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孤独的是梦。

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跟你一起走进去。

米嘉让作家住进玉米花园有两个目的。

一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一段日子。现在,她在他的身上似乎发现了精神错乱的预兆。她不希望这棵摇钱树出事。

二是伏食这个人越来越古怪和诡异。她抓不到什么实质的把柄,有时候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不管怎么说,这个别墅太空旷了,再住进一个男人,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万一有什么危险,她总不至于孤立无援。

这天中午,米嘉要出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出门前,她打扮了一个钟头:一件桃红色开胸外套,一条花卉图案的大伞群,看上去十分鲜艳,却很不适合她的年龄。

当她扭扭搭搭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窜出一条黑黄的大狗,突然朝她扑过来。

她吓得掉头就跑,无奈鞋跟太高了,没跑出几步,那条狗就咬住了她的裙子,一下把她拽倒在地,接着,它就扑上来撕咬她的外套。

米嘉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她惨叫着,大呼救命。

这时候,狗的主人不紧不慢地跑过来,拽住绳子,吆喝着把狗拉开了。

那是一条德国牧羊犬,四肢强健,尖耳竖立,眼射凶光,牙齿雪白,舌头血红。它焦躁地朝前一下下扑着。

米嘉艰难地爬起来,顾不上整理衣衫,蹲在地上一下下干呕。她的外套和裙子多处被撕烂,露出白花花的肉来。

过了好半天,她才艰难地站起来。

狗的主人又高又大,和那条德国牧羊犬一样强壮。他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带你去医院吧?”

米嘉瞪了他一眼,说:“你的意思是给我出医药费?”

狗的主人说:“那是一定的……”

米嘉鄙夷地说:“钱?我他妈有的是!你的狗让我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狗的主人笑嘻嘻地辩解说:“春天,狗处于发情期,比较暴躁。它看到你的衣服比较鲜艳,就扑上来了……”

米嘉怒视着对方,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掏出电话来,拨通了家里:“伏食,你出来一下,带把刀。”

狗的主人一下就愣住了。

很快,伏食就提着一把藏刀跑过来。

米嘉指了指那条狗,说:“你把它给我杀了。”

狗的主人拽了拽绳子,把狗藏在背后,说:“你们敢!”

伏食看都不看他,一步就跨过去,还没等狗的主人反应过来,一刀下去,那绳子就断了。那条狗被解放了,一下扑上来。伏食丝毫没有慌张,迎面一刀,准确地扎进了那条狗的心窝。

狗“嗷”地嗥叫一声,在半空使劲一扭身子,“扑通”摔到水泥地上,鲜血喷了伏食一身。它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全身的皮毛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暗干涩。终于,它的眼睛半睁着,嘴巴微咧着,一动不动了……

狗的主人傻了,嘴里喃喃道:“太野蛮了……太野蛮了……”

伏食拿着那把刀,在千层底布鞋的鞋面上蹭了蹭血迹,然后看着米嘉,指了指那个又高又大的狗主人,低声问:“人杀不杀?”

米嘉说:“扶我回去换身衣服吧,然后我们去医院。”

然后,她对狗的主人说:“我住19号别墅。这条狗多少钱,报个价,来领钱。”

这一天,她没有参加那个新闻发布会,而是去医院了,折腾了一下午。

后来,狗的主人一直没有来追讨赔偿,此事不了了之。

米嘉被狗咬的这天夜里,那个怪梦又继续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天气里,又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

那个诡怪的东西继续跟随她。

它来路不明,它居心叵测,它身手敏捷,它势不可挡。

米嘉黔驴技穷,走投无路,哭都没有泪了。

她的双腿像丝绸一样软,感到很累很累,终于跪下来,改变了直立行走,双手拄地爬行。

她一下接近了地面,闻到满鼻子草的气息。这样走省力多了,她十分庆幸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现了这种走法。

那个东西极其清醒,并没有因此而把米嘉当成是它的同类,依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随,眼神依然三心二意。

爬一段路,米嘉回头看了看,它已经逼近了许多,只有几米远了。

她急忙加快了四肢的动作。爬了一段路,再次回头,它又逼近了许多,剩下一米远了。

她继续面无表情地朝前爬,速度已经越来越慢……

她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它已经近在咫尺,尖尖的牙齿都快碰到米嘉的裤子九九藏书了。她感到裤裆里一热,尿了。

她已经无处可逃,转过身,可怜巴巴地看着它。

她看清了它眼角的一粒褐色的眼屎,还有嘴角的一根草屑。她还闻得到了它嘴里那股腥臭的气息。

它和米嘉对视着,突然笑了。

这一笑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下把米嘉炸醒了。

梦中那个东西的笑,似乎依然在黑暗的半空中继续着。

它笑了!

那决不是狼的表情,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在笑,是憋不住一下扑出来的那种笑,是意会神通的那种笑。

想象一下:一匹狼的脸上露出人的笑容,或者说,一个人的笑容展现在狼脸上,再或者说,一个人类永远不会弄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它把一个人的笑容通过一张狼脸表达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米嘉肯定,那是人的笑!这个笑太熟悉了,米嘉就是想不起是谁。

小时候,她家那条弄堂里,有一个卖棉花糖的老婆婆,每次她上学走出家门,那个老婆婆都把头抬一下,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一下。不知道是跟她打招呼,还是勾引她去买棉花糖。后来,她有点害怕她的那个笑了,每次都低头匆匆走过去。

读大学时,有个男老师,瘦瘦的,很严肃。他每次走进教室,眼睛都在众多学生中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脸上,卑谦地朝她笑一下,然后才开始讲课。她相信,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对她也丝毫不了解,但每次他都要朝她笑一下。那种笑和他趾高气扬的性格完全不像一个人……

一年前,还有一个策划公司的经理曾经试图和她合作,现在,她都忘了他姓什么了。他和米嘉谈判的时候,每次低头喝水,都要对着水杯笑一下,不知道那是在笑,还是嘴部肌肉出了问题……

米嘉一一回想,那个东西的笑,和记忆中储存的笑都对不上号。

米嘉越来越急躁了,这个笑是谁?

是谁?

是谁?

是谁?

伏食在背后动了一下,轻轻抱住了她。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是那夜的狼嗥让自己受了刺激,才开始做这个怪梦,还是自从床上出现了伏食,才开始不断做这个怪梦?

她蓦地想起怪梦之初,那个白白嫩嫩、单凤眼、小嘴巴的女子,那个和顾盼盼长得十分相似的女子,曾经对她说过:在你感觉万无一失的时候,请回一下头……

这样想着,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