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青梅竹马。

两家之间,隔一道丑丑的篱笆,爬着粉红色喇叭花。

小时候,他总穿一套红衣服,她总穿一套绿衣服。

20年之后,他和她相爱了。

不幸的是,她遭遇横祸,早早夭折。他十分悲伤,得了相思病。

这天,一个游方和尚化斋来,为他指点迷津:“夫妻本是一个人,生生世世永不会改变。”“我和她是一个人吗?”

“如果是,你就会跟她去,再双双托生,在下一世邂逅。”

“假如我活下去,娶了另一个女子呢?”

“那说明,另一个女子和你才是一个人。”

不久,他相思病入膏肓,撒手人寰。

几年之后,一前一后,两个小孩降生在这个尘世上。

他们是邻居,隔一道丑丑的篱笆,爬着粉红色喇叭花。

男孩总穿一套红衣服,女孩总穿一套绿衣服。

爱情在20年之后,耐心等着他们。

玄卦村惊现女尸,撒尔幸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的。

当时,他正和两个同学在一家书店买书。

这两个同学,其实更像他的小兄弟,一直跟他混,对他言听计从。

我们把瘦高的称为“J”——他主意多,沉稳一些;把矮胖的称为“H”——他心眼直,憨厚一些。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J说。他正翻着一本解梦的书。

“什么梦?”H好奇地问。

“我梦见,今天,咱们三个人来买书……”

“真的?”

“而且,就是这家书店。”

“太蹊跷了!”

“结果,一睁眼,就接到撒哥电话,约我到这家书店来买书。”

“天哪,我也是早上接到撒哥电话的……”

“我还梦见,我们走出书店之后,遇上了漂亮妹妹……”

“几个?”

“两个。”

“那我呢!”

“你紧张什么?难道两个就肯定没你的吗?”

“肯定的!”

“你不想想,自从撒哥有了盼盼,他对哪个妹妹感过兴趣?”

“也是……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左胳膊挽一个右胳膊挽一个,就走了。”

“还是没我的啊!”

撒尔幸在一旁翻着报纸,一脸大哥的严肃,说:“H,别理他。早上是他给我打电话,要来这家书店买书,我才给你打电话。”

H恍然大悟:“是这样子啊!”

J嘿嘿嘿地坏笑起来。

撒尔幸说:“昨天,我真的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

“肯定没梦见我们!”J说。

“我梦见盼盼了。她对我说,她不在宿舍里住了,在外面找到了一个新房子。你们猜,那房子在哪儿?”

“……在宾馆?”H抢先说。

“不是。”

“……在电视台?”

“不是。”

“在你家隔壁!”

“不是。”

J突然说话了:“在郊外。”

撒尔幸说:“没错儿。”

H说:“那是别墅哇!”

撒尔幸摇摇头,说:“是一棵很丑的树,没叶子。”

J说:“哈,撒哥,你要小心了,以树为家,那是鸟啊!盼盼估计要飞了!”

撒尔幸没说话,他盯住了手里的《午报》——上面有一则新闻,写的正是玄卦村凶案。报道很简单,只说被害人姓顾,是西京大学的学生……

撒尔幸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几行文字,脸色越来越白。

J问:“撒哥,你怎么了?”

撒尔幸突然丢下《午报》,几步就冲出了书店的门……

撒尔幸去了公安局。

法医处的门匾上,写着四个银灰色的字:科技强警。

绕过一张不锈钢解剖台,撒尔幸进入了尸体冷藏室。

一个刑警走上前,“哐当”一声,打开冰柜,慢慢拉出一具女尸。蒙尸布被掀开的一刹那,一股阴冷之气扑进撒尔幸的肺腑。

他朝女尸脸部瞄了一眼,顿时呆如木桩——顾盼盼几乎没有脸了,如同一个打碎的瓷娃娃,又重新组装到了一起,已经凝固的血,正是黏合剂。她双眼微睁,好像在审视他,又似乎在凝视他的背后。她的神情,变得如此陌生……

尽管面部已经很难辨认,但是,撒尔幸认得那条黑色十字架脚链,它系在顾盼盼直撅撅的脚脖子上,冒着寒气,微微摇晃着。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是……”

“你跟我来一下。”

“去哪儿?”

“刑警队。”

“干什么?”

“我们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

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充斥着铁锈味。

两个刑警,一男一女,正是当天晚上讯问伏食的人。

调查只进行了半个钟头。

前一天晚上,撒尔幸和朋友T在酒吧喝酒,有人证,暂时被解除了怀疑。

他走出公安局,想回家。

可是,刚走出几步,他就摇晃了一下,差点瘫倒。他扶着墙,慢慢蹲下来。

车流如梭,行人如织。

他望着大街,两眼空茫。

他在努力回忆这个相识300多天的女孩,希望用她的音容笑貌,把脑海中那个尸体的样子赶走。可是,记忆中顾盼盼的面庞,就像一张不聚焦的照片,十分模糊……

公安局门口站岗的两个武警,一直在警觉地关注着他。

他吃力地站起来,横穿马路,走进了一家“仙踪林”。

绿藤缠绕的秋千,小兔子标志,冰淇淋……过去,撒尔幸从不来“仙踪林”,认为它是成人撒娇的地方。现在,他已经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了,只要能容他安静地呆一会儿。

这时,天空阴得很完满,但是雨还没有掉下来。

他坐在一个靠边的位子上,望着窗外,继续回想……

前天,他和她还一起在“比格”吃自助餐,吃着吃着,她都站不起来了,笑嘻嘻地说:“你亏啦,我赚啦!”

前天,他和她还约定,第二天一起看电影。前天,在学校分手时,她还说:“下次,你找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楼下大喊大叫了,笨蛋,发短信!”

只一天,永隔幽明……

服务生走过来,问:“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他没有回答。

服务生又问:“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转过头,愣愣地看了这个服务生一会儿,突然说:“走开!”

服务生不知怎么回事,一脸诧异地退下去了。

撒尔幸用双手搓了搓脸,拿出电话来,拨通了J:“你和H,马上赶过来一趟,我在公安局对面,星巴克。”

J和H赶到星巴克的时候,撒尔幸正在写着什么。

分开不到两个钟头,他的头发却好像突然长了许多。

J和H感觉到出什么事了,他们在撒尔幸对面坐下来,都没说话,只是悄悄打量撒尔幸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J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生,要了三杯奶茶。

终于,撒尔幸放下笔,抬起头来,轻轻地说:“盼盼被人害了。”

他的音调木然,听不出悲伤。

J和H一下都傻了。

撒尔幸似乎在自言自语:“盼盼小时候,她的父母去田里劳动,结果那辆农机车翻进了山崖,双双遇难。盼盼是被几个亲戚养大的。人生一大不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连送她的白发人都没有……”

J和H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傻傻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撒尔幸突然说:“今天,我要和盼盼结婚!”

H小声问:“……结婚?”

撒尔幸的眼里突然射出两束奇异的光,他看了看J,又看了看H,说:“你们一定要帮我,拜托!”

静默了一阵子,J说:“撒哥,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发话就行了。”

撒尔幸想了想说:“J,你现在立即找一家酒楼,订几桌酒席。H,你给我的朋友们打电话,通知他们,我今晚10点举行婚礼。”

H看看J,J看看H,都没有动。

撒尔幸皱起了眉头:“有什么问题吗?”

J低下头,说:“……好吧。”

撒尔幸又看了看他刚才写的东西,神态暗淡下来,说:“另外,明天你们把这封信交给我的父母……”

H拿过那张纸看了看,叫出声来:“遗书?”

撒尔幸转头望着窗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盼盼走了,我一个人还赖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思!”

H一下跳起来,说:“撒哥,你不能这样做!”

撒尔幸陡然变得怒气冲冲:“你以为,我是在矫情?是在炒作?”

J把那封遗书接过去,几下就撕了,说:“撒哥,我只希望,你把这个决定推迟一年,365天之后,你想怎样做,我们决不干涉你。”

撒尔幸压制着暴躁的情绪,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J又说:“你放心,今天这个婚礼,我们会帮你办得和别人的婚礼一模一样——不,要完全不一样!”

沉默半晌,撒尔幸抬起头来,干涩地笑了一下,说:“我早就想过,我结婚的时候,请你们给我做司仪。没想到,提前了……”

说完,他举起奶茶,一饮而尽。

J和H互相看了看,跟着都把奶茶干了。

顾盼盼已经尸检完毕。

不过,她暂时还不能火化。学校已经和江苏方面取得了联系,正等着她老家来人协商处理后事。

这时候,撒尔幸作为被害人的男朋友,想从警方手里领出尸体,无疑难度重重。

不过,撒尔幸的家庭背景太强大了。

他没有对父母说这件事,只是求助了父母的一些关系,当天就把顾盼盼的尸体借了出来,在半个钟头的期限里,完成了婚礼。

他抱着顾盼盼的尸体拜天地的时候,是晚上10点50分。

这个时间,伏食已经被关进了留置室,那两个刑警正走到楼梯口,男的停下,问女的:“你刚才到底看到什么了?”女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好像看见留置室里有两团绿光……”

婚礼结束了。

顾盼盼的尸体被拉走了。

撒尔幸站在雨中,望着警车渐渐远去,像个木头人。

终于,他回过身来,轻轻对J和H说:“我的人生大事,是你们两个人帮我操持的,大恩不言谢。拜完天地了,我得和盼盼在一起了。你们回学校吧!”

H死死抱住他,说:“撒哥,你要清醒!”

撒尔幸望着黑暗的街道尽头,轻轻地说:“我对她说过,这辈子,我要跟她同甘苦,共患难,她现在躺在冰柜里,那里面多冷啊。不久,她就要火化,那里面多热啊。我要陪着她,不管多冷多热……”

H说:“今天晚上,我们死活都不会离开你的!”

撒尔幸一下就把胖墩墩的H甩开了,他冷冷地看了看两个小兄弟,低低地说:“那我只有先杀了你们。”

这时,一辆极普通的白色轿车从远处开来。

J冷静地说:“撒哥,对不起,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家叔叔和阿姨,你看,他们已经来了!”

撒尔幸转头看了看那辆白色轿车,一屁股就坐在了湿淋淋的街边,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路旁的人行道上,蹲着一条湿淋淋的野狗,它阴险地观望着他们。

狐狸有仙风,黄鼬有鬼气,只有狗通人性。

猴子虽然和人类算近亲,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却是表皮的技术。只有狗那静默的眼睛,才流露出对人类的意会神通。它对人类的眼泪、微笑、手段、伎俩、目的、计划、语言、举动、品性、梦境……了如指掌,洞若观火。

它甚至知道你的电脑密码。

只是,由于形体的限制,狗无法心摹手追,于是,它保持着局外人和旁观者的姿态,冷冷地看戏。

戏完了,它终于站起来,沿着墙根,一颠一颠地跑走了。

拐个几个弯之后,有一个黑洞洞的下水道,它轻车熟路地钻进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