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
我想着。我向前走去,地面粗糙而坚硬,虽然我觉得泥土应该是柔软的。寒气从我的脚底不住涌上来,却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舒适。
真是个古怪的梦。我打量着四周。因为赤脚走着,连脚背都沾了些泥土,很脏。梦总是矛盾的,既可以不符现实地感到坚硬的泥土,又可以完全符合现实地发现脚脏了。
周围是一些奇怪的植物,仿佛西式花园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一样,足足有两米多高。从植物的空隙间,我可以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筑,只是这些建筑都像小时候所看到的画片上的图像一样缺乏立体感,更像是贴在暮色中的一些小纸片。
又是一个奇怪的梦。今天会不会看到那个变成黑色的老头子么?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想笑。
走在梦中,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第一次还有点恐怖,但现在是第二次了,倒让我觉得自在,不时感到有小石子硌着我的脚底,但没有一点痛楚。冰冷的地面,似乎就如同一幅厚厚的地毯。
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植物随着我移动。在梦中,我穿得很单薄,但并不觉得冷。我沿着路向前走着,心头十分平静,但又好像有谁在前面等着我,只有我知道。
前面。是的,前面。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像人的抽泣声。很低,也很凄楚,一定又是一只在冬天叫春的猫了。我茫然地看着四周,正想看看这个梦中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就如同爱丽斯跟随着白兔子进了地洞一样。
“你是谁?”
一个女人惊恐万状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太突然了,也太不现实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着前面。天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同样,我也无法知道自己还会梦见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知道把瞳孔放大点在梦中是否有用。
正在我努力想要看清,可眼前仍然如同蒙着一层雾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一个女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方才我听到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穿得同样不符合季节地单薄,跟我一样,看来梦中的确不考虑季节的。只是她的脸在黑暗中出奇地清晰,我却不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浓装艳抹的脸。我想说,但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张了张嘴。
“你到底是谁?”
这个女子在发抖。也许在梦中,我是个很恐怖的人吧,和现实中完全相反。我咧开嘴,笑了笑,但也知道她一定看不到的。
“不……不要吓我了,你……你快让开……”
她用一点既像哀求,又似威胁的声音说着,畏畏缩缩的,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她的衣服比我多了没多少,肩头有一个破口。
恐怖片。而且是一部国产的拙劣恐怖片。我马上知道我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个场景了。这个女子慌张失措,完全是国产恐怖片中那种夸张到可笑的表演。这个场景在那电影里是女主角看到扮鬼的反面人物时的反应,没想到我会在梦里演起了一部电影。只是我该如何回答?那电影太拙劣了,连台词都无法让人记得。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向前摸去。
当我满心以为会摸到空气,或者摸到我的枕头与被褥的时候,但我摸到的却是一个带着暖意的女人身体。即使是摸到一条毒蛇也不会让我如此害怕,我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发抖地道:“你……你是谁?”
我的声音和往常不同,也有点变形。她突然“啊”了一声,猛地在我手上一打,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冰冷而清澈的空气被她冲开了,只留下一股不太好闻的香水味,带起了一些小小的气流,那种味道就随着气流在我身体周围盘旋。
我的手上有点火辣辣的疼,可能被这个女子抓了一把,皮肤也有点抓破了。我转过头,那个女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已经冲到了路灯下。路灯光雪片一般洒在她身上,使得她身周有种不切实的光晕。
天啊。我想着。天啊天啊。
这是个噩梦吧。我伸过手来,看着自己手上。很奇怪,虽然感到疼,但我的手中只有几条白痕,根本没有血迹。刚才这个女子虽然指甲尖利,但似乎根本抓不破我的皮肤。
她怕我么?可即使怕我,她却猫一样抓伤了我。我看着她逃走的路,仍然迷惑不解。虽然梦是没有理性可言的,但这个梦也太没有理性了。
也许,仍然该向前走去么?
我看着前面。这条路静静地展开,伸向很远的地方,只相隔了不长的一段距离就看不到了。那里有什么?对于一个梦来说,不论出现什么都是毫不意外的,可是我仍然感到恐惧。
是的,恐惧。那只是简单的,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像一个小孩在迷路时,仍然一条陌生的巷子都会让他害怕。
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光着脚踩在冰冷的路面上,仿佛踩着一层冰。这个季节现在已经不太会下雨了,可是气温仍然很低,寒冷细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可是我却麻木了一般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正是梦境的特征吧。我想着,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低,像是一个人在极端寂寞时发出的啜泣。我以一种只有噩梦中才会有的慢速向前走着。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我看到了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
说不上是野兽还是个人。在黑暗中,一切都相去无几,可是我总觉得那像是一匹斑马,因为在那个影子身上布满了隐约的斑驳条纹。
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吧?我有些发呆地看着。风停了,一片死寂,脚下的寒意越来越浓,像踩着一块冰,可是我光光的脚底却仍然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会是猛兽么?如同恐怖片里常见的镜头,当我想要看得仔细些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狰狞的异兽来。可是,我仍然向前走了一步。
啜泣声更轻了。像檐前的雨滴,若有若无。
——是你?
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一个人声,有些变形,但仍然可以听得清楚,确实是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我的声音同样空洞而虚无,像是从一个深深的井里发出来的。
——真的是你啊。
那个声音远了一些,带着些期待。我拼命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人,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认识我?”
——原来你和我是一样。
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种不快,道:“你到底是谁?”
向一个梦中的人物追问,这种行为的确很蠢。也许,他可能是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任何人,然而我还是很愚蠢地问了出来。
灌木丛里发出了一阵细碎的摩擦声,他可能在不住地退去。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来以为在梦中,这些阻挡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一些短枝却刺痛了我的皮肤。我站住了,大声道:“喂,你到底是谁?”
他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只是,这笑声中似乎带着些嘲弄。
——你不知道你是谁么?
梦中的人也会说出这种富涵哲学意味的话么?“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想过。那一年秋天,我的伯父去世了,那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参加了葬礼回来,看着一地的狼藉,我独自站在穿衣镜前,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想到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叫“秦成康”的人,现在还是一个小学生,慢慢地,他会长大,生、老、病、死,最后也会入土为安,这个人和“我”有关系么?如果秦成康是我,那现在在想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一个黑洞,在我那时单纯的脑子里纠缠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怀疑自己不是不存在,也许,秦成康是一个人,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然后背井离乡,来到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为生活奔忙而已。那这个“我”究竟是谁?
我默默地不说话。那个人也没有说话,黑暗中,我又听到了那种啜泣声。
“你在哭?”
我鼓足勇气,终于又说了一句。在这个噩梦中,只有说话才能让我不再迷失自己。我刚说完,那种啜泣声又停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
——我倒是想哭。
他低声说着,在黑暗中,我看到灌木丛里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脸。这张脸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中,已经看不清轮廓了,就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黑色的冰。可是,在这张脸上,我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温建国!”我失声叫了起来,可是马上又怀疑自己的眼睛。温建国已经好几次在我的梦中出现,但眼前的这个人几能用“妖异”来形容。
那不是个人了,脸上几乎完全是黑色的,只有一些斑驳的肉色。我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温建国,真的是你?”
他站起身来。虽然他身上穿的的确是温建国平时穿的衣服,可眼前的这人奇形怪状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阿米巴变形虫一样的东西。
“天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只觉得腿也在发抖。他笑了笑,但这笑容更类似于哭泣。
——我不知道。
“林蓓岚是你杀的么?”
我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向一个梦中的人问这样的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问了也是白问。可是温建国只是蹲下来,低声地抽泣着。
——是的,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虽然知道这么问毫无意义,可是我还是问了。
……
——因为夜王。
温建国半天没说话。正当我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道:“是什么?”
——因为夜王。
温建国忽地站起来,转身向后跑去。虽然有些踉跄,但他跑得还是很快。我想追上去,可是他跑得很快,像一道黑烟一样,一下子就消失在远处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我忧郁地停下了步子,知道肯定追不上的。地面仍然又硬又冷,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冲过了灌木丛,站在温建国刚才站的地方了。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鼻子里随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美气息,妖异的甜美。
是什么?我狐疑地看着脚下。在梦中看一切,都如同雨天隔着满是水汽的玻璃窗一样,总是看不清,我只感到脚底是一些毛耸耸的东西,也许是件衣服。
是温建国掉下的?我从来没见温建国穿过皮草,也许在梦中这些都不奇怪。我弯下腰,伸手却拣那件皮草,可是手指传来的触感却让我感到奇怪。
不对,这不是皮草,太沉重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重。我把那东西拎起来凑到眼前,猛然间,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野兽的脸,发出寒光的牙齿。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突然的情形都会害怕,然而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的,一个梦。
※※※
闹钟的铃声响了。我猛地翻身坐起,按了按胸口。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在梦中看到的那张野兽的脸时虽然没有觉得害怕,然而看来我还是错了。
天还不是黑暗,我坐在床上揉了揉眼,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每天在这个时候上班,可是我仍然不习惯,每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我趿着鞋,伸手去开灯。
灯光一亮起来,我猛然间看到手上一块红色。呼吸刹那间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却一下子显得那么清晰。我大口喘息着,慢慢地,鼓足勇气才把手伸到面前。
手指上沾着血。血已经干了,并不多。
难道我的手弄破了?我把手翻了翻,可是手上找不到半个伤口。看着手上的血痕,恐惧突然胶水一样淹没了我全身。
在那个梦中,我抓着那头死去的动物时,也感到有些粘粘的。那应该是一条长相狰狞的野狗,难道梦中的事会变成现实?如果这样的话……
我疯了一样一屁股坐了下来,扳起脚看着脚底。可是刚抬起脚,我的心又猛地沉了下去。
脚尖上同样沾着血痕,脚底则沾满了灰尘,还有一些细小的擦痕,仿佛……我曾光着脚走过很多路。
我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床上。被子乱糟糟的,我猛地掀开了被子。
床单好久没洗了,本来就很脏,然而,现在上面更是沾满了灰土。而且,还有一些粗短的毛发。
动物的毛。或者说,是狗毛。
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去看床上。我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绝不会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梦中的事绝对变不了现实,但现在的情形,只能有一个解释,我是真的光着脚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以前看过的书里也讲到梦游,说梦游的人醒来后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梦中做过很多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一定是梦游了。
……而且,我也真的遇到了变成黑色的温建国。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我才发现已经是上午八点。我吓了一大跳,上回迟到后被老总骂了一顿,这回准要更被骂了。我胡乱洗了洗脚,打了个的去上班。如果按成本算,今天上班实在是很亏,成本已经超过了收益。而且昨天梦游时我穿得很少,有些着凉,头晕得像踩不到实地。一进大楼,我有些战战兢兢,准备再挨一顿臭骂,刚走到我们那一层,却听得文旦在一边轻轻道:“阿康!”
他正站在厕所门口,我抓了抓头皮,苦着脸道:“我又迟到了,真倒霉。”
迟到的理由有很多,但后果来就很菲薄的工资,再七扣八扣,再下去只怕连饭都吃不起。
文旦的脸上仍是很严肃,小声道:“有个警察来找你。你干什么了?脸色真难看。”
“找我?”我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一下,好像除了随地吐痰,也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我正想说什么都没干,老总已经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道:“阿康,你来了,公安同志正找你。”
我有点担心我这副脸色会不会被人当成是做贼心虚,有个公安已走了出来,看着我道:“请问你是秦成康么?”
我惴惴不安地道:“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有些问题想问问你,请跟我来吧。”
我们这幢大楼来往人很杂,老总倒还有个会议室,是平时开会用的。当我跟着那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走进会议室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同情的样子,好像我已经被逮捕了,有人还惋惜地道:“看不出来,他平时挺斯文,没想到是个失足青年。”还有人站在法院的立场上说:“至少要判六到十年,我看过《刑法》的。”老总喝道:“快回去干活!”他掩上门,对那公安道:“陈同志,你慢慢问。”
门一关上,我就急道:“对不起,请问陈同志,我犯法了么?”
“犯法?”那个公安正拿出纸笔来,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怔,才笑道:“就算你犯了法也没东窗事发呢,不用怕,是例行询问。”
这公安倒不像我见惯的那些联防队员同志一样满面横肉,好像只会用骂人来对话一样。我坐下来道:“那是什么事?”
“你认识温建国么?”
我心头一震,道:“认识啊,他是我的作者,给我写小说的。他怎么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昨天晚上”,但想了想还是道:“有几天了,也记不起来,不过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虽然没见到。”
“噢。”他应了一声,在纸上写下了一些东西。我道:“公安同志,说实话,是不是在怀疑我?”
他笑了:“你太多疑了,温建国今天清晨被联防队捉住了。他已经招认是他杀了林蓓岚,这次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他突然有些迟疑地道:“对了,秦成康同志,根据你和温建国的交往,你觉得他近来有什么地方反常么?”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道:“是指哪方面?”
“比方说,他的心理状况。”他咽了口唾沫,又道:“因为联防队是巡逻到河边发现他的。这么冷的天,当时他在拼命喝水。你知道,那条河污染很严重,不要说喝了,连洗东西都不成。”
林蓓岚也是死在那条河里的……我默默地想着,他见我没说话,又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抬起头,道:“他去湖南旅游回来后一直很反常,甚至脸上还擦粉,很怪。”
“擦粉?”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擦在脸上?”
“是的。”
“他这么爱美么?”他把笔在手指上转了两下,又道:“对了,他还有亲属么?”
“这个不清楚。他毕竟只是我的作者,我管不了他那么多。”
他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原子笔,忽然道:“对了,秦成康同志,你也是湖南人吧?”
我一怔,道:“这有关系么?”
“只是随便问问,别多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那绝不是一句寒喧的话。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只是父母早就去世了,我出来读大学后就一直没再回去。”
“不容易啊,离乡背井的。”他感慨了一句。
我道:“对了,温建国说了为什么要杀他的女朋友么?”
这公安突然牙疼似地吸溜着,道:“没说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话里明显在隐瞒着什么,我道:“公安同志,温建国这个人一直很胆小,我都不相信他会杀人。他到底说了什么奇怪的事?”
他看了看我,咬咬牙,道:“温建国被逮捕后,一直语无伦次,说什么‘封印’、‘夜王’什么的,我们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个什么邪教组织。”
我吃了一惊,道:“是么?他写的小说里,倒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宗教迷信的内容。”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对了,你这儿有他写的小说么?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这一期上正好有他一篇小说,样刊刚到,我给你拿一本去。”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刚推开门,他们的交谈嘎然而止,一个个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大概觉得我已经有不法份子的蛛丝马迹了。我也没理他们,到办公桌着拿了本样刊。样刊刚到,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刚要走出去,文旦过来小声道:“阿康,公安局的人走了?”
“还没呢。”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说。可是文旦追着我跟上来,小声道:“阿康,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了?有没有我的事?”
我笑了:“你做了亏心事,怕被发现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不怕的。”他顿了顿,小声道:“不要乱说话啊,公安老是会抓你小辫子的。”
我拿着样刊回到会议室,那个公安人员正背着手看着墙上的标语。老总以前是国有企业里搞宣传出身,墙上也挂了不少名人名言,他正看着一条爱迪生的名言。我把样刊递给他道:“同志,这就是我们的杂志。”
他接过杂志来看了看,笑了:“做什么这么夸张啊。”
我讪笑了笑:“很俗,美人像。卖得好的杂志都这样。”
“发行量还好么?”
“过得去吧。”我翻到了目录那一页,道:“你看,这个‘温克’就是温建国的笔名。”
他翻了翻,道:“我可以拿一本回去看看么?”
我笑了:“没关系,你拿去吧。”
他把杂志夹进公文夹里,站起身,又和我握了握手道:“那好,也没别的事了。秦成康同志,如果有必要,可能还要来向你了解情况。”
我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登时落下了地。看来温建国也没胡乱招认,我和他握了握手,小声道:“还有,你能不能到过道里再说一遍?”
他一怔:“为什么?”
“不然同事们又要传说我是个失足青年,要判六到十年什么的。”
他很爽快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走到门口,大声道:“秦成康同志,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再见。”
到了电梯口,我想起了一件事,道:“还有,同志,请问温建国关在哪里了?”
他抬起头,道:“怎么?”
“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的作者。”
他想了想,才道:“也好。”他顿了顿,才慢慢道:“在七院。”
七院是精神病院!我吃了一惊,道:“他疯了?”
他点点头,道:“温建国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去看看他也好,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送走了他,我才发现背上都是汗水,衬衫都已经湿透了。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文旦在大声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以后还要来。”大概还在说我的事,我一推门,他登时闭上了嘴,另外几个人也马上做自己的事,故意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刚坐下,门又被推开了,老总探进头来,看了看,对我道:“公安走了?”
我连忙站起身,道:“走了。”
“你过来一下。”
一到老总的办公室,我就发现李颖没来。老总语重心长地臭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回去做事。大概的确有些发烧,我坐在老总跟前的时候,只觉人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一脚踩不到底。
这一天不知怎么过的,第二天一大早连闹钟也没吵醒我。等我醒来,已经到了九点半。我勉强爬起来,挣扎着到附近的医院看了看。量了下体温,结果有三十九度。还好非典已经过去,不然单凭这个体温,我就得被隔离起来。
配了药,在打点滴前,我先给老总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听老总的意思,似乎在责怪我不该生病。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打完点滴,我几乎是爬回家里。一到家,就上床睡着了。人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脑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像一张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转,而且变形得不像样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脏,在一角上有个蛛网,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儿爬来爬去,结成一张沾满灰尘的网。现在天太冷了,蚊虫什么的都已绝迹,看着那个黑点在一个小小的圆形中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蜘蛛,一只永远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当夏天过去的时候,仍然徒劳地忙碌着,勉强果腹,以至于把这种辛劳当成了日常的事。这时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动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现在一没积蓄,二没房产,可以说,只要丢了工作,我马上就得挨饿。
胡乱想着这些,觉得一向蛮不讲理的老总也有了几分可爱,毕竟他给我的那些银行发行的花纸还是可爱的。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渐渐地,我倒头沉入了梦乡。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街头,风吹过,碎纸和灰尘漫天飞舞。那其实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那时我住在湖南的一个小镇子上,没有几个玩伴,经常一个人在满是灰尘的街头乱走。那时的墙上往往到处贴满了红色白色,写满墨字的纸,被雨打湿,又被风吹干,成为干硬的一片片,风一吹就从墙上剥落,嚓嚓作响。那时只有五六岁的我兴高采烈地跑过桥,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看着墙上到处画着的那些变形人物,虽然读不懂那些纸上写满的颇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风的宣告,但那些纯线条的漫画还是很喜欢看。
那已经多久了?那时我几岁?我忘了。太久远的事,现在我已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墙上,依然红润的脸颊因为刚贴出的一张画满漫画的纸而兴奋得发红,在一件宽大得不合身的肮脏衣服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后,黑影像积水一样正在漫上来。
那些黑影像是无所不在,漫无边际地在地上爬动,就像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从河里向岸上漫来。所到之处,草木枯黄,可是我却站在墙边,正为纸上的一个变形的老妇人而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却已经无声无息的扩大,就像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样子。
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像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快逃啊。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快逃吧。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绝望地说。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像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像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像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像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