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8日,下午16点13分。
罗刹之国。
大雨如注。
电闪雷鸣。
黄宛然从中央宝塔顶上坠落,自由落体了数十米之后,在顶层平台上粉身碎骨。
童建国、林君如、伊莲娜、玉灵、小枝,在塔底目睹了她最后的表演,并为她打出人生的最高分。
鲜红的血被雨水冲刷,奔流着倾泻下大罗刹寺,顺着无数陡峭的石头台阶,挂出一道死亡的瀑布,直至冲入古老的广场,浇灌每一寸布满尸骨的泥土。
没人敢走到她身前,模糊的脸庞和扭曲的身体,在死后经受神圣的洗礼,一朵朵红色的水花绽开,是否她坟头不败的野花?
昨晚,她没能将唐小甜从死神手边救回,今天她自己进入了死神口中。
黄宛然是第六个。
五分钟后,钱莫争搂着十五岁的秋秋,颤栗地从塔内下来了。他们早已浑身湿透,飞快地冲到雨里,扑在黄宛然破碎的身躯上。
钱莫争将她的头轻轻捧起,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他低头吻了黄宛然的唇——还保存得完好无损,口中喷出的大量鲜血,就像最鲜艳的红色唇膏,令她依然妩媚动人,仍是十七年前香格里拉最美的医生。
她的唇仍然温热,灵魂还不愿轻易离去,缓缓地纠缠在钱莫争嘴边,梦想与他融为一体。
而秋秋将头埋在妈妈怀里,所有的肋骨都已粉碎性折断,使得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张床,她的泪水打湿了床单,只愿永远裹在这张床里,再也不要分离半步。
“妈妈!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十五岁的少女抽泣着,但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妈妈是为了救她而死的,不幸遭遇了雷电之灾,只因为她的固执和冒险。她无法宽恕自己的冲动,只剩下一辈子的内疚和悔恨,并且永远都无法偿还。
昨天清晨刚刚失去“父亲”,几分钟前又失去了母亲。短短三十多个小时,她从家庭完整的富家女,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崩溃,对自己而言已是末日?
秋秋闭上眼睛任大雨淋湿,耳边只剩下哗哗的雨声,黑暗里见到妈妈的微笑。
几秒钟后,一双手将她拉起来,拖回宝塔内躲避雨点。那是童建国的大手,温暖又充满力量,将女孩紧紧搂在肩头,不再让她看到母亲的尸体。
天空又闪过一道电光,钱莫争绝望地抱起黄宛然,缓缓向顶层平台的边缘走去。脚下的血水几乎都被冲干净了,只有某些残留在雕像间的血潭,还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
“小心!”童建国把秋秋交给林君如,立即冲到钱莫争的身边,“你要干什么?”
他仍面无表情地走了几步,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你要抱她下去吗?这太危险了,那么大的雨,那么陡峭的石头,你自己都会送命的!”
“我不怕。”
钱莫争回答地异常平静,这让童建国更加着急:“我不管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你这么送死。”
情急之下他张望着四周,视线穿过茫茫的雨幕,落到四角的宝塔上。他马上拉住钱莫争的胳膊,大吼道:“快跟我来!”
钱莫争只得抱着死去的黄宛然,跟着童建国来到西北角的宝塔内。他们钻进狭窄的塔门,里面是个阴暗干燥的神龛,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就把这里当作她的坟墓吧。”黑暗中童建国无奈地说,“让她与天空近一点。”
钱莫争颤抖了片刻,便放下黄宛然的尸体,又有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深呼吸了一口说:“再见,亲爱的。”
他和童建国钻出洞口,随后从周围趴了些碎石头,迅速地把洞口填了起来,整座宝塔就此成为坟墓,矗立在大罗刹寺顶层的西北角,最接近那个极乐世界的角落。
大雨坠落到他们眼里,钱莫争仰望高耸入云的中央宝塔,最高一层已被雷电劈毁,由十九层变成了十八层——地狱减少了一层,但并不意味着罪孽可以减少一层。
正如悬疑也不会减少一层。
顶层平台的下面一层。
悬疑在继续。
“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是什么?”
“光速?”
“不,是念头的速度。”
手电光线再度熄灭了,地宫仅存的狭小空间里,顶顶就像站在舞台上,用磁性的歌声划破黑暗。
“念头?”
叶萧疲倦地靠着壁画,心里“咯噔”的颤了一下,他和孙子楚还有顶顶,仍然被困在壁画地宫内,残留的氧气已越来越少,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躲进封闭的大衣橱里的感觉。
“念头会支配你的动机和因果。”
“你现在的念头是什么?”
“命运——”近得能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微的颤动,“命运让我来到罗刹之国,发掘尘封的秘密,窥视自己的灵魂。”
“不单单是你,还有我!”
沉默半晌的孙子楚突然插话,语气却消沉而低落,与平日的生龙活虎判若两人。
叶萧也补充了一句:“没错,我们所有的人,只要踏入这座沉睡的城市,都将看到自己的秘密和灵魂。”
“只要对你的念头稍做分析,便可了解自己充实自己爱自己。”
顶顶一口气连说了三个“自己”,仿佛感受到了谁的痛楚,也在隐隐刺痛自己的神经。
“也许吧。”
“对于一个想深度找到自己的人来说,念头很重要!”
她最后又强调了一句,然后站起来打开手电,照射着叶萧和孙子楚的脸。
他们俩都用手挡着眼睛,孙子楚低声道:“省着点电吧。”
“省到我们都成为枯骨吗?”顶顶忽然怔了一下,抬头看看昏暗的天花板,脸色凝重道,“你们有没有听到?”
“什么?”
“刚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就在我们头顶——重重的撞击声,但又隔了几层石板,到这里就很轻很轻了。”
这种描述让孙子楚毛骨悚然起来,也立刻爬起来说:“我都快要被逼疯了,还是快点逃出去吧。”
顶顶的手电扫到石门上,刚才是几人合力推开了门,现在这堵门又沉又重,再度嵌在门槛里面,不知如何才能打开。叶萧拖着孙子楚两个人,用力去推这道大理石门。顶顶也一起来帮忙,但无论三个人多么用力,大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该死!为什么进得来却出不去!”
孙子楚拼命敲打着石门,仿佛祈求外面的灵魂为他开门。叶萧则接过顶顶的手电,仔细照射着门沿四周。
忽然,他发现在石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个十几厘米大小的神龛,上面有个匕首状的凹处,就像正好有把小匕首被挖了出来。孙子楚也紧盯着这里,感觉这形状总似曾相识,低头思索了片刻,猛然拍了拍脑袋。他立刻打开随身的包,取出了一把古老的匕首。
就是它!
昨天上午在森林中的小径,发现了一个神秘的髅髅头,死者口中含着一把匕首——连刃带把不过十厘米,一头是锋利的尖刃,另一头却雕着某种神像,竟是个面目狰狞的女妖,虽然表面已经锈蚀,但历尽数百年依旧精美,乍一看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怎么会在你的包里?”
叶萧立刻质问着孙子楚,他只能红着脸回答:“你知道我是教历史的,特别喜欢这种小玩意,实在忍不住就偷偷藏在了包里。”
“混蛋!”
在叶萧骂完这句之后,顶顶从孙子楚手里夺过小匕首,昨天还是她最早发现这东西的,怎么会在死人骷髅的嘴里呢?
瞬间,她想起身边的第七幅壁画——仓央如同荆轲刺秦王,用“图穷匕现”的方法刺死了大法师,画里不就是眼前的这支匕首吗?
心跳又一次快起来,不知什么原因,这把决定了罗刹之国命运的小匕首,被塞入了一个死者的嘴巴里,在森林中沉睡了八百年,最终落到了萨顶顶的手里。
她颤抖着将匕首放到眼前,匕首握柄处的女妖雕像,仿佛睁开双眼射出骇人目光。
顶顶将小匕首缓缓举起,对准石门旁边的小神龛,小心地塞入那匕首状的凹处。
就像是模子和模具,小匕首竟丝毫不差地按了进去,无论是锋利的刃口,还是锔齿状的女妖雕像,都与凹处的边缘严丝合缝,仿佛就是从这块墙上掉下来。
她深呼吸了一下,轻轻转动起小匕首。果然神龛也跟着转动起来,就像钥匙塞进了锁眼里——匕首正是打开地宫大门的钥匙!
当叶萧和孙子楚感到一线生机时,却听到脚下响起一阵奇怪的转动。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脚底的石板已经碎裂,破开一个巨大的陷阱。地心引力如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们彻底拉了下去。
四分之一秒,三个人都掉下了深渊……
童建国坐在中央宝塔内,似乎听到绝望的呼喊声,来自某个无底的深渊。
大雨,渐渐稀疏了下来。
偌大的罗刹寺顶层平台上,只剩下他一个活着的人了。
十几分钟前,他将黄宛然埋葬在西北角的宝塔内。钱莫争便带着秋秋爬下台基,与她的妈妈永远告别了。玉灵、小枝、林君如、伊莲娜都跟随着他,小心地走下陡峭的金字塔,离开这个古老的伤心地。只有童建国留在了原地,还有三个人被困在地宫,必须想方设法把他们救出来。
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雨水从塔檐打落,如无数珍珠绽开在石板上。刚才被雨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感到阵阵寒冷。他索性把上衣都脱掉了,光着膀子展露着肌肉,五十七岁仍像年轻人那样,只是后背有好几道伤疤——那是几次被子弹洞穿留下的纪念,其中半块弹片还残留在肩胛骨下,每当潮湿的雨天便隐隐作痛。
那针刺般的感觉又袭来了,瞬间撕裂了背部神经,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已经三十年了,弹片深埋在体内无法去除——
1975年的雨季,与美军特种部队的惨烈战斗,给他留下了累累伤痕。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战友,却意外地捡回自己的性命。在昏迷了几天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竹楼里,一张陌生而美丽的脸庞,如天使降临在濒死者身边,并让他奇迹般的死而复生。
她的名字叫——兰那。
这是个大山深处的白夷村寨,就连村民们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究竟属于泰国还是缅甸?几百人的村子完全与世隔绝,仍然保持着古老的习俗,据说已在这里生活了八百年,就连美国的军用地图上,也没有标出这个地方。
村民们在童建国的伤口上,被敷了一层特殊的膏药。老僧人用火钳给他做了外科手术。事先给他服用一种草药,强烈的腥臭味令他再度昏迷,由此起到了麻醉作用。除了一小块弹片过于接近神经外,其余的弹头都被取了出来,让他脱离了生命危险。
一直照顾他的是兰那,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穿着白夷人的长裙,时常挽着古典的发髻,连着半个月给他端茶送药。她的眼睛不同于汉人,连同鼻子和嘴唇的形状,明显来自不同的文明。当她在火塘边穿梭的时候,童建国感觉她并不是真人,而是来自古代的美丽鬼魂,熊熊火光染红她的眼眸,闪烁着反射向每个男子的心。
越过边境参加游击队很久了,他已学会当地每个民族的语言,每夜都想要和兰那说话。但她显得非常害羞含蓄,完全不同于她的同胞们,经常低头不语答以微笑。
有一个树影婆娑的雨夜,童建国再度用白夷话问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兰那小心地给他的伤口换了药,破例地轻声回答:“因为你很勇敢。”
童建国想想也是,如果其他赞美不敢接受的话,那么“勇敢”二字倒是当仁不让。他裸露着半边后背,咬牙忍住换药的痛楚,还能感受到兰那的手指,冰凉如玉地划过皮肤,仿佛一把利刃割开自己。
他猛然回头抓住她的手,双眼被火塘映得红红的,心跳得要窜出嗓子眼。火热的体温传递到她手上,似乎要融化千年的冰。
兰那立刻挣脱开来,躲在一边说:“别,别这样。”
“对不起。”童建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披起衣服低头说,“谢谢你。”
她躲在火塘的另一端,这么看就好像被火焰包裹着。她娇羞地眨了眨眼睛,便如精灵退出了竹楼。
当童建国的伤势基本痊愈,便暂时留在村寨里。他无法联系到游击队,也难以独自走出这片大山。兰那却渐渐疏远了他,几次相遇都微笑而不说话。他从没见到过兰那的家人,她独自生活在一幢竹楼里,村民们都非常尊敬她,好像她才是村寨的中心。他悄悄问了其他人,才知道兰那是古代王族的后裔,世代统治着附近的村寨。但最近几十年的战乱,使周围的村寨都毁灭了,只剩下最后这片世外桃源。
“这么说来她是公主?”
“是,但大家通常叫她‘罗刹女’。”
“罗刹女?”
“传说一千年前,这里附近有个古老的国家,名叫罗刹之国,他们的王族就叫罗刹族。后来,王族躲入这一带的深山中,成为这些村寨的统治者。我们最崇拜勇敢的男人,因为当年有一个最勇敢的武士,在罗刹之国灭亡的时候,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童建国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兰那会说“因为你很勇敢”,但自己真的勇敢吗?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村民继续说:“兰那是最后一个罗刹族。”
游击队员的生涯,已让他成为一部战争机器,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柔软,只剩下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但自从来到这里,荒芜的心开始萌芽,渐渐长出许多绿色的小草,虽然也心烦意乱,偶尔却感到淡淡的幸福——全是因为兰那的手指,曾经在从他的皮肤上划过。
几个雨季的夜晚,童建国在竹楼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听着外面淋漓的雨声,幻想兰那再度走过火塘,轻轻坐在他的身边。她放下那丝绸般的长发,垂在他的耳边厮磨,透着淡淡的兰花香气,由此沁入脑海的深处。最诱人的是她的指甲,像遥远北国的冰块,在他的背上划出奇异的图案,渗透着男人的鲜血……
梦醒来心里无限惆怅,原来梦里不知身是客,他后悔为何要来到这里?将青春蹉跎在战场上,看着自己渐渐地老去吗?黎明时分的无限寂寞,让他走出昏暗的竹楼,雨中有个白色人影一晃而过,他连忙戴上斗笠追上去,在村口的小道赶上了她——那张异域的脸庞沉默无声,嘴角带着神秘的气息,如一朵古老的蓝色莲花。
那时候的他语言笨拙,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斗笠戴到她头上。隔着阴暗模糊的雨幕,清晨的村寨寂静无声,就连公鸡也忘记了打鸣。几滴雨点落到兰那脸上,他轻轻地为她拭去,手指便停留在了她脸上,从她的鼻尖到嘴唇……
突然,身后的庄稼地有了动静,童建国警觉地回过头来,却见到最熟悉的游击队制服——那个人早已经衣衫褴褛了,头发和胡子长得就像野人,刚爬上田埂就倒地不起。
童建国急忙扶起他,拨开覆在他脸上的野草,不可思议地喊道:“李小军!”
虽然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都是上海的知青,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共同来到云南插队落户,又一起私越过边境参加游击队,在腥风血雨中度过了几年,彼此救过对方的性命,直到一个月前在战场被打散。
他们将李小军抬回竹楼,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只因身体极度虚弱而昏迷。童建国和兰那共同照顾着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清醒过来,看到童建国分外激动,立刻流下了眼泪。原来在整整一个月前,他独自冲出了战场,在莽莽的森林中流浪,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吃野果,用手中的自动步枪打野兽。他过了三十多天野人般的生活,终于发现这片山谷,却晕倒在村寨边的田地里。
几天后李小军已完全恢复了,他和童建国一直都情同手足,劫后余生相逢在这里,仿佛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于是两人都留在这里村寨,一起与村民们耕田挑水,像回到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
兰那仍保持着矜持含蓄,偶尔和童建国李小军一起,三个人结伴去山上打猎,李小军的枪里还有不少子弹,经常能打到野猪和山鸡。童建国照旧是言语不多,倒是李小军能说会道,他的个头挺拔身材消瘦,长着一张电影演员似的脸。过去在云南的时候,就惹过不少女知青暗恋。
那次上山打猎的路上,他们发现了一尊佛像,被大榕树的根须纠缠着,几乎已看不清面目了。兰那莫名地激动起来,抚着佛像的脸庞潸然泪下。童建国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突然幽幽地说:“我听到它在哭。”
李小军用白夷话回答:“我也听到了。”
童建国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却什么都没听到。
佛像,确实在哭。
无底洞?
叶萧、顶顶、孙子楚,他们脚下的石板突然碎裂,带着三个人共同坠入深渊。
仿佛坠落了无数个世纪,在黑洞里时间被无限压缩,吞噬着宇宙中的一切物质,直到他们摔在一堆破烂上。
黑暗中扬起亘古的灰尘,仿佛经历了一次重新诞生,他们都感到身下一片柔软,幸好并没有被摔伤。叶萧第一个爬了起来,手电几乎完好无损,打开光束照到一张灰色的脸——孙子楚脸上全是各种纤维,仿佛是个捡破烂的,再看顶顶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他再摸摸自己的脸,果然三个人都是同一副尊容。
彼此都苦笑了起来,地下全是一堆破布烂絮,孙子楚抓起几块看了看说:“这是古代的纺织品,大部分是丝绸和棉布,应该分别来自中国和印度,也许这里是布料仓库。”
刚才顶顶转动小匕首,却意外触动了地下的机关,石板碎裂让他们都摔下来。还好摔到了这些破烂上面,就像掉到充气垫子上大难不死。
他们赶紧用手电照射四周,发现了一条深深的甬道。三个人立刻往下走去,脚下渐渐变成石头台阶,往下的坡度也在变大。此刻反而不再恐惧了,走了将近十分钟,感觉越来越接近地面。
忽然,前方显出一线幽暗的光线,叶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甬道尽头传来泥土的气味,那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出口,只能容纳一个人钻出去。孙子楚第一个爬了出去,立刻在外面兴奋地大喊起来,第二个爬出去的是顶顶,叶萧是最后告别黑暗甬道的。
爬出去便看到傍晚的天空,隔着一层茂密的树冠,枝叶上还残留着水滴。地面全是湿漉漉的,许多地方积着水塘,说明刚下过一场大雨。
终于逃出来了!叶萧仰天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突然见到了光明——尽管此刻天色已经昏暗,晚风却送来隐秘的花香,三人重新回到了人间。
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树洞,在一棵大榕树的底下,他们正是从树洞里爬出来的。想必古时候是条秘密通道,以备受到进攻之时逃生所用。
顶顶站在树洞外恍然若失,竟又把头探进了树洞。幸好她没有钻回甬道,只是面对树洞不停颤抖,肩膀上下耸动起来,嘴里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她怎么哭了?叶萧轻轻走到她身边,而她的脸几乎埋在树洞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此情此景让他想起《花样年华》,梁朝伟跑到吴哥窟里,找到一个树洞倾诉并流泪……
还有多少回忆?藏著多少秘密?树洞已被倾诉了千年,不妨再加一个多愁善感的灵魂。也许只有树洞里的神灵,才能知道我们心底的前生今世。
当顶顶离开树洞之时,她已悄悄擦干了眼泪,和叶萧孙子楚一起,走出茂密的榕树林子。前方又出现了小径,还有残破的佛像和建筑,回头借着傍晚的天光,可以望见大罗刹寺的轮廓。
“这里是兰那精舍!”
孙子楚认了出来,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凄凉的夜风卷过遗址,能听到地底的哭泣。
天空已彻底暗了下来,他们打着手电照亮前路。迎面吹来柔软的风里,夹着某种浓郁的芳香,几乎让顶顶的嗅觉沉醉。她赶紧快步向前跑去,叶萧拉都拉不住她,已不需要手电照明了,风中的香气指引她的方向。
终于,她看到了芳香的源头。
叶萧的手电也迅速赶上,那棵巨大而古老的昙花树,在肥大粗重的枝叶末端,绽开了许多洁白的花朵。
昙花一现?
脑中刹那闪过这个熟悉的成语,再看眼前的景象确实无疑,叶萧小时候家里养过昙花,他知道这种美丽花朵的形状和颜色,也知道它们绽开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
没错,昙花正在开放——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在罗刹之国的土壤上,在残破的“兰那精舍”里。
顶顶几乎将鼻子贴到花丛中,浓郁的芬芳瞬间涌入体内,宛如古老的迷幻香料,让脑子变得混沌而舒适,整个身体似乎也轻了许多,背上仿佛生出了翅膀,就此缓缓飘浮在花间。
叶萧和孙子楚都已沉醉,手电照射出的白色花朵,无比艳丽无比奇幻。借用赵传的一首歌《男孩看见野玫瑰》,他们看见野昙花,无论玫瑰还是昙花,都不再是幻想中的影子,而是包裹着身体的香气。
在这令人惊叹的夜晚,顶顶大胆地触摸着昙花,那恍惚的感觉又控制了她。眼前景象涂上一层金色,那是八百年前的黄昏,穿着华丽宫装的兰那公主,和风尘仆仆的武士仓央,在这寂静美丽的园子里,种下了一棵神奇的昙花树苗——这是仓央在路过大理时,段誉王爷亲手送给他的。
那电影银幕般的画面,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便又回到眼前绽开的花朵,千年劫难后的罗刹之国。顶顶忽然明白了,这是兰那公主与仓央的“爱之花”,它幸运地躲过了八百年前的战乱,在荒凉的花园中孤独地自生自灭。它是兰那精舍里最后的珍宝,当所有人都已化为尸骨和尘土,只有它依然活得那么精神,在被人遗忘的角落茁壮成长,变成一株“昙花之王”。它不用任何人的欣赏,只需要孤独地开放,又迅速的孤独凋谢。每年都会散落无数花瓣,埋葬在泥土中腐烂,又化为来年更美丽的花朵,一直迎来有缘的顶顶……
当她的泪水再度滑落之际,孙子楚却遐想到另一个世界——王阳明曾偶遇一株山间花树,朋友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也许,这株昙花一直都在我们心间,它的每次绽放和凋零,陪伴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
停顿片刻之后,昙花开始不可逆转地萎缩了,几乎用肉眼就能看到这个过程,一片片花瓣坠落下来。尽管香气仍然浓郁逼人,却是最后的美丽瞬间,似乎世上一切美好的,无论人还是事还是花,时间都是那么短暂,只有一瞬间才能被欣赏。
原来刹那的凋零,就是昙花绽开的意义。
顶顶收集了所有凋落的花瓣,将它们埋葬在树下的泥土中,这分明是现代版的“葬花”,三个人心中都莫名酸楚起来。
叶萧心底打起一个问号:这是什么预兆?是他们将获得美丽的新生,然后便迅速凋零?
他催促着顶顶快点离开,他们匆匆告别了古昙花,走向通往大罗刹寺的道路。穿过小径和倒塌的建筑,很快来到大金字塔脚下。黑夜里的巍峨宝塔,竟显得鬼影重重,让他们本能地加快脚步。
突然,某个黑色影子晃了过来,难道是传说中的守夜人?
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手电立刻扫过去。只见那魁梧的背影,缓缓回过头来,同样一道手电照到了他们脸上。
他们眯起眼睛才看清那张脸——居然是童建国!
沉睡之城。
雨后的夜晚,20点19分。
在充满潮湿味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烟熏之气,那是下午大火残留的痕迹,从马路对面的楼房废墟里飘出。
杨谋站在潮州小餐馆的门口,仰望路灯下寂静的街道,那大火焚烧过的地方,是他的新娘的火化炉兼坟场。几个小时前,瓢泼大雨降临南明城,其他人都跑去寻找秋秋,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等到大火完全熄灭之后,他又冲入了危险的大本营。原本的五层楼房已面目全非,房梁荡然无存了,几根钢筋混凝土的承重柱也断了,最上两层几乎全部坍塌。剩余的楼板随时可能砸下来,杨谋忍受着难闻的烟味,找到了他和唐小甜的那个房间。但屋子全在瓦砾堆中,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无数雨点从烧穿的屋顶落下,甚至连半点骨灰都没找到!
而他最宝贝的DV和录像带,也在屋里化为灰烬了,若在平时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但在妻子的生命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台DV曾给他无穷乐趣,也给他带来了致命的烦恼,唐小甜不就因DV而死的吗?索性就让它给小甜殉葬吧!
杨谋绝望地退出废墟,在大雨中游荡许久,最终回到马路对面,布满灰尘的潮州小餐馆。
就这么看着屋檐外的雨点,直到白天变成黑夜,大雨渐渐停息,昏黄的路灯自动亮起……
终于,钱莫争、秋秋、小枝、玉灵、林君如、伊莲娜——总共就这么点人,从罗刹之国冒雨跋涉回来了。杨谋跑出去向他们叫喊,大家都聚集到了小餐馆。
当林君如看到变成废墟的大本营,目瞪口呆地喊道:“我的行李呢!所有的衣服、化妆品、笔记本电脑,还有护照!”
伊莲娜也是同样的表情,在她要冲到对面去时,杨谋淡淡地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全部检查过了,什么都没剩下来,所有人的行李都完了。”
玉灵将手放到她们肩上,难过地安慰道:“非常抱歉,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君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在原地哭了起来,煞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服,接下来的日子该穿什么才好呢?
“是谁放的火?”
伊莲娜也愤怒地喊起来,玉灵尴尬地回答:“我们都不知道,也许是电线短路。”
“别再怨来怨去了,”这时小枝突然插话了,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恐惧,反而卖力地擦了擦椅子,悠闲的坐下来说,“这就是你们的命运。”
“是你干的吧?”
伊莲娜一下子盯上她了,随口用英文说出了几句脏话,这个来路不明的神秘女孩,说不定就是旅行团的祸根。
“不,我证明小枝是无辜的,整个下午我都和她在一起,没有做过别的事情。”
玉灵赶紧走到她跟前来澄清,但伊莲娜蔑视地说道:“你也不可靠,中途上了我们的大巴,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么多古怪的事,说不定你和她是一伙的!”
“够了!”林君如已然心烦意乱,抓着伊莲娜的手说,“还是仔细想想办法吧,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原来一车子有那么多人,现在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这句话让大家心里都一凉,看看彼此颓丧的样子吧,果然是人丁稀少冷冷清清。杨谋疑惑地问:“还有几个人呢?”
潮州小餐馆里鸦雀无声,钱莫争抓着女儿秋秋的手,噙着眼泪回答:“黄宛然——死了。”
死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蕴涵着他无限的悲伤,任何词语都不能比这两个字,更能准确地表述刚才的事实了。
但他不想再说得更详细,以免增加秋秋巨大的悲伤。空气越来越紧张压抑,在大家就要窒息的时候,还是玉灵打破了沉默:“都饿了吧,我们想办法吃点东西吧。”
小餐馆里的食物都早已腐烂了,钱莫争把秋秋交给玉灵照看,和林君如、伊莲娜走到大街上。他们找到了一家小超市,还有些没过保质期的食物,全都搬回到小餐馆里。几个女生走到厨房,先是彻底清洗了一番,然后简单地做了些饭菜,无非是泡面腌菜之类。但没有了黄宛然掌勺,原本难吃的食物更加索然寡味,只能是单纯地填饱肚子了。
秋秋什么都吃不下去,玉灵在她耳边安慰了许久,总算给她灌了些面汤。林君如和伊莲娜都饿得狼吞虎咽了,杨谋和钱莫争则沉默无语。只有小枝的表情十分轻松,很快就吃完了晚餐,在潮州小餐馆里踱着步子,好像跳着轻快的舞步,让其他人看着很不舒服。
店里有一套音响,插头正接在电源上,小枝好奇地按了一下,响起一段舒缓的吉它声——
“你看过了许多美景/你看过了许多美女/你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阴/你品尝了夜的巴黎/你踏过下雪的北京/你熟记书本里/每一句你最爱的真理/却说不出你爱我的原因/却说不出你欣赏我哪一种表情/却说不出在什么场合我曾让你动心/说不出离开的原因……”
居然是陈绮贞的《旅行的意义》,音响里放着2005年发行的台湾版专辑——这声音和旋律已沉寂了整整一年,却突然飘扬在寂静的夜里,陪伴着陈绮贞的吉它,淡淡的从容和忧伤,让小餐馆从灰尘里渐渐复活。晚餐的人们开始是惊讶,随后又安静地沉醉下来,仿佛又回到上海或台北,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时间和空间都是错觉?
只有小枝还在享受着音乐,和着旋律踩起节拍,最后竟跟着陈绮贞哼起来,那最伤感的末尾几句:“勉强说出你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都是你离开的原因/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你离开我,就是旅行的意义?
钱莫争想起了黄宛然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是他……
杨谋想起了唐小甜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是他……
伊莲娜想起了厉书的离开,虽然原本离开的不是她……
当小枝和陈绮贞的合唱结束,旅行团的人们都明白了:也许这次不可思议的旅行,全部的意义就在于“离开”。
生离死别的离开。
旅行的意义。
叶萧、顶顶、孙子楚、童建国正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旅行。
沉睡之城,20点30分。
几十分钟前,他们在大罗刹寺下遇到童建国,彼此都被吓了一跳。今晚总算人马汇合了,迅速告别罗刹之国,穿过夜晚恐怖的森林,还有漆黑一片的鳄鱼潭,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南明城。
此刻,四个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宛如鬼火笼罩着他们。又累又饿的孙子楚,刚听童建国讲完黄宛然的死,在这样的夜里不免心寒,他哆嗦着说:“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昏黄路灯下有个拉长的身影。几人都紧张起来,叶萧走到最前面打起手电。那人影越来越近了,似乎百米冲刺狂奔而来,远看像个发狂的疯子。
当手电直射到对方的脸上,却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惊恐眼睛,杂乱的头发覆盖苍白的脸,衣服上都是污黑的痕迹,但叶萧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厉书!”
没错,他就是厉书,似乎完全没看见他们,依旧横冲直撞了过来。叶萧只能拦腰将他抱住,童建国和孙子楚上前帮忙,像对付野兽一样将他制服了。
将厉书架到路灯明亮的角落,顶顶掏出手帕擦了擦他的脸,孙子楚又给他喝了几大口水,叶萧抓紧他的胳膊轻声说:“别害怕!你看看我们是谁?都是自己人啊,镇定!一定要镇定!”
顶顶也盯着他的眼睛,那混沌而颤抖的眼珠里,藏着某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厉书,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看见了!”
厉书已不再挣扎,气息也渐渐平稳,仰头看着对面的路灯,还有同伴们熟悉的脸:“你们回来了?”
“是的,早上你去哪儿了?”孙子楚着急地问道,“可把我给急坏了!”
他总算恢复过来了,深呼吸几下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叶萧示意别人不要再说话了,就安静地等待厉书的记忆,直到他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地喊道:“对!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什么?”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惊人的发现……那是最最惊人的发现……”
“最最惊人的发现?”
孙子楚又复述了一遍,他盯着厉书的眼睛,发现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红色。
“是,我发现了沉睡之城的秘密!”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怔住了,“沉睡之城的秘密”——不正是这几天来苦苦追寻的吗?也是眼前无数个悬疑中,最终极也最致命的那个,谁都想解开这个谜底,这是他们逃出空城的唯一办法。
沉默,持续了十秒钟。
对面的路灯突然一阵闪烁,叶萧感觉有些晃眼,急忙追问道:“是什么秘密?是在哪里发现的?赶快告诉我们!”
“从今天凌晨发现一些端倪,为了找到更多的线索,我就独自跑出了大本营,在南明城各个角落探访,果然又发现了不少秘密,直到今天下午才全部解开——天哪!你们肯定都不敢相信,任何人也无法猜到这个谜底,但这就是我发现的事实!天大的秘密!太不可思议了!也太疯狂了!”
厉书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而别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反而觉得他故弄玄虚,孙子楚皱起眉头问:“喂,到底是什么秘密啊?”
“沉睡之城的秘密就是——”厉书突然停顿下来,紧张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就像在观察一群敌人,随即摇头说,“不,现在的人还不够多,我得回到大本营,当着所有人的面来公布!”
“切!卖什么关子啊,你难道还要防我们一手?”
孙子楚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也许旅行团里早已有了裂痕,彼此饱含着怀疑和不信任。
“这是天机——不可泄漏的天机!”
厉书又一次强调,挣脱了他们的包围,走到大街上仰起头,像狼一样狂嗷了两下。
其他人看着都目瞪口呆,可惜天上没有月亮,否则真以为他变成狼人了!
“先回大本营再说吧。”
叶萧低头走到厉书身边,几个人共同保护着他,忍着饥饿冲向迷离的夜色。
又穿过几条寂静的街道,来到大本营前的马路,当回到熟悉的小巷口时,却一下子惊呆了!
大本营已变成了一堆废墟,残垣断壁矗立在黑夜里,丑陋得像具烧焦的尸体,难道这里也成了罗刹之国?
“怎么回事?”
孙子楚恐惧地大叫起来,端着手电冲进危险的废墟,三楼以上都已经毁了,全部行李都付之一炬,只剩下熏黑的墙壁和破碎的水泥。
剩余的那些人呢?他们都被烧死了吗?当他绝望地走出来时,却看到对面的小餐馆里,钱莫争跑出来大喊:“我们在这!”
劫后余生的几个人,终于汇集在了一起,这间狭窄的潮州餐馆,互相看着各自的脸庞,起码没有缺胳膊断腿。
当伊莲娜看到厉书的时候,鼻子感到莫名的酸涩,立刻冲上去紧紧抱着他。
这一幕让别人都很诧异——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好上了?
伊莲娜什么都不顾忌了,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吧,丝毫不顾厉书身上的污渍,只想听听他火热的心跳。厉书顺势搂住她的腰,他知道她的心里在怨恨,为何凌晨不辞而别?不管此刻是冲动还是爱,短暂的生命再也经不起等待了。
“你去哪了?发生什么了?”
面对伊莲娜的问题,厉书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随后走到餐馆的中心,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其他人都围绕着他,好像要对大家发表演讲。
他还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下,理了理杂乱的头发说:“现在,我要向大家公布——沉睡之城的真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