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我是对的。

昨天,森林行者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主题叫“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主帖是一首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渡阴山”。

很多人跟帖问什么意思,但森林行者没有回答,并且他再未在论坛上出现。而以往,他每天都会在论坛上泡很久,说许多话,这很异常。

有些人说话就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但我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联系之前的D岛召集,我想他是准备好要出发去D岛了,诗以咏志。

这次他的召集和前两次不同,虽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明确表示联系好了乐清附近的一艘渔船,即便最后没有志同道合者同行,也会独自上路。以他一惯的性格,上路之前,一定会发一个长帖详述经过,并且发上个人照片以壮行。而今却如此隐晦地发了一首诗,此后再不出现,这般反常,必不是森林行者的本意。

森林行者销声匿迹的时间和郑剑锋的失踪时间对上了,他反常地将一次保钓行动转为地下,也和郑剑锋的保密需求对上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这两个人肯定是一路。

甚至诗中“万里长征人未还”这句,让我怀疑是否也对应了此行的终点并非D岛,而是更远的日本本土。

乐清附近的渔船吗,这范围,可就小了许多。

我身在去厦门的动车上,乐清正是其中一站。我把森林行者的根线理清楚时,火车正好在台州站停下,这是乐清的前一站。我犹豫着要不要为了避托盘而提前下车,想想还是算了,哪种决定都可能是错的,而森林行者发帖到现在已经近二十四小时,从口气看,很可能昨天就出发了,最迟也是今天,我哪还耽误得起时间。

台州到乐清只是半小时的动车车程,这半小时里,我一直在忧虑时间问题。如果时间充裕,哪怕还能给我个二十四小时,我觉得都有把握把这艘渔船找出来,可现在没有时间。

列车在乐清站短暂停靠。我跳下车的时候做了决定,给郭警官打电话。

尽管我知道这个电话一打过去,那边很可能会有些疑心。但事到如今,总不能为了可能的疑心,就兀自强撑着拿许多人的性命和国运去冒险。

打过去的第一个电话被按掉了,随即一条短信发过来。

在开会,稍后回电。

我皱着眉,心里急燥得很,谁知道他一个会要开多长?

我握着手机,在站台上呆站一会儿,又给他拨手机。

电话铃响了很久,他终于接了。看来是溜到了会场外面。

“嘿,那多,我给你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心里有数。我又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中见转了几个弯呢,很不方便的。再有什么要求的话,你最好告诉我是为什么。”郭警官一接起电话就说。

“恰恰相反,我这次是为了回馈。”我心头略定,边讲电话边往出站方向走去。

“你不会想说已经抓到那个家伙了吧。”

“我又不是警察,哪有权利抓什么人。”

我似乎听到电话那头哧笑了一声。

“但我有关于郑剑锋下落的情报,希望你能第一时间告诉浙江警方。”

乐清站下车的旅客不多,我沿着铁道往前走,站台很长,前面是地下通道入口,应该要走这条通道才能出站。

因为打电话,我走得很慢,所有下车的旅客都超过了我,没入地下通道中,我成了拖在最后头的一个。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正在和郭警官讲电话,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到底是哪儿有些问题。

“他在乐清,他会搭乘一艘渔船出海,目的地原本是D岛,但现在我相信应该是日本。同行者叫刘朝华,在湖州铁血BBS上的ID名是森林行者。船是他租的,可以从他身上着手。必须要快,有可能船已经开出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但我用相当肯定的口气说出来,仿佛我得到了极肯定的情报一样。既然要说服警方立刻行动,我这里就不能软,什么“大概”“推测”之类的词尽量少用,免得警方觉得我不靠谱,浪费时间再做调查。

火车慢慢驶离站台,一节接着一节从我身边掠过,越来越快,带起风。我正要走进地下通道,这时忽然明白了刚才那丁点儿不对劲是什么。

我下车前,听见车内广播说停靠两分钟,但实际停了远不止两分钟。至少有三四分钟。

想明白了,我心中释然,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郭警官这时在电话里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发了一级通缉令都没能抓到他的尾巴。你如果不告诉我具体的消息源,我要说服浙江警方会有点困难,要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案子,他们没有我对你的了解和信任。”

他说了不止这些,但后面我已经没在听了。

车笛长鸣。这由远而近的尖厉声响,并不是我面前这趟就快要驶出站台的动车发出的。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转头望去。

在动车流线型的子弹头车尾后不远,一条黑色长龙正疾追而来。那是一列货运火车,除了鸣笛之外,竟似完全没有刹车。动车的车速还没有提起来,追尾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几秒之后,而且会很猛烈!

我不禁庆幸自己及时下了车。如果不是收到了郭警官的邮件并且从湖州铁血BBS上发现端倪,我此时还在火车上,而我所在的车厢,正是倒数第二节。

我脑海中已经虚拟出撞击后车厢内的惨烈情境,这惨烈就将在几个眨眼之后上演,也许车厢内会有幸运者,但被托盘盯上的我,赌不到这份幸运。

这一刻,思维的速度如光如电。就在撞击发生前的些微时间里,我脑子里已经近乎本能地盘旋了许多念头。终于有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将之前那丝刚刚萌发出的庆幸击得粉碎。

我在乐清站下车是个偶然事件吗,是和我之前试图躲避托盘时做的那样,用掷硬币来决定的吗?不是,我前天提出请求,郭警官今天邮件回复,我根据回复在短时间内找出端倪,遂决定于乐清下车。这一系列抉择有逻辑关系,完全可以预判,如果即将发生的撞车是托盘安排的,它会算不到我已经不在车上吗?不,它一定把这点算进去了!

那么这会是托盘安排的吗?当然是,这样的大事故必将震惊全国,我那么巧遇上?

所以,在托盘的算计中,我在不在车上,都要死!

我把手提行李随手一扔,发力往地下通道里钻。希望这地下通道足够结实。

我人本就在通道入口处,这时哪还会一步步往下走,跳着往下奔跃,我已经竭尽所能的快,神经和肌肉的反应却和刚才的思维速度不能比,只迈出一步,脚刚触碰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巨大的声响就轰击在我的背上。这一瞬间我根本无法分辨那是怎样的声音,甚至第一反应不是这声音有多么震耳欲聋,而是那股毁灭性的力量。这不是什么撞击气流产生的推力,那还没有来得及传到这里,纯粹是声音的力量,仿佛固体一样,拍击在我身上。

我只觉天旋地转,神经系统一片混乱,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摔倒,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滚。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并没硬停下来,而是在滚落中不断调整姿势,连滚了近十级台阶,才在下一个翻身中成功借助手掌的撑劲站起,接着三步跨了十三级台阶,不要命地冲到底,踉踉跄跄稳住没再摔倒,向前跑去。不知道是之前的声响还在持续,还是我已经短时间丧失了听力,整个世界这时对我是混沌的,没有任何可分辨出的声音。

这片混沌几乎要把我的思维也冻住了,但终于没有。我想,我现在这么冲进地下通道,在不在托盘的盘算内?反应敏捷的正常人,在遭遇这种事故时,是否第一反应也是冲进这类似掩体的地下通道内躲藏?不妙的预感潮涌而来,几乎要把我冲跨。对了,刚才我下车后走的速度慢了,没打通电话时还原地站了一会儿,如果按照正常速度算,我现在本就该走在这条出站的唯一通道里!

所以在托盘的算计中,我就算躲在这地下通道中,也一样要死!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返身冒险往回冲吗?这反应会不会也被算到?要掷硬币吗,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就在这一秒,不,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

不回头,向前冲!

混沌被打破了,我的听力还在。那是一声沉闷如滚雷的响,贴着地而来,甚至这地也随着这声闷响震颤着。

那是什么东西,简直像是霸王龙的脚步。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略小些,却绵延成一片轰隆隆,越来越近。

我没命地飞跑,先前在地面上对那列货车一瞥间留下的影像,此时在脑海中重新浮现。我知道了,那是货车上装的货物。每节车皮上都载着一个圆柱形的罐,一瞧就知道里面是易燃易爆物的那种,其中一个肯定在撞击中掉了下来。如果我刚才返身跑回去,就正和这个滚落下来的巨罐对上。

但现在也非常不妙!

冲冲冲冲冲。风剃刀一样刮着脸皮,我这辈子没像现在这么跑得飞快。身后的隆隆声忽然一停,然后又响起来,比先前响一倍,并且有碰撞声。我知道它一定已经进了地下通道,正顺着台阶往下滚,加速地滚!

到了,那条岔道!这并不是出站的方向,而是通向站台的另一条路。这就是我的目标,一直在地下通道里跑下去是死路一条,我跑不过后面的怪物,更跑不出托盘的算计,我得回到站台上去!

我跑得太急,根本来不急九十度变向,用尽全力,还是把身体侧撞在了岔道的墙上,这时哪还顾得了疼,振作着往外跑,二十几级台阶之上就是生路……也许吧……

别炸别炸别炸别炸,我大吼着冲上台阶,重新跑到了站台上。眼前的一切让我意识到灾难才刚刚开始,两列火车撞击的余音刚刚散去,空气里全是浓重的钢铁气味,眼前的景像惨到像是世界末日,货运火车的车头向外侧出轨,被撞上的动车最后一节车厢完全变形,倒数第二第三节车厢高高翘拱起来,最高处离地十几米,而我跑出来的位置,就在这拱起车厢的下面。

车窗早已经在碰撞时粉碎,我一眼看去就至少有两个人吊在窗外。错了,是卡在窗口,半个身子在外面,头冲下,没有一点挣扎的迹像。动车司机大概最后还是紧急制动了,天知道这措施是正确还是错误,反正现在车还没有全停下,拱起来的车厢被向前拉,吱吱嘎嘎的钢铁撕裂声越来越重,耸起的几节车厢开始向我这边倾倒下来。

我往反方向跑,可是没有一点把握能在被压死前逃出去,阴影转眼就把我全遮住了,这就是泰山压顶!

跑不出去,我没那么快。

下来了。

要死了吗?

还有一点点。

我弯下腰,脚死命一蹬,人贴着地向前蹿出。

照到太阳了!

我的身体重重地拍在地上。不对,是原本平整的地面突然变形,像水般扭曲,仿佛地龙翻身,猛地拱了起来,在我落地前,狠狠把我拍上了天。这是地裂山崩——那罐子在地道里炸开了。几米厚的地面根本隔离不了下面的爆炸,顿时就开了花。

那几节车厢砸到了地上,几乎是贴着我擦过,绝不到半米。而我则被拍了回去,在往上升,与车厢交错而过,这感觉真是奇妙。

这时我只剩了思维还在活动,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我看着自己向上升向上升,开始有飞向天空的错觉。地底的爆炸声在这时追上了我,一瞬间我被淹没,失去了意识。

如你所知,我没有死,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写出我的故事。

我在黑暗里呆了很久。时间像是凝固了,又似是不存在。其间我醒过几次,但都在努力睁开眼睛的过程中重归于寂。

大约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我把眼睛睁了开来。

我以为会看见一片白色,实际上,也有白色没错,但并不是病房里天花板的雪白,而是带点米色,有许多污渍,还有一溜长明的日光灯,以及耳畔不算喧闹但也绝不算安静的人声——那是由许多低低的哀号组成的。两条腿在我旁边走过,走得远了些我才瞧见她的屁股和上身。那是个护士,而我正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走廊上有很多病床,但我没占着,只是睡在一排座椅上。

让一让,让一让。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一辆平板车推过。我看不见车上的人,只看见垂下来的白布。

我这才回忆起让我昏迷的那场巨大灾难。眼前的景象,这到底是死了多少人?

我翻身坐起来,感觉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好像没断胳膊腿儿,真是奇迹。一眼看过去,走廊上放了五六张病床,但病人远不止这些,有像我一样躺在长椅上的,还有直接铺张白单睡地上的,一个挨着一个,竟塞了二十多人。几乎人人身上都染了血,衣服破碎,简直有哀鸿遍野的感觉,仿佛进了一个战场上的前线野战医院。

我刚站起来,一股晕眩就让我又坐了回去。一个护士瞧见了我的动静,赶过来让我快躺好。我说我感觉还好,她说我头部受创,严重脑震荡,本来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她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后脑勺疼,手一摸,头发硬硬地板结了一块,出的血已经凝固。

我问脑袋破了没,护士说没有,我说那就好,我觉得没事了,我得赶紧离开,有急事。

说到这里,我心里却想,对啊,我有很急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护士很决绝地说不行,不能离开,要再观察一阵子。我争辩了几句,她最后说,外面都有武警,把医院封锁了,要等领导来视察。

我呆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其实我并不缺乏这样的经验,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老记者,不知多少次采访重大事故的时候,被当地政府挡在外头。到底死了多少人,失踪多少人,在中国是个讳莫如深的禁区。这关乎相关官员的乌纱帽,对许多人来说,那可就是生命啊。每年都有很多记者在这样的对抗中被打压,受伤、非法拘禁、甚至被“跨省”或关疯人院。

这一次的事故有多严重,瞧瞧这满走廊的伤残和几分钟前被推走的死者就知道。我所在的那节车厢是满坐的,那是倒数第二节,我昏迷前的记忆,最后一节车厢被撞烂了,倒数第二三节被拱起来又坠到地上,再加上爆炸,这几节车厢的乘客,能活下来一半吗?当地政府再开明,也会把现场和医院严格控制起来,以防被记者抢先曝出来。所谓维稳,这就是了。

护士也没时间再和我多说什么,我追着问了一句厕所在哪儿,她给我指了个方向。

作为这场大事故的亲历者,又是一名记者,我有控制不住的报道欲望。但我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真奇怪,有什么比写这篇稿子还重要的呢,这么惨烈的事故,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我的脑袋又开始晕起来,该死的脑震荡。

反正,总得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我再次试着站起来,这下有了准备,总算是站稳了,摇摇晃晃往厕所走。躺着的时候不觉得,一走起来,全身上下的酸痛就开始泛出来,特别是腰,肯定是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步子稍微大一点就痛得不行,走到厕所时,汗都出来了。

我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真是有够狼狈的,脸是花的,洗干净了才发现左脸颊有道伤口,辣辣地疼。衣服裤子全都破了,牛仔裤倒也算了,多个洞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设计的,外套左袖管撕扯出的一尺来长的口子可就没法装了,这件衣服算是彻底废了。

我把自己关进隔间,脱了外套扔在地上。既然想要混出去,就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我是伤员,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扮医生。我指望着能等到个医生来上厕所,脱了白大褂往隔间门上一搭,到时我一把顺走,穿在身上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走出医院大门。

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钟,都不见一个医生进隔间上厕所。这个计划果然是太想当然了,我从隔间走出,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挺起腰板忍着疼,快步走了出去。

怕被认得的护士看见,我特意绕开了先前那条走廊,往另一个方向去。一路上与好几个面色凝重的医生错身而过,面色如常却提心吊胆,终于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着我问道:“你是?”

眼见躲不过,我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夹,抽出名片递给他。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报记者那多,请问……”

他明显吓了一跳:“上海的报纸,晨星报?没怎么听过。”

然后他反应过来:“啊记者,你怎么跑进来的,外面不是看得很紧的吗?”

“那就是我的本事啦,请问一下这次……”

“别别别。”他连连摇手:“别问我,我回答你的话饭碗就没啦,你还是快点离开吧,会有正式发布会的,我们不能私下接受采访。”

“就一句,现在已经死了多少人?”

他快步走开,边走边说:“你快点出去吧,再这样我叫保安了,你别影响我们的抢救工作。”

“哦好的。”我长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喂,你在往哪里走,出医院该走那边!”

“哦谢谢。”

走出急诊楼的时候,我觉得腰都要断了。一路经过医生办公室时,我都注意往里瞄,可惜没看到一件白大褂。刚才那个医生好打发,守在门口的那些门神可不好过。倒不是说我亮出记者身份他们会怀疑,我本来就是记者,再货真价实不过,可是他们决对不会把一个混进医院不知采访了多少真相的记者就这么放走,肯定得请去喝喝茶坐坐客,变相限制一段时间的自由,免得出现一篇“失控”的稿件。那样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我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去办,虽然我还是没能想起来,那是件什么事……

急诊楼的出口在医院大门的斜对角,我一眼就能看见守在大门口的那些便衣。好在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外面,没人往里看。我猫着腰,尽挑他们的观察死角走,绕到了院墙下边。我抬头观察墙的高度,直接就愣住了。墙高两米多,以我这正痛着的腰伤,根本不可能翻得过去。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愣,而是太阳。我一抬头,正瞧见了太阳。太阳的位置,意味着现在是……上午。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原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先不去管那么多,想法子出去再说。我的确翻不出去,这没关系,我只要能“翻过来”就行。

我挨着墙根偷偷摸摸潜行到离大门足够近的地方,大约二三十米的样子,用力往上一跳,下来的时候头朝里面往下一扑,“哎哟”叫了一声。

门口的那些“守卫”立刻被惊动了,但等他们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好像刚从墙上跳下来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正一瘸一拐地往急诊大楼跑。

毫无疑问,我立刻就被拦住,在被护送出去的途中,我还一直挣扎着大喊,我要找我老婆,我老婆就在医院里,我要知道我老婆有没有事之类的话。

被架出去之后,许多等着的记者围上来,被便衣们拦开。然后我被带到一边,有一个中年人跑来做我的思想工作,问我的情况。我说老婆坐在出事动车最后一节车厢里,生死不明。他很是安慰了我一通,留了我的电话,说一有消息就会通知道我,希望我配合。我自然配合,他高度赞美了我的通情达理,请我不要随便接受记者的采访,我连连说明白。其实我只是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好给郭警官打电话。

没错,我终于想起来了,就在那人要我留电话的时候。我把电话号码写给他,心里情不自禁地想,我的手机还在不,又或者在撞击中损坏了,我都一直没有检查过。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出事前我在打的那通电话。想起了郑剑锋,想起了刘朝华,想起了D岛。

我的手机不见了。大概是在逃命飞奔时随手甩到什么地方了。我找了个路边杂货店打固定电话,背不出郭警官的号,辗转通过查号台打到上海公安局的总机,转特事科,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请郭警官赶快回电。

十几分钟后,电话铃响起。拿起来,耳边响起郭警官急吼吼的声音。

“那多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查到你在那趟动车上,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脑震荡,刚醒过来,行李啊手机啊都没了。我昨天电话里和你说的事情,你通报给浙江警方了吧,现在郑剑锋应该被抓住了吧?”

“啊……”

我一听他这口气就急了:“什么情况,难道你没和浙江警方说,还是那边不相信?”

“你先别急,是这么个情况。昨天你电话断了以后,我就直接和那边联系了,把你的情报都说了。那边也说会立刻就布置下去。不过毕竟这消息源不算很铁,我也没法说得更清楚,所以在执行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

“小问题?”

“就是出警的警局没有执行严格的保密,因为涉及的范围较大,警力较多,有点怨言,人多嘴杂……结果有个户籍警想起他的表弟渔民好像说起过这两天有人要雇船出海,就随手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他表弟贪钱,没直接报警,唉。”

“他带着郑剑锋他们出海了?”

“他倒还没这个胆子明知故犯,对警察说船早就租出去了,他自己没上船。警察今天一早查到他家的时候,船已经出海八个小时了。”

我不禁骂了句脏话:“那谁开的船啊。”

“不知道,总有一个会开的。船上一共三个人,郑剑锋和刘朝华之外,还有一个叫黄河的。船主说刘朝华对船的情况比较熟悉,像是会开,那个黄河做过几年海员,有海上经验,也可能会开。”

“那水上警察去追了没有,现在还没追上是吧?”

“追是追了,但船开出去这么久,那是在海上,很难。”

“调直升机呀,卫星定位呀。”

“他们保持无线电静默。船不主动报方位的话,基本不太可能找得到。”

“什么不可能找到,是不愿意动用那么大资源吧。”

那头苦笑一声,说:“用卫星去茫茫大海上找一条船,这不是愿不愿意动用资源的问题,民用的根本做不到,军用的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

我心头一急,忍不住就要不顾后果,告诉他郑剑锋身上有原子弹的事。

“但你也别急。”郭警官安慰我说:“他们是到不了日本的。”

“你怎么能确定?”

“船主说了,船上没有足够的油。本来前一天就要开船的,就是因为柴油不足,等着船主去买油,才拖了一天。船主说了警方拉网排查,那三个人就急匆匆开船走了,但船上的油,连去D岛都只够单程,更别提去日本了。等到没油了船在海上漂着,他们就只能打开无线电呼救。”

“可是他们是在明知油不足的情况下选择提前出发,他们肯定有应对方案。”

“无非是在海上向其它的渔船借油。警方已经发出通告,不会有船借他们油的,而且一发现他们的船,立刻就要向警方报告。你就放心吧。”

郭警官安慰了我几句,让我等消息。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其它法子,只好接受他的安慰,但心里七上八下,总是不安稳。

真的没有其它方式搞到柴油吗?

通向“放弃D岛”的反应链,已经被我成功切断了吗?

虽然我逃过了托盘的两次追杀,但心里对托盘的戒惧却越来越强。那种每一步被算死的感觉实在太糟糕,让我轻易不敢言胜。

但无论如何,现如今渔船已经在茫茫大海上,我又能做什么呢,无非坐等消息罢了。好消息,或者,坏消息。

这样的无力感一生,所有的疲惫与伤痛顿时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我想,我的脑震荡应该还没好全,整个大脑就像老牛拉破车,稍微一动就嘎嘎响,歇一下吧,从内到外地放松,等待最终结果。

我去买了个手机,补了张卡,然后打算去火车站买回上海的车票。开机之后,来了七条短信,除开移动的地方欢迎短信,天气预报之类,还有四通来电提醒。其中三通来自同一个人——王美芬。

她又出来活动了?她的危险解除了?

说心里话我真想暂时什么都不理。但是不行,她打了我三个电话,肯定是有非常重要一紧急的事。

我叹了口气,回拨过去。

“总算和你联系上了。”她劈头就说。

“我又逃过一劫,只丢个手机算好的了。”其实我的行李也都丢了,但好在钱夹还在。

“我知道,你居然能连续逃过托盘的算计两次,这简直称得上是奇迹了。”

“过一过二不过三,说实话要是托盘再来一次,我真没有信心能逃过去。”

“不过有第三次了。”

“怎么可能?喂食者协会打算放过我了?”

“当然不会放过你。我是说,你已经连续逃过两次托盘的计算,协会把你看作一个变数,决定不再仅仅依靠托盘,而是回归土办法。”

“土办法?你是说……”

“一个延续百年的秘密组织,不知经历过多少的变故,在托盘出现之前,你以为协会是用什么方式解决一些特殊问题的?”

“你是说拇指?”

“啊对了,我和你说过的,就是拇指。最有力的,握刀的拇指。虽然拇指现在大多数时候的任务,只是涂黑公交站牌这类毫无难度的托盘指令,但是当碰上你这样的变数时,重拾老本行对他们来说也毫无难度。据我得到的消息,对你的灭口令,已经下达到拇指了。”

“灭口令?”

“是的,听上去毛骨悚然吧。拇指里面,可有的是专业的杀手。这和托盘的谋杀指令不一样,那个虽然难以防备,但因为太过精密,只要你的反应超出了托盘的预估,就能逃脱。可面对杀手,那就真正是不死不休了。”

“听上去,像是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你倒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老实说,我宁可是活生生的人来杀我,也不要随时走在路上都担心天上掉块石头把我砸死。那么你有更详细的情报吗,比如来杀我的有几个人,是男是女,都长什么模样?”

“我只知道针对你的行动已经开始了,你随时都可能遇袭。我现在还是不能用托盘的后门,没办法给你更多的帮助。现在我这边还是比较敏感,可能还需要几天,大概一周吧,一周后我会试着再进入托盘,到那时就可以给你帮助,在那之前,你可一定要挺住。”

“对了,D岛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喂?”

“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怕了吗?你先前不是自己说,宁可面对拇指,都不愿面对托盘。但是托盘出手两次你都活下来了,我对你有信心。”

“我要挂电话了。”我说。

“什么?”

“我想,拇指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