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子弹射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几步。

这个地方离北京还有一千多公里。

他跑出了十几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别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从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父亲无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缝里给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给她捉到蜻蜓……

可是,现在他让女儿失望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杂乱的草丛中。

他似乎听到了桑丫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你爬起来呀!你一定要爬起来呀!”

他的脑袋里钻进了子弹,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警察小心地围上来,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北方。在警察看来,他已经成了一具藏书网尸体,实际上,他的大脑还有一缕意识。

他隐约看到了桑丫小时候的脸蛋,甜甜的,嫩嫩的。

父女俩一起躺在草坪上聊天。那片草坪平坦而新鲜,不像这片草丛,荒凉杂乱,死气沉沉。父亲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他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他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她的脸蛋越来越模糊,她的小手一点点从父亲的手中抽了出去。整个世界陡然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父亲已经不再拥有时间,只拥有空间。

这一天,离他出狱还有四百三十三天。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术,能够让桑丫复活,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娄小娄都要把这门法术学到手。那时候,娄小娄满头银发,面部布满岁月的坎坷。桑丫复活了,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明眸皓齿,娇嫩如雪。

4月23日。

桑丫在死胡同遭雷击身亡。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十七年,生命还那样娇嫩。

这一天是娄小娄三十四岁生日。

早晨,娄小娄还给桑丫打过电话,叮嘱她放学之后,在学校等他,他接她一起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

去年,有六个女孩陪娄小娄过生日。

今年,他只想和桑丫在一起。这个女孩让他感到宁静、充实、愉悦。

离婚的时候,娄小娄和前妻协商了一下,全部存款都给了前妻,家里的两套房子留给了娄小娄。基本等于一人一半财产。现在,他住在位于亚运村的房子里,芍药地的那套房子始终空着。他不愿意出租自己的家,就像不愿意让别人使用自己的牙刷。

桑丫来北京上学之后,他让桑丫住进了那套房子。那里毕竟比学校的宿舍清净,而且有电脑,十分方便……

这一天下雨,患者却非常多,娄小娄忙了一天,终于要下班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中医大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邻居打来的,他说:“娄小娄,住在你家的那个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一惊:“出什么事了?”

邻居说:“上午,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条死胡同……”

娄小娄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救吗?”

邻居说:“和前两个一样,都焦了。警察封锁了现场,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女孩死于雷击。”

娄小娄问:“几点钟的事?”

邻居说:“上午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

没想到,第三个竟是桑丫!

娄小娄扔掉电话,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依然电闪雷鸣,像一群吃了人的狼,暂时还不肯离去,它们在尸骨旁边舔着嘴角,四处走动着,不时发出低吼声。

娄小娄想到了,桑丫之所以去买菜,一定是想亲手为自己做一桌生日晚餐……

如果,当时她和他没有相识;如果她不是为了他,执意考到北京来;如果他没有让她住进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如果他不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他对她说过,2005年有两个人先后在死胡同遭到雷击,下雨天千万不要经过那里;如果他学会了奇门遁甲,提前为桑丫预测吉凶……都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娄小娄站起来,想去死胡同看一眼桑丫,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他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那种惨烈的样子。

挚爱的人死了,他希望看一眼她的遗容,或者看一眼她的骨灰。可是,他不想看到她在焚尸炉里被烧到一半的情景——现在的桑丫,正是被焚烧一半的样子。

她的家人很快会赶来,把尸体火化。那时候,他会去看她。那时候,她会在骨灰盒上微微地笑着,就像娄小娄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娄小娄一直在诊室里坐到天黑。

他的生日,桑丫的忌日,雨一直在下。

他在雨中驾车回到景山小区,把车停在路边,迎着雨,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车里有伞,他却没有使用它。

进门之后,他的全身都湿透了。

他没有换衣服,湿淋淋地坐在了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屏幕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曾经对桑丫说: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她连现在都失去了……

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命运。

桑丫之死,绝非偶然,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如果说桑丫是一个“卒”,那么那个雷就是一个“帅”。下棋的老人朝前走了一步“卒”,挨上了“帅”,“帅”必定要把“卒”吃掉。那么,下棋的老人可不可以悔棋呢?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术,能够让桑丫复活,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娄小娄都要把这门法术学到手。那时候,娄小娄满头银发,面部布满岁月的坎坷。桑丫复活了,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明眸皓齿,娇嫩如雪。她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愣愣地望着娄小娄,问:你是娄小娄的爷爷吗?

娄小娄心绪不宁,悲痛万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电视上,他想到,电视应该报道这个事件,那就远远地看她一眼吧。

这样想着,他就打开了电视。

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这个雷击事件的报道。也许已经播过了。

最后,他把频道停留在花都卫星电视台上。

正在播一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娄小娄没心情看这样的节目,却没有关掉它。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需要电视的噪音。实际上,他的眼睛看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弹直了身子。

记者在花都公园门口采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学生,记者拦住她,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这个女生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然后就匆匆走过去了。

娄小娄目瞪口呆——这个女生分明是桑丫!

桑丫!

从记者的解说中,他知道,这些采访镜头就是当天上午在花都公园录制的。

这是怎么回事?

桑丫死了,她怎么会出现在电视上?难道是另一个容貌酷似桑丫的女孩?

不可能。娄小娄认定她就是桑丫!她的态度,她的眼神,她的服饰,她走路的姿态……

可是,即使桑丫没有死,她早晨还跟娄小娄通过电话,不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花都公园去啊。

娄小娄越想越糊涂。

突然,他站起来,换上了新买的一身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接着,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传真过来的奇门遁甲,又带上身份证,装上一些钱,匆匆下了楼。他要去寻找桑丫。他要去一个梦中寻找桑丫。

要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有人喊他:“小娄!”

他抬头一看,母亲迎面跑过来。

她焦急地说:“刚才我去了芍药地那个房子,听说住在那里的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说:“是的。”

母亲说:“这下麻烦了!说不定,我们会被她家人讹上……”

娄小娄不耐烦地说:“妈,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母亲说:“你别不信我的话!”

娄小娄说:“好了,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看了看儿子,问:“你干吗去?”

娄小娄说:“我去花都。”

母亲说:“花都?你去花都干什么?”

娄小娄说:“散散心。”

母亲说:“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回家待几天。”

娄小娄说:“妈,我一定要去。”

母亲说:“那个女孩住在你的房子里,现在她死了,你突然离开北京,警方会怀疑你的!”

娄小娄说:“无所谓了。”

说完,他甩开大步,走出小区,伸手叫过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母亲追上来,拦住车,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小娄,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似乎是个预示。你这次出去,肯定凶多吉少!为了妈妈,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娄小娄眯着眼睛看了看母亲,说:“什么梦?”

母亲说:“我梦见,你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旋涡就像太极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像两只古怪的眼珠子。黑的推白的,白的推黑的,还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从此,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娄小娄说:“你找个高人解解梦吧,然后打电话告诉我结果。我在旋涡里等着。开车。”

司机早等不及了,车一蹿,就开远了。

母亲傻傻地站立。

两盏尾灯,驶向黑暗深处,越来越暗,终于被吞没。

天上的乌云散开了一部分,露出几颗奇亮的星星。

梦中的那个旋涡象征着什么?为什么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为什么儿子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没有人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答案。

满世界的雨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