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肖坤从电视大厦的餐厅出来,独自一人返回宾馆。路上,他回想着整个彩排的过程,以及比赛之前在走廊里遇到沈小婉的一幕。他认为自己在彩排时发挥了较高的水准,一曲《那一年,在春天里》将所有评委和观众都深深震撼了。
“小婉听完这首曲子会是怎样的感受呢?她应该能体会到弦外之音吧?”
肖坤记得,当主持人让他返回座位休息时,他曾向沈小婉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也正望向自己,眼神中似乎还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情感。
“嗯!她一定体会到了。”肖坤走进宾馆的电梯,呆呆地看着楼层显示灯,“我这是怎么了?都告诫自己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了,为什么却做不到呢?”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想:“忘记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困难吗?哎!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呢?”
忽然,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开了。
肖坤走出电梯,穿过走廊,返回到自己的房间。
简单洗漱后,他坐在床边,随手打开了电视。尽管电视里播放着他喜欢的网球比赛,而且还是他最欣赏的运动员——罗杰·费德勒出场,但他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将注意力集中到比赛转播上。
荧屏里,瑞士天王费德勒大力发球,紧跟着随球上网,如闪电般冲至网前,一记高压式网前截击将球砸向对方场地,网球应声落地后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飞出了场外。对方半场的球员只能沮丧地望球兴叹。
这时,摄影师恰到好处地捕捉到费天王的脸部特写。那张充满异域情调的、气质忧郁的脸庞写满了淡定从容,仿佛他无需全身心投入,就可以很轻松地驾驭这场比赛。
“是啊,费德勒具备了超强的网球天赋……”肖坤盯着荧幕里那张忧郁的脸,忽然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音乐领域绝对是一个天才,特别是在钢琴演奏方面更是有着深厚的造诣,具备了独特的演奏风格。他弹奏钢琴时超强的驾驭能力,以及从容淡定的气质,丝毫不比费天王在网球场上逊色。
没错,那个人就是仲思杰。
肖坤清楚地记得,仲思杰从舞台中央走回座位时,他们的视线曾撞在一起。与他对视的刹那,肖坤恍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便慌乱地躲开了他的眼神。
此刻,肖坤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忧郁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仿佛闪烁着灵异的光芒,正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靠近……
肖坤的身体猛颤了一下,那双忧郁的眼睛消失了,但他的灵魂却仿佛游离到宾馆之外,穿越人类永远无法触摸的时光隧道,回溯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
肖坤七岁那年夏天,他们家还住在音乐学院分配的四合院里。那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和妈妈一起来到琴房练习钢琴。大概是弹了几首曲子后,妈妈说要去商店买些东西,让他独自一人练习,并告诉他不许偷懒。肖坤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特别是对妈妈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妈妈走后,他一直坐在钢琴前不停地练习。
就在幼年时的肖坤认真地弹琴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连忙回过头,看到自家窗户的玻璃碎了。他吓坏了,刚要大声喊妈妈,却看到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儿从窗外探进头来,正向自己做着鬼脸。
肖坤发现原来是对门的徐淼,他比自己大一岁,因为长得很像《机器猫》中的胖虎,所以小伙伴们都叫他“胖虎”。他的父母与妈妈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教师。肖坤气愤地跑到窗前,指着地上的玻璃碴儿:“你为什么要打碎我家玻璃?”
“胖虎”使劲儿吐了吐舌头,然后弯腰抱起地上的足球:“我也不是故意的,是足球打碎的。”
“你就是故意的!”肖坤大声喊了一句,但心里却有些害怕。因为“胖虎”比同龄孩子都要高半头,在孩子群里是老大,一旦得罪了他,他肯定会欺负自己的。
“胖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院子里没有人,就虎着脸大声说:“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你烦死人了,天天弹琴制造吵人的声音。”
“我……”幼年的肖坤双手捂着脸,委屈地哭了。
这时,他们的父母一起从外面回来了。肖坤跑出房间,扑进妈妈的怀里,委屈地将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尽管“胖虎”一直在旁辩解,但他的父亲还是很生气,一把将他拽进了屋里。很快,屋里传出了“胖虎”痛苦的哭喊声。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肖坤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妈妈又提起了中午时“胖虎”砸玻璃的事,他依稀记得父母当时的对话。
“哎,徐家也真是的,干吗把孩子打得那么重。”妈妈夹了口菜,看向爸爸说,“真是挺奇怪的,父母都是音乐老师,但儿子却一点音乐天赋也没有。”
“是啊,可没有天赋也不能硬逼着练嘛。”爸爸一直低着头吃饭,“等哪天我找老徐说说这事,别把孩子逼坏了,要以孩子的喜好为主。”
“不行。”妈妈忽然放下碗筷,一副认真的样子,“你可别乱说啊,本来徐家就很嫉妒咱家肖坤,你要是一说,人家还以为你在使坏呢。”
看到爸爸还在犹豫,妈妈补充说:“你不懂,徐家在音乐学院很有地位,都是副教授职称,他们的孩子要是比咱家肖坤差,就会感到很没面子的,所以才会硬逼着徐淼练琴。”
“好吧,我听你的。”爸爸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就是苦了徐淼这孩子了。”
年幼的肖坤还听不懂父母这段对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当年父母那些话中蕴含的深意。不过,肖坤知道今天中午得罪了“胖虎”,他开始担心以后和小伙伴们玩耍时,“胖虎”会不会欺负自己。
果然不出肖坤所料,自从砸玻璃事件以后,“胖虎”每逢遇到肖坤就会恶狠狠地瞪着他,甚至还会将足球用力踢向他。肖坤很害怕,就尽量躲着“胖虎”,以至于很长时间没敢去家对面的小公园和伙伴们玩耍。
大概是深秋的一个下午,肖坤练完琴后终于忍不住走向小公园。他远远就听到公园里传来小伙伴们的嬉闹声,他兴奋极了,小跑着冲进了小公园。
深秋几乎将小公园完全染成了枯黄色,只有小径右侧的几株枫树还装点着红灿灿的枫叶,乍看起来有些突兀。小径的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枯叶,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这令肖坤感到很舒服。他踏着满地的枯叶,沿着小径跑到了中央的小广场上,看到小伙伴们正围着一个足球玩耍嬉闹。
肖坤一眼就看到了“胖虎”,他正盘带着足球狂跑,速度极快,身后的孩子们很难追上他。肖坤犹豫了半天,才紧张地大声喊了一句:“能……能带我一个吗?”
孩子们听到喊声都立刻停了下来,一起扭头看向他。这时“胖虎”分开人群,虎着脸走到他身前,撇着嘴问:“你会踢球吗?”
“我……我会呀。”他有些害怕地看着“胖虎”,怯怯地问,“那……能带我一个吗?”
“哼!你还是回家练琴吧!”
“妈妈说今天不用练了。”他仰视着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胖虎”,哀求说,“就带我一个吧,好吗?”
“胖虎”稚嫩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伸手用力在他胸前推了一下,肖坤顿时摔倒在地。
“胖虎”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肖坤,用嘲讽的语气喊:“就不带你!就不带你!”
委屈的泪水从肖坤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沿着稚嫩的脸颊向下滑落,但他没有伸手去擦,而是快速从地上站起来,与“胖虎”厮打在一起。
瘦小的肖坤根本不是“胖虎”的对手,很快就被“胖虎”骑在了身下,若不是到公园散步的妈妈及时发现,他恐怕会被“胖虎”打得很惨。
虽然事后“胖虎”又被爸爸毒打了一顿,但从那以后,肖坤更加害怕“胖虎”了,他甚至整整一年没敢走进那个小公园。当妈妈疯了之后,小伙伴们都远离了他。肖坤感到越来越孤独,他恨妈妈,更恨“胖虎”,他甚至想找机会狠狠地揍“胖虎”一顿。但他也清楚自己不是“胖虎”的对手,该怎样才能教训“胖虎”一顿呢?
大概是妈妈刚刚变成疯子之后不久,肖坤的机会终于来了。但是,那天发生的一幕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永久的伤疤。他至今回忆起来,依然还在忏悔那天做出的选择。
那天傍晚,肖坤从院子里出来,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公园附近。他已经整整一年没进去了,很想到里面看看,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公园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暗,他看不到一个人影。肖坤有些紧张,他不确定“胖虎”是否也在公园里,迟疑了半天后,他决定不走小径,到树林里随便转转。
树林虽不大,但却很茂密,将原本就很微弱的光线完全遮住了。行走在幽暗的树林里,年幼的肖坤感到有些恐惧,他甚至觉得“胖虎”就躲在某棵大树的后面,随时都会冲出来将自己按倒在地。
就在他准备离开树林时,一阵微弱的呼喊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大约过了半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抱着什么东西向自己走来。
他立刻蹲下去,将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疯长的荒草和树干之间,然后瞪大眼睛,恐惧地盯着黑影。说来也巧,黑影恰好从他身前的那棵大树旁走过,他一动不动地蹲着,黑影并没有发现他。当黑影从他身旁走过的刹那,他看到黑影其实是一个黑衣男子,怀里正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儿。
肖坤先是想到了爸爸曾叮嘱过自己晚上不要单独出去,因为最近拐卖妇女儿童事件屡屡发生。但随即他就看出那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儿正是“胖虎”!
“胖虎”的嘴巴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且正望向自己,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虽然肖坤当时恐惧到了极点,但他清楚只要大声呼救,也许就能喊来人,那样“胖虎”就有希望得救了。就在他鼓足勇气准备大声呼喊时,幼小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个邪恶的念头:“把‘胖虎’带走,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在这个邪恶念头的驱使下,肖坤一动不动地蹲在草丛里,望着黑影慢慢走远,直至消失。
很快,树林外传来了汽车开走的声音。
半个钟头后,肖坤跑回了居住的院子,看到徐伯伯正在寻找“胖虎”,并走过来向他询问是否看到了“胖虎”。他想把刚才看到的都告诉徐伯伯,但又害怕遭到责怪,于是他慌乱地摇了摇头,快速钻进了家里。
当晚,徐伯伯就报案了。警察来的时候,肖坤一直躲在屋里,他没有勇气把看到的告诉警察。
之后的日子,“胖虎”再也没有出现过。在肖坤的妈妈淹死的那一年,“胖虎”的父母也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晚在树林里看到的一幕,肖坤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这个秘密却像恶性肿瘤一样在身体里潜滋暗长。特别是“胖虎”看向他时流露出的惊恐绝望的眼神,就如同滚烫的烙铁一般,深深烙在了大脑里。
突然,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炸雷响彻天际。
陷入痛苦回忆中的肖坤被雷声唤醒了,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他们的眼神为什么如此相像?仲思杰究竟是不是‘胖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