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呼吸让我耳边也痒苏苏的。虽然谈不上吹气如兰,但是她的嘴里倒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按下心头的悸动。不论她长得有多难看,仍然是个女孩子。
“我以前很怕。”她咂了下嘴,心满意足地说道,“天一黑我就怕。”
我笑了:“有什么可怕的,你多大了,还怕黑。”
她年纪虽然不会太大,长得也丑,但还是发育了的,她被我揽着的肩头也很柔和,明显是女人而不是女孩的身体。她又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刚想问一句,从一边她阿嬷的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我吓得没敢再说。等那边静下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回忆着。她说的,似乎就是“夜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都是常用字,可组合在一起却不成词语。我看了看她的样子,黑暗中她睡得很香,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睡意一阵阵袭来,然而我不敢再睡到她身边,小心地爬起来,下了床。
那个梦……
那天,我梦见自己再一次光着脚走在路上,细雨冰冷彻骨,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看到自己木然地走着,就像我曾见过的温建国一样走着。我看到自己在追赶着一条野狗,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却以出乎意料的敏捷地狂奔,直到将那头野狗按在地上,用牙拼命撕咬着,滚烫的鲜血流进喉咙里,像一些粗糙的粉尘。当我终于感到饱足的时候,我醒了。
可是,我终于发现,自己光着脚站在一片灌木丛里,手上拿着一条已经被撕扯成碎片的野狗。在我的嘴里,那些血还是像活物一般奔涌,从嘴里淌出来。
我并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温建国的痛苦。温建国一定也和我一样,曾经被嗜血的欲望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每个夜晚,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走在阴暗的小巷子里,窥测着过路的行人。这样的痛苦终于让他发了疯,而我呢?我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发疯?
从那一天起,我每次睡觉都要把自己绑起来。
我摸出了烟。因为被雨淋过,烟已经潮了,有股臭味,只是现在我并不在乎,我需要用尼古丁来麻醉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都留在肺部,过了一阵才吐出来。烟气刺激着每一个细胞,仅有的一点睡意也被驱走了。月亮明晃晃地耀眼,照在人身上,几乎有股寒意。在这种偏僻的乡下,月亮也显得特别大。
我在门边坐了下来。冰凉的石板,坐上去时也感到寒气刺骨。刚抽了半支烟,我忽然听得身后有声音,回过头看了看,却是紫岚。她披上衣服,诧异地看着我。我道:“你怎么不睡了?”
紫岚看着我,打量了我一下,慢慢道:“阿康,你怎么不睡?”
我苦笑了一下,道:“睡不着。”
“你已经很困了!”
我有些尴尬,先前哈欠前天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我说睡不着自然是假话。可是她知道我其实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么?我又吸了口烟,没再说什么。
紫岚坐到我身后的门槛上,小声道:“阿康,你是哪个乡的人?”
我道:“远着呢,差不多有上千里外的一个地方。”
她怔了怔,道:“你不是这儿人?”
我也怔住了,扭过头看着她:“怎么会这么想?”
“刚才你说过几句话明明就是这儿的土话,阿嬷都能听懂。她从来没出过村子,外面的话什么都听不懂的。”
我倒叹一口凉气,不知道该说什么。紫岚的阿嬷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紫岚却说我会说这儿的方言,这怎么可能?我呆呆地坐着,喃喃道:“真的么?”
“真的。刚才你问柳文渊几岁那句就是这儿的土话,我听你说出这儿的土话来,也吓了一跳呢。”
湘西一带因为少数民族多,方言特别难懂,可是湖南一带的方言虽然大多相似,不像有些地方是十里不同音。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湖南北边,从小也不说方言,现在更是全都忘光了,也许在记忆中还保留着一两句吧。我不敢再去多想,只是勉强笑了笑,道:“大概这句是一样的,我老家也是湖南。不过很早就出去了。现在,连住过的是哪个地方都不知道了。”
“外面好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道:“也说不上好。大城市里全是人挤人,吵得很,我也不喜欢,小镇上也乱。就是高房子多一些,其实这儿要是开发出来,也会成为景点,大老远的人都会来的。”
她叹了口气,道:“我可真想去看看,我连村子都出去过。”
我笑了:“可以去啊,要是你有空,我带你沅陵看看好了。”
她脸上闪过一丝忧伤,道:“柳文渊说过的,我们都不能出村子。”
“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没见过的柳文渊很没好感,“真是笑话,就算他是村长,也不能管着你们不让你们出去啊。”
紫岚睁大了眼,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话似地,局促地道:“可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要是到外面,都活不了的,阿保他们家就是这样。”
阿保!这个名字在温建国那篇文中也出现过,就是掉进了井里,被金佛砸死的那个。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真的有阿保这个人?”
紫岚有点害羞地抽出她的手,道:“是啊。你认识他?对了,你跟九哥买过古董吧?”
九哥又是谁?我怔了怔,不知怎么又冒出个九哥来。紫岚也看出我的诧异,道:“九哥就是阿保的爸爸。”
“你的辈份还挺高。”我讪笑了笑。乡村里经常这样,一个村子全都沾亲带故,时间久了,小辈比长辈年纪大,那是常事。这个九哥就一定是温建国说的那个死在井前的老人了,不知为什么,我浑身都开始发抖,轻声道:“他们是不是死了?”
紫岚看了我一眼,奇怪地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怎么会知道的?柳文渊说他们到了外面,就死了,九嫂还哭了好几天呢。”
“他是怎么死的?”
紫岚有点迟疑,可是看着我急切的样子,嚅嚅道:“柳文渊说,射工村的人要是到了外面,夜王就会吃掉他们,所以谁也不能出去。”
夜王!又是这两个字。我道:“夜王究竟是什么?”
我刚说出口,紫岚的脸一下子变得白了。她的皮肤原本很黑,这时却成了灰色。她急急地道:“不要说!柳文渊说的,夜王是不能说的!”
这个柳文渊,大概真的在用迷信控制村民了。我道:“紫岚,你不用怕,夜王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一定是柳文渊在骗你们,他一定要你们年年给夜王献东西,其实都归他自己了。”
紫岚却茫然地看着我,道:“没有啊,每年夜王井只开一次,也只扔一口猪进去,柳文渊自己什么也不要,他家里也不太好,两个儿子都是呆子。”
如果这样子的话,柳文渊就并不是那种用迷信来诈骗钱财的骗子了,恐怕是个真的偏执的信徒。我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自己不要,可夜王有谁见过?”
紫岚的脸色方才已经恢复了许多,这时突然又变得白了。她看了看外面,夜已深了,只是零星虫声,清清冷冷的,偶尔响上两三句。她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道:“阿康,我告诉你,夜王真的有的,我看到过!”
她说得如此郑重,也不像在说谎。我道:“你真看到过?”
“好多年前了。那时有一年突然来了很多汽车,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到村子里来找柳文渊,”她说到这儿,又看了看四周,忽然将声音又放低了许多,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她这时的样子和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没什么不同,虽然她也不算很小的小女孩了。尽管她样子不好看,可是这副神态却很有几分可爱。我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忍住笑,道:“好的,我不说,你说下去吧。”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好像不是布的,挺得跟……跟水一样。”她想了想才说出这么个比喻,大概在她的意识中,只有水面才可以和笔挺的衣料做对比,尽管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她咽了口唾沫,又道:“他还给我带了些糖来,很甜,黑黑软软的,放进嘴里就化了,很好吃的。”说着还舔了舔舌头,似乎在回味着许多年前的糖块滋味。我不禁感到好笑,猛然间想起衣袋里还有块巧克力,伸手掏出来道:“我这儿也有块糖,你吃吃看。”
虽然衣服被打湿过,不过巧克力的包装很严实,也没有融化。紫岚接过来,喜出望外地道:“对了,就是这种糖!”她剥开糖纸,扳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抿着,眼里闪着惊喜。吃完这一块,她想了想,又扳下一小块,把另外的细细包好,放进怀里。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实在忍不住想笑,道:“藏那么好做什么?爱吃就多吃点啊。”
“慢慢吃好了,从那儿以后,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心头略略一酸。虽然现在丢了工作,但巧克力对于我还不算什么奢侈品。我道:“紫岚,明天我就带你去沅陵买几块吧。”
紫岚一把抓住我,又惊又喜地道:“真的?那太好了!”我终于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嘴角上还有巧克力呢。”
她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不好意思地放开我,道:“你真好。村里没人要理我跟阿嬷,只有你跟我好。”
“他们为什么不理你?”紫岚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这种村子里,别人也未必好看到哪里去。紫岚和她的阿嬷僻处在村子外围,明显是很为村民排斥,我实在想不通。紫岚还沉浸在吃到巧克力的欣喜中,道:“我也不知道。明天你一定要带我去啊,不许赖的。”
“当然不赖。你再说下去吧,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一说到那个人,紫岚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道:“那个人一开始对柳文渊很客气,两个人在房里说话,突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可是声音还是很低,后来,我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柳文渊的房里好像有人在哭,就偷偷走过去看。”
“看到什么?”
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哆嗦了一下,道:“那个人正躺在地上,柳文渊正在咬他的喉咙边上。”她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一边。
“在咬大血管。”我喃喃地说着,心头却仿佛结了冰一般。紫岚的话告诉别人,别人肯定不会信,可是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是柳文渊,温建国和我其实都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的吸血鬼,都是因为那夜王的缘故吧,陈涛说那些东西会影响神经系统,猜得完全正确……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还有林蓓岚,她有没有染上?为什么她身上会出现黑色的条纹,而温建国和我却没有?想到这里,我打断了紫岚的话,道:“对了,柳文渊身上,是不是有一条条黑色的斑纹?”
紫岚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也知道触犯了夜王会变成这样子?”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把温建国、林蓓岚和紫岚的话结合起来看,我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温建国和我身上并没有出现条纹。林蓓岚死了以后,身上并没有条纹,在电视上我看得清楚,可是温建国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看见他身上有条纹的。我正想着,紫岚接着道:“可是柳文渊身上可没有。”
“柳文渊为什么要吸人血?别人知道么?”
紫岚又哆嗦了一下,道:“阿康,你不要跟别人说啊,要是柳文渊知道我跟你说了,他会杀我的。”
“不会说的。”我喃喃地说着,仍然惘然不知所措。夜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是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也太恐怖了。紫岚不会骗我,她所说的一切肯定是真的,可是这一切却太难理解了。我道:“接着往下说吧,后来呢?”
“那个人……”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发直,语气也变了,“阿康,不说行不行?”
“告诉我吧。”她看上去很害怕,那件事尽管过了许多年,一定仍然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可是我毫无恻隐之心地催促着,只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些事。
“那个人……那个人突然不动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瘪下来,跟猪尿泡一样瘪了下来,突然浑身都化了,变成一滩黑水……”她说到这儿,忽然用手捂住眼睛,仿佛眼前仍然是那副场景。
“柳文渊呢?他什么事都没有?”
紫岚仍然捂住脸,“唔唔”地哭了起来:“阿康,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说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阵难受。那是真的难受,虽然只想让她再说下去,可是见她这副样子,隐隐约约觉得逼她说下去实在太残忍。我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吧,别说了,我们不说了。”
她抽泣了一阵,放下手,道:“阿康,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柳文渊说过,不要让外人到村子里来。”
“难道这么多年,外面都没人来过么?”
“有是有的,可是很少。”紫岚抹去了眼里的泪水,“村子里的人也很少出去。听说,出去的人大多死掉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出去。柳文渊说,村子是夜王的,我们也都是夜王的。”
“胡说,”我突然有种恼怒,“紫岚,你不是谁的,你就是你。”
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睁大了眼看着我。我只觉得烦躁之极,站起身,道:“那口夜王井在哪里?”
她突然怔住了,道:“阿康,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尽量让自己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平静地说着。只是突然间心底有种奇怪的欲望,那口井里真的有那个金佛么?很有可能,迷信的人可以把仅有的东西都供奉给神佛,这射工村当初肯定也有财大气粗的人将那些金银器具投进井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东西,说在南美洲发现一口井,在井里找到许多人的骸骨和金银器,是印第安人祭祀用的,这口夜王井很有可能就是同一类型的。
金子,金子。我只想着这两个字。
“别去,柳文渊说,这几天月圆,晚上千万不要出去。”
“为什么?”
紫岚咬了咬嘴唇,道:“因为夜王在月圆的时候会出来。”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挖苦一句,耳边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声音。
像是耳鸣,又像小时候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上工的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像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我看了看紫岚,紫岚的眼中已浮起恐惧,如果被猛兽盯住的小兽一般。我心头忽然微微一痛,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快去睡吧,我看看就回来。”
“你小心点,别靠得太近。”她似乎要哭出声来,“我怕。”
“别怕。”
我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紫岚仍然站在门口看着我,却直直地站着,根本没动。我扬了扬手,又向前走去。
那种声音仍在响着,现在听得清楚了一些,并不很像汽笛,只是气流通过管道时的声音,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像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像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
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用碾路机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这样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让我走得颇为费力,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像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样。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我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一定走到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像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欲望。
像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像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紫岚了,只有一片长得很高的野草,正在月下摇摆着。
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约觉得,我对这儿很熟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仍然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空旷而荒凉。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像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两条腿也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挪动。
拨开草丛,眼帘中赫然看到了一个井的影子。
我的呼吸也停住了。那就是夜王井?声音就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如一头妖兽的喘息,断断续续,不响,很轻。现在离我不过十几米远,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井前,可是我却停住了,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勇气。
即使现在这种嗜血的欲望就是夜王引起的,我该怎么办?拿一些夜王放进一个密封的盒子里,拿回去给陈涛,他说不定可以找到解救的办法。也许,那时林蓓岚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求我和她一起来这里。可是,井就在眼前,我却失去了勇气。
仅仅是口井,可是危险几乎可以凝固得看得见了。我拼命想让自己走上前,可双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了。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从另一边却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走上前,当看到有人来时,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来的是三个人,前面一个一副乡农打扮,当中这人长得孔武有力,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棒子,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根钢筋,后面跟着的一个却穿了件风衣,这两个人都是城里人打扮。
射工村除了我以外,原来也有外人。真到此时,那种如非人世的荒谬之感才淡了许多。我一直觉得,我到的这个小村子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世界,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
他们走到了井台前,那个穿风衣的人忽然道:“原来是这儿啊。”
这人的声音明显压得很低,风衣领子也竖着,挡住了脸,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这声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还没等我想出这人到底是谁,那个村民忽然道:“是这儿了,准备好了么?”
“当然。”那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道:“先抽根烟么?”
“先做事吧。”那个拿棒子的人说。
“叮”一声,火打着了。这声音像钟声一样敲醒了我的回忆,借着打火机的光,我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是在船上遇到的叫张朋的古董商!
他怎么会也到了这里?也许,在船上我向他打听射工村的事,以为我也是收古董的,所以抢先来了吧。我不禁有些恼怒,不过想想他没有把地图画错,又不能怪他了。
那个汉子把棒子插进井盖下,插进去时发出“叮”的一声,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是根钢筋撬棒。他用力一扛,井盖发现“嚓”的一声,却只是动了动,没能推开。那人抱住井盖试了试,又对张朋道:“来,帮个手。”张朋叼着烟走过来,却被那个村民一把夺下,扔到地上踩了踩,道:“别弄出火光来。”
张朋和那村民抱住井盖的一边,另一个人抱住另一边,慢慢地移动着,井盖在井沿上发出让人牙酸的沉重声音,温建国所说的阿保父子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井盖打开。张朋喃喃地道:“藏得真好。”
里面就是那黄金佛像?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黑暗中,突然又有个人低声道:“阿叔,这么做不好吧。”
这声音极是突兀,随着声音,另一个穿着布袄的男人又走了出来。这是个苍老的声音,月光映着他的脸,看得出脸上桔皮样的皱纹挤作一堆。那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放开井盖站到一边。
“阿金,这不关你的事。”
那个村民低声说着。他一开口,我又大吃了一惊。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村民说出来的话。如果跟我说这是中央台的某个播音员说的,我也会相信。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村长,阿叔,你辈份比我大,可也得听我的。”
那个叫阿金的村长口气很硬,他又走上前一步,道:“阿叔,老辈人都说的,这口井不能开,一开要出事。前些日子阿保一家就因为开了井,都死在里头了,那天你不是也叫我们再也别到井边来,你为什么又把外人带进来,还偷偷摸摸来开井。”
张朋怔怔地看着村长,忽然道:“柳文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