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据说最有价值的人,不一定是最能说的人。老天给我们两只耳朵一个嘴巴,本来就是让我们多听少说的,善于倾听,才是成熟的人最基本的素质。
我一向都相信自己的耳朵,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自从来到这个怪异的小镇后,我发现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甚至身体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不再可靠了。
如果真的可靠的话,那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又该如何解释呢?
晚上一回家我就闷闷不乐的待在小凳子上,毫无目的的翻书。老娘忙里忙外的张罗着晚饭,抽空看了我一眼,问道:“小夜,你在书院被人欺负了?”
“没有。”我摇头。
“我就说嘛,我家小夜那么聪明,只有欺负人的分,哪有人敢欺负你。那你为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没什么,有点不在状态。”我敷衍道。大人的世界和思维方式比我们小孩子复杂的多,就因为太复杂了,所以更难以理解非理性的事物。
假如跟他们坦诚今天的遭遇,估计半个小时后老娘就会强制老爹回家,而老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找个大夫来。算了,还是节约些口水的好。
“哟,屁大的小破孩还有不在状态的时候,你以为自己是县太爷啊。”老娘撇了撇嘴,继续忙去了。
我到现在脑袋都一团乱,如同乱麻一般,完全理不出任何头绪。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小镇,绝对有些不简单。既然自己只来了一天就遇到多得难以想象的诡异事情,那自己的父母呢,他们是不是也遇到了?
在饭桌上,我稍微试探了一下公然在儿子面前肉麻的父母。
老娘满脸陶醉:“这里的邻居都好热情,王夫人、李夫人、张夫人一早就送了些小礼物过来,还帮我收拾了房间。赵夫人也很……”
主妇真是可怕,老娘的供词直接略过,听听老爹的。
老爹也是满脸陶醉:“这里的人际关系比京城里单纯多了,刚认识的小王、小张、小李,听说本人要开杂货店,一大早就帮我把东西抬进了我今天才租下来的店面里,还说明晚帮我接风洗尘,到外边去大吃一顿……”
看来有时候怀抱杂货店理想的男人,也和主妇是一丘之貉,供词毫无参考价值,再次略过。
呜,难道整个家里就数我最倒霉,一到新地方就怪异事情层出不穷?我招谁惹谁了我!难怪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小镇,肯定是传说中的第六感发挥了作用!
吃完饭,我心事重重的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拿出纸和笔乱画。不久后便觉得无聊了,干脆整个人重重的躺倒在床上。
看看对面的漏斗,还不到酉时,窗外已经坠入了黑暗中。这个地方的夜晚来临的似乎特别早,我从前居住的城市,要到酉时末左右,天色才会渐渐暗淡下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望着天花板,我看着看着,总觉得雪白的天花板上似乎有些奇怪的痕迹。那个痕迹越看越像是个人的脸庞,有鼻子有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我打了个冷颤,再次将视线转移。
就在这时,寝室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响了起来,还伴随着强烈的震动。
我下意识的跳下床来,那种震动居然唐突的消失了!
一股恶寒猛然间窜上了脊背,我呆在原地,身体瑟瑟发抖。房间在震动过后如死亡一般的安静,安静的极为不正常,就彷佛我的耳朵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声音,反差大得让脑子实在难以忍受。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嘴里默默念着。记忆里,身后只有一块屏风,用来隔开尿壶。
那个屏风是这栋房子从前就有的,很古旧,上边画着一个红衣的绝丽女子。
突然,鼻子里唐突的闻到了一股香味,像是老娘偶尔会在脸上胡乱涂抹的胭脂水粉。我浑身顿了顿,缓缓转过身去。
顿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屏风上的红衣女子居然在画中挣扎,她的纤纤细手变得不再修长,她的全身也不再窈窕,整个身子都在膨胀,臃肿的彷佛像是要流溢出画中。
不对!她确确实实的正拼命想从屏风里挣扎出来。
她的手也确实伸出了屏风,一伸到外界,就变成了尖锐的爪子,同时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像是想要将我整个人都撕碎掉。
这种诡异的事件,根本就不是我这个十岁的小孩子能够承受的。所以我一张嘴,也恐惧的高声尖叫了起来。
只听见楼下的老娘也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是“哒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老娘一边叫着一边冲到门口,手里还拿着正在洗的菜刀。老爹实在受不了了,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闹够了没有!大惊小怪的,都不知道在瞎跟着叫什么。你看,小夜不是好好的吗?”
“差点没把我给吓死。”老娘见我安然无恙,用力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他怎么了。”
老爹看向我:“出什么事情了?”
“有鬼……”我双眼呆滞的望着屏风后边。
老爹也向屏风看去,仔细的看了许久,才摸着后脑勺问:“屏风后哪有东西?”
“有!里边有个全身穿着红色衣衫的女人,很可怕,刚才还一边尖叫想杀了我。”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老爹和老娘对视一眼,老娘说道:“夜夜,里边根本就没有红衣女人,而且就算有你所谓的女人,刚才还叫了,我们应该也能清楚听到才对吧。但刚才我和你爹什么声音都没听到,除了你的尖叫声外。”
我一愣,再次集中注意力看去时,居然惊讶的发现,那个女的,那个可怕的女人居然又回到了她一直待着的地方,就连伸手欲挽发簪的姿势也和从前一模一样。现在的屏风里边干干净净的,极富艺术感觉,哪里还有刚才那恐怖怪物的影子?
“但刚才我明明……”我欲言又止,突然发现再怎么解释,眼前的父母都不可能相信自己了。有一种委屈的感觉顿时涌入了心里。
老娘还想说什么,但被老爹一把拉住。
老爹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夜夜,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虽然这次搬家我们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让你内心很抵触这个地方,但希望你能稍微体谅一下我们。我也是想给你和娘更好的生活环境的,毕竟老家已经乌烟瘴气,不适合我们这一家人了。好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老爹把我扶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将卧室的油灯吹灭,在关门的时候,又将头探进来说:“希望你能早点适应这里,待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这里的人都很不错。”
完了,看来父母已经完全认定我是在和他们唱反调了,现在估计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很不爽的从床上坐起来,将油灯点燃,掏出一张纸想要写一点东西。
但提起笔却千头万绪的,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写起。
微微叹了口气,我苦笑着写道:
今天是我家搬来黑水镇的第二天,也是我到白鹭书院上学的第一天。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描述我第一天的转学生活。
但,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怪异的事情。
自从搬来后就被父母误会了两次,心情实在糟透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无知学生,其实才是最快乐的一件事。
写完日记我就早早的睡了。
到黑水镇的第二天就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希望明早,会还我一个平凡的人生吧。
但是隔天一上课,那个令人头痛的同桌又准时出现了。
“喂喂,哥们儿,你知道吗?书院操场后面有一座很大的树林,里边有些很奇怪的东西喔!”一大早那个古怪的同桌诸葛宇,就在我的耳边犯嘀咕。
我不由得想起了树林前,赵凝香找到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然后苦笑起来。那算不算是有趣的东西呢?
第一堂课刚开始,诸葛宇就从课桌抽屉里变戏法似的往外拿零食,各式各样的都有,桌面几乎都快摆放不下了。张先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继续聚精会神的上课。
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我拼命的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拼命的忽略他。
诸葛宇见我当他不存在,嘻嘻笑着,一把一把的往自己嘴里扔着零食,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将嘴巴凑到我的耳朵旁,用全班都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问我:“喂,哥们儿,想不想来一包?”
“不需要,还有,请不要打扰我上课!”我转过头,俨然一副绝世好学生的样子,严肃的拒绝道。那副嘴脸如果让从前的先生看到,不吃惊到掉下巴才怪。
从前的我,一上课就打小差,仗着成绩好就是不好好上课,无聊时候干的无聊事情,都已经成为班级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那时候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有认真上过课。
“真无趣。”同桌缩了缩脖子,又将满桌的零食往课桌里塞。
不一会儿桌子干净了,他彷佛觉得桌面干净的实在受不了,于是便从抽屉里拉出一个软绵绵的、彷佛写着“靠上去就能睡得舒服到流口水”的枕头,用力转了转脖子,然后抱着枕头,义无反顾的睡了起来。
我的佛祖!请问他的抽屉是传说中的须弥袋吗?究竟要怎么排列组合才能塞下那么多东西!
理智的我按捺住好奇心,好不容易才憋到下课。还好,这个古怪的同桌一个早晨都在睡觉,没有再做任何超出常理的事情骚扰我。
很快就到了午休的时候,吃饭时间赵凝香跑了过来。
“夜不语社员你好。”她趾高气扬的向我问好,声音高傲的像是某国皇帝,跟在她身后还有两个孩子。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家散步社新进社员夜不语。”
她扬起头得意的向那两个孩子介绍我,然后眼睛一亮:“怎么样,我的社团有两个人了吧。你们快点把答应的东西给我。”
这个……我该不会是不但进了狼窝,还一不小心被当成赌注了吧?
“知道了,啰唆。”那两个人极为不情愿的将两幅字画塞给她。
左边的男孩子带着苦笑,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路见,就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见’,是武术社长。”
得了,一听自我简介就知道肯定是一个武侠狂人。这种人有百分之九十可能是麻烦人物,立刻转入重点忽略目录之中。
右边的女孩长得很小巧,脸上长着两个彷佛能将人吸进去的酒窝,大方的说道:“我叫晓雪,碧涧驿思晓的‘晓’,鬓云欲度香腮雪的‘雪’。在书院藏书阁当管理员。”
喔喔喔,少有的诗词歌赋狂人,估计是未来有志于向文学发展的有为文学少女。终于遇到个正常人了!
礼不来非往也,一向都很礼貌的我立刻招呼道:“你们好。就如同刚才那位介绍的一样,我叫夜不语,夜不语的‘夜’,夜不语的‘不’,夜不语的‘语’。”
对面的三个人立刻大笑了起来。
“你的自我介绍还真节约,佩服。”晓雪笑到细细的腰都弯了下来。
路见笑够了,好奇的打量着我:“你真的参加了赵凝香的散步社?”
“被逼的。”我苦笑。
“完全能够理解。”路见和晓雪露出同病相怜的苦涩笑容。
这两个家伙,虽然没有参加这个社团,不过肯定也被赵凝香折磨的够呛。
赵凝香皮笑肉不笑的瞪了他俩一眼,拍着我的肩膀问:“夜不语社员,你好像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还不是那个诸葛宇,我都快受不了他了!”我的痛苦顿时找到了宣泄的地方,滔滔不绝的诉苦道:“那家伙整个一魔鬼,我还真没有见过像他一样的人。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们家是不是开杂技团的,要不然他老爹就是个术士……”
“等等,你说谁?”赵凝香问。
“诸葛宇啊!”
赵凝香转过身望着晓雪和路见,疑惑的问:“我们班有叫诸葛宇的人吗?”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又不是你们班的。”他俩异口同声的答道。
“难道不是我们班的?”赵凝香用手指抵住嘴唇嘀咕着。
“怎么不是我们班的,都不知道你这个班级老人是怎么当的。他不但在我们班,还是我的同桌!”我大声说。
“你的同桌?”赵凝香呆了一呆,傻乎乎的问:“你哪有同桌?”
“你在耍我吧!”我瞪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没有同桌,那家伙叫诸葛宇,从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就经常骚扰我。”
“夜不语同学,你真的没有同桌,这点就算我们外班人都知道。”路见也点头作证。
“不错,我记得你那排的桌子一直空着没人坐,我从五年前就在这个班上上学了,从来没人坐过那两个位置。直到夜不语同学你来的时候占了一个位置,另一个位置依然空着,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同桌。”赵凝香想了想说。
“不可能,那一直以来谁坐在我的身旁?”我大为惊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没有人!我就坐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从来没有看到你身旁有人坐过!”
“怎么可能!”我发疯似的走到同桌的位置,拉开抽屉想要证明这个桌子确实有人经常坐。但当抽屉拉开后,我却呆住了。
抽屉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尘灰和一丝淡淡的腐臭的气味。
在这个老旧的课桌上,我找不到任何一丁点曾经有人坐过的痕迹和证据。
难道真的没有人和我坐过?我其实真的没有同桌?难怪那个叫诸葛宇的家伙不管干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教室里的先生和同学都根本不会惊讶。因为他们完全看不到他,只有我能看到!
那,那个叫做诸葛宇的男孩,我的同桌,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所以才冒出来的错觉?还是真的如同父母所说的,我对他们搬家有抵触,所以内心深处开始产生自我幻觉?
“诸葛宇,你说那个同桌叫诸葛宇对吧?”就在我开始自我否定的时候,晓雪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真的?”赵凝香立刻来了兴趣:“在哪里?”
“应该是书院的藏书阁吧,有一次我帮书院整理学生档案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晓雪不确定的说。
赵凝香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就想往外跑:“走,我们去查查。”
“笨,你知道档案楼在哪里吗?”晓雪不屑的拍掉她的手:“在旧书社那边,现在已经完全废弃了。要去就要穿过操场后边的树林,想要来回,中午的休息时间压根儿就不够。”
“那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好了。”赵凝香兴致高昂。
路见迟疑道:“但据说旧校舍那边一到晚上就闹鬼,很可怕的。何况书院后边的树林很少有人整理,几乎快变成森林了,传闻常常有诡异的声音传出来!”
“切,胆小鬼,亏某人还经常自称大侠。”赵凝香鄙夷道。
“哼,去就去。”路见果然是个武侠狂,激将法一出现,就见他咬牙切齿的答应了,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我不去。”我举了举手。
“为什么?”赵凝香显然很意外。
“没有为什么,我讨厌麻烦的事情。”我毫不犹豫的说。
赵凝香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没关系,你肯定会去的。”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我感觉得到,你和你又臭屁又冷漠的外表完全不一样,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好少年。”
……完全被看穿了。
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真相,不会那么简单的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或许,这个事情任性的探寻下去,会变得异常危险吧……
下午放学后,我们四人来到了操场后边的树林前集合。看着即使在白天也感觉长相狰狞的树木,我莫名的有些担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他们慢慢踏了进去。
还好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情况,我们很顺利的就来到了旧校舍前。
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残破的旧校舍采用木石结构,外观早已斑驳的令人不寒而悚,有一种怪异的气氛一直萦绕在四周,虽然是五月天,但我却感到一丝丝的凉意从旧校舍里透出来。
“真的要进去吗?”路见又开始犹豫了起来。
“废话,都已经到这里了,难道还能半途而废?”赵凝香大大咧咧的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刚一进去就尖叫了一声。
我们三人慌忙也窜了进去,然后同时石化了。
只见不远处的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不!那玩意儿早已经算不上尸体了,因为它只留下了一堆骨架和些许毛发。上边堆满了灰尘,不过这绝对不是让我惊讶的地方。
最让我恐惧的是,眼前无数的草根和树根从地板下穿出来,那些根部穿梭进了每一根骨头里,它们将尸体紧紧拴住缠住,彷佛那也是它们的一部分。
赵凝香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她使劲在自己头上敲了敲:“好痛!看来不是在做梦!”
晓雪也满脸惊骇的直直看着眼前的景物,嘴里喃喃说道:“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强压下内心的反感,带着浓厚的兴趣将眼前的骨架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用手将骨架翻动起来,哑然失笑。
“你们这些笨蛋,这又不是真的骨架,有什么好怕的。”我嘲笑道:“没见过上针灸学时候的人类骨架吗?你们自己摸摸,硬木头做的,外表涂了一层漆。”
三个人脸上一红,尴尬的笑了起来。
赵凝香恼羞成怒的用力踢了面前的骨架一脚:“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家伙搞恶作剧,要让我逮到了,我、我罚他把《论语》抄写一千遍,活活折磨死他!”
要让你逮到才有鬼了!我耸了耸肩膀,正准备打量四周。突然听到脚下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世界都摇晃了起来。
当我们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时候才知道,整个黑水镇,就在此刻,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