使你度过快乐的一天——只要你有足够的腰包和体力。

现在,镜头推移到地下的美食城。从过桥米线到桂林米粉再到广州小吃,从日本拉面到韩国烧烤再到意大利面条,和国内的商场美食城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人都没有,巨大的空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灯光却照得通明。餐桌上铺满了灰尘,料理台上结着厚厚的油垢,有的还成为老鼠和昆虫的乐园。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随即出现两个人影,时隔一年之后的第一批顾客?

“SHIT!这是什么鬼地方!”

紧接着又是一长串的英语脏话,伊莲娜的头发像个女疯子,在地下一层绝望地咆哮着。

“被命运选中的地方。”

回答她的是一句蹩脚的英文,带着浓浓的法国口音——亨利·丕平。

三十多岁的法国人也是破衣烂衫,昨天下午差点被叶萧抓住,使他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只能用商场柜台里的香水,遮盖自己本身浓郁的体味,使得周身充满了HUGO BOSS的气味。

“你为什么要逃跑?”

伊莲娜理了理头发,用英语追问着亨利,空旷的地下美食城发出她的回声——逃跑……逃跑……逃跑……

“我,因为,因为——”他摩擦着光滑的腮边,上午刚用飞利浦专柜里的剃须刀,刮去了满脸的胡须,“我不能再撑下去了,情况完全超出了预料,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难道你知道?”伊莲娜睁大了眼睛,吸血鬼似的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知道本来应该会发生什么?”

“很遗憾,就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的结局,我也知道这一切原本不是这样。”

“SHIT!”

“抱歉。”亨利痛苦地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伊莲娜用美国人的直接大声骂道:“混蛋!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我还不能说,我不能——”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伊莲娜就像头愤怒的母狮子,容不得亨利有任何忤逆。

她又指着亨利的鼻子说:“跟我回旅行团去,不管你有什么秘密,都必须告诉我们大家,如果你觉得有危险,我们也要互相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死在外面强。”

“出去我们会死的!”

“胆小鬼!那我自己去死,你留在地下等天使来救援吧。”

伊莲娜大步向楼梯走去,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随即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偌大的地下一层再度陷于死寂,法国人亨利面色苍白,手握身边餐厅的平底锅,就是这个坚固的锅子,将可怜的伊莲娜砸晕在地上。

他放下锅子跪倒在地,抚摸着伊莲娜痛苦的脸,随后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接着发出一阵苦笑,但很快转变为悲惨的抽泣,大粒的泪水滚落到她脸上。

“你出去会死的!傻女孩!”

亨利发出一句沉闷的法语,如地狱警钟在地下一层回荡着。

随后,他抓住伊莲娜的双腿,就像拖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拖往地底某个无尽的空间……


中午,同一时间。

老弱病残们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的客厅。

孙子楚和顶顶走下楼梯,从沙发上拿起那叠旧报纸,指着上面的日期说:“你看,这里记录着一年前南明城发生的一切,最最离奇的‘大空城之夜’。”

童建国和玉灵走出厨房,一锅鱼汤正在液化气灶上煮着。他们也凑到了沙发上,孙子楚索性就像开会一样,召集大家说:“看这些报纸太费力了,还是听我来讲述吧。”

他又恢复了油嘴滑舌的老样子,不再像昨天那样萎靡不振,然后用了二十多分钟,将《南明日报》上记录的“大空城之夜”的来龙去脉,几乎巨细无遗地说了出来。

其他人都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只有童建国频频点头说:“怪不得——原来这座房子就是小枝的家,她的爸爸就是第一个中毒死掉的人,可她怎么没死呢?”

“导游小方和屠男死亡的状况,也都和报纸里描述的非常像。还有报纸里说的动物杀人事件,让我们再仔细回想一下,成立是死于鳄鱼潭中,唐小甜是死于山魈之手,杨谋死于蝴蝶公墓,钱莫争又死于大象脚下,这些凶手不都是动物吗?”

孙子楚的联想能力得到顶顶的赞同:“对啊,尽管南明城已经没有人了,但那些可怕的动物们还在啊,也许它们体内也残留着毒素,使它们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类。”

天机的世界就是动物世界?

“太可怕了!”

顶顶又想到了叫“天神”的大狼狗,还有那只神秘的白猫。

“可为什么报纸后来没了?”

“都发生内战了,报纸还能出吗?或者报社的人也死了?”

“那我们现在只能确知的是,因为打开了罗刹之国的‘龙之封印’,使得南明城发生了瘟疫,进而引发了南明城埋藏多年的矛盾,最终导致了血腥的政变和内战。”孙子楚低头思考了片刻,“至于内战的结果如何?南明城的数万居民究竟何去何从?这里为何会变成沉睡之城?所有这些谜团仍然难以解开。”

顶顶无奈地点头同意:“也就是说所谓的‘大空城之夜’,到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我们仍然不知道居民们去哪了。”

“但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谁?”

“小枝!”童建国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假定她真叫这个名字!”

顶顶厌恶地问了一句:“所以你想方设法要抓住她审问她?但你认为她还会说真话吗?”

“我会让她说真话的,在这方面我是最有经验的,就连叶萧警官也不能和我比。”

这句话倒是不虚,童建国当年做雇佣兵的时候,抓住的俘虏没有一个不敢说实话的,自然他也有许多酷刑和折磨人的手段。

“听着,叶萧是我的好朋友,不管怎么样都不要伤害到他。”

孙子楚大着胆子警告了童建国,随即遭到一个白眼。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隐隐露出手枪的形状,立刻让孙子楚安静了下来。当叶萧带着小枝逃出去后,童建国成了这里的老大,暴力手段永远是最终的解决方式。

气氛又变得紧张了,玉灵乖巧地回厨房看了看,便招呼大家说:“鱼汤已经煮好了,快点来吃午餐吧。”

几分钟后,楼上的林君如和秋秋也下来了。玉灵将一大锅鱼汤放到桌上,还有不少煮熟的真空包装食品,六个人都闻到了浓浓的鱼香。

玉灵给每人都盛了一大碗鱼汤,尤其是秋秋的那碗更多更浓。黄澄澄的鱼汤表面,漂浮着一层黏稠的膜,鱼腥味已经被熬到最淡了。这是进入南明城以来,他们能够吃到的最新鲜的美味佳肴,但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动调羹。

这是钱莫争用命换来的鱼,也许鱼汤里还残留着他的鲜血。

林君如看着鱼汤只想反胃,好像碗里盛着钱莫争的血和肉。童建国是看过钱莫争尸体的,虽然是他带着这些鱼回来,但若要自己把它们吃下去,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顶顶干脆闭上眼睛,嘴中默念起一段经文,绝不敢尝半点鱼肉。

玉灵有些着急了,毕竟是她亲手做出来的鱼汤,她催着秋秋说:“快把汤喝了吧,这些鱼就是为了你捉来的。”

“不,你们不要为了做任何事,我不值得你们关心!”

十五岁的女孩低着头,眼泪已悄悄地滑下来了。

“你早上不是还说要吃鱼吗?”

秋秋摇着头大声说:“我不喜欢吃鱼了,我最讨厌吃鱼!最讨厌!”

“听话!”

玉灵像个大姐姐一样对她说话,但秋秋发起了固执的脾气,一把将碗推到地上砸得粉碎。

浑浊的鱼汤伴随破碎的瓷屑,在厨房的地板上四溢。

大家心头都猛然揪了一下,却再也没有人去教训小女孩了。秋秋转头跑上二楼,玉灵轻叹一声低头收拾碎碗,用拖把将地板收拾干净。

“你们真的都不吃吗?”

还是孙子楚打破了骇人的沉默,他拿起调羹匀了匀鱼汤。许多天没吃到新鲜菜了,更别提这诱人的活鱼汤,每一粒分子都往鼻孔里钻,顿时勾起腹中的谗虫。

虽然,明知道是钱莫争用命换来的鱼,但孙子楚实在无法忍耐了。那股百无禁忌没心没肺的劲头又涌上来,使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自动地舀起一口鱼汤,缓缓送往干渴的嘴唇。

所有人的双眼都盯着他,目送那调羹里浓稠的黄色液体,直到被孙子楚的嘴巴吞噬,灌入一条无法抵抗诱惑的食道。

温热的鱼汤迅速滑入胃中,舌头上的味蕾饱受刺激,传递到全身的每一寸神经。那是自本故事的第一天,那顿致命的“黄金肉”以来,孙子楚最幸福的瞬间。所有毛孔都已张开,呼吸着全世界的空气,各种香艳气味和甜美滋味,一齐汇聚于体内。体重减轻了一大半,他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升入云宵之上最快乐的天堂。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一碗鱼汤已然见底,连同鲜美的鱼肉送入腹中,桌上只剩一堆鱼骨和鱼刺。孙子楚一下子胃口大开,把餐桌上的其他食物也一扫而光。吃完后他拍着肚子长吁短叹,好似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但他吃得越是香甜,别人就越是倒胃口,大家都稍微吃了一些袋装食品,但就是没人敢动鱼汤,包括煮汤的玉灵自己。

接近正午时分,五个人仍围坐在沉默的餐桌边。童建国的眼皮突然猛跳起来,急忙扫视着身边每一个人,目光直直地撞到孙子楚脸上,发现他的脸正在迅速变白。

顷刻之间,竟已变得面如白纸,同时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孙子楚的双眼仍睁大着,鼻翼剧烈地扩张抽动,喉咙里发出毒蛇般的咝咝声。

林君如也感到了不对劲,她抓着孙子楚的胳膊,紧张地问:“哎呀,你出什么状况了?”

顶顶和玉灵也围到他身边,可孙子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颤抖的嘴唇已发黑发紫了。冷汗像下雨一样滴下来,林君如再一摸他的后背,衣服竟然也全部湿透了。大家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顶顶使劲掐了掐他的人中,可还是毫无反应。

“糟糕!只有死人掐人中才没反应!”

“别吓唬我啊。”林君如已心急如焚了,“快把他扶到床上去!”

话音未落,孙子楚重重地摔了下去,幸好童建国眼疾手快,将他拦腰死死地抱住。再看他整个人已毫无力气,只有双眼还瞪得浑圆,仿佛受了冤屈的人死不瞑目。

手忙脚乱之际,林君如失手把锅子打翻了,鱼汤霎时铺满了厨房地板。顶顶被鱼汤气味刺激了一下,惊恐地喊道:“鱼汤有毒?”

童建国已把孙子楚背在肩上,回头看了一眼厨房,忿忿地说:“妈的,只有这小子喝了鱼汤,所以我们大家都没事,只有他合该倒霉!”

“这怎么可能?”这下最紧张的人变成玉灵了,这锅鱼汤可是她亲手煮出来的,“不,不会的,我什么都没做。”

“放心,没人怀疑过你!”

童建国边说边背着孙子楚走上楼梯,林君如在旁边小心地帮着他,将孙子楚送到二楼卧室的床上。

此时的情况更加危急了,孙子楚在床身浑身抽搐,脖子高高仰起像受到重击,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嘴角甚至流出一点点白沫——这是明显的生物中毒症状,童建国当年也用过毒药,亲手用蛇毒杀死过敌方头目。

“该死的!我早就该想到那些鱼了,我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童建国心里一阵内疚,千错万错,错在自己不该把那桶鱼拎回来,让它们去给钱莫争陪葬好了。

“鱼肉里果然有剧毒?”林君如立刻想到了河豚,有一年去日本旅行,别人都吃了河豚,只有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尝一口,“天哪?那他会不会没命?”

她恐惧地抚摸着孙子楚的脸,却不知该如何救他的命,只有无助地用纸巾拭去他嘴角的白沫。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明显已扩散放大了,说明他正命悬一线,随时可能GAME OVER。

顶顶和玉灵也冲上来了,看到孙子楚垂死挣扎的样子,她们同样也手足无措。林君如也不顾忌其他人了,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眼泪为何要滚落下来,打湿了孙子楚发黑的嘴唇。她索性抱紧他的脑袋,痴痴地说:“不要,我不准你死!”

“快去倒点开水!”

童建国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他多年来随身携带的防毒药,是一个掸族老人为他调配的,以前在森林中不慎遭到蛇咬,用这个药都可以化险为夷。

瓶子里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药丸,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连林君如都被熏得捏起了鼻子。但孙子楚的牙关紧咬,像具僵尸一样掰不开嘴。

童建国又掏出一把小匕首,雪白的刃口让顶顶惊叫道:“你?你要干嘛?”

他用行动做了回答,这把锋利的小匕首,正好插入孙子楚上下排牙齿间的缝隙。他再轻轻地往上一扳,就把孙子楚的牙关撬开来了。童建国一手捏着孙子楚的鼻子,一手将黑色小药丸塞入嘴里,同时玉灵将开水灌入孙子楚口中。

“你给他吃的是什么药?”

林君如仍然皱着眉头,她感觉那药像大便的气味。就连昏迷中的孙子楚都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胸口就剧烈起伏起来,喉咙里难受得想要反胃,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有这反应就算正常了!”童建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希望他能尽快呕吐出来,我现在是给他洗胃,知道医院里怎么抢救服毒自杀的人吗?”

“到底是什么药?”

这回轮到玉灵问他了,同时她和林君如用力按住孙子楚。

“一种特别的眼镜蛇毒。”

林君如差点给气昏过去:“你给他吃毒药?”

“你知道什么叫以毒攻毒?我以前给毒蛇咬了之后,都靠这个药救命的,所以才养成随身携带的习惯。”

“我们村子里也常用蛇胆解毒。”玉灵附和着童建国说,“他只要把毒吐出来就会好了。”

现在,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孙子楚脸上,看他何时难受得呕吐出来。

六十秒过去了,上下折腾的孙子楚仍然没吐出来,林君如看着他都快吐出来了。

六分钟过去了,孙子楚又恢复了平静,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呼吸。

童建国失望地摇了摇头:“妈的,这里的鱼毒还真的很特别,我的药居然不管用了!”

孙子楚的命,依然捏在死神的手中。


正午的阳光。

十二点整,南明城的另一个角落。

隔着厚厚灰尘的玻璃橱窗,射进来的太阳已很稀薄了,黄色光晕笼罩着小枝的脸,仿佛一个油画里的人物。

叶萧就坐在她的对面,捧着一大包保质期内的薯片,这就是他们的午餐了。这是学校对面的一间便利店,他们刚用热水壶烧了一些水,又享用了货架上的一些食物。

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也仿佛自己也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虽然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他在小枝身上倾注了某种特别的感情,以至于为了她而不惜冒险,差点命丧在童建国的枪口下,也差点彻底坠落到欲望的陷阱中。

但他毕竟还是叶萧,一个成熟的二十九岁的警官,虽然此刻身上没有穿着制服。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必须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超出个人的欲望去看待她。此刻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知道沉睡之城的真相,知道眼前这朵开着红白玫瑰的小枝究竟是谁?

“你在审问我吗?”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下:“总比把你交到童建国手里去审问好。”

“你不会相信的,我已经骗过你几次了,再说一遍你仍然会以为我在骗你。”

小枝的回答相当老练,她靠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面,就像年轻的实习收银员。

“未必!”叶萧觉得自己必须要保持威慑,不能再像恋人一样听命于她了,“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你想要听到什么?”

“你的过去,你的家庭,还有大空城之夜。”

她低头沉默了片刻,突然温柔地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真的想知道,知道真的事实,不要告诉我假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得有一个条件。”

叶萧又拧起标志性的眉毛:“说吧,尽管你没有资格和我交易。”

“你先要答应我,只要我告诉你真相,你就发誓必须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情?”

小枝丝毫都不畏惧他:“你先答应我并发誓!否则我不会说出半句真话的。”

“真要命,你要我去死我也去啊?你先说是哪三件事?”

“我现在只想好一件事。”小枝托着香腮,眼珠子转了转说,“其他的两件事,等我想好了再说,你先答应我吧!”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

他想起《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对张无忌提的条件,要张无忌必须为她完成三件事,而且还是没有想好的期货,难道这也是小枝从金庸书里看来的?

张无忌为了救人而答应了赵敏,结果一辈子都被她套牢了,还好他最终得到了幸福。

如果,叶萧为了救大家而答应了小枝,最终得到的又会是什么?生存还是毁灭?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叶萧承诺的事情,就算付出生命也会做到,绝不反悔。

“好!我答应你!”

正午的阳光涂抹在小枝脸上,她诡异地微笑了一下:“你真是个男人。”

“快点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第一件事——再吻我一次!”

叶萧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已经在水里吻过我了。”她条逗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我喜欢你吻我的感觉,我要你再吻我一次。”

“可是,那次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你已经答应我了,难道那么快就耍赖了吗?”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好,我就豁出去了。”

叶萧已别无选择,他不需要再犹豫了,哪怕半秒钟都不需要,径直凑上去抓住小枝的脸,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

依然是热热的感觉,湿润的四片嘴唇,电波流过两个人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从她的嘴唇上离开,叶萧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冷冷地说:“我已经完成了第一件事,你可以说出你的秘密了吧?”

“好,你说到做到,我也说到做到——如果我现在说的有半句假话,就让我立刻死掉吧!”

小枝虽然发出如此赌咒,但叶萧心底仍将信将疑,他将头转回来问:“先说说你的父母吧。”

“我的爸爸叫欧阳思华,他就出生在金三角。我的爷爷是国军军官,1950年以后退出国境,一直跟随着马潜龙执政官,直到十年前去世。我的妈妈叫薛燕,她也出生在金三角,我的外公是国军的军医,所以我妈后来成为南明医院的医生。我爸在年轻的时候,被执政官送到香港去读书,获得了香港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他参加过许多海外的考古活动,但他信守着对执政官的诺言,从未向外界透露过南明城。二十多年前,他放弃了剑桥大学的邀请,回来担任南明文化院的研究员,同时也是为了和我妈妈结婚。”

“怪不得书房里有那么多历史和考古书。”叶萧放松了一些,喝了口热水说,“我看过你家阁楼里的《马潜龙传》,现在说说你自己吧。”

“我的真名就叫欧阳小枝,这一点我并没有骗过你。我生于南明,长大于南明,在这里读小学和中学,从未离开过父母。我确实是故意把你们带到我家里,但我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看到原来的楼房被烧了,你们都像群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索性就把我的家让给你们住吧,可没想到不但没人感激我,还要对我恩将仇报。”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在隐瞒,如果你早就说清楚了,怎么会到现在这一步?”

她并不介意叶萧的责难,平静地看着午后寂静的街道:“妈妈说我生下来就与众不同,我的爷爷是马潜龙执政官的老部下,所以小时候经常去执政官的官邸。人们印象中的马潜龙,是冷静、沉稳而冷漠的,但他待我却非常热情,就像对待自己亲身孙女,总是抱着我到处走,用他的胡茬来刺我的脸。”

“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除了你的脸庞你的眼神,还有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

“谢谢。”她又莫名忧伤起来,就像刚刚与叶萧相遇的那两天,“我很敏感,天生就异常地多愁善感,但有时候又很叛逆。在父母和老师面前是个乖小孩,在有的人面前又是恶魔,我既是天使又是恶魔——你怕了吗?”

他心底暗暗给自己壮胆:“我怎么会怕你,小姑娘。”

“你会怕我的,而且你已经怕我了。”小枝咬着嘴唇冷笑了一声,“我会把你给吃了的。”

“好了,说说一年前吧,大空城之夜?”

“一年以前——是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恶梦。当时,执政官决定开发城外的罗刹之国遗址,以南明文化院的名字组建考古队,由我的爸爸来全权负责。他的工作相当成功,率领考古队打开了大罗刹寺的金字塔,他亲手走进内部的甬道,取出了许多无价之宝的文物。那时候我正好得了严重的流感,妈妈将我安排在南明医院里,无法分享爸爸的喜悦。没想到几天之后,我就听说爸爸意外去世了!”

“怎么回事?”

小枝的眼眶有些发红,泪水却始终没有流出来:“我非常非常难过,但妈妈却不愿意告诉我爸爸的死因。直到一周之后,我妈妈也永远离开了我!这时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全身溃烂而死的,据说是因为爸爸接触到了某样带有剧毒的文物,而从他的身上再传播到文化院的其他人,结果导致全城病毒的爆发。同时,还有许多动物感染病毒,从而无缘无故地发狂攻击人类,有许多人都死于非命,南明医院的太平间天天都客满。”

“瘟疫?”

“也许是吧,总之一切都陷于混乱。我的流感也早就痊愈了,但医生劝我不要随意外出。但我的父母在一周之内离开了人世,让我如何能睡得着觉!我偷偷逃出了医院,此时大街上已是恐怖的世界,许多人在追打猫狗等动物,还有人当场死在街头。我独自回到了家里,发现许多东西都被人动过了,也许是有人检查了我爸爸的遗物。但我家的狼狗‘天神’和白猫——我叫它‘小白’,仍然留在家里等着我,并忍耐了好几天的饥饿,只能在外面自己捕食吃。”

“它们没有发狂吗?”

一想到动物攻击人类,叶萧就为那两个动物而担心。

“没有,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它们也沾染了我的灵气吧。”

“晕,这也算理由?”但他转念又苦笑了一下,“好吧,就算相信你。”

“我独自在家里躲了几天,好在冰箱里许多的食物,足够我和‘天神’还有‘小白’过日子了。而外面响起了许多枪声,一到晚上就全是军人。执政官发布了宵禁令,紧接着又是政变和内战,许多人死在了街上,更多的人在逃亡过程中死掉,整个南明城都要灭亡了。”

叶萧有些等不及了:“告诉我,告诉我‘大空城之夜’!”

“这是一个奇迹——2005年9月9日,当南明城就要成为人间地狱时,奇迹发生了。”

“什么奇迹?不要卖关子!”

“你真的要知道吗?”

“当然!”

她居然打了一呵欠说:“可你还没帮我完成第二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好,第二件事是什么?”

“问题是——我自己脑子里还没想好,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叶萧几乎要被气得吐血:“哇,你又在耍我?”

“嗯,等我把第二件事情想好了,你又帮我做好了以后,我再告诉你‘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吧。”

“你——”

一股血被激上脑门,他真想甩巴掌抽她了,可面对小枝楚楚可人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喂!难道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可是发誓答应过我的,必须要为我完成三件事情,我才能把全部的秘密告诉你。”

“该死!”

叶萧抽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的手指印子清晰可辨。

“干嘛要伤害自己?”

她起来抚摸着叶萧的脸,像摸着受伤的情人。

“别碰我!”

胸口郁积的怒火不知如何发作,只能握着拳头走出便利店。

金三角的阳光,依旧射入叶萧的瞳孔中。


同一时刻。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伊莲娜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了。

头顶亮着耀眼的白色灯光,墙壁和天花板全是雪白的,四面却看不到一扇窗户,只有一道白色的房门,仿佛置身于死亡的世界。

脑子里仍恍惚一片,眼皮好不容易才完全睁开,抵挡住那刺目的白光。她感到喉咙像火一样干渴,便想要站起来找些喝的,却发现手脚完全动弹不得。但她能够使出力气,但越用力胳膊就越疼痛,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起来了。

“SHIT!”

伊莲娜狂怒地吼了一声,狭窄的密室空间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回声。

不!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寻找着记忆,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沉睡之城?是谁将她捆绑了起来?最后见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HELP ME!”

她开始大声求救了,期望外面能够有人听到,但直到她声嘶力竭之后,白色的门依旧紧紧关着。

毕竟是个女孩子,她感到浑身无力的绝望,撑不住开始哭了,热热的泪水涌出眼眶,无力地从脸颊滑落。

“别哭了,我的女孩。”

背后突然冒出一句英语,接着有一双手抚摸到她脸上,为她拭去横流的眼泪。

伊莲娜越发惊恐地挣扎起来,但手脚反而被绳索勒得更紧了。那只冰凉的手仍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味,接着摸了摸她翘长的睫毛。

然后,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亨利。

果然是他!如幽灵般出现在密室中,原来他一直躲在伊莲娜身后,屏着呼吸不发出任何声音,被捆住的伊莲娜当然看不到他。

法国人用蹩脚的英文对她说:“你口渴了吗?”

接着他拿出一罐水放到伊莲娜嘴边,她抗拒地撇过头去,却被他强行抓住嘴巴,几乎是灌进了她口中。

虽然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水仍然拯救了沙漠中的伊莲娜,让她的喉咙恢复了生机。同时分泌出一口唾液,飞快地射出嘴巴,正好击中亨利的鼻子。

亨利皱起眉头擦了擦鼻子,随即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让伊莲娜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你应该感谢我!”他冷冷地警告道,接着从后面拿出一包饼干,“亲爱的,你肯定饿了,快点吃午餐吧。”

她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双眼仇恨地盯着法国人,却再也没有勇气分泌出第二口唾液。亨利将饼干塞到她嘴边,这下她老老实实地咬了一口,居然味道还不错,起码没有超过保质期。

这才确实感到肚子很饿了,管它饼干里有毒药还是春药,伊莲娜从亨利手中吃了好几块。根本顾不得什么体面了,饼干屑吃得衣服上到处都是,亨利也温柔地将水送到她唇上。就这么在全身捆绑之中,伊莲娜吃完了这顿特殊的午餐。

“亲爱的,好吃吗?”

亨利凑到她耳边问道,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起,仿佛情人间的私语。但他的声音又微微颤抖,让伊莲娜听着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疯了?”

她大着胆子问出一句,尤其是与亨利的目光对撞时,那似乎已不是人类的眼神,一会儿温柔如女子,一会儿又凶猛如恶狼,像有两个人在他体内交替掌控着。

亨利阴冷地笑道:“你有没有想象过?你们旅行团所有的人都疯了,包括你在内。”

“你是个精神病人!”她恐惧地大喊,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快把我放了!”

“这真是个22条军规式的悖论!如果我真的是精神病人,又怎会乖乖地听你的话?”

终于,伊莲娜忍无可忍了,她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脏话,包括英文和中文甚至还有法文,全都源源不断地骂向亨利。

同时她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汇集在眼前这个疯狂的男人身上——

他并不是旅行团里的人,从天机故事的一开始,就是莫名其妙来路不明:大家在山间公路上发现了他,而山崖下有一辆大巴遇难爆炸,亨利是被摔出车窗的唯一幸存者。

天哪!这样的鬼话也只有他们这些善良的人们才相信!谁能证明亨利就是那辆遇难的大巴上的游客?说不定那辆大巴上的死难者全是他的受害人呢!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言,那么就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了,他处心积虑地躺在公路上,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骗取大家同情,又混在旅行团里进入沉睡之城。

伊莲娜不敢再看他的脸了,闭起眼睛回忆这几天来的一切。没错,所有意外都是在他出现之后才产生的,司机迷路进入隧道,导游小方在凌晨死于天台,加油站大爆炸,屠男神秘死亡——这些都很可能与他有关,甚至就是亨利干的?

当别人怀疑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就悄悄逃走了,若不是做贼心虚干嘛要逃?想着想着已出了几身冷汗,她抬头又看到亨利的脸,仿佛变成恶魔的双眼,对她喷出黑色的火焰。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冷眼看着亨利摄魂的目光。

“你觉得呢?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恶魔——告诉你错了,我不过是一枚卒子,一粒无足轻重的卒子,随时都可以被抛弃。”

“卒子?”

他的口气变得无奈而悲凉:“你也是一枚卒子!你们旅行团每个人都一枚卒子,你以为你们自己能掌握命运吗?”

“那又是谁?上帝吗?”

伊莲娜突然想起了虔诚信仰东正教的妈妈。

“比上帝更可怕的力量!”

“我警告你不要亵渎神灵,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不,请不要逼我!”他痛苦地抓住头发,表情变得异常扭曲,就差抓着自己的头往墙上撞了,“我也是受害者,我和你一样可怜!我们注定要在这里相遇。”

“别拿我和你比。”

法国人又一次放声苦笑:“你觉得我们有区别吗?此刻,在这座沉睡之城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在内——都是被命运选定之人!”

“被命运选定之人?”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是谁选择了我们?”

“是一个比命运更难以抗拒的人。”

“该死的到底是谁!”

她全身在绳索里抽动起来,直到亨利按住她的身体,凑近她涨得通红的脸庞,缓缓亲吻她的嘴唇。

几秒钟之后,密室里响起一阵惨叫声。

亨利抱着嘴巴跌倒在地上,一大片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而伊莲娜则痛苦地吐出一口血——这是亨利的血,刚才在他强吻的时候,她趁机狠狠咬了一口,将他的嘴唇咬开一个大口子。

“我会惩罚你的!”

他捂着嘴巴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法语,随后打开门冲出了密室。

狭窄的坟墓里,只剩下一个绝望的伊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