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恐惧,使张来得了焦虑症,头晕,心跳过速,浑身瘫软,失眠,莫名其妙地惊悸,焦躁,悲伤。
他买了一大堆药物,百忧解、赛乐特、多虑平、氯丙咪嗪、Zoloft……晚上,还要吃两片安定。
医生让他经常到户外进行有氧运动,说可以使大脑产生快乐元素。
他一直没有快乐起来。
现在,他好像不太害怕梦游到南甸子了,他的恐惧已经转移。
到了夜里,两片安定虽然强制他入睡了,却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上了台,好像还有电视台摄像。他很紧张,对自己说:这一场千万要演好,千万要演好……
他开口唱道:“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
“大姐你莫要急匆匆朝前走,前面是一条阴水沟。停住你三寸金莲回头瞅一瞅,小生我痴痴呆呆跟在你背后……”
有人在他身后唱。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屠中山,他也穿着一身戏装,正阴惨惨地盯着他。
张来大惊。
接着,观众突然就没了,台下一片空荡荡。乐师也不见了,弦乐器管乐器横七竖八丢了满地。
帷幕慢慢拉上,拉上。
台上的灯也突然都熄灭了……
没事的时候,张来经常翻翻杂志。
有一次,他看到一篇关于直觉的文章,竟然很相信。
那篇文章说,有时候,不妨抛开逻辑思维定势,抛开理性思维局限,靠直觉洞察力做出判断。无意识发出的信号往往更准确。所谓直觉,其实是在大脑收集了无数细微迹象的基础上的一种感知……
那篇文章还教了他几个步骤:
1、重温一下大脑中积累的事实。
2、进入无意识状态,把不同的猜测想像成几条岔道,向不同的方向延伸。
3、选一条似乎很吸引你的路走下去,看看结果。
张来照做了。
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那条路上。
路的尽头是两扇门,细看,那两扇门竟是老赵头的脸。
那是两扇极其丑陋的门,黑漆都剥落了,而且被人用石头砸得坑坑洼洼,还粘着什么动物的毛,还有小孩子用粉笔写的脏话。
他推开它,走进老赵头的内心。
那是一条很奇怪的走廊,很窄,很暗,九曲十八弯。但是,他没有害怕,因为只有一条通道,如果有危险他认为自己可以退回来。
光线越走越暗。
最后,他打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他前行。
走廊两面的墙壁上,是密麻麻的奇怪图案,记载着这个看门人大半生的所有意识片段。
随着张来越走越深,那些图案越来越模糊。
终于,他停在了一个低矮、潮湿的房间里,人间的光亮和声音达不到这里。
张来看见房间里堆放着很多不成方圆的石头,他掀开一块,看见一个古怪的生物在木木的看着他,它有很多很多的毛,很多很多的腿,很多很多的眼珠。
他震悚了,不知道是该把那块石头压在它的身上,还是放在别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人从黑暗深处慢慢走出来。
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张来不认识他。
“你好呵,张来。”
他认识张来!
“你是谁?”张来想跑。
“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拿了一个面具放在脸上——那是一个布满烧伤的脸。
“我是老赵头。”
是老赵头,原来他年轻时代长得这么英俊!
“你想干什么?”张来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他一下跳到张来后面,厉声说道:“我是看门人,你不经过我就想出去?”
张来一下就绝望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我……”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夜里在朗诵什么?现在,我就说给你听!”
然后,他挥了挥手,那种古怪的生物就慢腾腾地从石头下爬出来,越来越多!
老赵头像指挥一样,又挥了一下手,它们就齐齐地叫起来,正是手机里的那个类似小孩的声音……
张来一下就从无意识中挣扎出来,摸摸头,全是冷汗……
在他看来,随着年龄越来越老,有的人像湖水一样越来越明净,变得宽容;有的则沉渣泛起,越来越恶毒。
从此,他更加注意老赵头这个人了。
有一句老话:丑人多作怪。为什么呢?因为他受歧视,因为他自卑,天长日久,他的内心就扭曲了。
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凶恶的。
张来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深更半夜在咏诵什么?
他在背台词吗?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登台唱戏了。
后来,张来又有两次天黑之后离开剧团,都听见他对着黑暗的夜空叨叨咕咕,每次都因为太远而没有听清。
张来一走近他,他就突然住口。
“老赵头,你在朗诵什么?”一次,张来突然问他。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这是自娱自乐,见不得人。”
张来一直在琢磨,他咏诵的好像不是评剧唱词,而是像什么歌谣……
什么歌谣呢?
不,好像是什么口诀。
不,不是什么口诀,好像是……咒语,对了咒语!
就是这个看门人!
就是这个没有面孔的人!
就是这个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的老头。
他脸上的肌肉已经一块块地坏死,坑坑洼洼,像一块丢在垃圾堆里被风雨剥蚀多少年的铁皮……
他的头发出奇地旺盛,黑得像墨一样,而且浓密。可是,他却没有眉毛和睫毛……
他原来是评剧团的台柱子,是白马王子,评剧团最漂亮的女演员跟他搭档。而隽小现在是剧团里最漂亮的女演员,他却变成了鬼。他嫉妒所有隽小爱的人和爱隽小的人……
可是,他是怎么把人弄疯的呢?
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比把一个疯子变成正常人难多了。
张来对这个看门人越来越畏惧了……
这天晚上,张来在单位食堂吃了饭,就到张三的宿舍来聊天了。
隽小搬出去之后,宿舍里又来了一个女孩,叫王晶,她跟张三住在一起。
“乌团长怎么说疯就疯了呢?”张三还在感叹。
“可能是受什么刺激了。”张来应付道。他不停地看窗外,等天黑。
“他事业有成,老婆又贤惠,受什么刺激呢?”
王晶是新演员,她不多话,一直在屋角洗衣服。
张来突然问张三:“你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张三一下就慌张起来:“你是说,咱们单位犯邪?”
王晶也抬头看过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什么动静呵?王晶,你听见了吗?”
王晶也摇了摇头。
“不过,自从乌团长疯了以后,我经常做噩梦……”
“我也是。”王晶说。
“你们都梦见什么了?”张来问。
王晶说:“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怎么都甩不开……”
张来说:“差不多所有人都做过这个梦。”接着,他问张三:“你呢?”
张三看了看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了你别生气呵?”
“关我什么事!”
“我梦见……你疯了。”
张来的头皮炸了一下。
前不久,张三说她梦见捡到了一万块钱,美金。不几天,她果然捡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几百块钱——不过是人民币,里面还有财务部的工资条,估计是谁刚刚发了薪水就掉了;还有一次,她说她梦见自行车丢了,不几天,她的自行车果然丢了;最奇的是,一次,她说她梦见单位的一个大姐淹死了,躺在岸上,灌得肚子大大的。不久,这个一直不能生育的大姐就怀了孕……
张来说:“你讲讲。”
“我梦见你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让我通过。你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不知道是谁在一旁大声对我说——快跑,他疯啦!”
“那是我在向你求爱。”张来强笑着说。
“你的嘴反复叨咕着两句怪怪的话……”
“什么话?”他盯紧了她。
张三仰着头想了想:“什么……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他打了个冷战。
王晶笑着对张三说:“张老师,你是不是演《西厢记》场数太多,都陷进去了!”
“以前,你听过这两句话吗?”张来继续问张三。
“隽小在这个宿舍住的时候,夜里说梦话,经常说这两句,吓死人啦。”
他勉强找到了解释。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刚才你说我的身后还挡着一个黑影,那是谁?”
“看不清。你朝哪里动,他就朝哪里动,就像你的影子。”
“你再想想。”
“好像是……老赵头。”
张来的心沉进张三的这个蹊跷的梦里,半天不说话。
突然,他说:“我得走了。”
张三说:“你没事经常来跟我们聊聊天,省得我们害怕。”
“行,只要你们不烦我。”他敷衍道。
他走出张三的宿舍,慢慢地下楼。
楼道里很黑,他想着张三刚才讲的那个梦,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
出了楼,他没有走向大门口,而是躲在了楼角。
他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个痴呆没有来,才安心潜伏下来,把目光投向大门口,实施监视。
收发室的灯亮着,老赵头没有出来。
他一动不动地等待。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很黑。早晨张来听了天气预报,这是他选的日子——没有风,这样他才能听见老赵头的鬼话。
过了许久,收发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赵头慢慢地走出来。
这个挡在张来身后的黑影又露头了!
他四下张望着。
张来吓得一动不敢动。
终于,老赵头挺了挺腰,站直了,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语,张来还是听不清,他只好顺着墙根悄悄靠近他……
墙根下,堆放着凌乱的砖头瓦片。他尽可能不踩出声响来。
他来到了收发室的房山下,离老赵头的脊梁只有几米远。老赵头没有发觉他,继续嘀咕着。
张来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妹子你呀
明眸皓齿
两腮羞红
鼻腻鹅脂
如柳扶风
沉鱼落雁
倾国倾城
浪不丢儿美不滋儿
实在招人疼
哥哥我想你想的呀
错把日头当月亮
错把凳子当水桶……
这是哪段戏的念白?这个妹子是谁?让老赵头如此发疯?
张来听来听去,怎么也听不出子午卯酉来,干脆咳嗽了一声。
老赵头戛然而止,猛地转过身来。
张来一步步走近他那张鬼一样的脸。
他逼视着张来,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老赵头,还没睡呀?”
“你怎么在这里?”
“我解个手。”
说着,张来就站在了他面前,掏出一只烟,递给他。
他摆摆手,没要。
张来自己点着一根,抽起来。由于职业关系,平时他很少抽烟,但是现在他必须用烟镇定一下自己。
“老赵头,你现在是咱们剧团资格最老的人啦。”
“再老也是看大门。”
“唉,你一个人拉扯一个傻儿子,也真不容易。”
“这是命。”
“你老伴至今都没有消息?”
“没有。”
“她娘家在哪儿?”
“关里。”
“听说她还带走了一个女孩?”
“是。”
“你想不想你女儿?”
“我都忘了她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张来突然问:“你还想唱戏吗?”
他安静地摇摇头,说:“早就不想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五十三喽。”
“你功底那么深,不唱戏可惜了。”
这句话似乎捅到了他的心病上,他低下头去,想了想说:“……其实,如果化了妆,我还是可以唱的。”
张来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心还没有死!这个梦想被他埋藏几十年了,却无人问津。
“是呵,你的嗓子没问题,至少,你还可以教新演员——你应该跟赵团长提一提。”
“我已经不抱那指望了。”
停了停,张来突然说:“老赵头,你有没有听过这两句话——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
“没有。是戏词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似乎阴阴地笑了笑:“那你为什么问我呢?”
“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把秘密包藏得很严实,张来连尾巴都看不到。
接着,张来继续戳他的软肋:“老赵头,你说,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会疯呢?”
他慢慢移开了眼光,抬头看天。天像锅底一样黑。
“一件事,一段话,或者一个场景,反复在你的脑子里出现,你怎么赶它都赶不掉,时间长了,你对它越来越害怕。你越害怕,它越纠缠……最后,你必疯无疑。”
张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被烧伤的那些日子,就差点疯掉。我总是想起那团火刚刚窜起来的样子,像一个红脸膛的人,他在我的眼前张牙舞爪,怎么赶都赶不走……这一幕追随了我几十年,我终于没有被他带走。”
“老赵头,你还可以编戏。”张来突然说。
“戏我可编不了。过去,我唱的都是传统剧目,都是老演员一句句教的。”
“刚才,你说的那段就挺好呵!”
他怔了怔,又一次逼视张来:“你是不是太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