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家里那巴掌大小的阳台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杂志。金色的阳光轻轻洒在老旧的青砖上,衬出角落里大片柔和的阴影。
四周很安静,似乎很久没这么悠闲过了,自从开始去忘川堂打工,周围的情况就一直没怎么好过,虽然平时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惊到的次数少了,但危险系数直线上升了,托它的福,感觉自己的胆量也吓大了不少。
如果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了吧?
像是为了反驳这个结论一样,放在角落里的手机猛然响起冷僻而高亢的音乐,冷不丁的,我还真是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这是手机铃声时,才急忙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力无力的,我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她喂了好几声之后,我才醒悟过来。
“苏苏?”
“不然还会有谁啊?你再听不出的话,我马上就会吐血而亡了……”电话里苏扬仍然一派牙尖嘴利的腔调,只是听起来明显有些疲惫。
我赶紧问她:“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快死了……正在市二院躺着……”苏扬拉长了软糯的腔调,仿佛在说很高兴的事儿一样。
快死了?在医院?还这么高兴的样子?
“笨蛋!等着我!”我骂了一声,挂了电话,从窗台上跳下来,随便拉了件外套穿上就冲出去了。
等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再一路狂奔找到她所在的病房之后,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苏扬斜倚在里面那张白色病床上,对着我笑盈盈地招手,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我冲进去,差点没揪着她的领子问,你到底哪里像快要死的样子了啊?
却只是摸摸她的头,问出一句:“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嘿嘿一笑,拍拍床边,示意我坐下。
闹了半天,原来这家伙前两天突发急性阑尾炎,还好发现及时,被人送进医院后,早早做了手术,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又急又气,早把话说清楚啊,一路奔过来吓死我了。
顾忌苏扬的身体,我也没敢说什么,只是陪着她轻言细语的聊天,这间病房是三人间,隔壁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靠着床看书,并没有对我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另一张床上的人自始至终都在睡,裹在被子里,也看不清长相。
相对而言,这是间还算安静的病房了。
阑尾炎不算什么大病,但也要好好休养才行,感觉聊得差不多了,我悄悄地看了下时间,居然已经八点多了,不早了,于是问苏扬,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
她想了想,说想吃三鲜馄饨。
我和苏扬在学校时,没事就喜欢一起去校外的小馆子里吃三鲜馄饨,有家叫六福记铺子的馄饨,味好,量足,汤汁鲜美,是我们最常光顾的店家。不过自打毕业后,我就没再去过学校周围了,今天被苏扬这么一提,突然很怀念起六福记的馄饨了。
我想了想,六福记离市二院也并不很远,去那里买馄饨好了,苏扬应该也很高兴。
这么想着,我就跟苏扬说了声,抬脚往外走,准备去买饭了。
或许是我太过冒失了,直接一推门,一下子撞到了门外的人身上,慌得我赶忙道歉。那人倒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冲我笑笑,问我:“来看朋友吗?”
他一看就是医生,穿着白大褂,外形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斯斯文文,成熟稳重,这种精英类型最容易让病人放心托付。
偏偏我最不擅长跟医生打交道,看他微笑,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点点头,挤出来个笑容。
“柳医生!”屋内的苏扬小声叫了起来,又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主治医师柳医生。”又对医生解释说我是来探病的朋友。旁边床上的中年女人也轻声向医生打招呼,男人冲我点点头,闪身进了病房。
果然是医生啊。
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很香的味道,不知道是香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跟我想像中一身消毒药水的医生很不一样,有点特别。
在走廊里走的时候,我还有点纠结为什么医生身上没有消毒水味的问题,却从旁边走过的一个护士身上,也闻到了这股香味。难道这股香味是这家医院研发的新型消毒水吗?这么想来,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倒是我,这么晚还在医院慢悠悠地走,真是够呛,再不快点去买馄饨,店家就快打烊了。
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到学校附近下车。
街灯昏黄,人来人往,我加快脚步往记忆中的街道走去。
学校周边环境跟我在校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不同的话,就是更热闹了,多了些新鲜的精品店小吃店之类的。
六福记依然在后街的转角处,不起眼的门面,抹得干干净净的桌椅,热情的老板娘甚至还认得我,招呼着往汤里多加了点麻油虾皮。
待到我想去接外卖盒子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没接好,烫了手不说,汤水还流了一地,下意识地朝地上一看,一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贪婪地舔着那汤水,黑洞洞的眼睛还瞅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听到老板娘关切的声音,才醒过神来,再一看地上,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些打翻的汤水,狼藉地躺了一地。
不想多事,快快地请老板另做了一份,付了钱,迅速地往回走。
病房区,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忍着不去注意这股味道,快快地往苏扬所在的病房走去,时间并不是很晚,走廊里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概是病人不多的原因,连护士站的灯都只亮了几盏,一个护士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黑漆漆的发丝披散在白生生的制服上,在夜里看起来格外分明。
经过她身边时,我才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坐在她身边,大概是她儿子,跟着家长来值夜班的。小孩子精神头很足,坐在板凳上不停地扭来扭去,摆弄着柜台上的值班牌,我瞅了一眼,编号304,照片上挺秀气的一张脸。小男孩注意到我,大眼睛一眨,冲我笑了,我也还了个笑脸,快步走了过去。
待馄饨送到苏扬手里时,已经有些凉了,看到六福记的字样,她眼睛一亮,立马坐了起来。我坐在床边,一边看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女人聊天,内容不外乎娱乐八卦,花边新闻,苏扬对这些事情总是了如指掌,甚至医院院长跟某护士长搞地下情的事情都被抖出来了。我对她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以前她就很擅长跟群众打交道,到哪里都能打成一片。眼下这兴致勃勃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是个病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小报的记者来卧底了呢。
说到兴头上,苏扬把碗一放,压低了声音,跟我讲起主治医生的事情来。
据说那位医生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柳夜,日本留学归国,医术颇高明,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刀大夫,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柳医生职场得意,情场失意,三十出头,就已经离了两次婚,每任妻子都离他而去,理由是他专注事业,不顾家庭。
说到这里,苏扬轻声道了一句,专注事业的男人才有魅力呢。
我看着她一脸向往的样子,忍不住晃了下她,你不会是迷上人家了吧?她不语,只是咯咯的笑。
这一笑,我就咯噔一下,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苏扬的脾气很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因为事业离过两次婚的男人,又怎么会因为第三次婚姻而转移注意力呢?
我心里轻叹一声,转头看见隔壁床上的蜡黄女人放下书本,似乎打算准备睡觉了。另外那床的病人,依然是裹着被子,只露出几缕长发,沉沉地睡着。
时间真的不早了,我看了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得赶快回去了。向苏扬告别之后,我赶紧出了门。
事情突然,我完全忘了晚上还要去忘川堂的事情,也没向清明请假。
外面灯光昏黄,值班护士依然在打瞌睡,旁边的小男孩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是闷了,跑出去玩了吧。
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按理说,医院本是至阴之地,各种负面的东西都爱聚集在这里,某种意义上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但这里太安静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不,不对,变得粗重的并不是我的呼吸声,这声音,好像是在我的身后。可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我没看见?
那声音离得很近,我不敢回头,默默记着小时候爷爷的教诲,晚上走路一定不能回头。说实话,我很怕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这些东西,即使见得再多,也还是会觉得怕。
我悄悄地掐了下掌心,痛感袭来,红月和手链都在,壮了壮胆,飞快地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跑到大门口才停下。
身后的呼吸声已然听不见了,或许只是个巡夜的医生吧。只是在神经过敏的我看来,变成了恐怖的东西。
外面月光很亮,一辆急救车停在院里,静静地闪着红光。
比那灯光更显眼的是旁边一辆机车,看起来酷劲十足,很是拉风,只不过停在医院里,怎么看都不太协调。
机车的主人是个欠扁的家伙,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遥扬着手中的头盔冲我轻笑。
“喂,你这家伙,已经学会翘班了啊!”
遥喜欢飙车,速度快得像风一样,幸好夜晚的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不用太担心交通事故,我也就识趣地不再多说,乖乖坐在后座上。
那家伙默默地开着车,突然开口问我:“你去医院做什么了?”
“去看苏扬,她生病了。”
“哦?就是你总提起的那个苏扬?”遥似乎回忆了半天,又问我,是美女吗?
“当然是啊,苏扬又漂亮,性格又好,大学时很多人追她的,不过她眼光很高,一直都没有恋爱。”提起苏扬,我来了劲儿。
“哦?这么漂亮?那下次探望她时,我也来吧!”听说是美女,遥似乎来了兴趣,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像出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两眼闪闪发亮,笑得跟花儿一样吧?
这家伙总是这样,看见美女就变得很殷勤。
“呃,好啊。”撇开别的不说,在医院那种不太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很需要遥的陪伴的。不过他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医院呢?
“喂。”我戳戳他,“你怎么会来医院呢?”
“顺路而已……”遥轻描淡写地答道。
肯定不止是顺路而已,很明显,这家伙有事在瞒我。我也不戳穿,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遥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看着前方的路。
远远的就看到店堂里的清明,坐在柜台里,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在看书。听到机车的噪音,他皱了下眉头,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冷淡的眼睛扫过我全身,抛过来一句简短的话。
“你去哪里了?沾了满身的脏东西。”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脏东西”。
不等我辩解,清明便走了过来,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在掸尘一样,看似漫不经意的举动,我却一下子放下了心。
我知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医院果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听完我大概的讲述之后,清明和遥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色,清明扭亮台灯,继续看起书来。
遥却笑得很开心,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当然不好!他从来就没给我讲过什么好事!
然而他不理会我的反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小夏,你知道饿鬼吗?
饿鬼这种东西,我是听说过的,据说是生前造孽很多的人,死后堕落而成的。它们终年处在饥饿之中,不停地进食,却从来填不饱肚子。当年听师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种极可怜的鬼魅。
拿我自己来讲,饿两顿都会受不了,更何况终年处于饥饿状态呢?当身体的需要都满足不了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闲暇去思考呢?从这一层面上想来,饿鬼又是一种极恐怖的鬼魅了。
没有任何理智,只知道张开嘴,不停地吞食面前的一切。
“我听说过一点儿。”我看着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饿鬼的事情。
他拍拍我的头,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医院吗?”
我迷茫地摇摇头。
“因为有新生意了。”清明在旁边淡淡道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原来新的生意是指收拾饿鬼么?
我哦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不会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吧?饿鬼加上医院,在这两个可怕的名词威力之下,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我有点不敢置信,转过头问清明。只见他眼波不乱,纤长的手指轻轻翻了一页书,微微点头,意思是肯定。
不是吧!我惨叫一声,遥以一种极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差点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的话。
我陪你一起去吧,他说。
这话一出口,我只差没有冲上去拥抱他了,想了想,怕那家伙又露出一贯的自恋情怀,还是算了。
这单生意,不会真的是收拾饿鬼吧?不情愿归不情愿,生意总是要做的。我向遥询问起详细情况来。
据说这回,有个客人委托我们收拾几只饿鬼,地点大约就在市二院附近,遥已经大概探清了附近的情况,确定了目标所在地,应该就是在医院里没错了。医院向来是多事之地,各种各样的欲望,灵魂,血污之气,是饿鬼们最喜欢吃的食物,也难怪它们会聚集于此了。
我有点担心苏扬,虽然她一向运气很旺,应该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上,但现在毕竟是身处医院那种地方,而且人生病的话,运势也是会降低的,苏扬住在那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想起去给她买馄饨时,在六福记的地板上爬着的那个小孩子,不由得浑身冷了一下,那个也是饿鬼吗?
心里始终有点害怕,害怕回到一个人空荡荡的家。
想起家里四角上摇摇欲坠的符,我犹豫了一下,向遥提出了要求。
今晚让我睡你房间吧?
欸,为什么?遥有些惊讶,随后就是了然于心的轻笑。
可以是可以,但是要记得交房租哦。
嗯!我满口答应着,却笑不出来。
想起在病房里一个人的苏扬,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呢?会不会觉得很孤单呢?会不会……遇到那种奇怪的东西呢?
遥将手覆在我双手上,轻轻摇了一摇,小声说道。
“不用担心苏扬,像你这么衰的人,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了,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倒霉的喽。”
他用心虽然体贴,话语却仍然不饶人,我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
对我而言,遥的房间并不陌生,一般只要出了什么状况,我准会在这张床上醒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也算是我的噩梦终结地。
我整理着床铺,遥轻轻哼着口哨,靠在门边看我收拾他凌乱的房间,其实他的房间不乱,只不过地板和床上都粘着很多猫毛,我细心地将毛发一根根收集起来,攥在手里。遥问我,收集这个干吗?
攒起来,等你毛掉光了的时候,做顶假发送给你,我很认真地对他说。
他挑了挑眉毛,似乎准备嘲笑我,最后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脑袋,对我说了一句话。
本少爷是不会老的。
他的笑容很灿烂,映在我眼里,就像永远不会凋谢的花一般。
妖怪的寿命应该是很漫长的吧。一百年以前,遥是这个样子,一百年之后,遥应该也还是这个样子,只是不知道,那时的遥,是不是仍然这样爱美且自恋,看到美女就眼睛一亮,乐颠乐颠地迎上去,一副十足的牛郎模样呢?
又或者,当这家伙蹲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逗着路过的小猫儿时,也会偶尔想起很多年以前,与他共事过的我吧?
不管怎样,我都明白,无论是清明还是遥,在他们的生命里,我都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人类实在是很脆弱的生物。
我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猫毛,它们攥成一团,与汗水融合在一起,痒痒的触感,让人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遥凑到我面前来,仔细地研究着我瞬息万变的表情。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我想把毛攒起来,织一件猫毛衣来穿,但是现在不够,怎么办呢?
呃,你的意思是,要我拔一些给你?
遥也笑了,不过这次明显没那么灿烂了。
是的,感谢你的友情赞助。
我把手放在他光滑的头发上,摩挲了两下,作势要拔。
那家伙精得要命,见势不妙,光速从我身边逃开,奔到店堂里了。我甚至听见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踢倒的声音,咣咣当当的,然后是清明不耐烦的声音,书扔在木质柜台上的声音,细细碎碎行进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一切细小而繁杂的声音,在这黑暗里,都被放大得无限清晰起来。原来平淡的声音,在心底阴暗的角落里,变得温柔而折磨人起来。
我将脸埋入枕头之间,堵上了耳朵。
佛祖也好,上帝也好,谁来救救我吧。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梦,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
这样的话,等我醒来之后,便不会感到痛苦了。
怀着这样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愿望,我进入了暗沉的梦乡。
梦境是一贯的阴沉色调,我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住了,挣脱不得,清明就坐在店里看书,却任我百般呼唤,也不肯回头来看一下,援兵近在咫尺却袖手旁观,那情景,实在是令人绝望。
直到挣扎了半天,我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勉强清醒了一点,才发觉自己的确是被什么给抓着,整个人被两条结实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旁边是遥安静的睡脸,睫毛纤长,皮肤光洁,锁骨的线条也很优美,很好,构图OK,色彩完美,一切都没问题,只是……
只是为什么遥也会睡在这里啊?
喂!我踹了他一脚。
没有动静,喂!我又踹了他一脚,这次使了点力气,那家伙却只是慢吞吞地睁开眼,瞄了我一眼,翻个身继续睡起来。
我生气了,拎住他耳朵往外重重一揪。
这下子他终于清醒了,猛地坐起来,捂着耳朵,哀怨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是被占尽便宜又抛弃的怨妇一样。
我哭笑不得,虽然以前也跟遥睡过一张床,可那是变回原形毛茸茸的猫抱枕,现在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大男人,被占便宜的明明是我吧?这家伙倒先摆起脸色来了。
“喂,给我解释一下。”
我敲敲床头,意思很明显。
“这是我的床,我不睡这里睡哪里啊?”遥揉着眼睛,一脸无辜。
喂,明明这房间昨天说好让给我睡的吧?太无耻了!论吵架的话,我向来是说不过他的,当下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披衣起床。
遥则倒头接着睡,一副三百年没见过枕头的样子。
我刚想跳下床来,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清明探头进来,冷不防看见这片光景,床上一片狼藉,遥光裸的背,我未扣好的衣衫,眉头以非常不易察觉地速度皱了一下。
他一定误会了。
我有些烦恼地想着,他却很快恢复了平素冷淡的模样。
“出来吃饭。”
他丢下这句话,就把门关上了。
收拾完毕,来到外面,厅里的桌子上早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大门虚掩着,透着几缕温柔的阳光。
我在清明对面坐下来,没来由地有些局促起来。
清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有些不安,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喊,你其实是很害怕被他讨厌的吧?
心神不宁,胡乱扒着饭,根本没注意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觉得满口苦涩,清明的声音悠悠响起,“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苦瓜。”
低头一看,碗里居然扒了几筷子苦瓜,怪不得味道这么不对头呢。他看着我苦瓜一样的脸,没说话,只是动手挪了下盘子,将我爱吃的菜换了过来。
突然释然了,清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事,我干嘛要自寻烦恼呢?
“晚上去医院的话,让遥跟你一起去吧。”半晌,清明说到这个话题,我心一沉,难道这回的事情很严重吗?
“那个……这次的生意,很大吗?”我不想用恐怖这个词,小心翼翼地选用了其他的代称,毕竟,清明似乎很重视的样子。
他轻轻摇头,否定了我的猜测,接下来一句话,又让我心跳加速起来。
“我已经为你收拾了一个房间,以后想留宿的话,就留下来吧。”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我是想也没有敢想过的,如今乍一听到,竟然不敢当真。
“真的?”
“如果不想回家的话,搬来店里住,也是可以的。”狭长的凤眼直视着我,目光沉静却咄咄逼人,“不愿意?”
当然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住在店里,比住在什么保险公司都要靠谱多了,我连忙点头答应。
那张脸上泛起一丝极浅的笑容,一时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总觉得,清明今天好温柔啊……
尽管苏扬说身体已经不要紧了,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她,顺便探一下新生意的消息。因为遥说,饿鬼大概就在医院附近这一带徘徊,专食病弱之人的生气,使他们的性命缩短。如果说真的是这样,那么苏扬也是目标之一,我就又多了个不得不管的理由了。
以上,就是我此刻走在这条阴冷的走廊上的原因。
夜晚的医院,充满了一股腐败的气息,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藏着影影绰绰的魑魅,窝在墙角里蠢蠢欲动着。
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遥在我旁边,他一路都在四处张望,偶尔冲那些黑雾一样的东西做个鬼脸,于是那些东西就在他犀利的眼光下怯怯地逃开了。
在我的眼里,遥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搭不上边,但是在那些低级的阴灵眼里,他大约属于很恐怖的那一类吧?
说到底,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在这种重视表象的世界里,人也好,妖也好,生就一副好皮相总归是很有用处的。漂亮的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比一般人得到更多的同情,欣赏,爱慕或者宽容。
即使是夜晚,在路上他的回头率也很高,就连走廊里偶尔走过来的护士,都会若有若无地多看他两眼。
遥又是个人来疯型,一旦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就会把脸上的笑容模式调成杀伤力最大挡,直到人家开始不好意思为止。“像个花痴一样……”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你说什么?”猫的耳朵就是敏锐,自言自语也完全没有逃过他的耳朵。遥往我头上啪了一下,“本大爷才不是花痴!只是基于绅士风度,为广大女士奉送温柔的笑容而已!”
完了,这家伙绝对言情小说看多了,敢情还把自己当成头牌HOST了?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肉麻兮兮的台词来。
我懒得再跟他理论,只是加快了脚步,往苏扬的病房走去。
病房的门紧闭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两下,很久没有反应,正想着人是不是已经睡了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只是房间里没有人,远处苏扬的床,是空的。我以为进错了,看了下号码,却又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呢?总不会已经出院了吧?我没有料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只感觉旁边的遥轻笑了一下,低头对着空气道:“你好啊。”
我不由得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门后有一个小孩子,小小瘦瘦的个头,缩在门背后,只露出一个头来,实在是很容易被忽视,只见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似乎没有想到大晚上的会有人来敲门。
我努力让自己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后蹲下身问他:“小弟弟,在这间病房住的姐姐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他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似乎在疑惑该不该告诉我们,最后来了句:“漂亮姐姐跟医生叔叔出去了。”
跟医生出去了?难道病情复发了?不,不对,如果病情复发了,应该是被护士阿姨推出去了才对吧?况且……出去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更像出去玩,出去约会之类的。
难道?想起苏扬提到医生时那带笑的脸,我突然了解了。那家伙八成约会去了,这进展还真快呢?该说不愧是苏扬么?效率就是高!不过也可能是生病的时候,感情比较脆弱,容易对医生产生依赖心么?然后,依赖变成爱慕?
苏扬这家伙,看起来开朗外向社交广泛,但其实是个很纯情的人。而那位柳医生,年纪轻轻就离了两次婚……说实话,听起来总觉得不太好。那个医生给我的感觉也有点特别,说不出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对他印象很深。不过说到底,恋爱空白的我,也没资格对苏扬的恋爱指手画脚就是了。
脑袋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之后,我对那孩子道了谢,准备拉着遥走开,却一下子捞了个空,怔了一下,才发现那家伙鬼鬼祟祟地贴在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想吓他一跳,却被他有些严肃的神情给镇住了,于是也一动不动,想看他在干嘛。结果还没等我摆好架子,那家伙就挺直了腰,恢复了美少年的姿态,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面肯定来了女人,八成还是美女级别的那种。
果然不出我所料,对面的确来了位美女,而且是我们正要找的苏扬。苏扬看见我,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张了张嘴,正想跟遥介绍一下,看了看他的脸之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根本不用介绍了。
遥的脸上挂上了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深深地看着苏扬,连伸手的姿势都变优雅了。如果不是很了解他平时的德性,估计我也会被这风度翩翩的家伙迷住了。苏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伙握住了手,很是有点迷茫,将视线转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遥在那自我介绍起来了,说他是我的同事啦什么的,常常听我提起苏扬什么的,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女什么的,把苏扬说得一愣一愣的,但明显,心情很好地对遥笑起来了。
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人热烈地说笑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稍稍有点寂寞的样子。
以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在路上遇到苏扬的各色朋友们,我也是像这样被冷落在一旁,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苏扬的光芒之下,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并不属于我的笑脸。
果然,连遥也不能免俗。
抱定当影子的主意,我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遥似乎才想起来站在一边的我,怕影响其他病人,于是提议说不如大家去外面的凉亭坐一会儿,方便聊天,苏扬自然是答应了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理由,于是三人一起往花园里去了。
夜色浓郁,花园里很安静,凉亭里三四个石凳随意地摆着,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坐在遥身边的打算,挨着苏扬坐下了。风是冷的,吹得人骨头里都是凉意,遥和苏扬轻快地交谈着,偶尔会看向我,这时候我就会哦一声,表示我在听。反正我听不听到,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吧,我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眼睛却看着花园深处。
在深处的尽头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暗处里看来,像道影子。但是他在看这边,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到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我们这边。
我瞄了一眼遥,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仍然在和苏扬说话。莫非有了美女,这家伙连感觉都变迟钝了不成?我决定不理他了,自己跳下亭子,向着那边跑去。
遥在身后问我要去哪里,我丢下一句,要去卫生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当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悄悄地向花园深处跑了过去。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我,转身撤了。一定要看看那是谁,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根本来不及想别的,马上追上去。医院的花园并不大,分隔道路的都是些小树,根本是藏不住人的,但我却的的确确跟丢了。明明只是一转弯,他就不见了,空荡荡的路面上投射着树枝凌乱的影子,组成一个个变幻莫测的图案,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突然反应过来今晚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饿鬼。
这个医院里有饿鬼。
我决定回去,现在的我还远远没有逞英雄的资本,然而一回头,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我不逞英雄也不行了。
路灯的暗影里,站着一个老太太,满脸浓得化不开的皱纹,点缀着两颗浑浊的眼珠,微微弯着腰,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正考虑要怎么办?逃?我逃得了吗?不逃?一定会被饿鬼吃掉吧,估计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吧?这边我在踌躇着该怎么办,那边人家已经开始行动了,转眼就到了我面前,然后……张开了嘴。
难道要原地吃了我吗?喂,不用煮一下么?这位奶奶,吃生的会坏肚子的!我几乎反射性地要一巴掌挥下去了,却听到一句幽幽的话。
“这么晚了,小姑娘不要呆在外边,很危险的。”
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饿鬼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叫我不要待在外面,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很恐怖的奶奶不是饿鬼?我静下心来,看了看地上,虽然很淡,但她的确是有影子的。
果然,不是鬼。
“呃,我这就回去,倒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啊?”
老太太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身后。
该不会身后又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我简直对回头这个动作产生恐惧感了,不得已,还是慢慢地回头看了下。
一切正常,远处跑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气喘吁吁地冲我们这边跑来,一边还喊着。
“罗姨,罗姨您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啊!快点跟我回去,该吃药了,柳医生正等着您呢。”
敢情这个老太太是病人?而且还是精神上的毛病?不然的话,举止也太诡异了点吧。
柳医生?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夜,只是……给苏扬看病的话,应该是内科吧?跟精神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也没好意思拦住护士问这个柳医生是不是柳夜,因为罗姨看到她,早就跑得不见影儿了,要再找的话,估计又要费半天功夫了。她急急地从我身边跑过,我连忙侧过身子让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又来了,这个熟悉的香味,奇特而浓郁的味道……排除了消毒水的可能性,难道这是医院发的福利,集体购买香水么?那男用香水和女用香水的味道也应该是有差别的啊?不管怎么说,都有些奇怪,按理说医院这种地方,应该不允许职员擦这么浓的香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的好奇心来临时,常常会干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比如现在的我,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踏进了住院部的走廊。
二院不愧是本市一流的医院,引导系统相当清晰,我毫不费劲就摸到了内科,眼瞅着值班室内亮着灯,就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起来。
想来是为了方便,值班室的门并没有关紧,留了差不多一指宽的缝,刚好够人看清楚里面的情景。
世间的事,往往会有很多巧合,值班室的桌子旁,罗姨安安静静地坐着,完全看不出一点儿精神病人的样子,说起来的话,精神病患者,应该是在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才对,不应跑到内科来的。坐在她对面的,正是让苏扬心动不已的柳夜医生。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对那英气的侧脸印象却很深,的确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苏扬会心动倒也不奇怪。
气氛很安静,柳夜捧着罗姨的手,以一种非常亲昵的态度,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只枯瘦的手上。而罗姨,居然还一脸享受的样子,空出的另一只手,开始慢慢抚摸柳夜的脸,耳朵,脖子,清爽的头发。与其说这是一幅温馨的母子图,不如说更像一对亲密的恋人之间的举动。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手指,与柳夜富有光泽的乌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一举一动,却又充满着说不出的暧昧感。
奇特而熟悉的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这香味的来源,就在这间值班室里。比起我一直猜测的香水之类的,现在闻起来,感觉更像食物类。莫非柳夜还偷偷在值班室里开小灶,炖了什么补品?
几乎是第一时间,我的脑袋里就映出了三个字——紫河车!作为一个内科医生,他能搞到这东西也不奇怪,说不定一直闻到的香味就是这东西?但也不至于连护士身上也是吧?一伙医生护士集体偷吃紫河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变换了姿势,想看看屋里有没有什么炖锅之类的物件。
看了半天,结论是没有。那香味儿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这罗姨跟柳夜又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医患,却又不太像母子,该不会是——黄昏恋?像柳夜这种年轻英俊的医生,居然背地里与年迈的女病人保持着不伦之情?
这怎么看都像是三流小报上吸引人眼球的拙劣标题,不可能吧……有了苏扬这种美女的青睐,还跟女病人黄昏恋,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不像真的,但是眼前这种充满了情色意味的画面又能怎么解释?
正当我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想要走人的时候,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很不易觉察到的不对劲,明明她脸上挂满了幸福的表情,身体却显得很僵硬,手也慢慢停止了动作。她头上蒸发出很多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浮在房间里,而她却像根本没有觉察到一样,仍然呆呆地坐着。那些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烟雾慢慢地汇聚成一缕,向着一个源头涌了过去,几秒钟之后,白雾已经全被吞噬掉了,而那个吞噬掉它们的黑洞,正是柳夜医生的嘴。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饿鬼在享用他的晚餐。
我也许真的应该回去找遥了,再留下去绝对是凶多吉少,万一被发现,我也八成会成为饿鬼的晚餐了。这么想着,我悄悄地退下,准备从来时的路溜回去,却一下子看到刚才的那个护士,从那一边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
完蛋了!要被看到了!半夜三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走廊里趴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一定会被盘问,之后柳夜一定会发觉,那我不就完了。
不对,这个护士身上也有香味,也就是说,她也不是人!说不定到不了柳夜嘴边,我就先被她吃了……
溜是来不及了,我急中生智,往旁边的黑乎乎的消防楼梯间里躲去,要是在平时,我才不会进楼梯间这种可怕的地方。可是现在,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能往这里面藏,心里在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被饿鬼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有时候越怕什么,就会越来什么。
几乎是我刚刚把自己的身子隐进来,就察觉到了这黑暗里还有什么存在着。紧接着,我的嘴就被一双手捂住了。
最初的尖叫声被我硬生生地咽下去之后,我闻到了另一种香味,与饿鬼的食物不同,这是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
熟悉到了,即使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淡淡檀香味道。
我微微地向后仰起头来,看到了自上往下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湖水般的黑眸,闪着明亮的点点光辉,明明是黑暗而恐怖的楼梯间里,我却好像看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清明……我在心里叫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清明有种不可思议的气质,总能够让人立刻安定下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哪怕天塌下来,也能立刻给补好似的。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清明不是万能的,却仍然会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他的手臂还轻轻搁在我肩膀上,眼睛却已经转向外面,警惕地盯着那间透着光的值班室了。
在狭窄的空间里,我只能够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声响。尽管这座大楼里有许多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医院的夜晚,让人不由得感到窒息。
护士和柳夜一起出来了,推着辆小车,车上躺的是一动不动的罗姨。
死了吗?我有点不安,抬头看清明,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竖起食指,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
于是我也安静下来,看着那两人将罗姨推到了拐角的一个小房间里,之后锁上了门,没事儿人一样相拥着离开了。
原来他跟这护士还有一腿,先不说饿鬼这个身份,他还真是个花心的家伙啊!前几任妻子跟他离婚,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些事吧?不行,我绝对要阻止苏扬继续跟他来往才行!
一想起来苏扬,我才想起,遥跟苏扬还在花园里呢,我不见了这么久,应该发现了吧,不知道会不会找我呢?到这时,我才想起来问清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路过。”他回答了我这两个字,走到值班室门口停住,默然不语,双目有神,似乎在探听着些什么。
之后他向走廊拐角处走过去,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我没跟上来,于是停住,转头看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跑了过去。
清明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罗姨的确是在里面,但是严格来说,我不知道这具肉体还能不能被称为罗姨了。
这具身体已经极其的衰老了,比我在花园时见过的她要老了很多,满身满脸都是皱纹,身上没有一点儿肉,脸颊和手臂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老人斑也迅速地爬满了所有能看到的皮肤表面,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隐隐的起伏,我真的会认为这是一具尸体。
她还活着,却也活不久了。
四周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看上去似乎像标本室一样,其中墙角处搁着一个极大的玻璃瓶,里面泡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是个大约三四岁左右的儿童。
它以一种有些扭曲的方式盘腿坐着,眼睛似乎还睁着,我对它本能地感到害怕,却又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忍不住去看它,目光触及到它那黑洞般的双眼时,那东西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几乎把我吓死。再一看,却又不动了,果然,又是我的幻觉吧,标本瓶里怎么可能是活人?然而终究有些不对劲,那孩子给人的感觉很眼熟,眼熟到似乎就是每天放学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小朋友一样。
我又仔细看了它一眼,这一下子我终于确定了,它的确是在笑,而且是很诡异的笑!这个孩子,分明就是前几天我来医院时,遇到的那个,坐在护士站的小男孩!
我几乎是立刻,就扯住了清明的衣服,朝他身后藏去。他随手扯住我,一边俯身朝罗姨头边靠过去。
虚弱至极的罗姨,口里还在喃喃不断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只觉得她不断地在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名字。
“柳夜,柳夜,柳夜……柳夜……”
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一声声呼唤声中熄灭了。
人真的是种脆弱的生物。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我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太适合伤感。
房间里的气氛悄悄地起了些变化。原来顶多只算是有些阴森的标本室,开始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意。
四周很安静,然后角落里的玻璃罐子震动了几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罐子就空了。
那个孩子跑出来了。
不,不止是一个孩子。满屋子都是小孩子,在地上爬着,坐着,躺着,闹着,顺着我的脚踝朝上攀,冰冷黏湿的舌头在小腿皮肤上游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半夜的,这情形还真不是一般的诡异,莫不是我们闯到了婴灵的地盘吧?回想起医院的布局图,这里离妇产科好像也不算近啊。
我望着清明,他从容地站着,看不出一丝慌乱,周围似乎有一圈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混乱的空间隔离开来。
我自然就没这么幸运了,不仅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还被周围的孩童们围了个结实。
喂,无论怎么说,这待遇也差太远了吧?
清明看了我一眼,我脑内的自动翻译机立刻读出他想表达的:你不用担心。好吧,就算我不用担心,但是在这种奇怪的气氛里,你就不能说句话,让人减轻点思想压力么?
我说这位大哥,你该不会真相信沉默是金这类鬼话了吧?骗人的,书上全都是骗人的!就算你不说话,家里的钱也绝对不会变多!
暗暗吐槽了半天,紧张的心态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点儿。
咯咯咯,咯咯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小孩子的笑声也可以这么恐怖。
在这些恐怖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一直在喊,妈妈,妈妈……
听起来似乎很正常,但是总让人觉得,这是充满了怨恨的声音。这种强烈的怨恨感,绝对不会是普通婴灵可以达到的程度,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它拥有这样的怨念呢?
穿过重重屏障,我看向那对阴森可怖的眼睛,无声地询问它,为什么?
它自然不会回答我,只是怪叫一声,向我冲了过来。
正当我习惯性的摆出没出息的闪躲动作时,一直在旁边COS雕像的清明轻轻伸出了手,掂起了它。
它在清明手里嚎叫着,不停挣扎,却很快屈服下来,逐渐缩小,最后在清明的掌心里,化成一团灰烬,瞬间就散了。
屋子里的其他孩子也如潮水般,很快地消失了。
这里的确是间普通的标本存放室,要说真有哪里不同,也就是多了一具尸体罢了。
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然被人发现的话,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危险一过,我就扯上清明,从标本室里溜了出来。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正在思索时,清明甩开了我的手。
我愣了一秒钟,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他的手,很热。对于一个曾经被我怀疑是冷血动物的人来说,这实在不太正常。转头看清明,他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那手背的皮肤上有一块污黑的印子,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迅速地蔓延开来,转眼间整个手掌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原本白晳的手,现在好像深度中毒一般,变成死黑色,甚至还渗出惨绿色的液体来,很是吓人。
我几乎有点傻掉了,冲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却被他拦住,接近不得。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我分明看到,清明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
这家伙平时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几乎没见过他发愁的模样。
所以我想,这回或许真的麻烦了。
正当我开始六神无主的时候,遥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小夏,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找了我半天,我急忙拉住他:“你快点来看一下,清明的手是怎么回事?”
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清明?在哪里?”
我回头,身后是空空如也的走廊,哪里还有清明的影子?
茫然四顾,遍寻不见,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里,清明消失了,带着那只像被诅咒了的手。
遥拿手指敲了我一下,“被风吹傻了?我们回去吧。”
我这才想起苏扬的事来,于是问他,苏扬呢?
“已经回去休息了。”遥笑得一脸暧昧,我白了他一眼,决定先去看看苏扬。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逃避回到忘川堂。或许我只是害怕,如果回去,清明不在怎么办?
习惯了无论何时回到忘川堂,都能一眼看到,安静的坐在柜台里看书的清明。
如果,他没有回去的话,我要怎么办?
依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的。
别人,自然也包括我,与他相比起来,我的世界太过狭隘了,假如他真要离开,随便往哪里一藏,我都找不到。
遥自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坚持要先去看苏扬,他也只好跟着过来了。
我走在前面,以至于没有看到,遥探头在空气里嗅了两下,眼里划过一道锐利的光。
然后,他摇了摇头,两三下就追上我的脚步。
走廊里回荡的,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病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遥说要到别处看看暗地里的情况,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苏扬靠着床头听音乐,看我进来,摘下耳机冲我笑。
“看不出来你还有个这么帅的朋友啊?也不早点带来让我过目下,真不够意思哦。”
面对着她的嗔怪,我只能笑笑。
我能说什么呢?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绝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科学常识以外的东西存在。况且,人和妖,本来就不应该生活在一起吧。如果苏扬知道遥是妖怪,那她,还能对我绽放出这种笑容来吗?
我常常想,或许清明和遥其实也是人吧,不过是行动诡异点,从事职业冷门点罢了,或许装神弄鬼也是职业需要啊。但当我坐在店堂里,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客人进进出出时,或者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时,被旁边的遥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尾巴搔到了鼻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时,这微弱的幻想就越来越无力,直到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正因如此,我迟迟没有告诉苏扬我的工作,也不太愿意让苏扬接触这个世界。
苏扬看我不说话,宽容地笑了笑,就扯开了这个话题。
我松了一口气,也顺着她的话题,聊起那些日常八卦来。
有些记挂着清明,心里始终轻松不起来,苏扬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我摇摇头,却也有点想要回去的意思了,不管怎样,我始终要回忘川堂的,如果清明已经回来了,那就继续端茶倒水看店门,如果清明没有回来,那就,一直等着,直到他回来为止吧。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十一点了,病房里的其他病友还没回来,于是问苏扬,其他人呢?
出去做检查了。这么晚还没回来呢,我站起身来,向苏扬告别,走到门口时,不经意地瞅了眼那张病床,床头挂着的名牌上,写着一个很耳熟的名字——罗怡。
罗怡?记忆中,这张床住的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看书,然而关于这个名字更深刻的记忆,来自不久前,我亲眼见证着,死去的那具尸体。
被那只温柔的饿鬼,吸食了所有的精气,而死去的女人。
原来你的名字,是罗怡。
在心里替这无辜的女人默默地哀悼了一下之后,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柳夜,很快就要来了,苏扬无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不管怎样,我不能看着苏扬变成那个样子。
当下转过头,对苏扬挤出了个笑容:“我突然想起来,你有好久没去过我家了呢?今晚去我那里玩吧?”
“啊?”苏扬很是意外,毕竟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她去我家,不过稍微思索了几秒,她就点头答应了。
说走就走,当下我们就出了门,我四处瞅了一下,没有看见遥,只好发了条短信给他,自己和苏扬先回去了。
我的家,感觉已经好几天没回来过了,瞄了眼四周已经变得破烂的符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扬,还好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上面。不然一定会对我进行破除迷信的唯物主义教育了。
泡上茶,打开电视营造下热闹的气氛,正当我一心盯着电视里那小白主持人的表演,企图找到一些笑点时,苏扬又开腔了,吓得我一口热茶闷在了嘴里,吐又吐不得,咽又咽不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苏扬问我。
“唔,没有啊,就是觉得你好久没来过我家了嘛。”我有些底气不足。
“你这家伙,撒谎的功夫太差了……”这位大小姐毫不客气地打击了我。我索性放弃了遮遮掩掩,直接问她:“苏苏,你跟柳医生……发展到哪一地步了?”
苏扬笑了下,很妩媚:“柳医生……下个月,你可能就得改口叫苏姐夫喽。”
这消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啊!”
“为什么?”苏扬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
倒是换我开始支支吾吾了。
“苏苏啊,听我说,那个柳医生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啊,我听说他跟以前的妻子都还没离婚,对你是不是真心,也很难说啊!你得好好考虑下啊……”
苏扬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全都是胡扯的,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半天,才讪讪地说:“其实我有学过一点点的相面哦,他长了个桃花相,一看就不是好老公的模样,哈哈。”
苏扬紧盯着我,半天,冒出来一句话:“别瞒我了,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不一样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却从头凉到了脚,却还是强装镇定看着电视,一边打哈哈。
“当然不一样啦,怎么可能一样嘛,我这么宅!”
苏扬走到我背后,轻轻拥着我,语调仍然温柔,声音却不似从前,“你或许应该问下自己,到底哪里跟我们不一样?”
指节粗大的手在我脖子上轻轻摩挲,来回移动,最后停留在最纤细的地方,微微卡住,开始使力。我一边用力挣着他的手,艰难地问他:“你把苏扬怎么了?”
“哦?你还挺讲义气的嘛?”他嘿嘿地笑了,“怎么办?她已经死了?你打算找我索命?”
魔鬼俯下身,在我耳边吹着气:“要不,我把你也吃掉?这样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我却感到了最深层的绝望。
苏扬,已经死了?
啪的一声,我感觉自己与正常世界的联系中断了。
我停止了无用的挣扎,柳夜似乎有点意外,松开了我。
“你想死?”
我摇摇头,抱着肩坐下。
“哦?你该不会是在等人来救你吧?是在等那个只要用一点儿污毒就能对付了的无能男人?还是在等那只被困在我设的局里,连路都摸不清的小猫儿?”他白皙的脸上挂着笑,口中说着我竭力想逃避的事实。
自从遇到清明和遥,我就一直依赖着他们,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们不会来救我,他们也会遇到危险这种问题。
妖怪的世界,处处都有危险存在。
此刻明白了他们也身处险境,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了。
“如果你要吃我,就快点。”
我冷冷地看着柳夜,他挑了挑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好,最后目光落在我手腕上。
那是遥给我的红月手链,一串水一样的珠子,紧紧地环住手腕,我下意识地将它捂住,却已经来不及了。柳夜一把拉过我的手,将我从沙发上扯下来,扔在地上,另一只手开始扯那串手链。
这链子是取不下来的,我试过很多次,从来都没能把它取下来过,然而柳夜轻轻松松就把它取下来了。
“我想看看,没有它,你还能做什么?”
我手腕一阵剧痛,像是被撕下了一层皮肤一样,生疼生疼的,几乎要晕死过去了。
事实上我的确晕过去了,在柳夜丢下这句话,扔下我之后。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我摸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完好无损,没有破皮,没有流血,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疼。再翻开掌心,心中一惊,原本鲜艳的红月印记,已经淡到几乎快看不出了。
这代表,清明的力量变弱了吧?
我爬起来,拍拍衣服,决定马上去忘川堂看看。
外面的街道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灯火通明的店铺,三三两两的行人,刚刚晚上八点,还正是黄金时间。
很快我就到了忘川堂门口,大门开着,透着淡黄的灯光,我兴冲冲地掀开门帘,里面正在忙活的男人抬起头,冲我一笑:“想吃点什么?”
第一反应是放下门帘,倒回来几步,往店门口的招牌上瞅,清清楚楚的几个大字——“秦记糕点铺”。再简单不过的几个汉字,却几乎将我的眼睛刺瞎掉。来回看了几遍,肯定没看错之后,我掀开门帘,再度走进去。
“老板,我要一斤黄油松饼,要新鲜的。”
“炉里有新鲜的,不过要等几分钟哦。”老板用眼神征求着我的意见,我连忙点点头。
我大咧咧地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往四周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都与我熟悉的忘川堂不一样。干净而宽敞的空间,虽然装饰古雅,却没有一丝陈旧的味道,反觉得十分爽利,老板在玻璃柜台忙碌着,整间店充满了香浓的糕点味道。
这里不是破败的忘川堂,而是秦记。
接过松饼,我付了钱,默默地走出了店门,在街上随便逛起来。
这条街和平时也不太一样了,走在街上的人都很正常,这在我眼里,反而变得不正常了。
我想起遥送我手链时对我说的话了。
“给你门卡,不要弄丢了。”
如此说来,我现在找不到忘川堂,是因为失去了手链吗?那我第一次,又是怎么进去的?
我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个所以然来,只得先放弃,继续乱逛起来。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起来了,陆续有店铺准备关门打烊。旧城区的夜晚比起市中心来说,要冷清得多。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敢跑太远,最终还是回到忘川堂门口,找了块石礅坐了下来,一边吃松饼一边等待。
至于到底在等待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给遥和清明打过电话,不出意料,电话那头永远是占线的声音,挂了电话,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收在口袋里。
一直等到周围的店铺都打烊了,口中的松饼再也吃不出来什么味道,我终于将头埋在手臂中,小声啜泣起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每晚都习惯性地坐在这里等,奇迹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知道终归有一天我会离开忘川堂,却没有想到,离别来得如此突然。
再一次谢绝秦记老板邀我进店坐坐的提议之后,我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而是向着街道另一头走去。
那个方向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氛,这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弯月在青灰色的天空上发着惨淡的光,在走到了街的尽头之后,有座从来没见过的石桥出现在我面前。
桥下当然是河,同样陌生的河。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附近是没有河的,不管天然的还是人工的。然而它的确出现在这里了,我踩了踩桥,光滑的青石板,我想它不是幻觉。
对岸的街市青灯点点,连成一片,宛若繁星,当走近其中时,才发觉那不是人间常见的灯火,它们每一盏,都是纸皮灯笼,中间不是电灯泡,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缕飘忽的火焰,幽幽地燃着,却无论如何烧不破纸壳。
原来鬼火还有这么个好用处啊。
我端详着灯笼时,旁边的店主也默不作声地盯着我,我感受得到他的疑惑与好奇,于是对他笑了下。
“这个灯笼,卖吗?”
脸色和灯笼一样发青的店主点了点头,取下灯笼递给我,我把自己的信用卡递给他。
信用卡是清明给我的,里面是我的工资,没有银行的标志,纯黑的底子上,只印了一弯红月,更为好笑的是,它居然还是银联卡,当时我还感慨了一下,妖怪果然是与时俱进的生物啊。
店主打量了一下红月卡,二话没说就帮我刷了,果然不管在哪里,都是可以通用的。
我打着这盏青色的灯笼,在街市里游走。
如果无视旁边怪异的人群,那么这里完全像是某个旅游景点,充满了古韵的偏远小城夜市。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却一点惧意都没有,反而有种越界的快感,想要继续深入探寻。
这里一定可以找到联系忘川堂的通道,我这么想着。
街越走越深,渐渐的旁边的店铺已经变得稀少起来,行人也几乎不见踪迹了。我挑起灯笼,打量周围的环境,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身处一个小巷子里了。
极平常不过的巷子,依稀有几户人家,最深处的那家,门口挂着一盏灯笼,与我手中这盏不同,它发着微弱的红光,远远望去,像画着红月一般。
我心中一动,往那户人家走去。
待走到近处后,有些失望,因为那盏灯笼虽然发着红光,却并不是什么红月图案,而是一个红色的圆点,硬要说的话,倒是勉强能跟满月拉上点关系。我看着那两扇黑漆大门,心里打起了小鼓,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敲开之后,又要说些什么?里面又会是什么人呢?
在我迟疑这当儿时,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人从里面匆匆出来,经过我身边时轻轻撞了一下,连个道歉都没有,径直朝巷子里的黑暗中去了。
“那个,请问……”我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那人已经在三尺开外了。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赶着去投胎了。
本来打算接着敲门,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去!
那人也在不远处,回头望我,一头银发在夜里闪闪发光,血红的眼眸里有一丝惊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迅速地被冷漠代替。
记忆中的某个门突然被打开,片段不停地浮现在脑中,火车上的相识,临别之前的轻吻,从青蛇背上滑落时他伸出的手,初进鬼怪庭院时他的保护,最后的不告而别,一幕幕都突然涌上心头。
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也想起了,那次出差是以清明受伤而结束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走过来,瞧了我半天。
我沉浸在突然取回记忆的冲击中,一时没听清他的问题。
“喂,小妞儿……你看起来不太妙啊。”
这么几天来遇到的唯一一个能够听我讲述关于忘川堂事情的人出现了。
经他这一问,我心中的焦虑无助郁闷全都发泄出来,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我拉着他的衣服,抽抽噎噎地说了这几天的事情。
白夜只是听着,将袖子借给我抹眼泪,并不说什么话。
我说了半天,看他仍然一脸漠然,心里又觉得有些羞愧起来,想自己连他到底是敌是友都不太清楚,居然就拉住人家哭诉,未免有些轻浮了。
虽然仔细想想,除了白夜,我也根本就不认得别的什么人。
我放开白夜,对他道了声抱歉,转身就走。
“小妞儿……”
“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听见他在身后的声音,远远地顺着风飘过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没有理他,转过巷子,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我看见那块石碑。
那是块很小的石碑,如果不是偶尔看到,我根本不会留意它,碑本身很普通,青石底,上面刻了两个繁体字——丰都。
这里居然是丰都?我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异界,居然,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了。难道我也快死了么?
我看了看自己,黯淡的脸,一身黑衣,点着绿森森的灯笼,跟旁边木然的人群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一路平安,没有受到骚扰吧。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一处大宅子前。
看起来很阔气的宅院,青砖黑瓦,高墙大院,虽然不见灯火人声,却意外的不显得阴气森森。
我顺着院墙绕到正门口,借着灯光瞧着大门上的牌匾,上面依稀是“崔君府第”几个字。
崔君……应该是指判官崔府君吧。
原来我已经到了判官的地盘儿,但是有点儿奇怪,通常应该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类的来接我吧?
就算黑白无常因为我是熟人而不好意思,换个牛头马面,也该来了吧?
我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夏,你在干什么?”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到,来的还真快。我急忙回头看,却吃了一惊。
来人并不是牛头马面之类的,但也不是陌生人。
丰神俊朗的外表,赫然是上次在忘川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未明。
因为他堪称完美的容貌,当时我还看呆了,这个小辫子后来还被遥抓住,为此嘲笑了我好久。
这个完美青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判官府外呢?
青年双手抄在口袋里,面色一动,俯下身看我,眼神中透着探究的意味,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只是随便走走。”
我没骗他,我的确只是随便走到这里的。
“活够了么?再往前走,就是阎王殿了。”
我潜意识地摇头,我还这么年轻,还不想死。
“既是遇上了,就跟我进来吧。”
未明并不多话,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伸手夺过我的灯笼,轻轻吹熄,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里,我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踏进那所大宅里。
宅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大门也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未明似乎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像在自己家一样,领着我七拐八拐了半天,来到府邸深处的一间屋子前,轻轻推开了门,对我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我鼓足勇气问他,你该不会是判官吧?
他微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不敢说,心里却也明白了七八分,能住在这里的,会是别人才怪吧?
“原来你姓崔?”
“不过是世人对我的称呼而已。”
“晚上最好不要随便出来。”
未明安置好我,又叮嘱了几句,正要走开,被我一把抓住。
“请等一下。”
我鼓起勇气,不管怎样,我至少要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行。
“怎么?”未明停住脚步,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想到我会问他的样子。
“请问,忘川堂还存在吗?”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语,选了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当然。”未明给了我极为肯定的答案,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还存在就好,至少它还在,回去慢慢寻找就是了。
“那,清明,他还好吗?”我不确定未明与清明是什么关系,但我想,他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吧。
上次未明去店里,虽然待的时间很短,仍然不难看出他与清明是旧时相识,虽然不知道关系怎样,但至少不会是敌人。
“他还活着。”未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又很快低落下来。
还活着,也就是说他还没死,但不能表示他活得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他有可能受了伤,或者是别的什么状况,总之,应该不是很好的状况。否则的话,未明不会只吐出这句意义模糊的话来,忘川堂也不会在我眼前消失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可以告诉我吗?”
我十分着急,顾不得许多,只是想知道清明在哪里。
未明盯着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就好像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个什么奇怪又可恶的物件似的。
我被他盯得毛毛的,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视着他。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认为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说罢,不再看我,径自走了出去。
我独自立在小屋里,愣了半天。
显而易见的事,未明并不希望我看到清明,他的那种眼神,仔细分辨的话,似乎并不是善意的眼光。
我与他也没什么交情,应该谈不上什么讨厌之类的,硬要说的话,站在他的立场,讨厌我大约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我,清明遇到了什么问题,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种。
我跌坐在椅子里,有些颓然。
我想起了清明那只青黑的手掌,是中毒吧?很严重吗?能康复吗?如果不能康复要怎么办?如果要截肢怎么办?倘若清明因为我的鲁莽,而失去了一只手,我要怎么办?
转念一想,清明又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栽在一只小鬼身上呢?不可能的!他这么厉害,绝对不可能因为一只小鬼而受伤的吧?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才发现我根本连清明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心里很不安生,但是知道忘川堂还存在着,清明暂时也性命无忧,倒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
遥在医院,我倒并不太担心,那家伙逃命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想到遥,旋即想起苏扬,心又狠狠地抽了起来,按照柳夜的说法,苏扬,怕是已经遭遇不幸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的朋友,终于也没有了么。
我自小就知道,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爷爷也很注意,以至于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遇到苏扬时,我还怀了丝侥幸心理,觉得像她这种有福之人,总不至于被我的厄运影响吧。没想到平安了这么几年,我终于还是连累了她。
人也好,妖也好,为什么都爱剥夺别人的生命呢?
如果没有遇见我,苏扬一定也会拥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吧。
丰都的夜很长,似乎没有尽头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觉得困倦,连累也不觉得,只是呆坐着。
外边的院落里似乎有些动静,安静的脚步声,清冽的金属撞击声,从房门口经过,似乎是向着外边去了。在这判官府内,自由出入的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会是鬼差吗?我有些害怕,又忍不住自嘲起来,都已经到阴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个城里除了我,大约也不会有别的活人了吧。
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趴到门上,从缝隙处往外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让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一个人正好从我门前走过,衣服带过来的风灌进门里,拂过我的脸,吓了我一跳。
喜的是,这个人居然正是我思念的苏扬!
她一点儿都不死气沉沉,与我路上所见的行人不同,反而很有活力的样子。
她没有死!
这个事实让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她手中闪着银光,似乎拖着一把剑之类的兵器,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判官府这个问题,赶快拉开门,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扬走得很快,我跑得气喘吁吁,才勉强没有跟丢。来时跟着未明,并没有怎么注意外面的景物,现在单独走路才发现,院子里的墙壁和植物都发着微微的光,将庭院里照得很是通透。托它的福,天虽然黑乎乎的,这府邸里看东西却很清楚,走起路来并不费劲。
感觉上走了十几分钟,到了一片野地里,苏扬站定了,我正打算追上去叫她,却又看到从旁边慢慢走出来了个人,似乎等候了很久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躲起来,找机会再喊她也不迟,顺便看看,苏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我随便选了棵树,学着武侠片里常见的情景,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顺便选了个不错的视角,便于偷窥。
当我看清楚那另外一个人的容貌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面上带着狞笑的斯文男子,除了饿鬼柳夜,还能有谁?
他们这样看上去,似乎是要打架的样子。我总算明白苏扬为什么会拖着一把长剑了,只不过,她什么时候会用剑了?我可不记得体育课什么时候教过这玩艺儿啊。柳夜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苏扬只是花架子,那把COSPLAY似的道具剑八成一下子就玩完了。
我有些担心,便在周围寻找些趁手的树枝来,准备一旦苏扬不敌,便冲上去救场。
这边我在暗暗担心,那边已经开打起来了。
柳夜不愧是医生,连兵器都是一把大号手术刀,菜刀大小,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气势惊人。更令人吃惊的是苏扬,居然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意思,我几乎忍不住为她叫好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偷偷练的剑术啊!帅呆了!
她轻挥长剑,并不急躁,灵巧地躲开柳夜的攻击,恰到好处地反击过去,柳夜使的是短兵器,一时间竟也近不到苏扬身边,占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有几次险些被苏扬的剑尖刺中。
刀光剑影,兵器交错,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苏扬和柳夜用兵器在夜半荒野里杀来杀去这种情景,实在太不真实了。
简直像拍电视剧一样,我甚至还朝四周看了一下,寻找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
结果当然是没有,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梦境。
电视里每当反派落了下风之时,总会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招数出来,试图暗算对方,从而扭转结局。
我眼前的这幕短剧也不例外。
总也占不到便宜,柳夜大约有点恼羞成怒了,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我只觉眼前一花,平地里竟然多出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柳夜,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苏扬身上劈去。
苏扬没提防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只来得及招架前方两个,后面留出来一片好大的空当,眼看着那把刀快要砍到她头上,我急了。
电视剧里挂掉的人,镜头一转,拍拍屁股就会重新站起来。
眼前的苏扬却不一样,被砍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苏,小心后面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记不起来当时的动作了。
我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移动到了柳夜的刀下。
我的身体在不知道哪个柳夜的刀下,迅速地分成了两半……
“小夏!”
来不及惊叫,我看着自己被切开的身体,居然还冒出了个念头,这柳夜的主刀大夫身份还真不是盖的,又快又准啊!
看到这一幕的苏扬是什么感受,我已经来不及想了,本来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只得闭上眼,慢慢等死。
想像中的巨大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听见了柳夜的惨叫声,他似乎被什么刺中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是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一切归于尘嚣。
世界平静了。
我想看看他被打成了什么惨样子,便睁开了眼。
场地里并没有看见柳夜,只看见苏扬丢掉手里的剑,朝我扑过来,她的身后,站着正在慢条斯理擦嘴的白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上帝啊,不要告诉我他把柳夜吃掉了……
苏扬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忧伤,倒不如说是吃惊?有人会用吃惊的眼神注视即使离世的友人吗?
通常来说是不会的,不过难免会有比较特殊的情况出现。
我低下头,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检查自己,这下子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吃惊了。
我被刀切开的身体并没有合拢,却没有流一滴血,我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且我的身体,正以诡异的速度脱离着地心引力,像个气球一样,往空中缓缓地飘着。
正常人是不可能不流血的,同理,正常人的尸体更不可能飘起来。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都不像一个新鲜的死人。换句话来说,我真正的身体似乎早就不存在了,眼下的我不过是一个魂体而已。
魂体当然不会流血。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夏!喂,小夏!”
“你快点下来啊!”
对不起,苏苏,我当然很想下去,可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飘下去啊。
总之先拣要紧的说吧。
我冲她大喊:“记得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要写上我的名字,不然我收不到的!”
“死到临头还这么财迷啊,小妞儿……”
白夜银白的长发在空中飞散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紧盯着我,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像极了一只觅食的白鹰,当然,猎物八成是我。
我被他一把抓过,接着就眼前一黑,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四周很暖,身旁熙熙攘攘的挤得要命。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处在一片萤火当中。
该死的白夜,不知道把我扔在什么鬼地方了,莫不是荒郊野外的墓地吧。
萤光聚在一起,能见度颇高,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袋子里!
仔细看,还能看到细致的镶边和刺绣呢!
喂!我正要抗议,就听见外头白夜的声音,温和无比。
“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好言好语的,我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算了,将死之人,也别讲究这么多了。
这袋子细看倒也精致,比起随便拿张破席一卷,似乎还更阔气些。
我闭上嘴,安静地坐着。
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有点难受,所幸这种局面很快就改变了。我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是遥。
他在喊我的名字。
袋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我顺势钻了出去。
迎面是熟悉的忘川堂,遥站在我面前,神情有些激动,张开双臂,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就朝他飞奔过去。
然后,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随之到来的,还有脚踏实地的安定感。
“你终于回来了。”
遥紧紧地抱着我,他抱得太紧,我感觉骨头快被他捏碎了,觉得有点疼,于是想要推开他。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我居然有痛感了!
我似乎回到了躯壳里。
“喂,我还活着吗?”
“当然!”遥松开我,他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我好像有点饿了……”
“几天不吃饭,不饿才怪吧?”
他拍拍我的头。
“厨房里有吃的。”
我像得令的小兵一般,迅速地往店里冲去。
“喂,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几天后,我在忘川堂里见到了苏扬。
她初来我工作的地方,精神极佳,到处摸来摸去,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们聊了很久,最后我终于还是向她问起了那天在判官府的事情,毕竟一般人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出入,而且还提着长剑PK饿鬼来着,又不是游戏。
她的回答让我大跌眼镜。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苏家是驱邪世家吗?”
鬼才知道哩!我又不是电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况且这种事情也不会写到学生资料里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显得很疑惑的样子。
“你又没告诉我!”
“还记得咱们大三暑假时的那次旅行吗?”
“记得。”我仍然没有好气。
“嗯,那个客栈里的鱼妖,就是我接到的委托。”
我立刻想起了当时被庄迷得神魂颠倒的苏扬,那副模样,不说的话,谁也不会认为是在做戏,但是后来庄却把矛头转向了我。其实这样很正常,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属于能招引鬼怪的体质。
“你该不会是把我当做诱饵了吧?”
“没有!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当诱饵?再说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啦。”
苏扬打着哈哈。
说到遥,我又想起了当时看到的那只黑猫,虽然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幻境,那只黑猫,会是遥吗?
“苏苏……”
“嗯?怎么?”
“那次旅行时,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黑猫?”
“没有。”回答得很干脆。
或许真是我眼花了。
距我回来已经有半个月了。
清明一直没有出现,我也没有开口问过他的去向。
遥根本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睡起来擦擦柜台,打打算盘,末了就是坐在柜台旁边打瞌睡,有时也跟我拌拌嘴皮子,看见美女顾客也还是亲热得不得了。
仿佛忘川堂从来都是这样,根本没有一个叫清明的人存在过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白夜来店里的次数多了,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多半时间没什么正事,他的乐趣是跟遥吵架,两人对着,一吵就是小半天。
我常常在旁边坐着,捧一杯热茶看他俩吵,有时候真是觉得,这是天生一对冤家。
托他的福,空气里倒也不显得那么寂寞了。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发呆,眼神常常落在柜台里面的位置上,那里一如既往的洁净,一本走之前翻开的书摊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合上。
坐在那里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我的眼前,常常会映出那个专注读书的俊朗身影。
一切如常,只是物是人非,我常常有一种,似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的错觉。
只要握住拳头,掌心的红月就看不到了。
人类是很善于遗忘的动物。
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消失在目光范围以外,就会很快被忘记。
遗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