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七时四十三分。我们到达第二个坐标点。

一小时前我们经过第一个坐标点,这是一个约两三个足球场大的海岛,上空盘旋着数百上千只黑翅白身的信天翁,岛上也满满都是。我们绕岛一周,即继续前行,原因再简单不过,鸟类是最敏感的,如果岛上或岛的周围长年有人类活动,那它们早就不在这里了。

此刻,微风轻拂,海面上都是一鳞一鳞的褶皱,闪着金光。在这金色的光影里,一小块青黑色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大。

船速已经放缓,我站在船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期待和恐惧一同涌起,这样强烈的预感,是之前到达第一个坐标点时没有的。

“岛很小,好像比之前那个更小。”站在身边的王美芬说。

“靠近些再看看,我有预感,这可能就是我们的目标。”

船速忽然放缓,马达声异常,船首也多了些浪花。

“怎么回事?”我扭头大声问。

大副在二层甲板上对我们喊:“前方礁石区,在减速。”

船的速度减下来后,离岛已经接近至不足一海里,我一边下令让船绕岛而行,一边拿着望远镜看岛上情况。

整座岛光秃秃地暴露着岩石表面,方圆只有一个足球场的大小,在岛的中央,孤单单立着一幢房子。

这是一幢灰白色的平房,像是用砖或岛上的岩石砌起来的。没有院子,没有植物,没有阁楼,没有烟囱,甚至没有可供雨水倾泄的斜尖顶。

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幢小房子,但它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不普通。

在岛的西侧,停着一大一小两艘船。

“看起来,倒像个苦修士住的地方。”王美芬说。

“你觉得不是大本营?”我问她。

“在这样的一座小岛上,有这样一幢房子,的确奇怪得很。但说这就是大本营的话……你看那房子才能住几个人?”

“一会我们绕到泊着船的那一边,靠上去瞧瞧。”

这么小的岛,即便我们的船已经放缓了速度,转上一圈也用不了多久。不过在我们表现出泊岸的意图之后。那边两艘船中较小的那一艘就驶离岸边,靠了上来。

这是一艘约二十米长的梭型船,双层船舱,灰色漆,有些地方剥落,看上去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式样,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靠到离我们二十米处,用喇叭向我们喊话。

两个亚洲人站在甲板上看着我们,但喇叭里说的是英语,大意说此处是私人岛屿,请勿靠近。

二十米已经是一个非常近的距离,我们的船基本停了下来,John跑上来问我们打算怎么办。

“公海上怎么会有私人岛屿!”王美芬说。

“难道要用高音喇叭和他们讲道理吗?”我说。

公海上当然不存在私人岛屿,对方这么说,是一种不希望我们继续靠近的强硬表态。

“如果您不确认这儿就是您的目的地,建议还是别靠上去了吧。”John说。

“怎么说?”

“很显然啊,我们一艘船,他们有两艘船,噢,还有一幢房子。”John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冷幽默。

房子里还是没有人出来,我望了眼停在岸边的那艘船,比我们这艘还长出一截,接近五十米,虽然不算什么大船,但我这艘船的先进性可不是体现在对抗上的。

“还有,这艘船的吃水有点深。”John补了一句。

“吃水深意味着什么?”

“船比正常的重很多。”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摊摊手。

船比正常的重有许多种可能,他当然无法确定是哪一种。但在公海上和有秘密的一方对抗,而那一方的力量还明显强过自己,这就太不智了。

“先离开吧。”我说。

“也是,虽然这座岛看上去有很多秘密,但确实不太可能是协会的大本营。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了。”

“慢点开,往侧后绕,船上有脚蹼吧。”我对John说。

然后,我转头对王美芬说:“对了,你会游泳的吧。”

“会,但你的意思是要偷偷游过去?”

“对。在这种没有淡水的地方,有这么一座房子很古怪。而这样两艘船对于这幢小房子来说,显得太多了。小船的吃水又是一个问题,而且甲板上那两个人,虽然没有穿着统一的服装,但表情镇定,一点都不炸呼,有很好的训练。除了船的吃水,其它的当然可以用某个有苦修癖好的巨富的修行地这点来解释,或者秘密教派的圣地之类也行,比起喂食者协会的规模,这里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大本营。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坐标只有四个,已经排除了第一个,所以只剩三个了。这个世界上的秘密虽然多,但也不至于密集到,这三个坐标中,有两个都有大秘密?”

王美芬若有所思。

“所以,不上岸看一看究竟,我绝不甘心。”

“你说的对。希望水别太冷。”

船上不仅有脚蹼,还有干湿两种潜水服。以十月的水温,湿式潜水服就足够了。

和John约定,船停在岛东五海里处,每三小时靠近一次。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们没有回来,请他通知梁应物想办法营救。此外我让王美芬从她的电脑里单独拷贝了一份喂食者协会的资料在移动硬盘上,以备不时之需,当我们最终没人能回来时,这个硬盘会交到梁应物的手上,虽然那也许发挥不了多少作用。资料足足有27.5G,可见其详实程度。

我们在船的另一侧下水,为免被岛上的人发现,每人背了一个12升氧气瓶。王美芬游得比我还要自如,看来没少潜过水。我们保持在水下五六米的深度,往小岛的方向游去。

这里的海水非常清澈,视野极好。隐隐约约,就看见了小岛在水下的模样。岛是从海底凸起的山峰,若有一日苍海桑田,眼前这岛就能成一奇景。这儿已经远离大陆架,海深不知几许,想来总有几千米,我往下望去,是幽深不可测度的黑渊,让人心生恐惧。但向前望,不到一百米远,这座岛极突兀地从海底冒起来,像根陡然拔起的石笋,直长到离海面四五十米的地方嘎然而止,形成一个中间高四周低的缓和的峰顶坡面。这坡面也就是先前大副所说的礁石区。

我们游入了礁石区,往下看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锋利的石头和出入其间的斑斓鱼群。这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回想之前游来时,看见这海中石笋展现在面前的弧面,觉得其横截面怕是有个几平方公里,是露出面积的千倍以上。听上去很多,但如果其势真如我刚才所见,由海底直直地长出来,则纤细得远胜过任何一座陆地山脉,简直像根圆珠笔,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站在底下往上仰望,巍峨过电影《阿凡达》中的浮空山。不过我转念一想,真到了海洋变陆地陆地变海洋的时候,地壳经过了如此剧烈的变动,这根石笋不折断才奇怪。

这个念头一起,我心里就震动了一下,连脚蹼打水都慢了几拍,整个人拖后了王美芬几个身位。她转头看我,我示意她没事,快速打水赶上。在水下我没法和她说话,但此时,我却真的开始相信,这座岛不管看上去有多不像,却真的有极大可能,就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因为若原子弹的爆炸引发了地壳震动,这根石笋一断,大本营就被连锅端了,这可要比钓鱼群岛下沉个几十米没入海面,要惨烈得多!

我定下心思,向前游动。到离岸不远处,我向王美芬打了个手势,示意往侧前方绕岛再游一段。下水前我就把岛上的地势看清楚,整座岛地形相对平整,只有在西北角处略有高起,可以给我们的上岸及进一步的潜行至小屋勉强打些掩护,否则在其它地方,一上岸就明显得像秃子头上的跳蚤。

随着离预定登陆点越来越近,水下的景况却变得诡异起来。

本来在水下的礁石间,是有许多的鱼群穿梭,贝类、珊瑚、海星等也比比皆是。但离那处越近,这些活物就越少,直至彻底绝迹!

海水依然清澈,下面各种形状的石块清晰得近在眼前。原本我还觉得那别有一种美,现在却觉得它们形态妖异,散发着一股死气!

是的,这儿简直是一个死区。下意识地,我们两个前进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王美芬频频回头看我,显然她心里也非常不安。此时,一尾巴掌大小的红鱼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我看着它在前方灵活游动,心中稍安。但突然之间,它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壁障,又似前方有凶兽袭来,猛地一百八十度掉头,飞快地从我们身下掠过。

前方的视野依旧毫无阻挡地清晰,海水中什么都没有,那条鱼在怕什么?

十秒钟后,我和王美芬已经游到了那条鱼调头的区域,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一颗心却提了起来,觉得眼前清清楚楚的海底世界,一定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因为心中不踏实,我脚下的动作更慢了下来,转眼间王美芬就超出我约一个身位。我看见她的身体略略转向,像是要打横着停下来。也对,这样的情况,先别急着前进,仔细观察一下再说。或者,我们该浮出水面,交流一下彼此的看法。

但瞬即我就意识到,并不是王美芬在转向,确切地说,不单单是她的身体在转,我也在转。同样的泳姿没变,但我们的身体都偏了。水里有股力量在影响着我们。

这股力量在转眼之间变强,从我以为王美芬要停下来,到意识到自己游偏,只隔了半秒钟,而下一个半秒,我们两个就被吸得急速下沉!

一个漩涡转瞬间形成,我们在它的外围,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转眼之间,我就往斜下方沉了十几米,滑过一块巨大的突出岩石,我看见在那之后的幽深洞口。这股吸力正是自洞中来,我和王美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随着水流投入了洞中。

洞有七八米宽,漆黑一片。吸力在洞中更大了几分,但那洞仿佛有无尽深,不知何处是头。我一手捂氧气罩一手挡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也许下一口吸进来的就是海水,满脑子都是沉闷的轰隆隆的响声,也不晓得有几分是海水的咆啸几分是自己血液的沸腾,一分钟前宁静的水下世界不知崩离去了何处。

在岩壁上反复地磕撞,手、肋骨和腿都要撞碎了。别把氧气瓶撞坏了,我居然还有余暇这样想。

又狠撞了一下,侧面,先是手肘,然后是腰。但痛感却和先前不同,我伸出一只手胡乱舞了一记,手掌触碰到了岩壁——那竟是光滑的一片!

纵然常年有这样的诡异湍流冲刷,洞壁岩面也不可能打磨到这种程度,这是非自然形成的!

在这狭长洞穴中翻滚着前进的每一秒钟都有能掰出十七八瓣儿那么漫长。刚被吸进洞中时,还有光,那光越来越弱,很快就是一片黑暗。黑暗维持了好久,然后又有微光,这光让我隐约看见洞壁的模样,已经不是洞,是一条甬道,一条乌黑的由金属铸成就甬道。王美芬在前面一些,更远处,那光亮的源头,却是一道门。

一上一下,正缓缓向中央合拢的闸门!

王美芬先一步消失在闸门后。如果门在我之前合拢,恐怕我会被撞得七窍流血,就算不死在当场,也绝没有重新游出洞穴回到海面的气力。

好在那门合拢的速度极慢,我本贴着洞底前进,那口子在上方几米处,我挣扎着拼命蹬脚蹼,却一点都操控不了身体。眼看就要撞上时,一股水流从出面把我卷上去,我眼前一亮,就这么过了闸口,然后迅速向下滑了几十米,扎入一个池子里。

水不深,三四米的样子,巨大的冲力让我直沉水底,眼前明晃晃一片,满眼的气泡,突然白亮的池底就在眼前,用手撑了一下底才没撞到头。脚蹼一拍,人往上蹿出水面,一把摘了氧气面罩,大口大口地喘气。

王美芬就浮在不远处,呛了水正在咳嗽,看起来没什么大事。我无心游过去和她会合,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过震撼了。

穹顶下,一道宽十几米的瀑布自三十米高处而降,落在我的面前,卷起千堆雪,咆哮如滚雷。这道水幕慢慢地变薄,然后开始收窄。两分钟后,闸门完全合拢,最后一注水落入池中,雷声停歇。

但细密如雪的水泡却仍未绝。我低下头,光自水底而来。那不是白色的底,而是发着白光的底。水底下有许多乳白色鹅卵石样的东西,气泡从这些“鹅卵石”上冒出来,看起来像是整池水都在沸腾似的。

这光很强,但透出水面后,却变得柔和了许多。我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关上的闸门,它和四壁及穹顶,都是一色的灰黑。这是某种金属,或许是什么合金。意识到这点后,我真正地骇到了,并不是因为我所处的空间的大小——一个比标准泳池大十倍,超过标准足球场面积的长方形池,如果全用金属打造,可以用大手笔来形容,那么我刚才经过的金属甬道呢?从我摸到光滑的洞壁开始,到闸门止,中间有多长,一百米,两百米,还是三百米?这样的厚度,全都是眼前这种金属?

喂食者协会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这个岛其实是座高含量矿山,也是个超出任何人想象的大工程。

协会把自己的大本营打造成了个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这足以抵抗大当量的核爆了——如果不诱发地壳变动的话。

王美芬早已停了咳嗽,但她张大的嘴却迟迟没能闭上。当然我也一样。尽管对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有过种种猜想,哪怕这大本营在地下,也并未出乎我的预料,但眼前的一切依然证明,我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这个池子所展现出来的庞然实力,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威严。

水慢慢地清了。

水本来就很清,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气泡在减少。

看来,那些水底的白石头,就像是维C沸腾片,折腾不了多久就会消失。

然后我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那是宏大而低沉的嗡嗡声,水面开始震荡。随后,长方型大池的一端,开了九个拱型闸门。闸门出现后,我才发现,池底是有高底落差的,就像泳池的浅水区和深水区,闸门所在的那头是深处,门起自底部,应该有一人多高,但拱型顶部一眼望去,似和我所处位置的底部差不多高。照理,这九个闸门开启后,海水应该迅速从中泄走,水面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但实际上池面却并未起什么波澜。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就建在此岛的地下,这点是无可怀疑了。看这池子和金属甬道,就可以推想整个大本营的规模。维系那么多人长期生存的头一条,就是解决淡水问题,对于喂食者协会,大规模的海水淡化从技术上自然毫无压力,眼前的大池,无疑就是海水淡化的第一环,那些白色乳石和强光,想必就是淡化的手段。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类似的池子,恐怕三五个环节一过,这咸水就能变成淡水了。不过在第一个环节中,有一个手段是不可缺少的,就是过滤。现在鱼群知道此地是禁区不能过来,但这是经过几十年的“生存训练”后才养成的,大本营建成之初,每放一池水进来,都会带入大量的鱼虾贝类,所以那九道拱型闸门中,肯定有初步过滤的装置,不会毫无阻拦地让这一池水流向下一个池子。

既然鱼虾会被拦在这第一个池子里,那么我们两个大活人,当然也不可能通过那九个闸门。但在每一池水都会过滤出大量鱼虾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怎么被清理掉的呢,应该有供人进出的通道才对啊。

王美芬冲我打了个手势。我顺着她的手回头望去,发现在身后的池壁上,有一道钢梯,颜色也是暗灰色的,容易被忽略。这道钢梯通往极高处,那儿似有个小平台。

我们游到钢梯旁,把脚蹼脱下来拎在手里,我先她后,开始往上爬。

那平台离地三十多米,在大闸的正对面,上去之后发现还挺大的,有四五十平米,一道钢门紧闭,圆盘把手。

我把脚蹼往地上一扔,走上去用力扳动把手。出乎意料地松,稍一发力就转了小半圈,还伴随着轻微的“哒哒”链条声。我连忙停手,冲王美芬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

我们当然不能就这么跑出去。费力地卸下氧气瓶脱下潜水服,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同时先前撞击之处的痛又开始反出来,此时此地也只有忍着。

氧气瓶之外,我们都背了个随身的小防水包。里面能放的东西有限,刀具、小工具箱、电筒、绳索,王美芬还带了个IPAD状的平板电脑,我猜这原本能实现些牛B的功能——如果没被撞碎的话。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带了鞋,不幸的是,我们都没带衣服。王美芬稍好些,她着了一身连体泳衣,而我脱了潜水服就只剩了条泳裤。对于目前这种需要潜入的情况,这无疑是巨大的失误,并且使此刻彼此相对时,有些尴尬。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白色的“鹅卵石”从穹顶上弹射出来,砸落在池底。然后对面的闸门再一次开启,海水喷涌而出直泄而下,瀑布重现。巨大的轰鸣声中,我背上小包,一尺长的刀连鞘倒持在右手,和王美芬对视一眼,走向钢门。

“哒哒哒哒”,转了两圈半,门开了。

门开前的一刻,我反握刀的手紧了紧,把警惕提到最高,调节好了运动神经,随时准备根据突发状况做出反应,不管是抽刀进击还是退避闪躲,绝不会犹豫分毫。

但当门真正打开,我们两个都傻了。

我知道喂食者协会是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我知道这座大本营已经经营了数十年,我知道大本营会是个极具规模的地下建筑,甚至之前的巨大海水淡化池已经让我震惊。但此时此刻我所看见的一切,却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围。以至于我们两个一时之间只是呆站在那儿,连把门关上都忘记了。

这不是巨大,不是雄伟,不叫离奇,哪怕用奇迹来形容都稍嫌轻挑。

这叫伟大!

我仿佛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绝壁的半山腰开了个门走出来,迎面吹来辽阔的风。

我为之前的海水淡化池惊叹,是因为那竟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而眼前的空间,恐怕能容纳一千个足球场!原本想到地下建筑,脑中浮起的就是迷宫般交错的地道,或者直下几百米的电梯,许多个房间,又或是空旷的防空洞。可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竟是将整座岛挖空。极目眺望整个空间,从我站着的平台,到对面最远处,中间跨越的距离绝对在一公里以上,也许是两公里,也许是三公里。我简单在心里算了一下,北京那个让我走断腿的故宫,只有这里的十分之一,而中国最大的园林颐和园,这里也至少能装两三个。

而我所说的伟大,以及那种辽阔感,却并不仅仅是面积大就能造就的。

这里已经没办法称为地下洞穴,也许叫环形峡谷更合适些。我所处的位置靠近顶端,往上望,百米的高处是光亮的蓝色天空。当然那不是真的,但看起来像极了,甚至有缓慢移动的云,不知是怎样的技术达成的。往下看,却深不见底,且有层层云气缭绕,这却是真实的水气了。我禁不住猜测,这儿的深度是否有四公里,直达海底,或者更深,挖到了地下的火山熔岩,利用其中的能量来供应这一方天地?

在这天地云气之间的,是一座空中城市!

这城市中的房子各式各样,就我眼前所见,有最平凡无奇的三层小楼,有茅草屋,有带露台和院子的别墅,有极具设计感的扭曲的金属房子,有印度式的塔楼,也有和式的小屋,我甚至还看见了一座圆顶清真寺和一座尖顶小教堂。

所有这些房子,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错落分布在整个空间的各个角落。它们当然不是悬浮在空中,彼此之间,有或粗或细的金属龙骨连接,仿如蛛丝。我想那一定不是钢,而是更坚固的合金。因为有些房子的支撑龙骨细到远看会错以为真的浮在空中,通常三根比手腕还细的龙骨(或是金属索),就可以或托或拉起一幢两层的小楼了。这种神奇的建筑方式,使得这方空间的任何位置都能造起一幢房子。

这里实在太大,我一眼望去看见了百多幢房子,但感觉却依旧稀疏错落,更显眼的,反倒是供人通行的道路。

那些粗的龙骨就是道路,有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小道,也有阔至六七米宽能容两车交会的大道,虽然我并没看见一辆汽车。有直直的路,也有弯曲的,有弯旋下降的,也有波浪起伏的。这里真是设计师的天堂,有时某一片区域是全金属的,满溢的朋克风;有时某一片区域却是石头的,充满古老的原始风情;或者是木头的,那是自然主义。当然我相信木料和石材只是表象,里面总还是用那种合金做骨。两块风格差异的区域交接处,通常是渐变的,让人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还有树。不光是房子的院落里有树,有些道路的两旁也有树,院落里有草坪,石墙上会爬藤蔓,往下两三百米的地方,我还看见一处圆型公共花园,有树有花有池有喷泉。最令人惊诧的,是还有一条河。河水从我斜对面的一道水闸里流出,水源不用说就是最后完成淡化的海水,河道阔达十几米,蜿蜒盘旋,如龙舞在空。河道并不特别陡,但每盘旋一阵,就会断开,水从断面直泄数十米,形成一道道瀑布。

这是一座仙境般的空中城市,仿如神话中精灵的居所。

风自不知何处而来。这样一个封闭环境中要有风,涉及到与外界空气的交互与内部气流运动的复杂操作,对于有顶尖气象学者和创造了眼前景象的喂食者协会来说,自是小菜一碟。风不大,吹走身上的水珠,带走热量,终于让我感觉到凉意,醒转过来,把刀放进背包,将身后的门缓缓拉上。

我们应该无法从来路回去,别说爬不上进水闸口,爬上去了,当闸门开启,洪流奔腾而下,我们又怎么可能逆流而上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正途。那座岛上的小屋里,一定有连接地上地下的通道。

在考虑如何脱身之前,我们首要面对的,是找到托盘的主机,这一代的零号。我猜,它在这云雾缭绕的大渊的最深处。

我抬手一指,对王美芬说:“我们先去那儿吧。”

“那道人工河?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指指彼此:“这里那么大,居处的科学家未必会认识彼此每一个人,但我们现在太显眼了,如果在河边,这一身泳装还说得过去。”

“那我们的鞋呢?”

我一窒。也是,两个穿着干鞋子的泳者……

“要么到了河边再把鞋子弄湿?”

“就先往那个方向去吧,随机应变了,好在这儿没什么人。”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房子里居住的,都是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成员。这些人或许一辈子不为外界所知,但绝对都是超一流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专业领域就是生命的全部,整天埋头工作是常态,所以路上没有闲散的行人。一眼望去,看见了三个人,离我们都有些距离,并且在比我们低的位置。只要他们不抬头,就不会发现我们,即便发现了,也未必有这个心来管闲事。科学家大多有些自闭,希望这儿的科学家血统更纯正些吧。

至于会不会有类似巡警或城管这样的角色,我们就只能指望自己的运气了。

没什么好躲躲藏藏的,我们这两个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衣服的人,迈步往空中河走去。

这小平台上有三条岔路,一前一后两条路是贴着峡谷的,都可以通向空中河的源头,但是较远。我们走上了第三条路,直往峡谷中去。一步跨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比在平台上看,更觉心荡神驰。但这,才算真正走入了这座空中城市。

路非常稳,没有一点晃动,就如在实地上一般。这是一道横截面为梯型的龙骨,上大下小,厚约一米,不是实心,而是以细枝交错,想必达到了力学上的最佳支撑。最宽处三米有余,上面覆了层浅灰色的东西,踩下去稍有弹性,形成路面。两侧则都加上了护栏。

这儿离空中河最近的那段,有三四百米的距离,要经过五个路口,往下走几十米。路有坡度,但并不很陡。我们漫步而行,到了第一个路口。这又是一个三岔路,一条向左,我们的路在右边,需要下十几级台阶。在一侧种了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长椅,椅旁立了个银灰色的金属牌。

金属牌上刻了一道方程,我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解题,显然不是给我这个等级的人准备的,上上下下写了三行不说,一半的符号都不认得。

“把数学题刻在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王美芬瞄了会儿,说:“好像……实变函数吧。这是路牌。”

“路牌?”

“嗯,这座空中城市,就是个立体的大迷宫,有千百个岔路口。如果没有路牌,太容易迷路了。”

“这样子的路牌怎么看?”

“据我所知,这里每一幢房子都有自己的数字代码。不管你要去哪里,站在任何一个路口,只要知道目的地的数字代码,代入到路口的方程里,把解求出来,就会知道应该选哪一条岔路。你看这路牌上对应三条岔路的三个方向,都各刻了几个数字。你解出答案的末位数在哪个方向上,就选那条路。其实有一套细致的规则,大多数时候是末位数,但有时也会是头位数或第二位数,在解方程的过程中会知道应该取什么数字。这可真是一个精巧到极点的数字系统。”王美芬叹息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那如果要出一次远门,得经过十几二十个路口,就得解出十几二十道这么复杂的方程式?而且还不能解错?”

“如果你完全不认识要去的地方,那么的确是这样。”

“为什么不能用更简单的方式,难道说对于科学家,这种写了三行的方程式瞄一眼就能解出来?”

“再怎样也要解几分钟吧,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得要十分钟。”

“十分钟就能解出来?在我看来你简直牛B大了。可是十分钟一个路口,也太麻烦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模式。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这更像是个大脑的润滑剂,你知道大脑是用进废退的。嗯,你给我十分钟。”

王美芬的双手手指不停捻动着,就像是风水师看风水时的手势那样,估计是一种心算的铺助方式。最终她只用了七分钟,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的智力差距……

“走这条路吧。”她指向左边的道路。而通向空中河的路,显然应该是右边那条。

“你知道零号所在地址的数字编号?”我问。

她点点头。

“你对这里的了解很深入啊。”

“虽然我不知道大本营在什么地方,但不代表我对大本营一无所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这么跟着你冲过来了?”

这话听着极其别扭。

走到第二个路口本用不了几分钟,但是我们多花了几倍的时间。在一处护栏间镶嵌的钢化玻璃上,有些用彩笔画上去的涂鸦——涂鸦是我原本以为的,看见王美芬停下来看,而且越看越仔细,我也就努力分辨了一下那堆鬼画符。

“这也是方程吗?这里可不是什么岔路口呀。”

“这个……应该是证明。”王美芬的表情很古怪。

“什么证明?”

“费马。”

“费马大定理?那个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证明了吗,你为什么这副表情。协会里的数学家不是水准超一流吗,难道这个证明是在证明费马大定理不成立?”

“那倒不是,这个就是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天,真是精彩,可惜只是一部分,但是已经足够了,太不可思异。”

王美芬不停地发着感叹,我忍不住打断她:“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随时会被协会发现,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零号。”

“你说得对。”王美芬最后扫了那“涂鸦”一眼,拔脚就走。

我没想到她这么干脆,连忙跟上去。这时心里却又好奇起来,问道:“你说说刚才那个证明有什么特别的吗?”

“费马提出那个猜想的时候,在丢番图《算术》拉丁文译本的一页上写道,我确信已经发现了一种美妙的方法,可惜这里空白太小,写不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无数数学家在这个猜想面前折戟沉沙,直到1994年怀尔斯才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证明。但你知道怀尔斯用了多少篇幅吗,两三百页!这是一个艰深的证明,绝不是费马脑海中那个美妙的简单证明。刚才写在玻璃上的,只有差不多一页,但已经给出了证明最核心的部分。那是另一个思路,极其美妙的思路。所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惊讶了。”

我回头看了那涂鸦一眼,说:“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座空中城市里,会有很多这样的‘随手证明’,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涂鸦,由最顶尖科学家的灵感火花创造出的涂鸦。这简直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藏经宝洞,随便一副图一本书,就是能让人无敌于天下的绝世武功。”

我们在感慨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王美芬解方程的时候,我自己选了左边的路走上去。因为在那条路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类似的东西,注意观察的话,四下里纵横交错的空中通道上有不少,这是最近的一个。

远看的话,这玩意像是个底部球状的船或单人飞行器,不伦不类。走到近前,依然难以分辨这是什么东西。

它的上半部分像是三轮摩托车载人的那个兜,椭圆形,里面是个单人座位,有车把,无挡风玻璃。在座位边有条安全带,和汽车上通用的那种一模一样,这意味着它应该是个交通工具,可是却没有轮子。这辆车(估且这么叫它)用金属打造,车身最外侧镶了一圈弹性材料,让我想起碰碰车外面防撞的轮胎。车的底盘内凹,嵌了个大圆球,莫说轮子,连高科技的喷气孔也没瞧见半个,倒像个不倒翁,压根不可能行驶嘛。

这不倒翁车的身侧上有个搭勾,让它得以靠在护栏上。我把搭勾取下,它自动回缩到车身上的卡槽里,车就此和护栏脱开。我抓着车把,却根本推不动,相反因为是个球底,我要花很大力气来平衡车身,感觉这车子重得很,怕有百斤的份量。

车头中央有个圆型的按纽,看着很像启动健,我按下去,整辆车忽然就升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本以为车子浮了起来,定睛一看不完全是。底下的圆球还在地上,但是和车的底座分开了,车身浮在圆球上方半尺。我立刻明白,这一定是磁力的作用,但让人惊讶的是,车辆开启之后,圆球和地面的接触面只有那么小一点,但整辆车却变得非常稳。我试着手松开车把,它居然并不倒下。我用手推了推,很轻松地就把车推到了路的中央,松开,它就稳当当停在那儿。

这车的磁力平衡系统,真是匪夷所思。

我当然忍不住就坐了进去,背包换到胸前。上车的时候,车身有晃动,但极轻微,比上公园游湖的那种小船要稳得多。坐稳之后,我顺手扣上了安全带。咔答扣死的那一刻,车身又往上浮了一点,估计和轮子之间的距离扩大到了两尺。两侧车把是可以转动的,我把右侧把向前转,车子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起来,再转左侧把,没错,是刹车。

我转动方向,车身就原地向后转去,灵巧又容易上手。

“这是……车?”王美芬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盯着这辆磁浮车问。

“显然,看来你的资料里没有这玩意儿。如果这技术能够普及,交通问题就解决了,就是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你看那条路上还有一辆,你去把它开起来吧。”

“是个主意。”

“我先试试它能跑多快。”

先前我只是轻轻转了一下动力把,往回拧,车开始后退,再向前拧,车子一个停顿,然后迅速向前冲,几秒钟后就很快了,可能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每小时,感觉还能再快,但这样的空中道路,让我不敢拧到底。

在右侧车把的一侧,还有个小圆纽,恰好是在我的大拇指能够到的地方。看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一个行车时常用到的按键。我忍不住按了下去,顿时一股力量从屁股底下传来,整辆车竟然弹飞起来,我拼命拧刹车,却哪还来得及。本来我的方向就有点偏,这一飞起,转眼就飞出了护栏,凌空于万丈深渊之上。

操!

我大声惨叫,怎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挂在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里。

但居然没死成。在原本道路的前方,本有一条横逸出的小路,通向一幢两层小屋。车斜着飞出护栏后,依原本的抛物曲线,本该是掠过这条小路的,但居然在小路的上方突然下沉。

“砰”的一声响,圆球车轮落在小路上,我这时才知道原来车轮被带着随车一起飞了起来。圆球在小路上原地弹了两下,而磁力车则在球上两三米的高度上下前后晃动,渐渐稳下来,像有根无形的弹力绳牵在车子和车轮之间似的。

等车完全停稳,回到悬浮在车轮上两尺的状态时,我已经一身冷汗。

“太他妈刺激了。”我叫道。

“是啊,虽然知道很安全,但我可不敢这么干。但下回,麻烦离房子远一点。有些材质的房子磁力引导点布得不周密,比如我的,撞上了你也许没事,但我的房子可就糟糕了。”

这里瑰丽的景象、开阔的环境、稀少的人烟和新奇的磁浮车,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的是喂食者协会最绝密的大本营;所肩负的,是拯救整个人类社会不被托盘操控的使命;要完成的,是零零七都会死八回的绝地任务。而现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给我了当头一棒。

我向声源处望去,忙着收拾自己脸上的惊讶表情,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条空中小路的尽头是一方上百米平的“飞地”,其中的一半是院子,并无花草,按照日式枯山水风格布置。此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站在院门与小路的接口处看着我。

“你是中国人?而且这么年轻!了不起。”他说。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

我冲他微笑,点点头,犹豫着是否要下车。

他似乎把我当成是住在大本营里的人了。这座城市这么大,可能住了上千人,或许更多,他看来并不认得所有人。作为一个只穿了泳裤的男人,哦还有一双鞋,此时的模样可说非常古怪可笑。但我不能解释,我只能笑,这时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是错的。

他忽然往我身后看,穿着泳衣的王美芬女士也走了过来。

我觉得气氛简直僵硬的要板结起来了。但王美芬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就在不远处,处于这位老人的视野范围内,从穿着看显然是和我一起的,这时如果徘徊不前,或者往远处逃离,就是此地无银了。

“是……又进新人了吗?”他说。

“刚来。”我说。

“怪不得。”

他眼神并没有过多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停留。我该感谢他的有分寸,想必住在此处的人,大多有些怪癖,他估计把我们的穿着也看成了怪癖,开口问的话,就失礼了。又或者他根本不关心我们穿着什么,只要自己的房子不被磁力车撞坏就行。

“研究哪方面的?”他好像是在正经的社交场合遇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科学家那样问道。

“客观状态下个体样本分析,和真实的相对性研究,并个体与群体关系的交互性描述。”我用最绕的学术词语说了自己的职业——记者,我觉得我没吹牛。

“网络和人工智能。”心里有底气的王美芬则说得很简单。

这世界就是这样,吹得云里雾里花里胡哨的,总是肚子里没货的。

这老头倒没往这方面去想,眉毛一扬,很高兴地说:“在托盘已经成型的现在,协会还在吸收人进入到这儿,还是研究这方面的,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的确有问题,不光是我一个人想到了!”

我正想点点头顺着话头唬弄一番,没想到王美芬却问道:“什么问题?”

我心里大急,搞研究的钻牛角尖的劲头一上来,真是不分时间地点。你去管托盘还有哪些问题干啥,和这老头儿每多说一句话,就增加许多暴露的可能啊!

“问题大了。”老头子说到这个话题,两眼放光,一副恨不得猛拍大腿的模样。

“在中国的复杂测试失败了,你们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心里一跳。

“中止了就是失败了,不论任何理由,最终的目的没有达到。这一次的公测中,失败的比率高达13.7%。主流的声音认为可以通过对失败案例的分析来修正托盘,以达到成功率无限逼近100%,但我认为绝不可能。非但逼近100%是妄想,把失败率大幅降低都是非常困难的,我甚至怀疑,能否把失败率降到个位数。”

“是自由意志的不可测性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你是这一派的?”王美芬问。

我想到了席磊的第二个愿望。我本以为他的第二个愿望算是达成了,只不过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但如果以老头的不论任何理由,未达目的都是失败来算,那么他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这就是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吧,在关键时间选择了放弃。就如我在两次受袭的关键时刻做出的反应,使我成功活了下来,这都是因为自由意志的选择,超出了托盘的掌控所致。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的不可测性是喂食者协会中的一派,那么另一派,也就是主流的一派,想必是相信不存在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意志,一切都是可以被计算到的了。

老头子却没有正面回答王美芬的问题。

“自由意志什么的先放在一边,这个讨论了很久,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对于人的行为的判断,来自于他的行为模式和外界影响的综合。所有的因素收集得越齐,准确度越高。但目前来说,就外界影响而言,我们收集两类,一类是外部人群影响,一类是外部环境影响。这个环境说的是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这两类对人的心理影响都很大。地理环境是死的,简单,气候环境是个大难题,至今没有解决。现在因为互联网,我们可以直接或间接监控到每个人每天大多数时候的行为,数据的问题解决了,才有了今天的托盘。但关于气候,就严重缺乏这种数量极的数据来支撑,哪怕我们建立起了数据模型,运用混沌原理来计算,在缺乏足够参数的情况下,误差还是很大。但是,基于蝴蝶效应,气候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你不可能监控到全世界所有的蝴蝶,监控到了你也无法对蝴蝶的行为模式进行归纳总结预判,因为没有一个蝴蝶互联网来给你收集蝴蝶的个人信息。而你知道事情并不仅仅止于蝴蝶,地球上有多少种生物呢?任可一个生物都可能因蝴蝶效应对气候造成影响的。”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接近九成的准确率。”王美芬说。

“那又怎样,我们永远到不了九成。气候问题总的来说是个小因素,此外还有各种生物对人的影响,蚂蚁、蟑螂、路上的猫尸、蜇人的马蜂、落下的鸟粪等等,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和气候问题加在一起,也还是小因素。当采集到足够多的大因素后,就有很大的容错率,把因为不可控小因素产生的逆流覆盖掉,使事情重归正常的可控的轨道。可是,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很少的时候,小逆流会突然变大,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点在简单测试中非常罕见,但是在复杂测试中,因为经过的中间环节很多,给了小逆流的成长空间,往往就会有突变产生。”

“听起来,就像最初生命的诞生一样。从不可能中产生的可能,突变。”我说。

“正是这样。这是非常非常非常美妙的突变。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才是宇宙真正秘密的所在,是属于上帝的禁区。看似不可触碰,不可掌握的10%,应该是协会所有人下一步的目标。可是现在……”

老头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着我,眯起了眼睛,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转身走进了他的小屋,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转折来得极其突兀,难道是我刚才说的那句“像最初生命的诞生”暴露了身份?不能吧。

我看看王美芬,她也在看着我。

等等,她看我的眼神……

我低头看看自己,看看磁力车,摊开手看看掌心,然后抬起头。

在如天空般的穹顶上,有一道白光直射下来,照在我的身上。

仿佛圣人得道时的神迹。

但此时此刻,这代表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幸好这似乎只是单纯的光束,并非什么特殊的可怕武器。我急忙驱动磁力车,从小道开回主路,试图摆托它。但努力是徒牢的,那道光一直跟着我。

“你被标记了。”王美芬跟上来说:“我们必须要分开了,立刻。”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

“也许因为我本来就是喂食者协会中的人,系统里有我的信息。”

“什么系统?”我立刻问她。

“这里显然有一个远程扫描系统,我们这两个人是多出来的,到现在才被扫描出来,已经算是速度慢的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走,马上就会有人来抓你的。没办法,只有你帮我吸引一下注意力了。”

“那你呢?”

“我去找零号,你得帮我争取时间。”

“那然后呢,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出口在哪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瞪着她问道。

“你看这空中城市并没有连到天顶上,我们刚出来时的那条环绕峡谷的走廊是最高的一条环形走廊,多半就在走廊上某道门后面。”

我没法再耽搁,问清她前进的方向后,驱车往反方向开去。

只是我的心里,却有太多的忧虑与不甘。

因为王美芬这个人,实在是太可疑了。

我对她的疑心,是从她第一次告诉我,需要进入潜伏状态以避免被协会发现开始的。作为一个下决心与协会对抗,想要摧毁协会并且已经付诸行动的人,她好像有些过于小心了。她的潜伏持续时间很长,一直到我对于黑站牌的调查有所进展,甚至遭遇托盘的第二次死亡指令,我都处于孤军奋斗的状态。在此期间,我的疑心越来越重。她口口声声说,促使她下定决心反出协会的,是中国的复杂试验,她无法容忍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目的被达成。可是,在阻止D岛被放弃的关键时刻,她竟然因为自己的安危而躲了起来,让我这个帮手冲锋在前。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性命,要比D岛什么的更在乎。惜命的人很多,懦弱的人更多,但一个懦弱的惜命者,是不可能下决心摧毁喂食者协会的,聪明如她,难道不知道走上这条路,是九死一生的吗?这种矛盾,只能有一种解释——她没有说实话。她对托盘提出的那个请求,真的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吗?在喂食者协会因为大本营受到威胁,收到托盘的报警,主动切断反应链之后,我就明白,王美芬提出的请求不可能是摧毁喂食者协会。因为这样的请求,触及到了托盘的红线。那么,如果不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这样的请求,会是什么呢?

王美芬选择和我共赴公海,寻找喂食者协会的大本营,并没能让我对她的疑心减弱。我一直在提防着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直接问她留在船上的手提电脑密码,而要多此一举地请她把喂食者协会资料拷贝在移动硬盘上的原因。作为一个有秘密的人,她不可能把密码告诉我,说不定她的电脑里还有自毁程序呢。

进了大本营之后,她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熟悉,而这些内情,是之前从未提过的。包括会有类似天网的监控,任何外来者都会在短时间内被光束标注这一点,我怀疑她早就知道。我不由得想,到底光束只罩着我而放过了她,是因为她本身是喂食者协会的成员,还是她早已经通过托盘的后门,给了自己一个特殊权限呢。她虽然是会员,但她从未来过大本营,照理不会拥有在大本营的权限吧。

我原本的计划,是不动声色地跟着王美芬,直到找到零号,取得核心芯片。关键是我必须看着核心芯片被摧毁,或者掌握在我的手里。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和她分道扬镳了。

这是她早已经计划好的吧。

然而,我再不甘心,此时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只能为她吸引火力!因为如果被大本营的清理者把我们两个一锅端了,那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我驾驶着磁力车,往王美芬的反方向去,遇到路口时随意选择,对或错,通向何方,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内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啮咬着我:这样的牺牲真的有价值么,托盘的核心芯片如果落到一个野心家的手里,是不是能再造一个托盘,在没有制约的情况下,危害会不会比喂食者协会更大?

也许,我该试试,自己找到零号。

零号的个头一定很大,安放它的房子很容易认出来,象刚才老头子那种两层小楼,一眼就能排除掉。喂食者协会是一个秘密组织,而它的大本营,更是秘密中的秘密。在这座地下的空中城市构建之初,也许并没有对外来者的侵入作出特别严谨的预案。在他们看来,一个能辨识身份的天网系统已经足够了吧。如果以此来推测,那么零号的机房极有可能不会被故意藏起来。甚至它所在的位置,应该与它的重要性相匹配,它是心脏,是大脑,是灵魂!这座空中城市极具美感,如果由城市的设计者来安排机房的位置,会在什么地方?

我能想到的,无非三处。第一处,穹顶中央;第二处,空中城市的正中央;第三处,底部中央。

第一处无路可寻,抬头望去,整个空间接近穹顶的五六十米内空无一物,要么它不存在,要么它位于穹顶之上。如果是后者,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入口。所以,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第二和第三处位置。

主意打定,我在遇见岔路时的选择就有了针对性,首先得是往下的,其次是往城市内侧去的。

开过几个路口,也见到了几个人,但远远望见我身上的光柱,都避走不迭。当这道光柱被我头顶上的街道或房屋遮挡时,立刻会从另一处补上一道光罩住我,简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我尝试着把磁力车越开越快,到六十公里的时候,因为道路狭窄,感觉简直风驰电掣,比在高速路上开到两百公里还有心惊胆颤。这车不知能开到多快,感觉还有余力,我想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咬咬牙把动力把一下拧到底,速度一下子再往上飙了一大截,短短一两秒内就突破了八十公里,耳中风声急响,原本还挺远的岔道口转眼就到了跟前。我连忙松动力拧刹车,车下的球体倒是很快就停了下来,钉子一样吸在路上不动了,但悬浮在上面的车体却刹不住地往前冲,猛撞在路口的护栏上。车身上的那圈弹性材料这时发挥了作用,居然没把钢化玻璃撞碎,我胸口被保险带拉得生痛,脖子差点断掉。但是,在车子反弹回去之前,我看见这条三岔道所连接的右前方的那条空中道路上,正有一溜磁力车急速驶来。

车子回摆,我晕得想吐,但等不及车子起稳,就急忙拧动了动力把,再次一拧到底。车把一转,磁力车嗖地往左边的岔道蹿了出去。

我在强烈的推背感中回头望去,看见这近十辆磁力车分了三辆追在我后面,其它车则走了另一条路,看起来是想要包抄。显然这是一个战术失误,我就不信把动力把拧到底,这些家伙靠绕远路能赶上我。

下一个路口,左转,再一下个路口,右转,下长阶,车身随着滚球的弹跳一起一伏,真是前所未有的架乘体验,哈。

我试图在逃跑中调节一下心情,却收效甚微。因为我意识到,哪怕后面那些家伙一时之间追不上我,但如果我不能把他们甩掉,就没法去寻找零号机房。

当我看见前方十字路口,正有另一溜磁力车驶来时,就知道自己真是太乐观了。

车速这时已经超过了九十公里,我咬着牙,死拧着动力把,对着十字路口冲过去,急转左,车身在护栏上狠狠侧撞了一下。又是长阶,总落差十几米,滚球的第一个落点就落在长阶三分之二的地方,车几乎是飞跃过去的。在下落中,我抬眼望去,前方蛛网般交错的空中道路上,还有一溜十辆磁力车当头赶来。另外还有两三辆一组,足足有四五组,四散着逼近中。

十秒钟之前我还觉得追兵布下的网捕不到我,现在我却已经在网中。

最近的一组三辆磁力车,已经开过前方的路口,和我处在同一条路上。这条路只能容两车并行,三辆车两前一后,我已经避无可避!

他们开始放慢速度,但我还是直直冲了过去。

“STOP!”他们大喊。

我按下跳跃钮,磁力车腾空而起,拉起滚球在他们头顶上呼地飞跃过去。

只要不碰到一长溜那种跳不过去的车队,没人能挡住我。这跳跃的功能,真是逃跑利器。

我这一跳落下的时候就接近了路口,再转向已经不及,好在这是个十字路,就直直开了过去。这是被我甩在身后那三辆车的来路,所以算暂时在包围圈上撕了个小口。但短短两个路口之后,又是三辆车当头而来。

我故技重施,再次跃起。这次我起跳的时间早了一点,但以刚才的经验,跳过他们绰绰有余。

眼看要从他们头顶上飞过的时候,打头一辆在我视野里急速放大。他竟也选择了跳跃!

在空中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变化,他的车头狠狠顶在我车下的圆球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圆球被顶得斜飞出去,拉着我的车身也一起偏出了护栏。

下面就是白云朵朵的美丽深渊,车子划出一道抛物线,开始下落。我脑子一片空白,愕然看着那辆撞飞我的车也同样被撞离了道路,往另一侧坠下。

这是铁血敢死队吗,为了干掉我毫不犹豫的牺牲掉自己?妈的他车身不是金属的吗,撞上我的滚球不该吸在一起的吗,这车身里的磁力系统做的还真够智能的。

不对,他没有掉下来!

我抬头望去,见那辆车的滚球牢牢吸附在一根金属栏柱的外侧,整辆车竖着浮停在栏柱外,和路面呈九十度角。

怎么会这样?

我蓦然明白过来。磁力车的滚球不仅可以靠磁力的吸斥,让车身保持在一定高度上,自身内部也能产生磁力,吸附在金属上。

这样说来……

我伸头往下看,再坠十几米,就是另一条路。边缘离我的车,只有不到一米!

应该能吸上吧。

十几米眨眼即过。

我眼睁睁瞧着路边护栏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滚球直直坠下,别说吸上去,连一丁点儿的偏移都没有。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耳边风声越来越响,又是一条路在不远处掠过。

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明明是一样的车。

一定有什么地方没做对。这辆车上还有其它什么按钮吗,没有啊,只有……

明白了,我一直按着跳跃钮没松开!

我一边祈祷着,一边松开了跳跃钮。这个时候,我已经下坠了百余米,四十层楼的高度。

松开跳跃钮的时候,另一条空中小路就在眼前,路的边缘离我的车足有四五米。我本以为距离过远,但滚球瞬间就偏移了过去,护栏柱没能吸住它,但它在侧偏三米擦着路沿落下去后,又回吸上去,砰然贴在路底。这时已经变成球上车下之势,车身已经随着球翻转过来,我头冲下对着云渊,感觉坠势在迅速减缓。我大概又多下落了近十米,在此期间我在心里念叨了无数次佛祖保佑,车身和滚球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磁力链千万要给力不要断裂。终于坠势停了,车身顿了漫长的一秒钟,遂开始上升。

我头下脚上,又经历了这样高强度的坠落和拉扯,血全都涌到脑袋里,感觉都要从眼睛鼻子里喷出来,就算保险带及时收紧做了保护,眼前也有一阵子是黑的,不知承受了几个G的力,胃里倒腾不休。

我的车倒悬在路的背面,颇有些蜘蛛侠飞檐走壁的意思。缓过劲来之后,我忍着头痛,瞧着眼前倒转过来的空中城市,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空路在我头顶直入云渊的莫测深处,惊魂甫定之际,却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全身的汗腺这时才反应过来,疯狂地出着冷汗,身体也还处在极为不适的状态中,但濒死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就像站在大峡谷顶那著名的玻璃观光平台上,最初手抖脚软迈不开步,但发觉脚下虽然透明但坚实,并不会真的摔下去后,那种壮丽的享受是无与伦比的。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所驾驶的这辆磁力车,在这座本质上由金属构建的空中城市中,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我不知道设计者的初衷如何,但事实是,这是一辆无障碍的车,在弹跳——吸附这一模式下,无处不可去。那一条条空路,并不能局限住它,对它而言,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路!这是一辆真正意义上的云霄飞车!那些惊险游乐里园建造的让人尖叫呕吐尿裤子的云霄飞车,和这比起来就是渣。

不管设计者有没有想到,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刚才那个跳起来把我顶飞的家伙,一定对此颇有经验。想到这里,我赶紧把车从路底下开出来,贴着边伸出头往上一瞧——靠,一眼望去十几个黑点正在飞落下来。看来追我的那些人里,至少三分之一,都是玩云霄飞车的老手了。

好吧,那就一起来玩。我可不相信在这种模式下,还有谁能堵死我。

按下跳跃钮,连球带车,再次弹射出去,直落深渊。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直落千米,经过了两座大型中央花园,其中一个甚至有音乐喷泉,尖啸的风声让我没听清是哪首乐曲,另外还看见了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各色各样的小宅院更是多不胜数,只是并未瞧见疑似零号机房的建筑。这符合我的推测,尽管急坠了这么深的距离,应该也还没到总深度的一半。不过,快了。

追兵仍死咬着不放,这种蹦极加云宵飞车的玩法并不能让我甩掉他们,其实敢于追我的人,都尝试过这些动作,只有比我更熟练。好在这样的游戏里,胆量比技术更重要,要拉近距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起初我曾试图在同一平面横向弹射,从一条路跃到另一条路。但随即我发现这非但无助与我和追兵拉远距离,反而原本驻足观望的那些车里,又跳下来几辆加入到云宵飞车里,剩下的也顺着路飞速赶来。所以我只好再次直直地跳落下去。

每落一百多米,我就必须找一个吸附物停一停。试过一次直落两百多米才松开跳跃钮,结果球吸住了,车身在减缓坠势十几米后,没能最终停下来,最大的磁http://www.99lib.net力吸引无法支撑这么大的下坠力,那种像是弹绳断裂突然加速下落的感觉,把我吓得够呛。好在这车的安全系统做得极好,滚球在没能拉住车身后,也随之弹落,终于成功吸停在下一条邻近的空路上。

一次停顿后再次斜着弹出时,脸上忽然沾到了几滴天上掉下来的粘乎乎的东西。我伸脑袋一瞧,有辆车贴在一条几十米高空路的底下没继续追我,驾驶员正直着脖子吐呢。本来我胃里的翻腾已经好了许多,开始适应这项超越极限的运动了,意识到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之后,一股恶心再也抑制不住,张口也吐了起来。我总算知道不能往下吐,那会蒙我自个儿一脸,离我最近的那车,本已经追到了只十几米的左后,我脖子向左一伸,张嘴大吐起来,毫无意外地击中了它。那车立刻吸停,挂在一条空路的护栏外边,驾驶员也开始吐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自己的吐倒是止住了。

穿过一层云气,我吸在一条路侧,往下看去,在斜下两三百米的地方,出现了一处和此前一路所见都大不相同的所在。

那是一组庞大的建筑群,像个车轮的轮毂,中央是一个体育馆似的圆形建筑,周围是一圈带环路的环形建筑,圆环和圆心之间,有五条辐路相连,像个五芒星。这轮毂状建筑群并不只是一层,一环又一环,也不知多少,怕是有叠了十层以上。尽管之前见过大型的空中花园和高尔夫球场,但还是难以想象。在这样纤细的空中城市架构里,竟可以造出如此规模的建筑群来。除了再一次证明建筑材料的强悍之外,构造力学方面也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建筑群,从位置到规模,用空中城市的心脏来比喻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可不认为零号会巨大到能占这么多地方,毫无疑问这是整座城市里科学家们的中央工作场所。那一座座的小宅院里,虽然也一定有工作网络连接,但搞研究不可能靠单打独斗和远程协作,大型实验室更是必不可少的。而中间那一重又一重的圆心建筑,如果说其中有一层是零号机房,则再正常不过。

我把车沿着护栏开到了路底下,现在做出这样的杂耍动作对我已经毫无难度了。向着那个方向加速,转向,弹射。车颠倒着飞出去,然后车内平衡系统使滚球翻转落到车下,车身随之扭正,我恢复了头上脚下的姿势。

往上望,追兵在三十米之上。

车落在第一层轮毂的一根辐条上。不在护栏外更不在路底,而是正正地落在四米多宽的路中央,当然这说的是滚球,车身因为惯性,一头冲出了前方护栏,摆回来的时候屁股又撞在了后方护栏上。但这些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小意思,不值一提。

有个中年白人刚从圆心的圆形馆里走出来,顺着这条辐路往外环走,走到一半天外飞来一辆车,吓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咖啡都洒了。

我这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驱车就往圆心开,那人吓得连连后退,忽然又抬起头,眼珠瞪得更大了。我不用抬头,就知道追兵到了。

我从那人身边驶过,前方圆形馆的门敞开着,笔直开进去没问题。但这时就听见“咚”一声响,一颗滚球直落在圆形馆的顶上,那顶中间高四周低,滚球小幅弹起又落下,我明显看见最初的落点形成了一个凹陷。随即一辆磁力车落下稳在了滚球上方,车手低头瞧了一眼屋顶的凹陷,一脸苦色,转过头恶狠狠盯着我,驱车自屋顶直冲过来。

如果就他一辆车倒也没什么,闪过去的机率很大,但“咚咚咚”又是三颗球掉在顶上,其中一颗甚至卡在顶上没再弹起来,可能都砸破洞了。好吧,这屋顶看来是要大修了。我调转车头,擦着贴边站着不敢动的科学家开过。还没到那一头,对面又是两辆车扑过来。

我九十度横转,车沿着护栏开上去,又从外侧开下来,转眼倒着上了路底。本想直接落到第二层去,但一看二层和一层只隔了不到六米,要是一按跳跃钮,估计平衡系统来不及让滚球从车上方回落到下方,这样的话我就会头冲下撞上二层的辐路,直接歇菜。

我贴着路底往外环开。不敢往内开,看这架势,我如果真的进了哪一层的圆心馆里,不用十秒钟就会被追兵堵在里面。除非运气好到那层正巧是零号机房,我还能试试在被逮到前做些破坏工作。

一辆落在二环外沿的车正翻进来,我对着他开过去,他在下我在上,估计也是晕了,见我过去,他一下子就蹦了上来,狠狠撞在天顶上,也就是一层辐路的路底,一声闷响后车又弹了回去。驾驶员一头血,歪在车上不动弹了。

追兵减一,还有……不知多少。

加速,沿着辐路路底直到外环边缘,跳跃,车再一次飞在了空中。我放弃了在这里探寻零号的努力,那只会自陷于绝地。我必须找到一个彻底摆脱追兵的办法,而不是领先三十米五十米哪怕一两百米,那只不过是以秒计的优势,其实什么都干不了。

然而这个时候,我其实连以秒计的领先优势都已经丧失了。在刚才的这一番停顿间,追兵全都已经赶到。他们有的落在第一层,比如刚才我见到的那五辆车。但更多的,则落在了下几层,或者附近的云路上。我的车刚一跃出去,不仅头顶上有车飞追出来,下方也有车纵跃起来,一马当先的下坠之势已经不复存在,我在车网中了。

一百米,一百二十米,一百五十米,一百八十米。我忍着没有松开跳跃钮。

两百米,两百五十米,三百米。松开。

继续下坠三十米,滚球碰在一条空路的外壁上,这回连球自身都没有吸住。又下坠二十米,再一次吸在空路外壁,车身秋千一样向另一侧荡过去,荡成一个大广角,滚球又脱开了,车飞出去,迎面一辆车冲过来,砰!

车身撞车身,滚球撞滚球。

我被撞得七晕八素,眼冒金星,但只管咬着牙发着狠。云宵碰碰车,谁怕谁?

车身各自飞弹开去,但滚球竟没有,两枚球居然吸在了一起。两辆车以两枚滚球为圆心,打着圈儿的往下落。

那车的车手冲我大声叫嚷,我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见他面容惶急,竟一手脱了车把,大幅度地指向他握把的右手。

什么意思?

我猛地明白了,跳跃钮!我松开了跳跃钮,滚球在非跳跃状态下,会找最近的金属吸附上去。如果在同一条路上交错而过时,也许磁力车有什么机制可以避免两球相吸,但此刻没有任何其它金属的情况下,只要有一个人没按下跳跃钮,滚球就会把两辆车连在一起。

我正要按跳跃钮,却又停下了。

对方拼命要我按跳跃钮,让两辆车分开,说明吸在一起的话会非常危险。其中道理一想便知,滚球相吸,遇到空路,就不会再吸附上去稳定车身,到时候一撞,便是车毁人亡之局。

非常危险,对他来说是这样。但对我来说,闯进喂食者协会大本营,被天网光束标记,全城大搜捕,这些还不够危险吗,横竖是随时会死的状态,再加上一些危险,反倒让我看见了险中一搏的机会。

一条细窄的空路已近在眼前。两辆车还旋转不休,说不清准先撞上去。

赌了!

那车手已经吓得大叫起来,这回我听明白他说什么了,他在骂我疯子呢。

话说,不发疯敢闯进这儿来么?

近了,近了。

他在前,我在前,他在前,我在前,他在前……是我在前!

这一刻,他的车身摆向空路,距离还有不到十米,他有足够的空间时间摆离,然后就是我的车。九成是我撞上去。

不,是十成,没活路的。不是正面撞上,是横着拍在路沿护栏上。都一样,都是个死。

但我按下了跳跃钮,在他的车身正对空路,还未摆离的时候。

他车头冲前,炮弹一样弹出去,正撞在空路上,我分明看到火花一闪,那撞击声不是砰然闷响,更杂有异音。

而我的车则向远处弹去。

我看着那辆撞在空路上的车坠落下去,而那车的滚球却射向了另一个方向。显然两者之间,已经没在保持着磁力上的联系了。

他死了。

刚才的极限飞坠,已经把大多数追兵甩在了上头,还在我左近的,原本有两辆车,而现在,就只剩一辆了。

我吸附在一条空路上,见那车冲我跃来,不逃反进,主动对着他冲了过去。

先前的坠毁事件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但看我冲来,总算意识到我想干什么,当即变了脸色,大声叫“NO”。

NO不NO的也晚了,他的怪叫声中,两枚滚球再次吸在了一起,和前一回一样,两辆车打着圈摔落下去。

有过一次经验,我已经了解,这样的生死博弈中,谁先按下跳跃键,谁就丧失了主动权,生死操于对方手中。只能尽可能地晚按或不按,最后关头拼胆量,或者拼运气。但一瞧对面的车手,手死死握着车把冲我大喊大叫的,显然没能把握住这个诀窍。也是,第一回碰上这种拼命手段,惶急之下,哪能想到那么多。

我心头大定,他按下了跳跃键,我已立于不败之地。

一条云路近了,摆近,摆离,我们两个挨个儿变换着位置。我紧盯着不断缩小的距离,心里计算着。这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

这一次,好像,是他。

的确是他,迎头撞上!绝望的呼号声在碰撞碎裂声中被一把掐灭,我按下跳跃键,把那颗无主滚球弹飞出去。车反向跃往空处。

第二个人死了。

我停在下一条云路上,抬头向上望。所有的追兵都停了下来,依附在上空各条云路上,没有一辆车再敢跳下来。

我已有决死之心,但显然,这些人没有。

只有准备好去死,才能活。

我足足停留了一分钟,然后再一次跳出了云路。抬头看去,没有一辆车追来,他们停在那儿,裹足不前,在我的眼中飞速变小,消失不见。

这样的震憾会阻吓他们多久,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做好与我决死的准备,那么就算缓过劲来,只怕也就敢顺着路慢慢开下来。

光束还依然照着我。有时来自天顶,有时是从侧面谷壁上射来。这座深渊终究不是无底洞,他们追得再慢,只要我还被标记着,迟早有被追上逮住的时候。

但在先前的追逐中,我注意到,并不是所有时候,光速都能盯着我。有一次我从云路底下跃出时,光束并未立刻出现,而是间隔了几秒钟。这说明,当时光束曾失去过目标,探测被云路阻断了。

但这样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其余几次我从路底跃出时,光束没有任何间隔地打在我身上,估计我躲在路底下时,光束照在路的上方。我想是观察角度问题,但至少说明,天网的探测手段是能够被阻隔的。

能利用这点吗?

我脑袋里想着,车却不停,依然在向下纵跃,一次又一次。

已经差不多有三千米了吧。我在飞速的下落中计算着。从第一次跳跃到现在,已经至少三千米了。

这儿的深度,果然超过了四千米。向下望去,依稀间那景象,和先前有先不同。那是……底了吧,还有一千多米的样子。下面几百米处有一层白云,让我看不分明。

如果还是先前的下降速度,用不了两三分钟,就到了。

但那也意味着,彻底失去了周旋的空间。实际上,每下落一米,我的空间就被压缩了一分。等我落到平地,当追兵赶到,我就无处可藏。

要放慢速度吗,但那又能拖多久?

要摆脱追兵,必须得找到躲避光束的办法。

如果我藏在某个探测死角的路段或建筑物下,躲在那几平方几十平方里,固然光束照不到,天网系统无疑也能确定我的位置,根本躲不过去。我需要藏进某处范围很大的探测盲区,才能赢得周旋的时间。可是在这座空中城市中,会有这样的盲区吗?

再一次跳出,前方是那条蜿蜒而下的空中河。它自接近穹顶处的淡化池流出,盘旋流淌数十公里,看来直通向底部。

灵光闪过。

有多少把握?

很少。

要冒险吗?

难道还有其它选择?

哒,我解开了保险带。

看准位置,跳差了,就是万劫不复。

就是现在。我双腿一蹬,从磁力车中跳了出来。空中难以使力,我脚下一软,人从车里扑出来时,并没借到足够的力。车被我歪着蹬落,和滚球一起落向远方。还好,向前的惯性补足了蹬力,尽管我实际上是狼狈地从车里摔下来的,但还是被带着向前几米,扑通一声落入河里,至于那辆磁力车是摔下去了,还是吸附在旁边哪条路上,根本没顾得上看。

我并不能确认河水会阻挡天网的探测。但这是唯一机会了,即便失败,也不过是早被抓到和晚被抓到的区别。

水深四五米,我落水的姿式没调整好,肚子拍在水面上,生疼。我入水三米,稳住之后立刻睁开眼睛,忍着刺痛,抬头向上看。

水面上一片明亮。

那是光束打在水上。

我憋着气,向更深处潜泳,顺着水流向前。

水流很快,即便我不划拉,也比在泳池中快很多。

十秒钟,十五秒钟,二十秒钟,三十秒钟。

我入水前没吸够气,已经开始憋闷了。

不用向上看,我的前后左右,到处是明亮的水波。

一分钟,我想我已经向前游了有两百米。

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我双手下划,脚一蹬,向上蹿起。

哗,我小半个身子跃出水面,大口喘气。

抬头看,仿佛延绵到无尽处的空路,和蓝天白云。

没有光,光束已经消失了。

我长吸一口气,再次扎进水里。

在此之后,我大约每三百米换一次气,能有这样惊人的速度,是因为河道略有坡度,造成水流湍急。这样的急流,如果是天然河道,我敢潜下水的话早就淹死了,幸好这里无旋涡也无水草,水情简单。

九成九的时间都在水下,让天网没能再捕捉到我的踪迹。如果追踪者能及时从天网得知我“消失”的地点,多半能判断出我借水而遁。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权限,或者反应慢了几拍,我就能赢得更多的时间。

先前在空中俯瞰谷底,那朦朦胧胧中见到的奇特地形,让我觉得,零号机房应该就在那儿。

这条空中河,是直通谷底的。

轰。我裹在一道瀑布里直坠百米,进入下一段河道中。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文明繁衍之初,无不是沿着大江大河。而大地,则是万物之母,承载一切之器皿。零号机房,是容纳零号,承载托盘的地方,是整个喂食者协会的核心根基所在。这样一处地方,如果要赋予地理上相衬的位置,有什么比空中城市的最底部,河水汇聚之处更合适的呢。

几公里之后,又是一道飞流直下的大瀑布。

这样长距离的潜泳,对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更何况我还刚刚经历了剧烈的空中追逐。随着瀑布直落下去,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差点晕死过去,而后的每一次下潜,都在压榨着身体中的每一分潜力。我早已经无力划水,偶尔的几次摆动,也只是为了让身体保持在水面以下,左脚和右脚都已经各抽筋过一次,下一次抽筋随时会袭来。

我在水中,根本不知道剩下的路还有多长。这是最难熬的地方,唯有以最大的毅力去坚持。这时我的脑中,什么托盘啊喂食者协会啊都已经不想,拯救人类之类的伟大高尚的目标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的心里一个念头:游下去。

水流突然更急了三分,我的头露出水面,耳中传来巨大的轰响声。我知道,前方又是一道瀑布。

这一次,没等我再次下潜,就被瀑布带了下去。

我依着前几次的经验调整着姿势,闭着眼睛,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振奋精神,等待着十几秒钟后的再次撞击入水。

但这一次的下落,竟无比漫长。两个十几秒钟过去了,我依然还在下坠。

这道瀑布竟有这么高?

我猛然意识到,这道瀑布,一定是直落谷底的。

每一秒钟,都漫长得让我产生出对下一秒的恐惧。但又有无比的期待。不死,就活。

也许是四十秒,也许是五十秒,也许有一分钟。直到入水,我才知道自己身上裹挟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像是有一只巨掌,捏着我直往水底下塞,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猛地撞击在底部,但我被这股力量直压下了近十米,都没有触到底。

真的是谷底了,前两次随瀑布而下后,都会顺着水流向前,十几二十米后,自然会浮出水面。但是这一次,我在水下睁开眼睛,只见四周白茫茫都是水,不见河岸,仿佛身在大湖中。没有河道,自然也没有向前的水流,我想要往上流,但根本做不到,稍划几下,就被巨大的冲力压下去。我只得往外游,但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漩涡,不停地把我往各个方向拉扯。

我认准一个方向,拼了命的划水,但手和脚的动作却缓慢之极,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恍惚间似乎已经游出了瀑布区,但四周茫茫水光,我都搞不清楚哪里是上,哪里是下,往什么地方用力才能浮出水面。

我已经没力了,甚至肺部火辣辣的痛也在消退,都不感觉到窒息了。

大概是不行了吧,我模模糊糊地想。

我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我的身体触到了湖底,那湖底托着我往上升,往上升,直升入天国,忽地四周大放光明。

这就是死前的错觉吗,我在一团光亮中,刚才水底的昏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甚至有呼吸到空气的感觉。

我以为会有一条黑暗隧道呢。

一条鱼尾甩了我一巴掌,从我脸边翻滚蹦跳了几下,落入水里。

好像没死。

我的眼睛一直睁着,慢慢地开始有了焦距。我的手指摩梭着承载我的地面,慢慢地偏过头,打量周围。

有栏杆。这是一条路。一条托着我,从水底下升起来的路。

我翻了个身,想要爬起来。手和脚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试了好久,压根儿站不起来。我双膝跪在地上,手撑着,抬起头。这是个爬行的动作,但我现在只能这么支撑着,连向前爬的气力都没有。

这是一片圆型的谷底,湖在谷中央,占了一大半的面积。远远的,湖岸边停着一辆磁力车,还有一个人,正顺着升起来的通向湖心的路,朝我走来。

是王美芬。

我跪坐起来,往路的另一头望去。

路通向湖心的小岛。在岛上,耸立着一座六层楼那么高的金字塔。

一幢用金属建造的金字塔。

王美芬走到我的跟前停下,看着我。

“你怎么找到了这里?”她停了一会儿,说。

我扶着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是掉下来的。”我朝上面指指,说。

她来得太快了。虽然我在空中河里潜泳了几公里拖慢了速度,但算上之前云霄飞车般的飞坠,我本该在她之前来到这儿。可是她竟然到了,这说明,她根本不需要在每一个路口花几分钟的时间解题,她本就知道,零号机房在什么地方。她甚至知道,该怎么让这条看不见的湖中之路升起来。

但我什么都没有问。

“我们不会有很多时间,你快进去,我在外面给你看着。”我说着,一步拖一步,往湖岸走去。

“喂。”王美芬在后面喊我。

我没回头。

等我走到湖岸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金字塔的正面开了扇圆型拱门,王美芬已经不见了。

我牵了牵嘴角,跨上了那辆磁力车。上车的时候,我踉跄着几乎摔倒,但当我按下启动钮,车身慢慢升起,那种掌控自如的感觉,又一点点回来了。我只开了这车几十分钟,但就像已经有几十年驾龄的老手了。

拧动力把,转车头,上湖心路,冲着金字塔直飙而去。

转眼间,我就冲进了拱门。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

我的眼睛本是往上看的,但进了门,我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看。

这座从外面看六层楼高的金字塔,竟然还有一大半,是在地下的。露在外面的部分,只不过是个三分之一的尖顶。在这个总高度有六七十米,底部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伸展的金属树枝,各种形状的芯片像树叶一样挂在技头,树枝有的亮有的暗,甚至有的是晶体,彼此之间也相连,说起来,也很像蛛网,或雪花。我忽地意识到,这和整个空中城市的结构,也极其相像。在金属树枝之外,还有小路盘旋于各处,让人可以借此到底整座金字塔的各个角落。

然而,在这张蛛网的核心,又有一座金字塔。这座金字塔高不过两三米,处于大金字塔内部的正中央,通体由一块块拳头大小的晶体小金字塔组成,本该看起来晶莹夺目,但那些晶体中,却布满了一个个小红点,让人视线一落上去,就生出恶心烦闷的感觉。另有许许多多的细小晶体枝条,血管一样从上面伸出来,连接到四周的金属枝条上。这活脱脱,就是一颗心脏呀。

毫无疑问,这些晶体,是比碳基纳米管芯片技术,更高一层级技术制造的计算单元,从材质到结构都大不相同,可谓是革命性的进步。倒是外部的金属枝条和上面挂的芯片,更接近于常人理解的计算机芯片组,看来整个零号系统,经过了一代一代的完善,目前处于新老并存的状态。

整个房间的温度和外面相差仿佛,甚至极其安静,完全没有计算机运作该有的嗡嗡声。可是那座满是水晶红点的中央金字塔,却令人感到,它是活的。

我驾车旋风般闯进去,根本不去寻路在何处,先沿着墙向上绕去,就如杂技团中在铁网球中绕圈的摩托车一样。转眼间我就到了最高处,再回过来往下冲,这一路上那些金属树枝撞在车身和滚球上,不知摧折了多少,断裂声不绝于耳,芯片树叶坠落如雨。

我自顶端冲下,见到原本正往中央金字塔走去的王美芬抬头看我,神情愣怔,显然这一番变故,出乎她的意料。

以她的智力,总也该想到,自己露出了明显的破绽,我不会就这样不闻不问,让一切操诸她手。但我先避走湖外,随即以这样迅急暴烈的方式闯进来,让她措手不及。

迅急暴烈吗,那是她没见到我在空中杀死的两个人,他们的尸体,还不知挂在哪条空路上呢。

我对着中央金字塔猛冲而去。

见到中央金字塔的时候,我一颗心就沉到了谷底。我怎都不会想到,这所谓的核心芯片,竟然庞大如此,根本不是如我所想,双手一折就可以掰断摧毁。

幸好我开了这辆车进来。

“不要!”

伴随着王美芬的大叫,我车头扬起避过金字塔身,车下的滚球重重砸在上面。

碎裂声响起,伴随着细小的晶体碎屑。车身撞在小路的护栏上反弹回去,尖刺般的金属细枝把我的脸刮出血痕。在这样狭小空间里的碰撞,如果剧烈的话,后果可能是致命的,磁力平衡系统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这次还好,车身向着滚球的方向回摆,肩膀痛起来,一根断枝插在右上臂。小伤,不碍事,可让我绝望的是,金字塔所受的伤更小,这样的撞击下,别说没有分崩解体,连坑都微小得可以忽略。

需要更快的速度,需要更多次撞击。

我拉起车,绕向远角,打算再来一次。

调转车头,拧动车把,加速!

“别撞否则我们谁都出不去!”

出不去就出不去。我早横下一条心,毁了核心芯片后,梁应物拿到协会的资料,就还有机会摧毁喂食者协会。

“拿下核心芯片就行,别再撞啦!”

我方向急转,车在旁边绕了一圈,咔嚓咔嚓又磕碰了许多下。

“核心芯片在哪?”

王美芬闭口不言。

我毫不犹豫,再次启动磁力车,砰地再一次撞上中央金字塔。其实这一次力量并不大,但还是把王美芬吓得够呛。

“最顶上那块,金字塔最顶上那块就是。”

我把车开到了中央金字塔顶上小路的路底下,像猴子倒挂在枝头,伸手握住中央金字塔的塔尖,用力一拔。

比我想象的轻松得多,但拔下来的,却不是我想象的形状。

那是一个菱形水晶体,而不是我之前以为的金字塔形。而水晶体之中,也不像其它晶体那样满是让人头皮发麻的红点,而是更细小的银色的光点,看上去,就像是裹了一整个银河系。

我本来还对王美芬的话有些保留,但看到这个菱形晶体后,就再无怀疑,如果这里真有一个核心芯片的话,那就必然就是我手上的这一枚。

不过这样一枚芯片,用手掰无疑是掰不断的。我用力往车身上一砸,显些脱手飞出,那晶体却丝毫无损。

“先离开再说。”王美芬说。

“往哪儿走?”

“你先离远点,最好下车。”她一边说着,一边顺着道钢梯迅速下到金字塔的底部,在一处操作台前摆弄起来。

我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弃车,把车开到塔底,停在离王美芬不远不近处看着她。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也承认我有些私心,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还得同心协力冲出去。这座岛的正常出入口在离这里四千多米的穹顶附近,我们是不可能从那儿离开的。但还有许多备用了紧急入口,这儿就有其中之一,是遇到紧急情况时,用来把核心计算组件整体撤离的,就是你刚才用车猛撞的那个。如果你把它撞坏了,我们可能就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响起了嗡嗡的电机声,然后中央金字塔震动了一下,和它相联的枝节都自动脱落。然后,塔身开始缓缓下降,下方所有挡路的东西都在往后缩,给它留出一条垂直通道。

中央金字塔落到了地面上,我这才注意到,地上有条轨道,这轨道直通到一面墙下。中央金字塔顺着轨道推进,而那面墙也开始降下。

墙后,是条长长的通道,长明灯嵌在顶上,一盏接一盏,照着地上的轨道,通向无尽深处。

我说我来探路,就要驱车开进去,没想到车到了通道口就被弹开,像是有什么无形之力在守护着。

“看来它是磁力驱动的,这是条磁力轨。”王美芬指着正移过来的中央金字塔说:“磁力车的磁力场在这儿会被干扰,我们只能用脚走。”

我只得下了车,和王美芬一同往通道里飞奔,至于移动迟缓的金字塔,转眼间就被抛到了身后。

王美芬跑得并不太快,但我也没有冲在她前面,一来我的体力早就不支,二来不敢把自己的背部卖给她。而我如果速度放慢,她也会慢下来,看来有和我相同的顾忌。我们两个并排跑着,彼此之间又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并不说话,气氛变得越来越僵硬。

通道并不太长,约百米多,我们就来到了另一处空间。

这是一个扇形的地下海港码头,扇形的弧面上分布着六条通道,我们是从左二通道出来的。再往前二十米,就是一池海水。当然这肯定不与外面的海直接相连,必有闸门阻隔。

沿岸停了好几艘形状奇特的船,最大的一艘模样简直像具棺材,堪堪能装进中央金字塔的样子,剩下的几艘像开着后壳的子弹,两米长半米宽,显然只能容纳单人。

“把核心芯片给我。”王美芬说。

“总算忍不住了?你拿了这个,是不是可以再造个托盘?”我说。

“那不可能,最多有托盘千分之一的能力。”

“但你也可以为它外挂一些芯片,做一个低级版的金字塔核心芯片组,对不对?”

“我不会做什么危害别人的事情。”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我如果信你,先前在空中城市里,就被抓住了。”

“这些船都是单人的,每一艘都需要密钥才能启动,我能破译,没有我,你根本逃不出去。”

“把我扔在这儿,难道你就能跑掉?你以为我会那么有风度地看你自己上船?”

“把你打倒就可以。别不承认,你的体力已经到极限了,也许再跑个五十米,你自己就会倒下去,看看你的腿,抖成什么样了。把核心芯片给我,我让你活,我保证。”

“你以为我是为了活命才到这儿来的?”我冷笑。

“我也是拼了命才来到这里的,既然这样……”

“砰!”

我只觉得手里猛地一震,菱形晶体脱手飞出,摔在两步外的地上,粉碎!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从最右边的通道里跑出一队人,一边开枪一边向我们冲过来。

竟然击中了核心芯片,但,碎得好!

我忍不住去看王美芬的表情,却发现她已经中枪倒地。

我的脚脖子一紧,王美芬伸手抓住了我。我以为她有重要的话要说,却听她哑着嗓子,说:“那就一起留下来吧。”

放屁!我心里大骂,踉跄着奋力挣开,往最近的单人小艇跑去。

枪声不绝,但我离那艘船只有十步远,拼尽全力飞奔,竟没能打中我。

跑到近前,才发现那小艇不是在水中的,而是安放在临水的滑槽中。这时已经没时间看个仔细,头朝里爬了进去。最前头有一个电子仪表盘,一堆按键,中央一个红色的“AUT”键,我一把按下去,小艇的后盖就自动盖了起来。紧接着小艇一震,向前滑入了水中。

引擎声响了起来,我大喜过望,竟然不需要王美芬说的什么密钥,这么简单地就能启动了!

透过前盖的一小块透明玻璃,我看见这艘船正在快速地前进,前方一扇闸门打开,闸门后的水道变窄。再开一段,前方突然一股猛烈水流袭来,船剧烈震动,整个水道全都被淹没。这艘单人潜艇被推着向后退出好远,然后再度向前,速度越来越快。又一道闸门打开,又一次水流,后退,向前,出来了。

眼前的景象,终于从规整的管状通道,变成了大洋海底。

我精神一松,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