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30分。

太阳女贞馆。

钱天诚从噩梦中苏醒,他仿佛沉睡了数百年,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只有他那肥大的肚囊在一起一伏。

我还活着。

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沁透了,紧紧地黏在皮肤上,仿佛涂了一层胶水,令他难以忍受。他多么希望,立刻就冲进洗浴中心,用温热的清水将坑脏不堪的身体清洗干净。

即便如此,那罪恶的灵魂能洗刷干净吗?

忽然,梦中的情景从大脑里浮现出来,他恍然看到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在盯着自己,那是白领、公务员、教师、工人,甚至还有刚刚毕业的学生和年过花甲的老人。

那些愤怒的眼神,宛如无数柄锋利的匕首,将他那颗罪恶的心,一点点剥离出来。

恐怕,这颗心要比他此刻的身体还要坑脏!

蓦地,他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妻子。

妻子的眼角爬满了细纹,一双瞪大眼睛里射出两道哀怨的眼神,干瘪的嘴唇几乎被牙齿咬出了血痕。

“——如果你出轨了,我就会杀了你!”妻子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仿佛她正趴在自己的耳边,喃喃细语。

钱天诚的下巴一阵轻微的颤抖,他几乎能听到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如同刚从溺水中解救出来那样,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让清新的空气灌入腹腔里。

他恐惧了?忏悔了?

钱天诚挣扎着扭动了几下脖子,小心翼翼地向四周观察着。这是一个古老幽暗的石屋,而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

“其他人呢?不会都走了吧?”钱天诚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试图大声呼喊,但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任凭他如何用力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突然,胸口上传来一阵瘙痒,就像是有无数条虫子在爬动一样,紧接着,他感到那些虫子仿佛钻进了皮肉里,像针一样在肌肉里来回穿梭着……

有些时候,疼痛未必是件坏事儿。

剧烈的疼痛令他身体猛地颤抖起来,他发现手脚居然能动了,于是,钱天诚双手撑住石床,挺着肥大的肚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钱天诚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汗水,扯开衬衣露出挂满赘肉的胸膛。他隐约看到,在几根稀疏的毛发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毛囊里往外钻。

他顿时吓呆了,颤抖着手指摸了摸。皮肤下好像有豆粒儿大小的东西在蠕动着,当手指一触到皮肤,那些“豆粒儿”就开始在肌肉里穿梭起来。

又是一阵疼痛从胸口传来,他紧咬着牙在其它部位摸了摸。不摸不打紧,这一摸可真的吓坏了钱天诚。肚子上、胳膊上、大腿上、手背上,甚至连脸上都布满了豆粒儿大小的奇怪东西。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钱天诚盯着肚皮上的“豆粒儿”,它们仿佛在皮肉下沉睡着,但迟早会苏醒,就像胸口上那些“豆粒儿”一样,在肌肉里穿梭……

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向下滚落,身体也不住地瑟瑟颤抖着,钱天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在他的字典里,金钱和权力是可以征服一切的。但在死亡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绝望了。

钱天诚仰起头,拼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一声绝望的嘶叫:救命……

这仿佛是他生命力最后的呐喊,但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可笑。

钱天诚吃力地挪动着瘫软的身体,后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他纵然拥有千万财富,但却无法拯救自己的生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几秒钟后,一张熟悉的脸从门洞探了进来:“你咋地啦?”

是胡凯。

钱天诚痛苦地指了指自己胸口,声音几近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胡凯跑过去,发现他衬衫被撕开了,白嫩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惊诧道:“这是啥玩意?你是咋弄的?”

“我……我也不知道。”钱天诚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指了指身体的其它部位,“不止是胸口,全身都是。”

胡凯看到,他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奇怪的小疙瘩,而且,那些小疙瘩似乎还在动,就像是某种生物在里面蠕动一样。胡凯感到头皮一阵僵麻,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紧张道:“这……这时啥玩意儿?不会传染吧?”

钱天诚缓缓仰起头,望着顶棚灰色的石头,他的心也沁到了冰点。钱天诚清楚,没有人能拯救自己,他只能绝望地等待死神的降临。或许,这是上天对钱天诚的惩罚,他只能选择默默地忏悔。

胡凯向前凑了一步,安慰道:“要不,你先好好休息,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能好了。”

钱天诚重重地叹了口气,在胡凯的搀扶下,他躺回到石床上,默不作声地望着顶棚灰色的石头。

胡凯发现他情绪平稳了许多,就转身走出了石屋。

穿过狭窄幽暗的巷道,胡凯走到太阳女贞馆外,发现前初恋女友——米琪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米琪的背影。

这是一个美妙的背影,长长的卷发从头顶滑落至两肩,披散在诱人的身体上,透过卷发的间隙,隐约可见雪白的脖子,甚至还能看到脖子上挂着的金色项链。

当胡凯看到项链的刹那,他身体忍不住颤了几下,这个项链如此熟悉,将记忆的碎片一点点串接起来,过去的种种,如电影镜头般在大脑里浮现出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美好浪漫的大学时代。一种古老的液体在眼眶里慢慢凝聚,最终悄悄地滑了出来。

蓦地,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出,他干脆地抹掉脸上的泪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美妙的背影。

米琪发觉到身后站着某个人,她快速站起来转过了身,惊讶道:“是……是你?”

“嗯!”胡凯拧着眉毛瞪了她一眼,转身向太阳女贞馆走去。

米琪咬了咬嘴唇,大声喊道:“等一等。”

“你有啥事儿?”胡凯停下脚步,但并没转过身。

米琪跑到他身后,柔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胡凯刚才看到,米琪戴着的项链是曾经自己买给她的。显然,她心里一直装着自己。他真想转过身,重拾那份美好的回忆,但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心底告诫着他:你不能回头!

胡凯犹豫了一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你真的永远都不能原谅我吗?你说话呀!快说话呀……”米琪嘶哑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

胡凯坚定地咬咬牙,低着头飞快地冲进太阳女贞馆。

米琪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绝望的泪水沿着白皙的脸颊向下滑落。她僵立了几秒钟,快速转过身,向半圆形的中央广场跑去。

胡凯回到太阳女贞馆后,钻进了一个没有人的石屋里,呆呆地注视着灰色的石墙。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强烈的自尊心在驱使着他,他根本没有勇气回头。

胡凯捏紧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石墙。

“砰砰”的撞击声穿透古老的石墙,呼唤着深埋地下的冤魂。

空姐小雪听到撞击声,快步跑了过来,却看到胡凯正用力地砸着石墙,就冲过去一把拉住他,“你怎么了?”

胡凯用力甩开她的胳膊,大声咆哮道:“不用你管!”

小雪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委屈道:“人家也是好心,你干嘛使这么大的劲儿啊?”

胡凯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对不起。”

小雪向前跨出一步,发现他眼圈红肿着,“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了?”

胡凯尴尬地抹了一把脸,“没,没发生什么,是俺的心情不好。”

“哦。”小雪吁出一口气,递给他一个手绢,“给你,快擦擦吧,大男人哭鼻子可挺难看的。”

“谢谢。”胡凯接过来,然后将身体靠在石壁上,看着小雪问:“假如你丢失了一件喜欢的东西,很多年后它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喜欢它吗?”

“那要看它是否发生了变化,如果还像以前一样漂亮,我会喜欢的。”小雪眼睛眨了眨,问道:“你丢的是什么啊?”

胡凯苦笑了一声,沉默不语。

小雪也走过来,也靠在石墙上,“其实,每个人都丢过‘东西’,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找不会回来的。”

胡凯怔了一下,转头问:“哦,你丢的是什么?”

小雪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她叹了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亲情。”

“亲情?”

小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忧伤道:“我是一个孤儿,从我记事起,就生活在孤儿院里。虽然孤儿院的妈妈们对我很好,但那只是关心、关爱,并不是亲情!每当我看到别的孩子在父母身边撒娇,我都会忍不住流出眼泪,那一刻,我多么渴望父母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把我抱在怀里……”小雪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胡凯把手绢递给她,安慰道:“你是大人了,要坚强点。”

小雪点点头,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其实,不止是这些……”她看了看胡凯,欲言又止。

“咋地啦?为啥不说了?”

小雪向门洞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机长李斌吗?”

“嗯,他不是死了吗?”胡凯发现她露出奇怪的表情,追问道:“李斌怎么了?”

小雪向他身边挪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他曾告诉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空难有关。”

“什么?”胡凯愣了一下,他感觉像是坠入了无数阴谋组成的陷阱里。

“哎!这个秘密压得我快透不过气来。”小雪顿了一下,严肃道:“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胡凯用力点点头,急道:“放心,你说吧。”

小雪走到他身边,附在耳边轻声道:“飞机起飞前半个小时,李斌突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对方以他妻女为要挟,命令他必须坠机,否则妻女将尸骨无存。他辗转反侧,思考了几个小时,最终……”

“妈的!”胡凯忍不住骂了一句,高声咆哮道:“他为了妻女,就可以让几百人惨死?就可以让咱们迷失在这个鬼地方?”

“你小点声。”小雪拉住他的胳膊,解释道:“李斌非常爱他的妻女,他也是不得已才……”

“狗屁!”胡凯甩开她的手臂,“你也是同谋吧?”

小雪委屈道:“这是他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告诉我的,我也是受害者。”

胡凯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大脑快速转动着。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空难不是意外,而是一个策划好的阴谋。李斌是阴谋的实施者,但同时也是受害者,飞机上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那么,阴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制造空难目的又是什么呢?

小雪发现他靠在石壁上沉默不语,便问道:“你还在怨恨李斌?”

“不,李斌也是受害者。”胡凯抹掉脸上的冷汗,“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返回现实社会,将阴谋的操纵者揪出来。”

小雪坚定地点点头,道:“希望他们顺利找到下山的隧道,那样,我们就能尽早离开这鬼地方了。”

“嗯。”胡凯忽然想起朱骏临走时的叮嘱,“对了,俺去弄些红薯和水回来。”

“我和你一块儿去。”

“嗯……”胡凯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咱们现在就出发。”

胡凯到隔壁的石屋看了看钱天诚,他已经昏睡过去。虽然胡凯很讨厌他,但还是嘱托冷艳留意照顾一下。胡凯找遍了所有石屋,并没发现米琪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产生:“米琪会去哪儿了呢?”

小雪也感到很奇怪,走过来说:“米琪不在女贞馆里?要不我们先去找找吧,万一她要是遇到危险……”

“不会的。”胡凯打断她的话,脸上却掠过一丝担忧,“就按你说的,咱们先去找她,然后再挖红薯。”

胡凯找来两根木棍,递给小雪一根,一旦遇到危险,也好用来防身。二人走出太阳女贞馆,炙热的阳光像火炉一样烤在身上,但胡凯的心却沁入了冰点。

几分钟前与米琪的对话,在心底不断地盘旋着。胡凯非常了解她,她一定是赌气才会跑远了。胡凯开始责怪自己,这座古城到处都充满着未知的凶险,倘若米琪出现什么意外,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二人快步穿梭在古老的石阶上,一边呼喊着米琪的名字,一边向四周张望着。失落的古城里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到任何回应,只有他们的呼喊声,久久地回荡在石头废墟中。

胡凯心中的不安和懊悔越来越强烈,如果刚才能听她倾诉几句,或许,她就不会赌气跑远了。我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她万一要是遭遇不测……

胡凯使劲儿捏紧拳头,用力捶了几下胸口,大声呼喊着米琪的名字。

“你怎么了?”小雪发现他情绪很激动。

“没……没什么。”胡凯长长吁出一口气,但眼睛却始终向远处眺望着,他多么希望看到米琪平安地出现在视线里。

恐怕,他永远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

突然,一声凄惨的尖叫从远处传来。

尖叫声犹如一根尖锐的冰棱,狠狠地戳进他那颗早已冻结的心中。他的心碎了,碎成了无数冰块儿,在炙热的阳光下迅速融化,幻化成层层水雾,携带着他的灵魂,幽幽地飘到米琪的身边。

这是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

石砌民宅前,一扇十几吨重的石墙突然坍塌,刚好压在米琪的身上,她胸部以下被石墙压得死死的,鲜血从石墙下汩汩流出,将荒芜的地面染成了血红色。

但米琪还活着。

也许,她那不愿飘走的灵魂,是为了等待某个人的出现。

露在石墙外的身体动了一下,微微仰起那张美丽白皙的脸,当看到胡凯身影,她露出了一丝痛苦的微笑。

是的,在生命结束前,能看到自己最爱的人出现,她满足了。

胡凯拼命地推动着石墙,但这扇石墙足足有十几吨重,若想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推开它,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绝望地抱住了米琪的头部,盯着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

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几下:“你……你能……原谅……我吗?”

胡凯使劲儿点点头,将脸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希望能挽留住即将消逝的灵魂。

米琪用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张动了一下嘴唇:“谢……谢。”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灵魂从头顶钻出,缓缓地飘荡到空中,俯视着这座失落的古城。也许,她对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仍有一丝留恋。

一阵山风吹过,卷着她的灵魂飘到极乐世界。

米琪死了。

但她的脸颊上却残留着一丝微笑。

或许,死亡对米琪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胡凯抱着她的头,大声哭喊着,任凭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