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又是梦。
这次的梦实在过于难以形容,难以揣测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视网膜上似乎还凝结着那张照片的影子。那个影子带领我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大脑深处一直隐藏起来的记忆中。
对了,我在五岁时确实结过婚,是冥婚。但我的妻子又是谁呢?我要好好想想,应该,会回忆起来的!
有人说,生命中,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的;记住的,遗忘了。生命中,不断地有得到和失落。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记住了。
然而,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对我而言,忘记的东西,似乎能够开始慢慢回忆了。
“我确实活得艰难,一要承受种种外部的压力,更要面对自己内心的困惑。在苦苦挣扎中,如果有人向你投以理解的目光,你会感到一种生命的暖意,或许仅有短暂的一瞥,就足以使我感奋不已。小夜,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喜欢你,比爱我的生命更爱你。”女孩坐在雪白的牛车上,她穿着雪白的衣裙,飘逸的长发柔软地垂下,不时被风抚动。
村人形成的祭祀队伍很长,但是这一刻都停了下来。整个队伍都停住了。因为在队伍必经之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伸出双手拦在了前方。
那是五岁时的我,我面无表情,牙齿咬得紧紧的,不管眼前的村人怎么劝都不愿挪动一步,如同磐石一般。长老急了起来,想要嘱咐几个壮年男子将我抱走。
于是,女孩默不作声地从车上走了下来。她不管任何惊诧的目光,迳自走到我面前。
“我想和小夜说几句话。”她冷冷地对长老说。
作为祭品的圣女,在献祭的时候,最后一刻的愿望是很神圣的,于是长老和周围的村人都退了下去。远远地注视着我俩。
“你骗人。”我瞪着她。
李筱幽恬静地笑起来:“人家哪有,我早就说过要去伺候大神了。”“你没跟我说是今天。”“分手的时候见不到面不是更好吗?至少还有丝毫的希望,觉得对方在某一天终究能看到。”筱幽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夜,以前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而当我终于明白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对错根本就不重要。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每一件事,然后等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依然瞪着她,“不过我知道你骗了我。你说要嫁给我的,结果居然悄悄地逃婚!”“人家才没有。你看,我们的结婚戒指,我到现在还戴着。”她从内衣里拉出了一条红线,线的别一头牢牢地栓着一块八音石碎块。
“小夜,你知道吗?八音石因为能发出美妙的声音,所以古人也会把它称为三生石。他们觉得石头中发出的声音,是上一世的恋人遗留下的记忆。我真的好希望,我和小夜的记忆也能残存在这块石头里,那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筱幽的明眸中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小小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看她。有时候真的觉得,她远远比五岁的孩子成熟太多了。环境让这个从小就遭受不幸的女孩学会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我没有恨过任何人,因为村里人对我都很好。我不愿他们再痛苦下去。”她转过身,望着远处滔滔的洪水,养马河奔流不息的河水淹没了无数的田地和房屋,轰鸣的水中不断有死尸随波逐流。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为了抗洪而牺牲,还是因为措手不及而猝死。
“虽然没有父亲的记忆,但是我在他留给我的信中读到过一句话:后悔是一种耗费精神的情绪。后悔是比损失更大的损失,比错误更大的错误,所以绝对不要后悔。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开始后悔了。”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柔软,却十分冰冷,她全身似乎都在微微颤抖,“自从和小夜相遇后,我就开始后悔了。我听过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或许我的命真的很不好吧,刚开始感到自己快要抓住幸福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我用力拽住她的手,“你真的要走?我怎么办?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她默然,许久才用沙哑的声调,缓慢道:“我也不知道大神的宫殿在哪里,但是八音石会告诉你,我在哪,我在做什么,我活得好不好,大神有没有虐待我。”筱幽露出笑容,很酸楚地笑:“所以不要担心,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的。”“哪天?”“等你再次回到养马村的那一天,我发誓,会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因为意外死掉了,小夜,我会留在奈何桥上,等待你九十五年!”那天的夕阳很黯淡,景色如同从前听过的一首无名诗人的小诗。所有的幸福在悲伤,所有的快乐在痛苦,所有的愉悦被纷扬。那位沉默的舞者,用最缤纷的辞藻在忧郁中涅槃,尘土飞扬,然后,尘埃落定……
女孩重新上了牛车,祭祀的队伍再次移动。但是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曾经以为快乐要有悲伤作陪,雨过应该就有天晴。但是我的雨天过后,依然是雨,忧伤之后还是忧伤。没有筱幽作伴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难熬。
养马河的水在筱幽去伺候大神后,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反而更加大了。
洪水冲塌的地方越来越多,人类如同杂草一般死去,没有任何人关心谁的生命消逝了,只是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来自各地的抗洪组织络绎不绝,但是在这种庞大的天灾面前,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白白牺牲的人反而更多了。
在那个非常时期的日子里,我常常坐到养马河畔,望着河水,流逝,张牙舞爪地吞噬生命,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是想看看,金娃娃大神的宫殿究竟在哪个地方,自己,究竟能不能进去?能不能再看筱幽一眼?
那样执着的感情,至今想起来,或许,幼小的心灵里,悲伤的不是别的,而是处在萌芽阶段,却已经断裂的初恋。
洪水久久不退,养马村的人又开始准备起什么。直到有一天,老爸将我叫到了家里,让我和村人玩一场游戏,结婚的游戏。
那个游戏,便是凝固在照片中的冥婚。
冥婚是中国民间的一种陋习。
通常是订婚后的男女双亡,或者订婚前就已夭折的儿女,父母处于疼爱和思念的心情,要为他们完婚,这就是冥婚。另外,过去认为祖坟中有一座孤坟会影响后代的昌盛,不吉利,所以要替死者举办冥婚。
这种陋习早在汉朝前就已出现,一直延续至民国初期,甚至现今也时常听说。宋代时冥婚风气最盛,几乎未婚先死者家人都要为其进行冥婚。
冥婚的仪式混杂了红、白两事的礼仪,依当事人的主张不同,形式出入很大。一般来说,冥婚要通过媒人介绍,双方过门户帖,命关和婚后取得龙凤帖。男方放定也是要进行的,一半是真的绫罗、金银,一半是纸糊的各种衣饰,最后在女方家门口或坟上焚化。
这是人类与人类之间冥婚的习俗,但娶的如果是神呢?
养马村人费尽心思为我布置的结婚游戏中,新娘便是金娃娃大神。
梦境中,结婚的那天夜晚下着倾盆大雨,黑色的天幕如同哭泣肮脏的丑脸。
老妈抽泣着为我换好新郎的衣裳。老爸默不作声地抽着烟,用力拍了我的肩膀,“没事的,来看看我家的小夜多帅气!不过是场游戏,又不会少一块肉,很快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作金娃娃大神的老公,有村人说是神的旨意,但那个神的旨意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传达给养马村人的,我至今也搞不明白。
总之,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对结婚也没有明确的认知,虽然说过要娶李筱幽,不过究竟一个人法定可以有几个老婆,这种深层次的概念是完全不清楚的。
搞了半天,原来自己早在十三年前就违反了现行婚姻法,娶了大房二房,一共两个老婆了,更郁闷的是,其中一个老婆,还是不知是鬼是神的怪异东西。
迎亲的队伍早就来了。他们穿着一身黑衣,腰上绑着一条白色布袋,吹着凄厉的唢呐,一直在我家门前吵吵闹闹。
老妈把我的小手握得紧紧的,好像一放开我就会永远离开她似的。
老爸又安慰了她一番,这才将我塞了出去。郁闷,就一般而言,婚礼应该是女方坐上花轿抬到男方家里,难道我是入赘?
小小的我穿着黑色的新郎服饰,戴着黑色的帽子,坐上白色的轿子,一路颠簸地任人抬着向打谷场走。
梦里,这台轿子也很奇怪,婚礼用的原本是八抬的红色绸缎大轿。但这一顶确是通体白色,白得令人眼睛都花了。初步估计,根本就是祭祀时用来抬圣女的!
虽然已是深夜,但是尸阁周围搭起了很大的棚子,下边燃着熊熊火焰。养马村的大人几乎都来了。见到白色的大轿靠近,新娘也迎了出来。
我透过窗户向新娘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那居然是一个穿着雪白衣裳的五岁女孩。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只是面无表情,呆滞地被长老牵引着向前走。
她的手中捧着一个不大的牌匾,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上边赫然写着:新娘金娃娃。
养马河的洪水一直淹到了距离尸阁只有十多米远的地方,也意味着大半个养马村已经沉入了水底。
我缓缓下了轿子,婚礼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起来。长老将我和拿着新娘牌位的女孩领进尸阁中。那时的自己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摆放死人的地方,透过五岁的幼小眼睛望着尸阁的里边,我在梦中都不禁感觉心惊胆寒。
原本便已经很阴森的尸阁,每一个床位上都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祖宗的牌位。而门旁的正对面有几个比较大的牌位,恐怕不知道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了。
我和那个金娃娃大神,拜天地,拜祖宗,然后夫妻对拜,最后进了洞房。
所谓的洞房,是一个布置粉刷得全白的房间,白得比疯人院更胜一筹。
白衣女孩呆呆地坐到床沿,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二房小老婆,金娃娃的牌位。我俩就这样极为白痴的,傻傻地不看对方,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色刚亮,就听到屋外传来兴奋至极的欢呼声,以及喧闹刺耳的鞭炮声,洪水,终于退却了!
“这么说,你早在十三年前就是有妇之夫了,而且还娶了两个老婆?”将遗失的那段记忆徐徐讲出来时,赵韵含正在喝水。但一听到本人娶了金娃娃大神,立刻将喝进嘴里的液体非常不淑女地统统喷了出来。还好我运动神经不差,躲开了!
“不过,你没事就好,刚才差点没有把我给吓死。”她实在算不上雅观地爆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收敛起来,捂住纤细的腰辛苦说道。
我狠狠地瞪着她,没好气地说:“继续笑啊,我就知道告诉你会没有好下场!”“绝对不笑了。对不起嘛,因为这种事谁会想得到!”她可爱地拍手,以为能掩饰令人极为不爽的面部表情,“那后来呢?为什么你会失忆?”“这个中间的缘由我还没有记起来。”我失落道:“应该是洪水退了之后,发生过什么事情才对。回去后绝对要仔细地拷问老爸一番,那老家伙,居然把我随便地嫁出去!”“嫁出去?呵呵,这个词用得非常绝妙。没想到金娃娃在原住民的眼里,居然是雌性的。这一点在所有的相关书籍里都没有记载过!”赵韵含掏出笔记本,在上边写写画画了一番,抬头问:“那,你对自己的小老婆有什么看法?”“看法?见鬼的看法!”我大声道:“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原住民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来选择圣女和金娃娃的老公!纵观世界上的许多祭祀,他们要用人类当作祭品的时候,都有一套十分复杂的选择过程,但养马河畔对金娃娃的传说中,却从来没有提及过。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几千年来,这里一直都存在过祭祀用的圣女。”赵韵含思忖了片刻,“确实很令人费解。但我总觉得,那场水患是因为你嫁了出去,才会结束的。”“神经病!怎么可能?你有什么证据?”我听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口,险些挂掉。
“就凭女人的直觉,以及那场洪水的莫名其妙!”她掰着修长的指头,“十三年前,养马河突发洪水,那场惊天的水患只是祸及养马河三百公里流域,动用多方的人力、物力,都无法减轻损失。
“那场灾难历经了三十一天,一共死亡五万三千零三十九人,失踪一万六千七百人,受伤残废以及倒塌的房屋和淹没的农田不计其数,损失实在难以估计。
“水灾前没有人能预见,而且期间也无法找到水灾原因。就算上游的水坝将所有水源都截断了,可是养马河流域的洪峰依然不见降低。究竟形成灾难的水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一怪异现象至今也得不到解释。而许多专家估计洪峰至少还要肆虐半个月的时候,洪水却突然消失了……这些资料小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认为说明了什么?”我的脸色惨白,心底有了些猜测,可是由于过于的匪夷所思,实在无法将它具体地汇集起来。
“这说明了洪水的后边,恐怕有着什么人类未知的神秘力量在操控着。养马河几千年来的历史中,像十三年前的情况并不是一次、两次了,说不定,便是原住民口中的金娃娃大神搞的鬼。你说金娃娃是冰河时代甚至恐龙时代遗留下来的生物,但一个生物真的有这种毁天灭地的能力吗?”赵韵含语气着重地说着。
我依然不置可否,用沉默寡言来反驳她的论点。虽然在这一段时间发生的神秘现象面前,自己也稍微的有些动摇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你的大老婆不是信誓旦旦地说,等你再次回来后就会出现在你眼前吗?你究竟看到过人没有!”“恐怕还没有。”我想起了李筱幽楚楚可怜的纤弱身影,虽然和她只是在梦里见过,自己也没有恋童癖,但是一回忆起她,心底深处就在隐隐作痛。
“以前我曾经怀疑过一个和我有两面之缘的女孩子,最后推翻了。虽然她俩给我的感觉很像。”“那你觉得,前几天早晨送豆浆和油条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筱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像你了。”赵韵含噘起嘴,用双手撑住头靠在桌子上,“调查了这么久,你至少该产生些想法或者结论了吧!”我沮丧地摇头,“不要说了,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快要成神经病了!以前总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解决,可是现在,不但没有头绪,而且还陷了进去。我实在冷静不下来!你没有发现我每一句话后边都带着一个感叹号?这四天时间,我几乎将这辈子的感叹号都用光了!”赵韵含轻轻笑了起来:“你还能开玩笑,证明离崩溃还有一定的距离。有没有想过下一步我们该调查什么?假活现象我觉得应该丢到一边,现在着重将十三年前水灾前后的事情通通整理一次,最好能找到你大老婆李筱幽的去向。”“她还能有什么去向?恐怕已经沉入河底,长年被鱼虾撕咬,现在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她瞪了我一眼,“你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诅咒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这时,外边突然变得喧闹起来。慌乱的声音以及示警用的鞭炮声、铜锣声、唢呐声响成了一片。
旅店老板一脚将房门踢开,冲我们大声吼道:“快逃,洪水来了!”“什么洪水?”我和赵韵含的脑筋一时拐不了弯道。
店主满脸的焦急,“管他什么洪水,总之快逃命。朝西边跑,冲到山上去就有命了!”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地平线,有着白茫茫的一片物体缓缓地向这边靠近,它反射着太阳的光泽,翻滚出白色的浪花,无声地冲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