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艘单桅帆船在波罗的海上随着波浪和风势摆荡。
花白而浑浊的微弱阳光划破部分厚重云层直射海面。这种微不足道的光当然不足以增加明两度或暖意,反而只是更反衬出舞台上的阴郁气息。“这里虽然不是法院,不过在把你们拖到法院之前,有话要说就快点说吧!否则等脖子套上绳索之后就很难发出声音了。”
故意说了一些挑衅的话语之后,骑士吉塔代替艾力克拿剑抵着古斯曼。
古斯曼没有出声,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而此刻吉塔清楚地看穿古斯曼的内心正在凝聚一股惊天动地的暴风——在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以后,这股暴风恐怕就会冲出体外,席卷四周的一切吧!
骑士吉塔一边防备古斯曼可能会有的突然举动,一边移动视线,看到站在他身边的艾力克无视于波罗的海冰冷的海风吹拂,狠狠地瞪着另一个仇敌。艾力克用压抑的声音对布鲁诺说:
“哪,事以至此,现在总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吧?”
“什么事?”
“想装蒜吗?”
“这个嘛……”布鲁诺用小指掏掏左耳,“我哪有装什么蒜?艾力克,将在立陶宛购买的琥珀占为己有的可是你啊!直到琥珀流向的只有你,知道载着那些琥珀的单桅帆船在何处的也是你,知道那些船员下落的还是你。”
“不对!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艾力克,你是船长耶!我可不是船长哦。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才不愧是船长啊。”
布鲁诺用奇怪的节奏反复说道,语气像梦魇一样。
自己到底是跟什么样的男人一同工作啊?艾力克还跟这个男人共事了好几年!
在那个寒冷而漆黑的夜里,在狂风巨浪中发生的不只是单纯的杀人未遂事件;把艾力克丢进漆黑海面的同时,布鲁诺、马格鲁斯和梅特拉也同时获得某种解放,他们在那之前内心一直压抑着某个重担,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苦苦压抑着吧?
“古斯曼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骑士吉塔挑在这时间问,大概是觉得古斯曼比布鲁诺好对付吧。古斯曼用没有任何阴阳顿挫的语气,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
“如果能够避免破产这种丢脸的事情,任何事情我都会做!”
古斯曼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吉塔。这家伙的视线好危险啊,吉塔心里想着。
“我并不想陷害艾力克,可是我的商会比艾力克更重要!”
“真是实话实说啊……”吉塔微微吐了一口气,剑仍然握在手上,反问道,“如果艾力克一辈子都在你的商会努力工作,或许可以帮你赚到两万马克。”
“光是努力工作是不可能赚到两万马克的。”
“那到也是。”
古斯曼不理会吉塔的喃喃自语,扬声道:
“就算艾力克以后真的能帮我赚到两万马克,我也等不及了。我不是一个卑劣的人,却也不是优柔寡断而放任机会白白溜走的无能之辈,我只是为了商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这样哪里有错?”
“我可真是喜欢你啊。”吉塔笑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你让我可以心情愉快地杀掉你。杀掉一个泪眼婆娑、深白反省的家伙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像你这样才对嘛!坏人就该有个坏人样,一直到最后都该高声狂笑,消失于火焰当中。”他转向布鲁诺命令他:“那么我们回琉伯克吧,虽然很遗憾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很抱歉,我并不想听从你的命令。你大可以一剑刺死古斯曼,那种人已经连一枚铜币都不值了。”
古斯曼一脸苍白,继续保持着沉默。吉塔和布鲁诺同时大吼:
“往南航行!回琉伯克!”
“往东航行!前往哥特兰岛!”
船员们接到两个不同的指令,一时之间陷入混乱。他们本来应该站在古斯曼那边,但是听到吉塔的一番话之后起了疑心,现在已经不知道哪一边是对的、应该听谁的命令。
“看你们自己想要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是那边不见得就一定会接受我们。”布鲁诺放声大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拿笑声当武器的家伙。”
吉塔说着长剑一闪,从旁边偷偷溜过来的一个船员顿时发出惨叫。他正要挥下来的棍棒断成两截,鲜血从右手臂中迸射而出;同时格欧鲁克等骑士也挥舞着剑各自重伤了一个船员。惨叫声此起彼伏,其他船员赶紧扶住受了伤的同伴。
“现在可没时间管你们是不是活口哦!”
银灰色的剑刃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船员们一阵畏缩。他们虽然勇敢——有时甚至显得无谋——但是看到眼前这些作战专家的猛烈攻击,也只能停下脚步无言地对望。
此时一个声音朝他们传过来:
“各位,不要做无畏的反抗,你们没有必要为古斯曼牺牲生命。古斯曼是一个为了钱可以构陷无辜者甚至加以杀害的人,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是为了大家着想。”
说话的人是艾力克。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的船员们越发动摇了。大家都知道艾力克的事,以前就算多少对他有些嫉妒,但也不到打心底憎恨他的地步,因此他们再也禁不住对古斯曼和布鲁诺的怀疑,放下了手上的武器,开始有人附和:
“我知道了,艾力克。”
“我们是正正经经的汉萨船员。如果是跟丹麦军或海盗们作战也就罢了,但是我们可不想为了这种事情杀人或被杀。”
吉塔点点头。
“真是聪明的判断。那么就请大家丢下手中的棍棒和帆索集合到一个地方去,千万别动手也别开口。梅欧鲁克,就请你监视他们了。”
“这么轻松的工作,真是值得庆幸啊。”
梅欧鲁克笑着说,但是眼神却一点都没有大意,他将剑一挥,把船员们集合到甲板上的一个角落,命令他们转过身去蹲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头顶上。
三十个左右的船员乖乖地服从命令转身,面对着海坐到甲板上,双手摆在头上。
突然间黑猫小白发出尖锐的叫声,接着以优美的动作跳进船员当中。
惨叫声响起,一个男人一边挥开跳过来的黑猫一边站了起来,这个特别肥胖的男人便是梅特拉。他企图混在其他船员当中,却被黑猫给识破了。
“恶魔的黑猫!”
梅特拉一边咒骂着一边挥手,但是被小白冷冷地一瞪便畏缩着往后退,环视左右后再度发出惨叫声逃走了。
“要砍了他吗,吉塔?”
“别理他,格欧鲁克。我们可是在海上,真不知道他打算逃到哪里去。实在是让人错愕的家伙。”
吉塔露出苦笑,看向站在甲板上的三个人——古斯曼、布鲁诺还有马格鲁斯。
“怎么样,艾力克?要从哪个开始?至少让一个给我吧?”
“不……”
艾力克瞪着他们三个人,三个人带着三种不同的表情回视着艾力克,有虚脱、有嘲弄,还有愤怒。
“不要借助别人的力量,自己报仇吧!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马格鲁斯咆哮着,“就算是陷阱又怎样?我就是特地来亲手打碎你的脑袋的!”马格鲁斯跛着一条腿前进,“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你,我要亲手报这伤腿之仇!”
“那是该我说的话!”
艾力克的声音中也充满了激动,他怎么能忍受别人反过来寻仇呢?
“来吧,马格鲁斯!”
马格鲁斯应声往前冲——不,即使他想冲,顶多也只能拖着伤腿摇摇晃晃地前进。艾力克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对他心软,因此游刃有余地闪过身,用力往巨汉那受了伤的脚上猛力一踢,马格鲁斯发出痛苦的叫声颤了几步,从通往甲板的阶梯跌落,滚了三阶才勉勉强强止住。
Ⅱ
单桅帆船建造时是以机能为首要考虑的,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空间。阶梯又窄又陡,每一接的高低差很大,脚已经受伤的马格鲁斯根本没办法自由活动。
“马格鲁斯,你估算错误了吧!”
艾力克说的没错。拖着还没痊愈的伤腿上船这件事证明了马格鲁斯判断错误,她应该早就要察觉有危险,事先就逃走才对。
“少啰嗦!”
马格鲁斯发出无谓的怒吼。他已经失去冷静而显得心浮气躁,但是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马格鲁斯此时没有同伴,又没办法自由活动他那巨大的身躯,不要说保护自己的名誉了,光是想要保护自己的生命,都只能想办法凭一己之力打败艾力克。但是他的期望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渐落空,焦躁转成恐慌,于是他继续咆哮着并伸出粗壮的手臂。
就在抓住艾力克衣领的那一刻,马格鲁斯以为自己已获得了胜利。他使尽全力拉着艾力克,想把艾力克打到阶梯下方;艾力克伸出手,用力的戳进马格鲁斯的眼睛,马格鲁斯出于反射地松开了手指,瞬间艾力克甩开了他的手,马格鲁斯一个失衡,发出落雷般的轰然巨响跌落船底。
马格鲁斯被卡在阶梯的底部和船舱的入口之间,倒在窄得不能再窄的地上一动不动。他的两只手臂都呈现不正常的弯曲,口中吐出红黑色的液体,大概是跌落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向下探着的艾力克无意给他最后一击,但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又嫌空间太窄下不去。反正马格鲁斯已经动弹不得了,现在只能先把他丢在这里,等回港之后再把他抬出来。艾力克心里这样想着,眼里却看到意外的景象,他看到蹲在马格鲁斯旁边对他说话的梅特拉,原来他躲在船内。
“哪,你倒是说啊!就说梅特拉达人,一切都是我不好,请救救我。”
梅特拉的两眼混浊,闪着泛白的光芒。
马格鲁斯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现在他光是要忍受痛苦就用尽所有力气了,但是看向梅特拉的眼光却仍然带着侮蔑。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随你了。”
梅特拉发出尖锐的大笑,然后拿出一把菜刀,那是他从古斯曼的厨房里拿来的东西,是一把足以切断整块肉或鱼的厚重菜刀。梅特拉毫不犹豫地往马格鲁斯的咽喉一砍,鲜血激射而出,马格鲁斯只发出一声惨叫就断气了。
梅特拉尖锐地笑着,全身沾满了马格鲁斯的血,抬头看着阶梯上方。
“我、我可是为了您才杀死马格鲁斯的,我是为您做的,请您谢谢我,船长。”
“梅特拉……”
一股寒意窜上艾力克的背部。梅特拉不是一个普通的没用男人,他那随时随地只考虑到自己、完全无视与他人的言行举止,已经诡异到不像一个正常人了。“我一直都是您的同伴,不是吗?感谢我是应该的,对吧?”
梅特拉踩过马格鲁斯的尸体——由于空间太过狭窄,不这么做根本无法爬上阶梯。他脚底染血,右手拿着菜刀,开始吃力地往上爬。
艾力克感到畏缩了。他早知道马格鲁斯是敌人,所以面对马格鲁斯克以正面交锋、决一死战,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梅特拉这样的人。
梅特拉终于爬上阶梯,一边喘着气一边朝着艾力克一步一步走来。吉塔和布鲁诺默默地看着,当吉塔皱起眉头正要开始说话时,突然响起一阵怒吼:
“梅特拉!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艾力克早就沉到波罗的海的海底,计划早就成功了!你这个害群之马!”
是古斯曼。古斯曼仿佛忘了船上还有其他人,径自将甲板上的绳索捡了起来。吉塔本来想制止他,后来决定作罢。
随着古斯曼挥上挥下的右手,粗重而坚硬的帆索发出呼呼响声,直接撞击在梅特拉的脸上。血水从梅特拉后仰的鼻子和口中喷发出来,他的鼻梁断掉、嘴唇撕裂、门牙也撞飞了。梅特拉发出哀号,但是音量并不大。他往后方退,那脆弱的脚和腰无法支撑肥胖的身躯而倒了下来。他的后脑勺撞击在坚硬的甲板上,发出钝重的声音。
梅特拉还来不及再次哀号,瞬间帆索猛烈一击,直接打在他的咽喉上。梅特拉张开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却吐出了红黑色的血快,全身痉挛了两下之后就不动了。
吉塔很失望似的摇了摇头,艾力克则强忍住呕吐的冲动。他并不同情梅特拉,但是对古斯曼的厌恶却更重了。
“我本来以为你不想沾污自己的手——难道你认为这不是作战,而是制裁吗?”
“少啰嗦,直接放马过来吧!”古斯曼现在已经卸下了有名富商的面具,变成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罪人,两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光芒,“我本来就看你祖父不顺眼,他只因为比我年长、在古斯曼商会拥有五十年资历,意见就特别多,老是顶着一张虚伪的忠诚面孔,真是叫人作呕!”
恶毒的话语像是无形刀刃刺进艾力克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脏。
“不准说我祖父的坏话!”
“呵呵呵!这比你自己遭到批评还更难过吗?真是乖巧的孙子啊。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你祖父上天堂或下地狱去吧!”
古斯曼的右手腕一翻,粗大的帆索就像热带的大蟒蛇一样在半空中跃动,艾力克挥舞着棍棒格开了帆索。棍棒和帆索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每个人都被这场争斗攫去了注意力,只有一个人例外——布鲁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离开了争斗的现场,随即一转身跑走了。
艾力克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一方面反正布鲁诺跟梅特拉一样无处可逃,再加上艾力克也不能放着眼前的敌人古斯曼不管,所以也没分神多想。
“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就算你有再多的财富或再崇高的地位,都只是一个没有人相信得可怜男人,而我很幸运的,有人相信我是无辜的。”
古斯曼已经没空回嘴了,愤怒仿佛冰岛的火山一般在他体内爆发开来。古斯曼咆哮一声,挥舞着粗大的帆索朝艾力克击来。突然间,帆索发出干涩的声音断成两截,宛如一条诡异的大蛇,扭动着掉落在甲板上,然后有扭动了两三下。
“这家伙交给我吧!”吉塔比划了一下刚刚砍断帆索的长剑,往前踏出一步,“你去追布鲁诺吧!我想他应该比这家伙难缠。”
Ⅲ
艾力克很快就找到布鲁诺了,大概他本来就没打算四处躲藏吧。当艾力克在后甲板找到他时,布鲁诺手上正拿着一个用老旧帆布包起来的巨大物体。
“我说艾力克啊,马格鲁斯是一个没大脑的家伙,但是他绞尽他那少得可怜的脑汁想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如你所知,我是一个谦逊的人,所以我决定不再受限于莫名其妙的自尊,我要学学马格鲁斯。”布鲁诺不停笑着,轻轻地举起手上的包裹,“这是古斯曼极为重视的一千马克,我要拿走这个东西重新出发。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买下一艘单位帆船,这样我就可以雇用十个船员,以独立船主的身份四处活动了!”
艾力克不屑地说:
“就那一千马克吗?太好打发了吧!布鲁诺,我一直以为你想侵占古斯曼商会呢,没想到区区一千马克就让你满足了。”
艾力克故意拿话激布鲁诺,没想到布鲁诺却很感慨似的仰头看天。
“再会了,我的野心啊!”
“你本来果然是这样想的吧?”
“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将古斯曼商会据为己有,反正古斯曼那家伙也没有子嗣。但是商会要有财产,才有侵占的价值。”布鲁诺大言不惭地挑明,“艾力克,你的祖父是一个很有主见又身经百战的人,但也不过是船底的一颗螺丝而已。他死后古斯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一意推动大规模的事业计划,结果只是一再的失败。匈牙利的铜山、贝缅的银山、弗兰德的毛织物工厂,栓子一个个松脱,古斯曼商会这条船只能往下沉沦了。”
“……其他的船员怎么样了?”
“都是你的错。”
“又是我的错?麻烦你说清楚,我是哪里错了?”
“你连那些家伙的好运都一并侵占了,所以是你的错。”
艾力克觉得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固体一般僵硬——布鲁诺把其他六个船员都丢进海里了,而他们没有艾力克那么好的运气,没能游到岸边。
布鲁诺一边打开手上巨大的包裹,一边紧盯着艾力克,手指宛如弹风琴似的舞动着。
“只因为你的狗屎运,便让别人辛苦筹划的计策都付之一炬,这种人不能活下去!”布鲁诺的眼中燃着憎恨的烈火,“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竟然还能活着爬上岸?别开玩笑了,要是一般人早就死上五、六次了,这一回我要让你稳稳地走上黄泉路!”
包裹松开了,布鲁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双棘矛。双棘矛是枪的一种,但是矛尖的左右两边有着像鸟翅形状的突起物,这种突起物非常笨重而锐利,足以杀人。艾力克从不知道布鲁诺会使用这种武器。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布鲁诺露出他特有的半月形笑容,“而且你将会带着你躲不知道的事情死亡。我已经告诉你许多事了,接下来就没这么好了。”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双棘矛同时晃动。
艾力克将身体往右移,双棘矛的矛尖贯穿半空,一侧突起物掠过艾力克的上衣,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却被双方的喘息和脚步声给盖过了。
甲板上不断地发出杂声,双方的位置互换了过来。艾力克猛然挥棒,锁定布鲁诺的脚划出一个又短又尖锐的弧度;但是双棘矛将棍棒挡了回去,顺势一转探向艾力克的胸前,艾力克勉强挡了开来,布鲁诺的讽刺紧跟着武器的摩擦声响起。
“艾力克,没想到你到学了几招嘛!”
“我只恨自己学艺不精!”
“无论如何,只有懂得随机应变的人才能获胜!”
“没想到你有这么出人意料的正经见解啊!”
两人各自往后一条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保持大约六步之遥互相瞪视着。片刻之后,布鲁诺发出尖锐的喊声刺出了双棘矛,往右、往左、右、左、左、右,猛烈地发起一连串让人没有喘息余地的攻击。
“喂,没问题吧?”
吉塔喃喃说到,看见艾力克的左手腕上冒出了鲜血,紧接着从下巴到右脸颊也留下了一道短短的血痕。
另一边的布鲁诺却毫发无伤。很明显的,他比艾力克技高一筹。艾力克虽然还没有受到致命伤,但那似乎是因为布鲁诺有意轻松玩弄一下他。
正当骑士吉塔再也忍耐不住想冲过去帮助艾力克时,艾力克闪过布鲁诺的刺击,将手中的棍棒朝着布鲁诺的脸上砸过去;布鲁诺将双棘矛一挥,把棍棒高高地挑向半空中,艾力克顿时失去了武器。
千钧一发之间,艾力克跳向船舷捡起盘卷在甲板上的绳子,布鲁诺一转身将双棘矛刺过来,艾力克闪开,腋下夹住恰巧穿过的双棘矛,然后把绳索前端的滚轮套在布鲁诺的脖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艾力克用上半身狠狠地撞过去。
布鲁诺高大的身躯从甲板上倒头栽了出去。
他在冬天的夜空下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往波罗的海的水面掉落——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缠绕在他颈部的绳子却把他悬吊在半空中。下坠的布鲁诺双脚眼看抵到了海面,但是反弹力使得他往上弹跳,直接撞在单桅帆船的船舷上。船身一晃动,布鲁诺便也跟着晃动,重复两三次之后便甩在船身上。
艾力克屏住气息伸手握住绳索,吉塔制止了他。
“已经没救了。”
“或许还有口气在……”
吉塔轻轻地摇着头。
“艾力克,你可能有所不知,被吊在绞刑台上的人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因为吊起来的那一瞬间全身的重量落在颈子上,颈骨折断而死的。布鲁诺就是这样。”
艾力克再度看向布鲁诺,笨拙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吐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布鲁诺就这样了,现在只剩下古斯曼。”
“我处理好了。”
吉塔笑了笑,扬起下巴指了指。
古斯曼在甲板的角落里,背靠着船边、手肘架在船缘上勉强撑住身体。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疯狂的色彩,看起来只像是两个空虚的窟窿。艾力克忍不住想走近他,随即又停下脚步呆立在甲板上。吉塔摇摇头。
“可怜他吗,艾力克?”
“……”
“如果你觉得可怜,干脆就让他一死了之。一旦登陆,这家伙好运的话会被处以绞刑,运气差一点的话,就会跟‘肉贩之乱’的主谋者一样遭到大卸八块的极刑——因为你虽然获救了,但是还是有六个人死在他手中,这六条人命总不能都归咎于布鲁诺吧?”
“艾力克,想跟我合作吗?”这个突兀的声音让艾力克吓了一跳,是古斯曼带着诡谲的笑容发出来的,“以前我们是雇主和受雇者的关系,今后就是对等的伙伴。你比布鲁诺更值得信赖,让我们合伙吧,利益对分!现在我们就前往哥特兰,从德国骑士团手中将海盗王的宝藏抢过来……”
“我拒绝。”
“为什么?”
古斯曼像是意外又像责备似的怒吼着。艾力克不悦地望着他,他连这种敷衍的谈话都不想再继续跟古斯曼说了。
“我没有背叛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不是吗?你做了让我不想跟你合作的事,够了!”
古斯曼的两只眼睛原本像老旧的玻璃珠一样,然而突然又出现奔窜的雷火。
“不懂得接受别人好意的小鬼!只要有我撑腰,你就可以超越一半以上的人,你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狂妄了!”
“当我从波罗的海爬上布洛丹断崖的那一刻起。”
“小心!”
吉塔突然大吼一声,原来古斯曼出其不意地偷袭艾力克,他的右拳带着呼呼的风声掠过艾力克的脸颊,打在耳朵上。艾力克的左耳窜过一阵灼热,往后跳了一步,他的重心虽然略微失衡了一下,但是却及时稳住,踩稳步伐压低了身体。猛然突袭过来的古斯曼失去了目标挥了一个空,上半身往前倾,顺势将手臂缠上艾力克的脖子,一边咒骂着一边用力德绞紧他。
艾力克透不过气来。他在晕眩中靠向船舷,背部用力地撞击一下、两下,在古斯曼的手臂松开的那一瞬间,他抬起压在身上的人体,从肩膀上方甩了过去。
古斯曼发出叫声,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叫声。大海将他的身影和声音整个吞噬了。
Ⅳ
“神圣夜晚”的前一天。
白色的粉状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陆地和海面上。落在海上的雪当然即刻消失无踪,而落在陆地上的雪也来不及堆积,转瞬间就被北风吹得一干二净。虽然寒气逼人、冻得骨头格格打颤,但是在霍琪婆婆的家中,暖炉正燃着红黄色的熊熊火焰,烟囱吐着大量的烟,温暖得仿佛初春。
“哎呀呀,我虽然活了两百年,但是这次处理的手法却前所未有的幼稚啊。”
厨房传来霍琪婆婆的声音,艾力克悄悄地问珊娜:
“霍琪婆婆像两百岁吗?”
“这个嘛,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过两百岁的人,所以不予置评。”
珊娜说的有道理。骑士吉塔笑着,拿起装满了俾斯麦啤酒的陶制酒杯喝了起来。
“现在艾力克证明是无辜的,霍琪婆婆似乎也完成了一项任务,卖了个人情给她那个有钱的外甥,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从厨房走出来的霍琪婆婆突然对少女说:
“珊娜,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到奥格斯堡去啊?”
“奥格斯堡?”
对珊娜而言,那是一个她只听过名字的遥远地方。霍琪婆婆坐了下来,开始打开话匣子。
“我的外甥在奥格斯堡做一点小生意,为了减轻自己之前让许多人哭泣的罪孽,他打算建造慈善院,帮助病人、穷人以及一些孤儿。资金虽然充足,但是还需要多一点的人手,如果像你这样踏实的孩子愿意前去协助的话,就太好了。”
“不是住在奥格斯堡的人可以去吗?”
“那当然。”
“那我愿意去。”
珊娜的回答迅速到一旁的艾力克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霍琪婆婆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我看得没错,女人只要有决断力和勇气就够了。这么一来,男人再怎么样都会勉勉强强地跟上来。”
两个男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径自交谈着:
“意大利的米兰有一个叫达芬奇的怪人,是霍琪婆婆的朋友吧?他老是想一些可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械之类没什么用处的事情,每个王侯都不理他,但是霍琪婆婆有时候会帮他出一些研究费用。”
“是年轻人吗?”
“应该已经四十岁左右了吧?到了这把年纪还没冒出头来,大概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吉塔无情地批评着,“他本来是专供绘画的,听说在那方面挺有才能,但是因为天性懒惰,很少动笔作画,再加上又自认不应画画过一辈子,于是成天想着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真是伤脑筋啊。他黏着米兰公爵当一个顾问什么的,领微薄的薪水,但是总有一天会被拆穿的。”
“你知道的还真多。”
“因为我见过他。”
“这么说来,你去过米兰?”
艾力克一边抚摸着小白的头一边微微地瞪大眼睛。
“我曾经护卫一群运送琥珀的商人越过阿尔卑斯山。那是三年,不,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抵达米兰是初冬,来年初夏时又回到这边来,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将近九个月的时间。”
“要花这么多时间啊?”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阿尔卑斯山在初春是最危险的,因为之前堆积的雪开始松动,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雪崩。在来年初夏雪水完全消失之前,就只能待在米兰动弹不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艾力克回想起布鲁诺在船上所说的那些恶言恶语。从微不足道的小事到惊天动地的大事,人世间充满了各种学问,幸好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活了下来,今后还会在遇到各种不同的课题吧。
“等我休息一阵子,就要再度以霍琪婆婆的使者身份前往米兰了。这一次会取道法国,所以不用越过阿尔卑斯山,真是太好了。艾力克,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
艾力克接受了霍琪婆婆的建议。霍琪婆婆问他愿不愿意接受奥格斯堡富商的资助从事买卖,然后他再从获得的利益当中拿钱出来还给霍琪婆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究竟好不好。如果我接受权贵的资助做买卖,这样算是自力更生吗?”
“别说格局这么小的话。有才能和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只消好好利用有钱人就行了。”
霍琪婆婆笑着说。珊娜也说道:
“就接受婆婆的好意吧!只要将来能报答她的恩情就好了。”
“奥格斯堡似乎是个不错的城市,但是却坐落于山中,我还是比较喜欢海。就因为清楚自己的兴趣,所以我想找个港都重新出发,而且是汉萨以外的港都,譬如伦敦或里斯本……”艾力克看着霍琪婆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帮我介绍到某个港口去工作?等我能自力更生时,我会前往奥格斯堡去向你报告致谢。”
“到时你只要到这里来就行了,等我办完了事,我就会从奥格斯堡回到这里。我就把你安排到伦敦去吧!你就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赶快把欠的钱还我。照我的判断,英格兰今后将会频繁进出海洋的。”
“是吗?海战从来没有打赢过的英格兰人,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支配世界海洋的一天吧!”
骑士吉塔咯咯大笑。他虽然是个勇者,却不是预言家,没办法看透百年后的未来。
“说的也是。”霍琪婆婆很难得地没有反驳吉塔,只是点点头,但是她当然不会就此打住,“我真希望你还钱的日子比英格兰人称霸海上的日子还早一天到来。”
“是、是!婆婆,你的玩笑真是辛辣呀。”
“真让我惊讶呀,你想这样蒙混过去吗?既然如此,你身上那个刽子手的银质纪念章给我吧!那个纪念章应该够抵你的债了。”
“那是唯一不能给你的东西,因为那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赌博赢来的纪念品,当我死的时候,我要一起带进棺材里。”
“如果你的死法能让你被好好地放进棺材里的话就好了。”
黑猫小白一边听人类一来一往的对话,一边优雅地大呵欠,在艾力克的膝盖上蜷成一团。先好好地睡个觉,再仔细想想跟谁走会最有趣吧!小白一边想着一边坠入朦胧的舒适当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