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来想,屠中山一定认为,他碰了他的女人,因此,他肯定要报复。
他怎么都不会相信,那一夜张来和隽小清白无染。
为了这个女人,屠中山花了那么多血本,绝不会善罢甘休。
从此,张来开始提心吊胆,总想:他会不会雇佣黑社会,把自己干掉呢?
在单位里,隽小有点疏远张来了。
张来想,也许是因为,那一夜他撞见了屠中山,她不好意思。或者,是因为屠中山那夜撞见了他,她害怕了,不敢再接近他……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张来主动对隽小说:“隽小,南街新开了一家西餐店,我请你吃一顿去。”
她犹豫了一下:“我……”
他说:“怎么,我请你吃饭都请不动吗?”
她说:“不是,下班后我想去找找房子。”
“先吃饭。”
他拉上隽小,出了剧团,去吃西餐。
在路上,他问她:“你刚才说找什么房子?”
“我想再租个房子。”
“为什么?”
“我害怕富豪花园的那个房子。”
他这样猜测——隽小和屠中山崩了。
“那房子就是有点瘆……”张来停了停,说:“那天,你那个朋友好像有点不高兴?”
“哪个朋友?”
“那个姓屠的。”
“没什么。”隽小把眼睛移向别处,轻描淡写。
“他不会怎么样吧?”
隽小把脸转向他:“你怕呀?”
“不,我是觉得……”他不知道该什么说了。
“他已经快完蛋了。”
“怎么,贪污?”
隽小没有说话。
“受贿?”
“张来,你帮我找找房子,好吗?最好是两室。”隽小把话题岔开了。
“没问题。”
阳光照在隽小的脸上,她的脸有点苍白。张来想,这是她长时间被惊吓的结果。
两个人来到那家新开张的西餐店,保安正在推搡一个人。
张来愣住了,因为那个人正是乌堂团长——乌堂团长满脸笑嘻嘻,非要进西餐店。他穿得很整齐,比过去还胖了。他的脸上长满了暄肉,闪着一种病态的光。
隽小也看见了他。他们都停住了。
那个保安大声说:“你快滚,不然,我把你揍扁!”
突然,乌堂他拿起一副呱嗒板,“呱嗒呱嗒”地说唱起来:“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
张来越来越肯定,乌堂和马明波之所以都得了精神病,是因为同一个黑暗的秘密。
他叫了一声:“团长……”
乌堂团长把头转向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风马牛相及,首尾九连环!九呀么九连环!”
张来转头看了看隽小,她竟十分漠然,淡淡地说:“张来,我们进去吧。”
张来说:“好吧。”
他替隽小把西餐店的玻璃门拉开,她在前,他在后,一同进了西餐店。
坐下来之后,张来一直朝外看。
另外有两个保安已经出去增援,他们终于把乌堂团长架到了马路上。
乌堂团长反抗的时候,他的呱嗒板掉进了污水沟。
那几个保安放开他之后,他就爬进了污水沟,去捡。
隽小点了一杯可乐,一包薯条,一个汉堡包。张来点了一个扎啤,一份牛排,一碗意大利面。
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乌堂团长已经把他的呱嗒板捡出来,顺着马路朝远处走了。
他魁梧的身影依然像是一个团长。
隽小低头吃饭,不说话。他们很快吃完了。
“你还要点什么吗?”张来问。
“不要了。”隽小说。
他递给她一个纸巾,突然说:“隽小,我总觉得,乌堂团长和那个马明波,他们得精神病是相同的原因。”
隽小看着他。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同一个人害的。”
“你怎么知道?”
“他们说的疯话都一样。”
隽小想了半天,才说:“这太玄了……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剧团有演出。
《白蛇传》,张来演许仙,隽小演白蛇。
赵团长说,今天的演出必须成功,因为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来看戏了,带着他太太和岳母。
上台之前,张来感觉隽小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你怎么了?”
“没什么。”隽小说。
她化着戏妆,张来很难看出她的表情来,只见她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地左顾右盼。
“你是不是紧张?不就是一个副县长吗?”
“张来,我感觉到他来了……”
“谁?”
“赵……”
张来倒吸一口凉气。
台下的观众不多不少,坐了剧院的一半。观众都坐在前面。从台上看下过去,前面是一颗颗聚精会神的脑袋,后面是一片黑糊糊的空座位。
张来唱道:“……到金山,我烧的什么香来,还的什么愿,为寻我,战法海,水漫金山!娘子你受尽了牵连。娘子呵,娘子你重情重义,心良善,忍千辛受万苦,为了我许仙。你纵然是异类,我的心也不变。愿死在青锋剑下,尸骨不全!……”
他发现,隽
几个琴师也感觉到隽小的表现反常,疑惑地看她。
张来一边唱一边顺着隽小的眼光看过去,果然在最后那一排空椅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是个男人,他在笑着。
他真来了?
张来也变成了木头人。
正巧这一场结束了,帷幕缓缓拉上。
隽小惊恐地对他说:“张来,你看见了吗?他在那里坐着!……”
几个人跑来跑去搬道具、换场景。张来和隽小来到舞台一侧,把幕布撩开一条缝,望下去。台下更暗了,那张孤独的脸更暗了。
乐器响起来。
帷幕缓缓拉开。
这一场青蛇先上台。张三演青蛇。
“你等着,我去看看。”张来说。
那一刻,他的胆子突然变得像秤砣一样。他穿着戏装,直接就从角门跑下了舞台,直接走向了最后一排。
他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张三已经开始唱了。
台上的光花花绿绿,但是照不到这里来,那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张来正在接近他,依然目视舞台。
张来顺着那一排座位走进去,和他隔几个座位,坐下来,紧紧盯着他。这时候,他应该能感觉到张来的存在,但是,他就是不看张来。
这个人的头发很长。
终于,张来开口了:“喂,你是不是姓赵?”
他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动作告诉张来,他是一个半身不遂。
“你…是…许…仙…”他木木地看着张来,慢吞吞地说,那声调让人毛骨悚然。
张来遏制着心中的恐惧,突然叫道:“赵景川!”
他吃力地把身子转过来,慢吞吞地说:“我…一…直…在…找…他…”
“他死了,你怎么还找他?”
他僵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慢吞吞地说:“你…不…是…也…在…找…他…吗…”
“你找他干什么?”
他吃力地举起一只手,卡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慢吞吞地说:“因…为…他…杀…了…我…”
赵景川杀过几个疯子,难道这个人是……张来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飘起来,像一枚毫无重量的枯叶。
这个人说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直僵僵的身子转过去,继续看戏,同时慢吞吞地说:“你…该…上…场…了…”
张来盯着他,一步步地退到过道上,撒腿就朝舞台的角门跑。
隽小正在幕后等他。
“他说什么?”她惊恐万分地问张来。
“他是个偏瘫——走,你跟我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我不敢……”
“有我呢!”
这时候,赵团长走过来,大声说:“你俩今天怎么了?这么反常!”
“赵团长……”张来想辩解。
“先不要说了,快,到你们上场了!”
“哎,好好好。”
张来和隽小再次走上舞台的时候,那个半身不遂已经不见了踪影。
演出结束之后,张来本来想送隽小回家。
可是,他卸了妆,换上衣服,来到女演员化妆室,却看见雷鸣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一闪身,躲起来。
终于,他看见隽小挽着雷鸣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
他等了一会儿,一个人沮丧地走出了剧团。
外面很黑,路上不见行人。他孤单地朝家走。
他回家,要经过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没有灯,很黑。为了防止摔跤,他把眼睛瞪得很大。
一路上,他都在想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偏瘫男人。
老实讲,他不相信他就是赵景川。这是一种直觉。这个人和他想像中的赵景川毫不相同。
他也不相信他是死在赵景川手里的一个人。
他应该是个人,一个背景深邃的人……
“嚓——嚓——嚓——嚓——”是他自己的脚步声。
听着听着,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头了,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去,后面黑糊糊,什么都看不到。
他靠在墙上,不走了。
他的脚步声没有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也没有了。
他一下感到自己的位置很不利——后面一片漆黑,前面的胡同出口处却有一点微弱的光。也就是说,他朝后看,是一片黑糊糊,可是后面的人朝前看,却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停下,靠在墙上,回头……后面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错觉?
他继续走。
身后那个脚步声又响起来:“嚓——嚓——嚓——嚓——”
他又停下了。他的双腿都软了。
后面的黑暗中终于有人说话了,慢吞吞的声调:“你…是…许…仙…”
是他!
张来撒腿就跑。
他真切地听见后面的人追上来!
这个偏瘫,这个疯子,他竟然像猫一样敏捷,他跑得比张来快多了,转眼就接近了他!
张来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趔趄了一下,顺势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似乎有利器在闪光。
他的奔跑猛然提了速,绝对是超常。
终于,他冲出了那条胡同,大喊了一声:“救命!——”
胡同口有一个小饭店,那微弱的光就是这个饭店的灯光。一个胖胖的厨师正在摘幌子。
他转头看了看张来,大声问:“怎么了?”
张来回身指了指那条黑洞洞的胡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追我!”
那个厨师打开手电筒,跟他走到胡同口,朝里照了照——那条又窄又长的胡同里空无一人。
他笑起来,说:“小伙子,你神经过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