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进了镜子迷宫中。

四面八方,出现了千千万万个他。

似乎,所有的他都是同一个人,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其实不是。你不知道,每一个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有微细差别。就像树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

但是,你永远不可能发现这个秘密,因为你只有一双眼睛,你永远不能同时盯住同一个人的两个影像。

夜里,米嘉一直和伏食同居一室。

由于两个卧室都在一楼,在作家这个房间里,能清楚地听到米嘉半夜的喊叫声,不过,对于这种声音,他的生理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甚至是一种噪音。

他只需要安静。

这天晚上,他怀中抱着手机,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毫无睡意。

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却似乎能看到很多东西。

房子里,依然到处都是玻璃和镜子。黑暗穿过玻璃还是黑暗,黑暗照镜子还是黑暗。

门外,传来一阵蹑手蹑脚的走路声,越来越近。

他警觉起来。

门,被轻轻轻轻推开,一个白晃晃的人影闪进来,迅速爬上床,钻进了他的被窝。

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米嘉。她吃惯了批萨,现在来吃炸酱面了。

她贴近作家的脸,问:“想我了吗?”

他勉强转过身子,抱住了她,半天才说:“米嘉,我想……”

米嘉把手探到作家下面,轻轻揉搓,说:“这些日子,对不起你了。”

作家说:“我得改行了……”

米嘉停下手,问道:“为什么?”

作家说:“我不适合讲恐怖故事。”

米嘉有些不高兴了,说:“那你干什么?”

作家说:“我想我可以讲一点爱情故事……”

米嘉说:“现在,我们的恐怖故事得到了观众的认可,要是改变方向,市场就是未知数了。另外,我们的节目时间是午夜,除非你讲性故事……”

说着,她的手又动起来。

作家静静地躺着,米嘉摆弄的,好像是他的一条领带。

他无法再进入米嘉了。由于他只能徘徊在她的门外,这改变了他的命运。

过了好久,米嘉累了,失望地嘀咕了一句:“面条。”然后就爬出了他的被窝,出去了。

作家依然在黑暗中瞪着双眼。

从镜子中看作家,作家让被子埋住了,不见他的心,不见他的眼,不见他的阳具,只剩一丘鼻子,在一呼一吸地喘着气。

白天,作家只要一走动,总要盯着自己的脚。

这一天,他走出卧室吃晚饭,一下撞到了玻璃上,“嗵”的一声。

米嘉显得有些厌烦,冷冷地说道:“那是冰花玻璃,很贵的!我就不明白,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总在想什么?”

作家并不回答,还是朝前走,一直坐到饭桌前,才一字一顿地说:“我在数步子。”

米嘉看了看伏食,伏食低头朝汤里倒芥末,似乎没听见。她问:“就为了那个短信?”

作家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人一生吃多少顿饭,喝多少次水,走多少步路,其实都是定数。也就是说,走一步少一步。”

米嘉鄙夷地说:“你越来越高深了。吃饭。”

作家说:“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从前朝后看,一个人活着时多走一步或者少走一步,都不会改变他的死期。但是,如果从后朝前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一辈子总共走了多少步,都是有数的,不会多一步也不会少一步。从这个角度说,他活着时,一定是走一步少一步。我说明白了吗?”

伏食抬起头来,静静看了作家一眼,说:“你说得很明白。”

作家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已经有一种畏惧。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对一个青年男子的惧怕,也搀杂着一个正常人对一个不正常人的惧怕,或者说是一个不正常人对一个正常人的惧怕。

他开始吃饭。

最近,他的食欲大减,每顿只喝点粥。

米嘉嘲弄地笑了笑,一边吃饭一边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可以不死了?这真是一个长寿的好办法,应该在我们的健康节目里推广一下。不过,如果大家都坐在床上不动弹,我们的饭从哪里来呢?”

作家听出了话外音,讪讪地看了看她,然后埋下头,慢慢地咀嚼。

这时,米嘉的电话响了,她放下筷子,接起来,粗声大嗓地问:“谁呀?……什么广告款?……一直没接到?……那怎么可能呢!……”

放下电话,米嘉忿忿地骂道:“妈的,我怎么认识的都是一些怪人!”

听了这句话,作家和伏食,两个吃软饭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别墅中四面八方的玻璃和镜子,照出千百个伏食,照出千百个作家,照出千百个米嘉。千百个伏食和千百个作家,一起看千百个米嘉。

6月10号,又是月圆之夜。

米嘉和伏食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米嘉知道,伏食没睡着。而且,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没睡着。

自从梦中那匹狼突然暴露出人类的笑,就像捅开了什么秘密,它连同那个怪梦一起消隐在黑夜中。

平时,伏食很少正视米嘉,很少笑。

米嘉最熟悉的,只是黑夜中他那根永远硬邦邦的东西。他的眼睛是陌生的,他的笑更是陌生的。

有一次,米嘉忽然想到,这个笑似乎像伏食的……头皮不由一麻。仔细想想,似乎像,又不太像。

那种笑,就像一个熟人戴着一个陌生的脸谱,让你猜他本来是谁,然后他在你面前走来走去,看着你怎么都想不出来的样子,实在憋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那个怪梦中,米嘉每一次都热切地盼望伏食出现。如果说,一直跟随她的那个诡怪东西,就是伏食本人的话……

米嘉越想越恐惧。

——黑夜里,她侧身睡着,在怪梦中那片荒原上惊惶跋涉。而伏食就紧紧贴在她的背后,如同怪梦中那个永远甩不掉的毛烘烘的东西……

后半夜,米嘉感觉到伏食爬起来了。他依然没有穿外衣,无声地走出去。

米嘉有些恼怒——如果,他就是它,那么,他在梦里追赶自己那么多日子,今夜,她要反过来跟踪他一次了!

她一定要知道,他到底去干什么!

5月12号那一天,也是月圆之夜,伏食一如既往地消失了。那次,米嘉就想跟踪他,却没有足够的胆量。那时候,作家还没有住进玉米花园,她感觉自己人单势孤。

今天不一样了,怎么说也多了一个人。

走到作家的卧室前,米嘉敲了敲门。

“谁!”

“米嘉。”

“有事?”

“快起来。”

“干什么?”

“他又出去了!你跟我出去看看,他到底去哪里了。”

“算了吧,深更半夜的……”

“你怎么这么窝囊呀!”

“米嘉,今天我的两只腿疼得厉害……”

再纠缠下去,伏食就没影了。

米嘉不再理睬这个废物,干脆一个人出去了。

月亮越亮,草木越暗。

伏食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直着身子,梗着脖颈,垂着双臂,专心致志朝威虎山上走,始终没有回头。

米嘉穿着一双厚底的拖鞋,走着走着,左脚的鞋底和鞋帮断裂了,她就穿一只鞋光一只脚,继续追随。两只脚不平衡,走得更累,她一咬牙,把另一只拖鞋也扔了,索性光着两只脚走。

高低不平的石阶,硌着脚板,很难受。而且,她的右脚脖子还被荆棘划了一个口子,火辣辣地疼。她从小在大上海长大,第一次吃这样的苦。

她不敢看脚下,眼睛一直盯着伏食的脖子,担心他突然转过身来。

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越爬越高。草越来越深,树越来越密,两个人似乎行走在梦中那个毛烘烘的东西的身上。

有一只像蝙蝠“呼啦啦”飞过。传说蝙蝠是吸血鬼变的。黑糊糊的树林里还有一只什么鸟在孤单地叫着:

“哇呜——哇呜——”

他到底要去哪里?

他到底去干什么?

米嘉忽然想到了梦中那个白白嫩嫩、单凤眼、小嘴巴的女子,她在和米嘉擦肩而过时,曾经低声说:在你感觉万无一失的时候,请回一下头……

她盯着伏食的背影,一直朝山上走,从没有想过身后。也许前面的伏食只是个幻影,真正的伏食正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她……

她猛地转过头,朝后看去——树木,茅草,荒凉的山路,没有一个人。她离玉米花园已经很远了,离人间已经很远了……

她的心里更没底了。

当她转过头来时,发现伏食已经停下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米嘉一下就跳进了路边的茅草中。

她压制了一下急促的喘息声,从茅草中朝他望去,伏食慢慢转过头来……

米嘉差点昏过去——她看见伏食的双眼闪着绿光,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米嘉忽然想到,这个男人夜里从来不睁眼!

那两束绿莹莹的光从米嘉藏身的草丛上扫过,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他再次转过身去,继续朝山上走了。

米嘉瘫软在草丛中,不敢继续跟踪了,在伏食走远后,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从这一夜之后,米嘉住到了另一个房子里。

她再没和伏食做过爱。

分居,无疑是对伏食的一种暗示。

她不敢直接赶伏食离开。

对于作家,米嘉不抱任何希望了,早就想赶他走。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在伏食离开之前,这个废物最好留在别墅里。

后来,她再没有问过伏食夜里上山的事,月圆之夜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某种忌讳。她甚至很少和他对视,只是偶尔从镜子中看看他。

每次她通过镜子看他时,都发现他正在镜子中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