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将茶壶小心翼翼地摆到桌面中间,然后挥挥手叫我打开水来。我打完水,顺便拿了最常喝的祁门红茶打算丢进去,却被遥一手按住。
他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变个魔术,泡出不用茶叶的红茶来。
我看了看那把生铁质地的壶,黑黝黝的,旧得要命,看上去相当诡异。不用茶叶的话,这家伙该不会想泡铁锈汤给我喝吧。
我有些半信半疑,看着遥把开水倒进去,盖上盖子,倒出来的茶汤红亮亮的,盛在白瓷杯里颜色分明,格外好看。
这真的能喝吗?
虽然看起来的确很像红茶,可我还是不敢喝。正迟疑中,清明伸手从桌子上取走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
眼看着清明毫不犹豫地喝下了这奇怪的茶,我也凑到跟前闻了闻,的确是红茶的香味没错。好吧,那我也喝了,应该喝不死人吧……
我犹犹豫豫地抿了一口,顿时吃了一惊,居然是正宗的祁门红茶。
打开壶盖看了一下,里面是清亮亮的白水,一根茶叶也没有,合上盖子,倒出来的又是红茶了。
这是宝壶啊!绝对是宝壶!用这个来沏茶,一年得省多少茶叶啊!
虽然很兴奋,我还是没有忘记问遥:“这个壶是怎么回事?”
“真想知道?确定?”遥的表情十分欠揍。
“到底说不说啊……美少年啊……”我又使出杀手锏。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分上,本大爷就告诉你!”
〖据说啊,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很厉害的铁匠,他打铁的手艺精湛,远近闻名。铁匠年届四十,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女,性格温柔,容貌娇美,被铁匠视若掌上明珠,给心爱的女儿取名为铁姬。〗
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名字算哪门子掌上明珠啊。
〖铁匠非常宝贝这个独生女儿,从来不让她接近危险的熔炉,女儿渐渐长大了,有时也帮父亲看护火候之类的,女孩子家细心,从来没出过差错,久而久之,父亲也就对铁姬非常放心,偶尔也会教女儿一些铁器的知识。父女相依为命,生活倒也简单快乐。
那年中秋节,铁匠奉命铸造献给王府的器皿。王爷早听闻铁匠的艺名,于是指名要铁匠制造一把铁壶,一把比上等昆仑玉壶还要珍贵的铁壶。
铁匠非常犯愁,这铁壶再精美也比不上美玉雕成的壶啊,但是王爷的命令又不能违抗。于是铁匠愁得吃不香睡不着,日夜不停地造壶,虽然一把比一把精巧,但是始终也比不上玉壶的珍贵。
铁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某天趁父亲出去的功夫,偷偷跑到铸造炉边观望火候时,不慎掉了下去,等父亲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灰飞烟灭了,只剩炉边一只绣鞋。
铁匠是老泪纵横啊,但是意外的这回铸出来的壶十分奇异,冷却的时候整个水池里的水都变成了红茶,茶香四溢。
铁匠将这把女儿用生命换来的壶进献给了王爷,随后一头扎进了铸造炉里,追随女儿于黄泉之下。〗
好啦,这把壶的典故就是这样。遥说完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完了?”我问。
“完了。”
闹了半天,这壶之所以白水能泡出茶来,是因为铁姬跳了铸造炉?那么说,这红茶岂不是……
“你没想错,这红茶都是铁姬姑娘的血泪啊……”遥凑到我身边,阴森森地说道。
我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到旁边,我才不信,我才不信呢!
我真的不想相信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刚刚岂不是在喝血水……
“其实铁姬根本不是不小心掉到铸造炉里的哦,你想不想知道原因呢?……嗯?”
遥换上非常灿烂的笑容,再次凑到我耳边,小声问我。
喂,这家伙绝对是得寸进尺吧!
“不想!”我飞快地拒绝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唉呀,真可惜呢……”遥又凑到茶壶上,掀开壶盖看了看,又朝我招招手,“五十年一次的红茶,再喝杯吧,等会儿你就喝不到了哦。”
“免了,谢谢。”听完了故事之后,喝得下才怪。
“那好吧。”遥颇为遗憾地放弃了继续劝我,坐在桌边自斟自饮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小茶杯,头微微倾斜着,姿态相当优雅。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手中诡异的茶水。
只要一想到他喝的东西是血水,我就觉得一阵恶寒。
遥啜了口红茶,眼睛一瞥,发现我在看他,还故意飞了个恶俗至极的香吻过来,作为回报,我送了他一记不小的白眼。
结果那家伙只是晃了晃脑袋,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我炯炯有神地盯了他半天,突然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遥身后的墙上有一片奇怪的黑影,仔细看的话,似乎有点像个人形。
而且更诡异的是,那影子是活动的!
慢慢的,慢慢的,朝四周扩大起来,最后,那影子渐渐地鼓胀了起来,就像被充满了气的气球一般,从影子变成了立体的样子。
那是一个女人,皮肤十分苍白,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瘦削的身体上套着样式奇怪的袍子。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极其阴森的表情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她的嘴巴以一种异常奇怪的弧度,艰难地咧开了一下。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吓得一下子叫了起来。然而没想到,那个女人也叫了起来。
而且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比我的要凄惨得多。
“啊啦,是铁姬啊。”
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那个奇怪的女人笑了起来。柜台里的清明,也合上手中的书,对她微微点头。
“好久不见,铁姬。”
这个女人……是铁姬?
我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直到被遥一巴掌拍到头上才回过神来。然后看着铁姬被遥让着,怯生生地坐到了椅子上,一边还不时瞅瞅我,似乎很不安的样子。遥把我推到她面前,向她介绍起我来。
“这位是我们的店员,小夏。小夏,这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铁姬喽。”
“那个……你好。”
虽然有些云里雾里的,我还是微微向她弯了下腰,打了个招呼。
铁姬也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向我鞠躬还礼。她起身的动作太大,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杯,瓷杯滚了下来,啪的一声,裂成了几半。
这下子她更着急了,急忙蹲下去,慌张地捡起碎片来,目睹了她的动作,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与出场时的阴森气息不同,她随后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胆小怯懦的少女一般。
而且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脸完全不恐怖,五官很秀气,如果忽略那苍白的皮肤与凌乱的头发的话,不仅不恐怖,甚至还能算得上美人吧。
如果换上普通的衣服,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对不起……”
她捧着茶杯碎片,小声地对我说道。
她的模样看上去很无措,甚至……有点楚楚可怜。
我刚想回应,清明就开口了。
“不用在意。”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完全没注意到。呆了一下,我才醒悟过来,去找了垃圾桶过来。
“我来收拾就好。”
我把地上清理干净之后,铁姬才坐回椅子上,仍然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遥和清明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并不说话。
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奇怪,我捡了张空椅子坐下来,等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时,旁边的遥却先一步开口了。
“今年也还是要等吗?”
“嗯。”我看不见铁姬的表情,只看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一下。清明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遥也敛去了笑容,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
“要等……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铁姬抬起头来,望着我。
“等可以让我离开这壶的人。”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又似乎带着些什么期望一样,我不由得追问了一句:“能够让你离开这壶的人?”
“嗯,我现在,无法离开它到远方去。”
铁姬带着有些抱歉似的笑容,向我讲述起原因来。
“在我有知觉的时候,我就已经生活在壶里了。我没有太多关于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任何关于我身份的记忆,唯一与我过去有关的,就是火焰。
铺天盖地的大火,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想我大约是因为火而死去的吧,但是具体的原因却一直不清楚,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无法往生,只能一直徘徊在壶里。”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一直这样生活在这小小的铁壶里,有多久了呢?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的。”铁姬眨巴着眼睛,瞅着我。大约是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令她在意了起来。
“要不要来我的世界看一下?”她指着桌子上的铁壶,对我说道。
我立刻摇头,即使这世界并不太美好,我也还是暂时没有想死的打算。
铁姬却不由分说,携了我的手。
“去看看吧,我很想让你看看。”
我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清明,他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并不回应我的慌张。正踌躇着,遥却一把从背后抱了过来。
“本大爷会在这里等着你,所以去玩下也无所谓。”
他的这句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立刻就变轻了。
恍惚中,被铁姬领着走进了一个狭窄的铁门,四周很热,甚至还能闻到红茶的香味。
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啊,我在心里哀嚎起来。
猜测着即将到来的景象,我觉得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只是旁边的铁姬一声“到了”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与我想像的却是大大不同,如果不是旁边站立的铁姬提醒着我的话,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画里。
大片的旷野,山谷中有小小的村庄,亭台楼阁穿梭其中,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散步。
山谷中隐约有一条小路,铁姬牵着我的手,朝那里走去。
“我们现在,该不会是在壶里吧?”我低声问她。
“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她轻吟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开口了。
知道多问无用,我便闭了嘴,慢慢地随着她走起来。
很久没有像这样在郊外走路了,被柔和的风吹着,满目皆是绿色,周围的空气安静到了骨子里,走着走着,人就陷入了一种空的状态。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脑中空空的,就只是下意识地维持四肢的动作而已。
这里是铁姬的世界。
随着路边景色的不断变化,我们似乎来到了村庄里。
村庄是典型的江南风貌,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黑瓦的房子前面,晾晒着大块的蓝印花布,精巧图案的棉布在风中轻轻摆动。
在巷子里穿梭了一会儿之后,铁姬停在了一处宅子面前。
“这里似乎是我的家。”
推开大门,是狭小的天井,厢房的门敞开着,一个人也没有。我突然想起来,进来这么久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却一个人也没遇到过。
“你也发现了吧,这个世界是没有别人的。”铁姬凝视着我,轻声说道。
“你觉得……很寂寞吧?”
我看着周围的景物,问她。
“我常常在想,或许我以前记得自己是谁,但是时间太久了,没有人可以说起,就渐渐忘记了。
我现在还记得这处宅院是我的家,但是明天,或者后天,也许就会忘记它了。
小夏,你会记得我吗?”
“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有些不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
夏,夏,该回来了。
天空中响起了清明的声音,似乎在呼唤我。我答应了一声,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
铁姬微笑着对我说:“留下来,陪我吧。”
“呃,我想我该走了。”
“留下来吧。”
“对不起……”
“留下来吧。”
我没有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被另一只手迅速地牵起,剧烈的眩晕后,再一睁眼,面前的景色就已经变回店里了。
我的头枕在遥的手臂里,身上还盖了件外套,似乎只是小睡了一觉而已。
只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听到了呼唤我的声音,真正的我,可能就已经留在壶中世界里了。
墙角的大钟,正指向十二点整。
遥把我扶起来,倒了杯水给我,坐定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也许是出了汗的原因,觉得有些不舒服,想到门边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推开遥的手,刚走到门口,一股子冷风就灌了进来。
深夜的街上已经很热闹了,小贩们穿梭在人群里,发出不小的喧哗声。粘腻的身体被夜风一吹,顿时清爽了许多,我扶着门框,总算觉得有点精神了。
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铁姬并没有再出现,想必是还呆在壶中世界里吧。
我在藤椅里休息了会儿,渐渐地缓了过来,才发现眼前的局面不知什么时候演变成了遥和清明对饮的情况了。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喝茶,看上去十分和谐。
铁姬真的是失足落下铸造炉的么?
我明白这种时候就算发问,棋兴正浓的二人也不会给我什么认真的回答的。
我觉得有些无趣,干脆凑到清明的柜台边看起书来。
柜台上丢了好几本书,我随手挑了本离我最近的书拿起来看。
这本书封面看起来很雅致的样子,叫什么未明美器谈。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介绍铁器的,其中专门列出了铁壶一项,据说中国的铁壶起源于春秋晚期,一度达到鼎盛,却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急速衰退,所有工匠都不造铁壶了,改造铜壶。后来铁壶这种东西被人带到日本,才又开始慢慢发扬光大。
国内的古铁壶传世精品不多,鼎盛时期留存下来的铁壶,只有吴平王墓出土的一把玄铁壶。还配了图片,古朴的造型,雅致的花纹,连黑色的壶身看起来都那么熟悉。我下意识地看看桌子上那把茶壶,没错,一模一样。
看来这把壶还真大有来头,不过为什么铁壶会一夜之间衰退呢?虽然按理来说,历史上的青铜器比铁器要更昌盛一点,但也不至于消失这么快吧。
我接着朝下看,这个作者貌似还挺博学,据他说之所以铁壶在一夜之间衰退,是因为一把铁壶的诞生所致。而这把铁壶,理所当然的就是吴平王墓出土的玄铁壶了。
这把铁壶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工匠铁冶子所制,铁冶子之女铁姬为父分忧,自愿祭壶,投火而亡,铁冶子悲痛欲绝,造出这把绝世奇壶之后也力竭而亡,适之,此壶又名铁姬壶。吴平王得到此壶后,龙颜大悦,将此壶赐给了爱女兰姬。
谁料这兰姬公主患有癔症,某天犯病时看到铁壶倒出的红色茶汤,突然发疯了,将侍女赶走,自己却打翻茶壶,把头伸到了烧得通红的炭炉里。等到侍卫们赶来,兰姬公主已经重度烧伤,不治身亡了。
吴平王生平虽多姬妾,却无子嗣,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兰姬公主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终于长大成人,其姿容风华绝代,集万般宠爱在一身,如今却沦落得这般结局。
平王盛怒之下,将气全出在罪魁祸首铁姬壶上了,当下命令属下将壶销毁,并且下令全国上下的工匠均不得再铸造铁壶,违令者杀。就这样,全国工匠都不再制造铁壶,偶有胆大违令者,也被杀掉了。一时间全国上下,谈壶色变。
兰姬公主的死让平王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又加上感染风寒,过了几个月就过世了。
由于吴平王未留下子嗣,朝中为争夺王位,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乱,最终新王登基之后,原应被销毁的铁姬壶,竟然又离奇地出现了。
但这把壶似乎被诅咒了,所有拥有它的人,都或疯或死,没有一个好结果。
直到吴王朝结束的那天,玄铁壶才随着最后一位持有者的灭亡埋葬于深沉的暗黑之地里。
民国时期,它被一支考古队挖掘了出来,终得重见天日。
后辗转至几位收藏家之手,却都离奇失踪,是以太过珍奇,屡遭盗贼之手,颠沛流离。
铁姬壶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这本书上记载的好像跟遥告诉我的故事不太一样,却又明显是指同一把壶。遥的版本并没有提到铁姬壶后来的去向,也没有提到兰姬公主的事,更没有提到这把壶的来历。只说每隔五十年,铁姬壶都会出现在忘川堂,而且,遥还提到了诅咒的事。
的确,书中记载的铁姬壶也是不祥的象征,铸造出它的铁冶子死了爱女,自己也死了,得到壶的兰姬公主也发狂死去了,平王也因此死去,王朝灭亡,历代持有者都非死即伤,这壶简直是扫把星附体了,难道真的有诅咒这回事?
可是铁姬她,看上去那么普通,那么单纯,我从她身上也感受不到什么怨恨的气息,为什么会有诅咒呢?
但凡诅咒,多半是由恨意而生,姑且不说意念这种抽象的东西,单论器物本身,一般看上去,就会有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
我看着桌子上的茶壶,它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小夏,拜托你不要再动脑子了,反正凭你的智商,也想不通什么复杂的事情了,就不要再谋杀脑细胞了。”遥熟门熟路地搭上我的肩,探头看到我手中的书。
“啊咧,你在看未明的书啊?这家伙等会儿会来店里,不然到时候帮你要个签名?”
“未明?”
我看了看封面,作者的确是叫未明,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笔老练,知识很丰富,似乎很博学的样子,该不会是老头子吧。再看向遥,那家伙正一脸瞧我对你多好,你还不领情的表情瞅着我。
我立马放弃了问他的打算,不然他一定会得意个没完了。
反正我也会在店里,既然那个未明会来的话,那就守株待兔吧,这种事情谁不会啊。
看我不理他,遥马上不乐意了,开始嘟囔着我不尊老爱幼啦伤害他脆弱的心灵等等罪过。
我一声不吭,任他说着,却听到旁边的清明扑通一声,瘫倒在桌子上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看他,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想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看过清明脸色微酌,双眼迷离的模样,被他这样软软地一看,心咚咚地跳得飞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刚刚还好好的呢?
清明抬着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眼神很无辜。
我愣愣地看着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想干什么了。偏偏遥还在那边喋喋不休,让人觉得有些烦。
我一时恼了。
“你到底说够了没有!过来看看清明到底是怎么了啊!”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语气似乎过于重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子跟遥说过话。
半晌,也没听到遥的声音。
该不会真的生气了吧?这下完了,这个爱记仇的家伙一定会说上我好几天。
“那个,遥,过来看下清明好不好?”
我放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头寻找遥。
遥倚在门口,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还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如果说遥的笑容像冬日里正午的阳光,那他就是早晨的太阳,温暖而恬淡,却都同样的耀眼。
黑发黑眼,长身玉立,笑容温文尔雅,即使站在遥的身边也毫不逊色,完美得像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人。
我有点呆了。
如果童话故事是真的,那王子殿下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莞尔一笑:“没想到是个这么有精神的小姑娘呢!很可爱哦!”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任谁被这样的男人称赞,都会脸红吧。
他走到清明身边,俯身嗅了嗅:“不碍事的,只是喝多了茶,醉了罢。”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喝茶都能喝醉……清明还真是有着令人意外的地方啊。遥大力拍拍男人的肩。
“未明啊,给我们小夏签个名吧,她可是超级崇拜你呢。”
明明只是刚看过人家一本书而已,怎么就变成崇拜人家了?还把我说得跟花痴一样,遥还真是撒起谎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用眼神向遥发射杀人光波,却被那家伙轻松挡下。
未明不但不是想像中的老头子,而且相反的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男人形象。我为这个认知吃了一惊,又有些暗暗的高兴。
遥很欠揍的笑了出来,用手戳戳我的额头。
“不要傻看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连忙伸手去擦,干干的什么也没有,这才意识到又被这家伙给耍了。
以戏弄我为乐趣的罪魁祸首轻笑一声,逃走了。
未明坐在清明身边,修长的手轻抚着他的背,眼神温柔,柔和的灯光使得两个人像美玉一般温润美好。遥也凑了过去,那片区域瞬间充满了强烈的美型气场,看着他们,我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有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中间,格格不入。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我就好像是坐在奢侈品商店橱窗外的小乞丐一样。
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这一幕。
所以我没有注意到,桌子上的玄铁壶也闪耀着红色的微光。
因为不想看到他们三个,我自顾自地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着外边街上零星的小贩,一个戴着帽子的货郎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吆喝两声。
“冰糖葫芦哎……”
那悠长的腔调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长老长,因为在道观长大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偶尔想起来,总觉得童年对我来说,似乎有很多缺憾。
比如现在,看着那鲜红的糖葫芦,我忽然有种想尝一下的欲望。
摸了摸兜里,好像是有零钱的,于是我站起身来,想要买一串来尝尝。
“师傅……”
那个货郎却不见了。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能看到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了,更何况是在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深夜里。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我肩上,碰到了我的脸,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血货郎的糖葫芦你也想吃?真拿你没办法……”
“血货郎?”
看我一脸迷茫,未明笑了起来。
“小夏,那个货郎的东西可不能吃哦,以后碰到他卖你东西,也不要买比较好。”
“他是黑店的吗?”其实我心里想说,还有比忘川堂更黑的店吗?
未明摇摇头,“因为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也就是说吃了会死吗?果然,那个货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下了结论。其实仔细想想,这条街上的小贩们,估计都没几个正常的吧。
我还在呆呆地想着这些事情,旁边的未明就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小夏,有缘我们再见喽!”
啊,这么快就要走啊?
我呆呆地看着王子殿下被遥拉走了,临走时那家伙还扔给我一个气死人的眼神。
未明的笑容十分温柔,让人觉得暖暖的,好像做了个十分美好的梦一样。
目送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以后,一股凉意忽然袭来。
我一个激灵,裹紧了身上的小外套,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五点了,天就要亮了。
我看了看仍然沉睡着的清明,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多此一举,还是把柜台边的毯子拿了过来,准备给他披上。
正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伏在桌边的清明微微地动了一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竟然醒了。
这家伙没事儿一样站起来,一脸木然,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黑乎乎的天,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毛毯,皱了下眉头。
我敢打赌,他对刚刚自己因喝茶而醉倒的事情肯定是一无所知。
“那个,老板……”
我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戳戳他,没有反应,再戳。清明却突然生了气,冷冷地看着我,说了两个字。
“退下!”
我愣了一下,连忙松开了手,清明却依然怒视着我,确切地说是我的身后,再次说了一句。
“给我滚开!”
从语调看来,应该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我身后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什么,只觉得突然变得很冷,彻骨的冷,好像皮肤下面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冰块一样,忍不住发起抖来。
脑袋里面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些什么,越听越冷,耳朵冻得麻木了。我什么都没听清楚,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恨与冷意。像个疯子一样的声音,我堵上耳朵,却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仍然在我的脑子里乱撞。
好冷!好冷!她说。
好冷!好冷!我说。
我被拥入一个冰凉的怀抱,明明没有温度,却又觉得很温暖,额头被大手轻轻抚着,来自那双手的柔和暖意渐渐传遍全身,皮肤里的冰块被慢慢融化掉,全身渐渐回暖,脑海里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
神智恢复了之后,我才发觉,紧贴着我的脸的,是清明惯穿的衬衫,细密的质地蹭着我的脸颊,旁边衣领的空当里,线条优美的锁骨格外醒目。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悄悄地将自己埋藏起来。
身体不再冰冷,耳朵也恢复了听觉。
我的背后有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而无机质。她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在飞速地说着什么,我只听得到清明简单地答着嗯,哦之类意义不明的语句。想回过头看一下,眼睛却被清明的手覆上,眼前是一片柔和的黑。
等到清明最终松开手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也消失了。
“刚刚那是什么?”我问清明。
“一个妖物。”清明简单地回答了我。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个妖怪啊,大哥,我只想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又要找上我,而且这次居然是在店里清明的眼皮子底下就找上我了,我该不会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吧?话说到底为什么总要找我呢?
“她为什么找上我呢?”我拣着最重要的问他。
“这个……大概是因为你最好欺负吧。”漂亮的嘴角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真火大……
不过还真是无法想像清明被上身的情形,我在脑内幻想了下,不管是遥还是清明,被小杂碎欺负都会很奇怪。
果然……只有我这种倒霉蛋才会总遇到这些事情吧。
“放开我……放开我……混蛋!”
很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哪里来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最终发现那声音是从清明手里传来的。
我瞪着他,用手指了指。
“你手里有声音……”
他不语,将手掌摊开来,展开的手心上放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珠子,隐隐还能听到叫骂声。
假如这东西不是出现在清明的手里,我一定会以为是新款的MP3之类的东西。但依着我对清明的浅薄了解,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热衷电子产品的人物。
这年头连珠子都会骂人了,还真是颗坏脾气的珠子啊。
我近距离地观察那颗珠子,很奇怪的质地,像蒙着一层雾一样,虚虚的。伸手去戳,一下子戳了个空,直接戳到了清明手上。
这颗珠子是虚的?仔细一看,好像是由雾气凝成的形状,里面还有人形在走来走去,珠子的颜色随着人的运动变来变去的,哇!这是什么啊?
“这个就是刚刚的妖物,现在暂时成了这颗珠子。”
“为什么弄成这样呢?”
被人弄成这个样子,它肯定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吧?
“如果你喜欢刚刚那样的话,我可以再放她出来,让她再上你的身。”
眼看清明做势要松手,我连忙阻止。
“啊啊啊,不要,千万不要!我错了!”
开什么玩笑,我立刻鞠躬,老大,请你继续封印她吧……
清明握住我的手,把那颗散发着冷光的珠子轻轻放在我手心里。
我缩了缩手,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意思很明显,这颗见鬼的珠子归我了。
不是吧?!
“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她既然找上了你,就是你的了。”
我十分不想要,这颗珠子上弥漫的不止是雾气,还有怨气啊,我拿着都有点发毛,绝对是带有诅咒的东西吧!
趁清明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地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当晚,我做了个梦。
来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寂寞的山谷里,隐约露出一角村落,这里是半天前刚刚来过的——铁姬的世界。
一个人都没有,铁姬也不在。
我顺着长长的路慢慢往前走,路边的枯树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直直刺向天空,两边的房子也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
没有太阳,没有云朵,也没有活着的人。
这个世界果然是属于寂寞的。
大概是因为已经来过一次了,等到停下脚步时,才发觉记忆的惯性已经将我带到了铁姬家门前。
这里仍然是冷冷清清,一切都是静态的。
邻家晾晒的蓝印花布,是这画面中唯一一块动态的色彩。
“我好想回去……”我对着巷子上头那一条细细的天空,喃喃自语。
“那就回来吧,夏。”
面前的景物迅速消失,回归一片黑暗,我睁开眼睛,半空中浮着一颗珠子,绿幽幽的光忽明忽灭。
闹了半天是这颗该死的珠子在搞鬼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珠子就开骂,眼看着珠子的光渐渐地暗了下来,扑的一下,落在地上,然后被一只手捡了起来,放在我的枕边。
“真精神呢。”
清明看着我,眉头略展。
我躺在床上瞪着他:“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他点点头。
“那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他又点点头。
“那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和我看到的东西有关系吗?”我指了指珠子,低声问他。
“她大约也是从壶里来的吧。”清明托着珠子,它看上去似乎比我刚见到时更小了一些。
“壶里来的……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壶中世界里,我明明谁都没有遇见。
“你怎么了,小夏?”
遥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中来,我呆了一下,才想起来问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发呆的时候。”
他站在我身边,两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地仰着头,望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空。
湖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年轻的面容在早晨清冷的薄雾里看上去清新而健康。
此刻的遥,似乎有种令人心动的魔力。
“怎么了?”
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
“我突然发现,你好像也很帅啊。”
我真心地赞美了他一句,却低估了被赞美对象的自恋能力。遥眼睛一亮,手臂就圈了过来,纤长的手指扳起我的下巴,眼睛笑成月牙儿。
“请把‘好像也’三个字去掉。”
切,果然这家伙还是很自恋……
我甩开他的手,站到了一边,突然又想起了和他一起离开的完美王子未明。
“那个……未明和你,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
我立刻点头。
“偏不告诉你。”
“喂!”
那家伙坏笑了一下,轻巧地躲开了我的杀人光波攻击。
“早上好。”
“……早上好。”
突如其来的问候来自于门外的客人。
那是个颇为儒雅的中年男人,戴着细边眼镜,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看见我在看他,冲我微微一笑。
“夏小姐,好久不见了。”
“啊,欢迎光临!”
我立刻站直了身子,大声地招呼他。
“欢迎。”遥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轻倚门框,冲着客人摆了摆手,完全不热衷的样子。
这家伙对待男客人和女客人的态度,还真是截然不同呢。
如果是女客,现在一定是满面笑容地跑前跑后了。
客人似乎见惯了遥的态度,不以为意,冲他点了下头,径直走到了店里。
“又到初七了啊。”
清明从柜台里站起来,跟客人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这个客人,我算是认得的。
他有个挺别致的名字,叫夏斯人。
据说他原来是本市一个企业家,生意做得很大,偏偏不肯安心经商,背地里喜欢捣弄些副业,搞来搞去还成了有名的恐怖小说家,平时的爱好就是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别钟爱壶艺,不知道从哪个途径知道了忘川堂,从此以后,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店里寻宝。
当然,我记得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他每次来店里,都会选在阴历初七的日子,准时极了。
每个店铺都会有一些熟客,所谓的熟客也各有各的习惯,作为店员,记住客人们的习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夏斯人的习惯就是将店里的各个货架角落都细细地寻找一遍,不放过任何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我本来以为他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到他进了屋里,并没有冲向货架,而是径直坐到了桌子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那把玄色铁壶。
“就是它,就是它,跟梦里的一模一样,老板,多少钱?”
“五十万。”清明这回报出的价格并不高,我有些意外,像这种宝壶级别的他居然只要了这个价钱,难道是良心发现了?以前一个破碗他还卖二十万呢……
“成交!”夏斯人飞快地付了账,像抱孩子一样捧起那个还留有水渍的铁壶,生怕清明反悔似的,迅速地出了门,钻进停在街角的小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整个过程不足五分钟,我已经看傻了。
像这回这么迅速,还真是很少见。
目送着夏斯人的车子消失在街的尽头,我才转头坐回藤椅里。
“为什么你们好像早知道他会来的样子?”
我看着遥,后者难得表现得像个忧郁美少年,趴在桌子上,一脸郁闷的悼念刚卖掉的茶壶。
“五十年一次啊,我还没有喝够呢……”原来他还在念念不忘那血水红茶。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五十年一次呢?
“这是个诅咒哦!”遥把诅咒两个字的音拉得特别长,“每隔五十年的这个季节,玄铁壶都会出现,然后会被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买走。五十年之后,这把壶又会再次回到忘川堂。”
五十年一次,话说你到底多大岁数了啊?我看着遥光洁的皮肤,在心里哀嚎着,太不公平了啊,明明只是一只猫而已……
“要不要猜一猜,他买这个壶做什么呢?”
看着我郁闷的表情,遥显然来了精神,开始寻找起新的乐子来了。
是啊,他买这个壶干什么呢?照遥的说法,这并不是什么吉祥的物件啊,而且,铁姬……
铁姬还在里面!
我意识到这件事,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怎么了?”
清明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铁姬,铁姬还在壶里吧?!”
“嗯,那又怎样?”
他应了一声,又埋下头去看起书来,仿佛我说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遥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安静下来。
“这是他们的缘分。”
每当遥这样子说了之后,我就知道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只不过,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过不了多久,或许就会再次见到夏斯人了。
事实证明,有时候我的预感还是挺准的。
不到半个月,我就再次见到了那位夏斯人先生,刚过午夜,正在我和遥吵吵闹闹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正激烈的时候。清明被我们吵得有些不悦,啪的一下子把手里的书合上了。
我吐了吐舌头,打算停止跟遥的斗嘴时,夏斯人就冲了进来,比上次的速度更快,这回简直是瞬间移动一样。
感觉只是嗖的一下,面前的椅子里就多了一个人。
我揉揉眼,没错,夏斯人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把玄铁壶,仔细看的话,他的双手还在微微地发抖。
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他大概被我们几个盯毛了,干笑了两声。
“请告诉我,这把壶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他也被铁姬拉进壶里世界去玩了吧……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看向清明。
清明看起来很轻松,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容,他居然会面带笑容?我盯了好久,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突然觉得,明天的太阳说不定会从西边出来……
然后,他用这难得一见并且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表情说了一句十分简短的话。
“你真的想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与往常的沉稳自得不同,感觉整个人都变得犹豫起来了,但是尽管如此,却仍然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那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清明抱着肩,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夏斯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梦里。”
这点我还记得,他上一次来店里买壶时,就说过与梦里的一模一样之类的话。不过这种事也并不稀奇,遥告诉过我,这是器物与人之间的缘分。
很不可思议吧。
如果遇到一件能带给你似曾相识般的强烈熟悉感的东西,那就一定是你们之前曾经有过什么缘分。
这时夏斯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一直很喜欢收集壶,各种各样的壶,这是有原因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总是做一个梦。
梦中的世界荒凉而辽阔,非常幽静,美得不可思议,在那片美好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个女人,背朝我坐着,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了腰间,风轻轻吹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幅画儿。
我一直都想要看看她的容貌,却无法接近她,我试过很多次,但每次只要接近那里,梦境就会崩塌,仿佛触碰了不能触摸的按钮一般。
唯一能够看清的,是她手里捧着的东西,那是一把壶。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壶了,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相似的款式。直到那天,在忘川堂里看到它,我才确信,这就是梦中她捧着的壶!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把壶带回了家。”
说到这里时,夏斯人叹息了一声,眼里满是愁苦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再也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梦里的景色与从前一样,只是少了那个美丽的人影,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办法梦到她了。而且梦的频率也变频繁了,甚至到了一闭眼,就到了那个世界的地步。
而且我发现,我无法轻易逃开梦境了,如同被困住一般,无论怎样都无法离开。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景色却完全不同了。那种苍凉感令人寂寞得想要发狂,呆在梦里,我觉得恐慌极了,而且逃不开!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闭眼,就会梦到这个地方,就会陷入这无尽的寂寞里!
我甚至变得不敢睡着了。
这一切都是在我买到这把壶之后发生的,所以我才想来问问你。
老板,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仔细观察夏斯人的话,的确能够看出,他眼睛里满是血丝,镜框下方掩盖不住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他该不会几天没睡了吧?
清明耐心地听他说完,并不立刻回答,只是从他手中接过铁壶,轻轻摩挲起来。望着他手指的动作,我觉得自己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是那颗珠子吧。
从铁壶的世界里出来的珠子。
结果清明也并没有告诉夏斯人关于铁姬的事情,只是说服他把壶留了下来,于是忘川堂里又变成了现在的情形。
我们三个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桌子中间搁着这把铁壶。
现在要怎么办?
我看看清明,又看看遥,最后看看铁壶。
清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捧了本书,看样子正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遥一脸欢喜,捧着壶去了厨房,难道又要泡茶吗?
他还真是在泡茶!
“要喝么?”他递了一杯给我。
“不要!”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其实……味道还不错啊……”
一只手悄悄地拽了下我的衣袖,惨白的手指像白骨一样,我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铁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垂着头,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
如果不是已经见过她,我一定会被吓死。
“呃,你出来啦……”
“嗯,刚刚那个人……好可怕……”
“可怕?”
我想了半天,难道这个可怕形容的是夏斯人?但是看他的样子,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就算他是写恐怖小说的,也不至于会到可怕的地步吧。而且在别人看来,可怕的是你才对吧?
“哪里可怕?”
铁姬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委屈。
“每天他都强行闯到我的世界里,不停地大吼大叫的,怪吓人的,赶也赶不走,即使我躲起来,他也总是在那里转来转去的,害得我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行。”
如果我有眼镜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已经跌下来了。
可怜的夏斯人明明是因为壶而睡不着觉,逃又逃不走,到了铁姬这边,他反而从可怜的被害者变成了可恶的入侵者。
“那个……他是怎么进入那个世界的,你知道吗?”
“很久以前的一天,他突然闯了进来……从那之后,就经常突然闯进来,你看,是个很无礼的人吧!”
我沉默着,事实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近更是每天都来大呼小叫的,害得我只好躲起来,不敢出去。”
她再也没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铁姬盯了我半天,突然问我。
“夏姑娘,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
啊,是那颗怨灵珠子。
我几乎把它忘掉了,赶快拿出来,放在手掌上。珠子看起来变小了很多,已经只剩黄豆般大小了。
我把它递给铁姬。
“这是你的东西吧?还给你。”
“不,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但是清明说了,它是从壶里的世界出来的啊。难道说……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铁姬。
“你确定,那个世界,真的没有别的居民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人啊。”
这么说似乎也没错,但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忘记了。
第一次和铁姬一起去的时候,第二次自己去的时候……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有了!我突然想起来了!
第一次和第二次去时,邻居家院子里晒着的蓝印花布,印花布的图案是在变化着的!
我看到的两次,并不是同一块布,也就是说,有人换过它!
这样的话,那家应该是有人居住的,除了铁姬之外,壶中世界还有别的居民存在!
“听我说,铁姬!我觉得你很可能还有别的邻居。”
“不……不会吧?”
我抓着她的手,有些兴奋:“可以再带我进去一次吗?”
清明远远地瞥了我一眼,遥伏在他身边,很安静的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我走到跟前,拍拍他,没反应。
于是我望向清明。
“这个身体,可以拜托你帮我看守一下吗?”
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我,从中得到了肯定的信息后,我便靠着遥坐了下来。
铁姬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冷冰冰的,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再度来到了铁壶中的世界。
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睁开眼第一感觉却仍然是寂寞。
无边的寂寞。
跟着铁姬往家里走时,我特别注意了周围的房子。虽然乍看之下,一派冷清景象,没有人也没有动物,甚至连阳光也是淡漠的。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隐藏在门里的生活气息。
没有来得及关好的窗户,谁家院子里伸出墙来的藤蔓,远处飘来的一阵酒香,巷子深处冒出的炊烟,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是有居民的。
“你看,那里有烟……”
我指着那道炊烟给铁姬看,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仍然很迷茫。
“在哪里?”
“咦,很明显啊,就在那里!那里一定有人家的。”
铁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
“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想要求证一下。
“那你看得到那家人晾在门口的印花布,床单一样的东西?”
她仍然是摇头。
明明存在的东西,她却看不到。我心中一动,开始敲起隔壁人家的门来。大约敲了有七八下,院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条缝儿。
珠子从我口袋里钻了出来,颤巍巍地穿过门缝,飞进了院子里。
片刻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门后钻了出来,一张非常恐怖的脸木然地打量了我两下,把门打开了。
仔细看她的脸,我吓了一跳,大约是肌肉的关系,五官看起来像移位了一样,大半张脸上的皮肤都是新旧交替着,裸露着肉红色的伤痕,似乎曾经遭受到什么伤害而导致了严重的毁容。
“进来吧。”她侧过身子,招呼起我来。
我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拉着铁姬进了院子。
因为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是这么久以来,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还没站定,她就开口了。
她的声音冰冷而缓慢,在我听来非常熟悉,我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就是那天被封进珠子里的女人。
“这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提出了早就想知道的问题,旁边的铁姬扯扯我,有些紧张。
“夏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我愣住了。
明明就在对面的人,铁姬却完全看不见。我急忙问对面的珠女:“我是一个人吗?”
这问题显然有些奇怪,她也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
“你是一个人。”
铁姬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铁姬吗?
“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继续问她。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她们彼此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顾不得旁边铁姬的疑惑,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以前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兰?”
平王之女兰姬公主,遭受玄铁壶诅咒而发狂,最后严重烧伤,不治身亡。眼前的这个毁容得已经看不出原来容貌的女人,就是兰姬公主。
看着她的模样,我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所谓人生这东西,谁能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告别了兰姬公主之后,我跟着铁姬回到了她的家里,这是一幢相当大的宅子,一个人住的话,的确是会感到寂寞。
只是我觉得这里,应该不会只有铁姬一个人才对,因为内院的厢房中,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趁铁姬不在,我循着声音走向那间屋子,看室内的布置,这里应该是间铸造室了。
屋内很暗,没有点灯,全凭熔炉里熊熊的火光来照明。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面前堆着好多个不同的铁壶,他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铁器,偶尔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大概是我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男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他眼神很锐利,让人心中一凛,我急忙换了个地方,往旁边的空地上站了站。
“你是谁?……”
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男人有些疑惑,询问起我来。
“抱歉,我只是路过的行人,听到这里有声音,不由自主就进来了,我这就出去。”
我胡乱扯了个理由,想搪塞过去。
“行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行人了……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细细打量起我来。
“衣裳样式很奇怪,这是远处的风俗吗?远方的客人,这一带都没有别的村民,来这种荒凉的地方能做什么呢?”
“我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了这里。”
“误入……吗?恕我直言,客人要想离开这地方,怕是不容易了……”
“此话怎讲?”
男人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到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铁姬的父亲——铁冶子了。
看样子他与兰姬公主一样,都是因为此壶而结缘,故而流落到这壶中世界的吧。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房子里,应该都是有人居住的。
而且他们一定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与这把壶有过交集!
和兰姬一样,铁冶子应该也不知道其他居民的存在,假如我没有猜错,就连他和铁姬之间,恐怕也互相无法感知。
“您是一个人生活吗?”
“在下一介孤老,并无妻儿相伴。”
果然是这样。
这样子实在太过残酷了,明明就近在身边,却无法察觉,明明并不是一个人,却必须要承受永远的寂寞。
我望着铁冶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将铁姬就在这幢宅子里生活的事情告诉他,却想起了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不要试图破坏某个世界的秩序,对于改变不了现实的旁观者来说,顺其自然是唯一的选择。
我是改变不了这里的任何现实的旁观者,然而我又实在无法冷酷地作壁上观,被眼睛看到的画面所影响到情绪的我,不仅是个差劲的观察者,更是个弱小无能的人类。
明明改变不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产生痛苦这种情绪呢?
我什么都无法做,只能默默地看着而已。
“痛苦的话,就回来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清明平静的面容。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对他笑一笑,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给他,却没有得到回应,那家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要哭呢?夏?”
为什么要哭呢?我明明,是想要笑的啊。
我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于是将手蒙在眼睛上,尽情地感受着泪水的温度。
一只大手覆在了我手上,我看不到他,却感觉那只手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在眼皮上轻轻抚着。他手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非常好闻,我感觉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清明低头看着我,表情很温柔,就连眼睛里也似乎带着暖意,这少有的柔和态度,让我几乎怀疑起真实感来,难道这里才是梦境?
清明给人的感觉是黑色的,即使在这样阳光灿烂的下午,他看起来也依然是安静而厚重的,就像暗夜一般。
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看不透的秘密。
“睡醒了?”
清明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他脸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甚至直接吹到了我耳朵上,痒痒的,怪异极了。
这……到底是在唱哪出戏啊?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承受不了这么快的运转速度,已经直接进入了死机状态。
“怎么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我真的……就这么可怕吗?”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不是可怕……而是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莫非清明被遥附体了?
还是说,现在是COSPLAY时间?
“那个……我可以先起来吗?”
总之,先脱离这种尴尬的情景再说。
清明收回手,没有再说话,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我有些忐忑不安,讪讪地问道:“遥呢,这是他的房间吧,他去哪里了?”
“他在外面。”
“对哦,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到营业时间了吧!我先出去做下准备……”
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去店外面了。
店堂里坐了一堆人,勾肩搭背的,不知道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我正在仔细辨认都是些什么人,坐在旁边的黑无常先瞥见了我,笑嘻嘻地冲我招手道:“我正打算去黄泉司看看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了呢?你自己倒先回来了。”
戴着白玉面具的久远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急忙鞠了个躬。
“欢迎光临。”
“不用这么客气的,小夏。”久远拉了一把椅子,示意我先坐下,我道了谢,老实坐下,目光扫射了一番,才发现音量惊人的白无常大叔也来了。
他坐在椅子里,戴着墨镜,不说也不笑,看起来颇有硬派明星的范儿。
怀里还抱着一个乖巧的小男孩儿,男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注意到我目光之后,他一下子从未明腿上跳下来,往我这边跑来。
“姐姐好。”
“好久不见,小洛还是这么可爱啊。”
我摸摸他柔顺的头发,心顿时柔软了一块儿。小男孩严肃地看着我,义正词严道:“姐姐,人不可貌相的。”
“我觉得你不说话,可能会更可爱一些……”
我看起来就这么像花痴吗?已经沦落到了被小孩子说教的地步了吗?
“哈哈哈哈……小洛你这样说,这家伙可是会生气的哦。”
遥的笑容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小洛眨着眼睛,天真地问他:“遥哥,姐姐为什么要生气?我没有说错啊?”
“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对错是没有意义的。”
黑无常适当地接过了话茬,旁边的遥也点点头,以示同意。
“……”我看着这群人,觉得暂时闭嘴会更明智些。
久远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抱歉,黑大人一向都是这样,请别在意。”
忽略外表的话,这群人里最正常也最温柔的人,绝对是久远。
我对他笑笑:“你也很不容易啊,跟这种人做同事,平时很辛苦吧?”
“不,黑大人有着出众的才能,与之共事是我的荣幸。”
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久远,能若无其事的将一脸痞相的黑无常夸成这种程度而不觉做作的,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人能做到了。
“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说起这个,我才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么多人突然过来,应该不是来叙旧的吧。
“嗯,跟二位大人一起过来收拾妖壶,顺便收治流魂。”
“妖壶?”
难道指的是铁姬壶?我急忙看向桌子,铁壶仍然立在桌子中心,然后仔细看的话,已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它原本的那种诡异感,似乎凭空消失了。现在那里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旧铁壶而已。
“请不用担心,就在刚刚,工作已经完成了。”
久远见我凝视铁壶,以为我在担心别的方面。我顾不上解释,只是揪着他问:“流魂……那里面的流魂们,都去了哪里?”
“放心吧,它们已经脱离了时间的停滞,以后都会继续正常轮回了。”
“这样啊……”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倒比较好吧。”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这样倒也没错。否则在那种寂寞的世界里,永远孤独地活着,反而更像是一种惩罚。
“某些时候,不要想太多会比较开心些。”
久远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耳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站起身来,跟在黑白无常身后回去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瘫坐回藤椅里,望着被留下来的铁壶发起呆来。
“在想什么?”遥从身后拥住我,脑袋在我肩上轻轻蹭来蹭去。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靠在椅背上,茫然四顾。
“要我来安慰你吗?”
“不了,谢谢,我觉得被你安慰下说不定会更糟。”
“真是过分呢……”
“最没有资格说我的就是你吧……”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他立刻就来了劲头,一定要跟我争论到底才行。看着活力十足的遥,我突然觉得,妖怪真好啊。妖怪没有这么些多愁善感的小心思,会比较开心吧。没心没肺真是好。
时间过去了很久,从那之后,夏斯人再也没有来过忘川堂,偶尔在报纸上会看到他的新动向,精神十足的样子。
我想他应该已经从梦的世界解脱了吧,或许已经完全把壶的事情忘记了也说不定,反正这种让人迷惑的东西,忘掉也好吧。
时至今日,玄铁壶仍然摆在忘川堂底层落满灰尘的货架上,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个主人。
或许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些触不到的邻居吧。
你,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