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回到上海的第三天。
我已经和报社请假,十天内不进报社,如有稿件直接发到发稿邮箱里。只是说说而已,这段时间我不准备采访不出席任何记者发布会更不会写什么稿子。没办法,我必须尽可能地打乱自己的行为模式,每天睡不同的地方,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为了活命行踪不定。但如果我还得每天进一次报社,或者坚持采访,就等于把自己的一部分行程交给别人来决定,这在当下的情况绝对是致命的,托盘要借此把我算死再简单不过。请假于我是家常便饭,这些年来报社并不在这上面为难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希望可以保持。
三天来我没回过家,需要随时改变行程的生活方式出乎意料地累,瘦了三四斤。好在托盘的杀招没有第二次出现,这证明我的辛苦是值得的。照常理在第一次行动失败后,协会方会立刻再次向托盘提出让我死去的请求。现在一直没动静,说明托盘还没有抓到我的行为模式。
但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永远这样拖延下去。
这三天我在面临选择时,大都是在挑出几个备选方案后,用掷硬币或掷色子的方式随机选定其中之一。但随机真的就能对抗托盘吗,我不这么认为。每个人回顾自己的一生时,都会发现有许多关键时刻和巨大变化,是由一些随机事件决定的。这些随机事件平摊到全球六十亿人身上,就等于每天在世界各地的许多人身上,都发生着一些会对这些人产生重大影响的随机事件。托盘既然要充当命运之手,那就必然要面对这些随机事件。我不明白具体它是怎么做到的,但原理可以推测一二,即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网中,再怎样的随机事件,都无法让这个人挣脱大网,不管这个人是往前还是往后,往左还是往右,都还在网中,就像逃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猴子一般。相信所谓的混沌学模型,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的随机选择,充其量能为我多争取一点时间而已。托盘会迅速适应我的新“节奏”,从而制订出新的方案来。
更何况,我的所作所为并非真的完全随机,终究是围绕着一个中心的。只要行为有目的性,预判起来就会容易很多。这个中心,当然就是中国区的复杂测试了。
有很多事情,再危险我也非做不可,比如追查郑剑锋。
王美芬已经完全蛰伏起来,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
你自己小心,尽量别主动联系我,什么时候我方便了,会告诉你。她这样对我说。
也就是说,即便协会又通过托盘发出了死亡指令,她也不会再行通知我。而对郑剑锋下落的追查,就更不必说。一切只能靠我自己。
我也想过是否去请梁应物帮忙,X机构的地下势力非常庞大,对郑剑锋的前世今生做出全盘分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他们如果决定追查一个人的下落,往往要比警方更有办法。但转念一想,X机构由大量科学家组成,谁知道里面会否有人兼具喂食者协会会员的身份。
根据郭警官给我的警方内部消息,最高级别的通缉令已经对郑剑锋颁出。但我心里明白,这并不意味着,警方的力量已经总动员起来。最高级别的通缉令每年总会发出几张,如果按照郑剑锋持有核弹的威胁性来说,起码够中央级的大员下明确指示,公安部部长领衔成立专案组,全国警力总动员,各路口关卡提高两个级别以上的戒备……建国以来,警方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大的威胁,岂是区区一张通缉令就足够的?
但现在的确就是这一张常规范围内的顶级通缉令,究其原由,只因警方并不真的确信郑剑锋手上有成型的原子弹。这张通缉令,更多的是针对死者欧阳德身份背后的圣战天堂残余分子,以及铀235的可能下落。
站在警方立场,有这样的判断没有错。
因为在警方掌握的信息里,并没有郑剑锋的父亲郑元龙和圣战天堂组织有瓜葛的证据。一切只是从欧阳德的死亡得出的倒推。
欧阳德的死亡意味着郑剑锋和圣战天堂之间有某种关系,这种关系只能是由郑元龙而起,郑元龙是核物理学家,受到打击前的圣战天堂可能掌握了六公斤的铀235,所以两者的关系也必然与铀235有关。圣战天堂是极端组织,既然想尽办法获得了铀235,就一定要把这可怕的东西用起来,怎么用,原子弹是唯一路径。郑元龙的意外死亡现在看来不会是意外,很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配合圣战天堂所致。可他既然死了,为什么欧阳德还会事隔三年,又找上郑元龙的儿子郑剑锋呢?
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还是铀235。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让郑剑锋去造原子弹,这也太过儿戏,一个恐怖组织再怎样落魄,也不会把这么贵重的资源交给一个少年。那么,圣战天堂为什么要派出得力干将欧阳德来找郑剑锋呢?欧阳德显然没有一见面就下杀手,否则郑剑锋不可能有机会无声无息干掉他,另一方面,郑剑锋造出弩匣,表明他有所提防,对欧阳德的出现早有准备。唯一能解释这些的,就是铀235这几年并不在圣战天堂的手中!
郑元龙死时,一定已经把铀235拿到手中,而他的突然死亡,使得这六公斤的铀235去向成谜。所以恐怕他是主动去死的,为了不助纣为虐,造成意外之象,是不想祸及家人吧。他在死之前对铀235的去向一定做了很好的掩饰,以至于圣战天堂在三年之后才找上他的儿子郑剑锋。
这样的分析,从逻辑上完全能讲通。警方也必然能做出如上推论。问题在于,推论不等于结论。更重要的是,到此为止,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1,铀235一定在郑剑锋的手上;2,郑剑锋有能力做出原子弹;3,郑剑锋已经做出原子弹。
要知道,警方正在调查郑剑锋的购买记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他买过制造原子弹的一些必备材料。这让警方松了口气,但我却不这么认为。郑剑锋是个隐忍的人,从他父亲郑元龙用自己的生命做出的布局来看,这个儿子也必定不会简单,他反杀欧阳德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这点。他可不会做出网购引爆装置这样的蠢事,警方一时查不到,并不能说明问题。更何况,郑元龙当年既然已经拿到了铀235,那么圣战天堂非常可能把相应的其它材料也给了他,这些材料会和铀235一起被郑剑锋继承。
其实,在火车上,接到郭警官电话的第一时间,我就确信,郑剑锋必定造出了一枚原子弹。因为既然托盘选了他作为关键的一环,那么他就一定有牵动全局的能力。还有什么,比引爆一颗原子弹更有推动力的?正如我和王美芬的一致判断,正常情况下,中国政府绝不可能放弃D岛,只有战争才会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中国战败放弃D岛,或者中国主动放弃D岛以达到某个战术战略目标。不论哪一种,都太可怕了。中国为什么会和日本开战呢,这颗原子弹会给出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广岛之后,第二颗在日本本土炸开的原子弹?!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战争还能避免吗?没错,这不是国家行为,这只是个人恐怖行动,比911后果更严重百倍的恐怖袭击,日本未必会对中国宣战。但不要忘记,在一切的幕后,那只恐怖的命运之手。在举国哀伤,群情激愤之下,连我都觉得有太多可以下手挑拔的方法,更何况托盘?一旦这颗炸弹爆炸,战争必然不可避免。要切断托盘的反应链,必须赶在这之前。
但这些话,我怎么可能对警方说?换位思考,如果我是警方,一定会把这个叫那多的记者控制起来,慢慢调查他所说的这个听起来不可思异的“喂食者协会”是真是假,绝不会在第一时间相信。且不说这里面耽搁的时间,一旦我被警方控制,几小时内就会被托盘制造的意外害死!这简直就是在插标卖首。
我看着警方给郑剑锋的常规通缉待遇干着急,却没什么好办法。郭警官是个聪明人,我不能表现得太过,他说起来不过问我的秘密,但毕竟他是官我是民,哪可能有无限信任,真起了疑心调查起我来,就麻烦了。
到了第三天警方还没逮到郑剑锋的踪迹,我就知道不能再干等下去。凡事还是得靠自己,王美芬缩头了,梁应物不敢去找,警方无法倚为臂助,逼到了路的尽头,只有自己。
我清楚地知道,一旦我亲自去追查郑剑锋的下落,我的行为模式就会变得很好判断。比如我判断出了郑剑锋下一小时会出现在上海洋山港三号码头,需要尽快赶去那里截住他,那么我对交通工具和行进路线就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简直就是把脑袋伸到了托盘的铡刀下面。
但我已没有选择。有些事情,逃不掉。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求救电话。
电话是席磊打来的,希望和我碰面。说求救可能稍嫌夸张,他并没有说出类似“救命”的词语,但从语气来听,情绪非常不稳定,处于六神无主的慌乱状态,显然是遇到了对他来说非常致命且难以解决的大难题。
我甚至都没有在电话里问他遇到了什么难题,就直接拒绝了。
我说我自己也遇到了大问题,一时难以他顾。然后我说了声抱歉,就挂断了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我出现在席磊面前。我以为会看见一个埋在一大堆啤酒瓶后大哭的男孩,出乎意料,他只是在喝咖啡。看见我他很意外,问我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我说因为我猜你和她分手了,而这里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不过他立刻否认说,不是我和她分手,而是她要和我分手。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一个完成时态,一个未完成时态。我立刻就了解了他的坚持。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他说。
“我以为你看上去会很糟糕。”我说。
“半小时之前还是。但是你说不来,这让我有点绝望。那时我对自己说,没人能帮我了,我只能靠自己,要是我变得状态很糟糕,她就真的没可能再回头,你说对不对?”
我听这话愣了一下。恋爱宝典中的重要一条是把自己变得更好,这话许多恋爱专业人士都在讲,能知行合一的却不多。席磊能这么快从打击中恢复,让我刮目相看,这小子的心理素质,倒真是挺强悍。
“倒是你,电话里说不来的,怎么又来了呢?”他问我。
“这事情说来话长。”电话这种通讯工具,对托盘来说是全然开放的,我心里想着要来,嘴上也不能说,现在我就是在玩一场输不起的猜心游戏。
何况接席磊电话的时候,我也没想好要不要和他碰面。毕竟我现在的重心在郑剑锋上面,席磊的事情再严重,也是他一个人的事,而郑剑锋所涉及的,说的少了,也有成千上万人。且我一接电话,就猜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天大的事”,无非就是Linda,男女情事而已。
所以我本心是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把时间花在安慰少年情伤上,但这样的做法太符合正常行为模式,易被托盘算中,于是我就把决定权交给了硬币。
尽管席磊现在看上去情况尚好,我也不能直接说我本不打算来,掷硬币翻到代表你的菊花那一面才来。
“还是先说你吧。”我说:“和Linda出问题了?你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席磊苦笑一下,完全就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经历过一次死别又经历了一次爱情,这都是最能让人成长的人生磨砺。
“我告诉她了。”
我对此早有预料,但此刻听席磊这么说,还是不禁摇了摇头,说:“你疯了。”
这不是惊叹,只是一句评价。
“你说了多少?”
“全都说了。”
我以手加额。
席磊似还嫌不够,说:“我说了那个邮箱不是我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我看了几年的信终于忍不住回信这么回事;我还说了我向愿望满足器提了要泡她姐姐的痴想然后就莫明拥有了这个邮箱;我甚至还说了自己之前提了一个愿望,害死了我的叔叔。”
“所以你说了愿望满足器。”
席磊点头。
“你是不是还说了喂食者协会?”
“喂食者协会是什么?”
我这才记起,我并没有把喂食者协会的事情告诉过席磊。
“你的调查有进展了?怎么不告诉我?我们可是说好的。”席磊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先把你的事说完吧。Linda不会相信什么愿望满足器的吧。”我的确和席磊有过约定,但一来喂食者协会的事有些凶险,二来我以为他沉浸在天外飞来的爱情中无心他顾。
“她先是以为我闹着玩,然后就气疯了,大哭,觉得我满口胡话,完全不能信任了。我猜她是没把那个当真吧。你别这么看我,我说出来之前考虑了很久,我是真的爱她,爱是不能建立在欺骗上的,所以总是要说的,迟说不如早说。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大,不给我一点分辩的机会。现在她关了机人不知躲到哪里,找都找不到了。”
“那是当然的了,她之所以会喜欢你这个小她几岁的普通高中生,就是因为那些信。这还不单单是因为她在信里对你完全畅开心扉,更重要的是,既然你收到了信,就说明你和她有缘分,她相信了这样的缘分,你才有机会接近她。现在,你一手把这段虚假的缘分打得粉碎,抽骨汲髓,毁了地基,她的反应叫作又羞又怒又后悔,有这种表现再正常不过了。”
席磊却摇头说:“不,也许那段编造的所谓缘分是我们能开始的理由,但是,如果要长久地走下去,爱才是一切的基础。”
我真想把他打打醒,有些事情,也得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坦白啊。你那么喜欢她,过几年成年了和她结婚,再有个小孩,到时候坦白就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那现在呢?”我翻起半个白眼问他。
“她不可能永远关机的。我总有办法找到她。我决定把真相说出来,是因为我相信爱情。不仅是相信我对她的爱,也是相信她对我的爱。”
说到这里,他瞧了瞧我看他的眼神,说:“觉得我很可笑?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小子?但我还在相信爱情的年纪啊,幸好她也是。”
这话说的,像是我已经多老了似的。不过面对这样的少年,自己身体里那点暮气还真是无处躲藏的明显啊。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好吧,这件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不说个清清楚楚,是没办法再将她挽回的。但是要不要说清楚,等我把这阵子的进展告诉你,你自己决定。以我手上的资料,只要她愿意给你时间坐下来听,最终是会相信你的。可在那之前,你得想清楚其中的危险性。”
然后,我把喂食者协会的事,外加这阵子我遇到的危险,以及中国区复杂测试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席磊。
我说到爱略特的伟大构想时,能看出他很想插嘴问问题,但忍了下来。等我说到遭遇连环撞车事件险些身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安静,那沉稳的模样,竟有几分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挚友梁应物,让我觉得履行约定把进展告诉他,并不是一个太莽撞的选择。
等我把一切说完,席磊说的第一句话并非发问,而是感谢。
“谢谢你愿意把这些告诉我。”
我笑了笑,接受他的谢意。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告诉他这些,是对他的尊重,真正把他当作了对等的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少年。
“我本来以为愿望满足器已经足够神奇,谁知背后还藏着这么庞大的……怪物,和喂食者协会比起来,愿望满足器,还有我叔叔的死、我和Linda不可思异的爱情,真是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虽然对比起来微不足道,但这微不足道,对于我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更不用提D岛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在里面帮到什么忙……”
我连忙打断他说:“你不用帮什么忙,我告诉你可不是让你帮忙的。”
席磊苦笑一声,说:“我明白自己,如果换了我,坐在咖啡馆里就直接被卡车撞死了。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说得对,喂食者协会的事,我要想想清楚,是不是要对Linda说。但是,我是说如果……如果你那个啥了,反正你也不会忌讳这个,如果你死了,想个办法设置个自动短信或电邮什么的,让我知道,我好接过你的枪。”
我哈哈一笑,说:“要是我被托盘整死,你觉得它不会把短信或电邮这种东西删掉吗。要知道它在数字世界几乎无所不能,你已经领教过了吧,Linda的邮箱。”
“那可不一定,如果托盘有自我意识,它当然主动会把一切威胁扫除。但显然喂食者协会不会玩火设计一个可能诞生自我意识的程序,所以只要没人下达针对性的指令,你的信息是能够传出来的。”
“你就别管这些了,无论怎样这事都轮不到你来插手,别忘了还有潜伏在喂食者协会内部的王美芬。”
席磊摇摇头:“这种惜命龟缩起来的家伙,能指望她豁出去?”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倒也没错,王美芬这个始作俑者,现在缩起来的确不够意思。不过……女人嘛,还能指望多少。寄希望于女人从来不是我的习惯,连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都基本为雄性,这个世界,不管是毁灭还是拯救,都是男人的事呵。
“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通往放弃D岛这个最终目的的反应链,并且切断它,对吗?”
我点了点头:“对,更确切地说,我要找到郑剑锋在哪里,他身上的原子弹,必然是反应链中的一环。”
“这样说是没错啦。”
席磊有些犹豫,吞吞吐吐。我问他怎么了,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你是觉得,郑剑锋造了颗原子弹,然后他会通过某种方式把原子弹运到日本境内,最终引爆原子弹,通过惨烈的后果,引发中日两国间的巨大事端,甚至战争,最终达成割弃D岛?”
“对。”
“从逻辑上是也很能说得通,但是……这和中海油有什么关系?”
我一愣。
“托盘对这项复杂测试给出的第一个动作,是让中海油上马了一位女性副总。这条反应链,会在什么时候和郑剑锋的原子弹交汇呢?从你现在的分析,好像根本用不到中海油这条线呀。”
我皱起眉头,这的确是个问题,原子弹这条线看似可以直达最终的结果,但是作为反应链的初始,中海油这条线,肯定会达成某个必要条件。会是什么呢?
“也许中海油这条线,会在原子弹引爆后,两国乃至国际上的复杂形势中,起到必要的推动作用。”我试探着分析。
“我觉得不会,这是托盘给出的第一个指令动作,序列排在郑剑锋之前。从时间顺序上说,它发挥的作用,不应该在郑剑锋引爆原子弹之后吧。”
我意识到席磊的话是对的。中海油这条线,应该是郑剑锋这条线发挥作用的先决条件。因为照王美芬的说法,托盘一直等待着第一个动作产生的影响,发酵到一定程度,才会给出第二个动作指令。
可那会是什么呢?
如果想不出来,那么我只靠郑剑锋这条线推出的反应链,就肯定是错误的!
但我和席磊面面相觑,苦思冥想了半个小时,都没有答案。
“不想了。”我说:“先想法子把郑剑锋抓出来吧,总之他身上那颗原子弹,一定是反应链的核心,这点绝不会有错。”
我和席磊说了再见,相约无期。走出去时,心里却还是空落落,仿佛一整张凶手拼图,虽然有了心脏,但缺了脑袋的感觉。
但我不能因为这空荡荡的感觉而停下来慢慢想。我没有时间。不仅对于D岛,也对于我自己的性命。
我对席磊说想法子抓出郑剑锋,当然不是说从现在起想法子。这两天我并不是光坐着等待警方的消息,自己什么都不做。事实上,我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
我的查案能力,能动用的资源,当然和高度重视起来的警方不能比,但我的优势,在于我所掌握的那些不方便对警方透露的信息。
比如半个多月前,郑剑锋曾经在他的QQ空间里发布过这样一条心情:又做到那个可怕的梦了,我讨厌黑色!
分析疑犯的网络痕迹已经是当下警方的必修功课,所以这条心情警方肯定也看见了,但他们最多将其分析为郑剑锋因为刚杀了一个人,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始做噩梦。
而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托盘给出了涂黑站牌的指令。
指令发出前几小时,即当天清晨六点,郑剑锋更新过心情状态——一个竖中指的动态图。托盘一定据此,或者还有其它某些我不知道的资讯,判断出郑剑锋再一次做了噩梦。同样的噩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黑色是梦中的主要基调或者特殊象征。以托盘的能力,很可能通过无数碎片,把这个梦境还原出了一大半,它下达指令,让执行者把郑剑锋工作场所对面的站牌涂黑,让郑剑锋在上班时不断看到怪异的黑站牌,从而使他联想到梦境,以为这是冥冥中某种预兆,终于情绪突破临界点,做出了一个符合托盘需要,符合反应链需要的选择。
如果我能知道这个梦的具体内容,也许就可以对郑剑锋下一步的行为做出判断。不过我没有托盘无远弗界的触手,看不到更多郑剑锋关于噩梦的表述,但幸好,我有其它的途径来弥补。
既然我已经推测出,郑剑锋要把炸弹带去日本,那么就只有空海两条路。空中显然不现实,不说机场的安检,只要他的身份证在机场一扫进电脑连进网络,立刻就会被警方抓起来。
那就只有海路。
偷渡。
不论是在小说影视剧中,还是现实里,说到偷渡最多的,就是福建。哪怕上网查“偷渡日本”,最先跳出来的那些页面里,也都是些以福建沿海为基地,通过渔船或货轮偷渡的内容。
而郑剑锋恰恰祖籍福建,甚至他初二之前,都是在福建读的书。想必在他幼年时,听过许多关于偷渡客的轶事。所以他一定会回去,找他的某个有门路的亲戚或者同学。郑剑锋在福建老家都只剩下了不常联系的远亲,所以警方既然不知道他会偷渡,就没有特别注意这条线。我考虑再三,觉得如果提醒警方的话,指向性太明确,无法解释清楚理由,所以还是自己先去查探。
我已经在去往福建的火车上。之所以没有搭乘飞机,是因为飞机上了就下不来,万一出事,还会连累一整机的人。
一路上我来回翻看着郑剑锋的QQ空间、校内社区、腾迅微博。其实这些的主要内容我在这两天都已经看过,现在我看的算延伸内容,比如他和别人的互动留言,及与他交往密切者的具体情况。
郑剑锋对日本的敌意在这些信息中时有体现,意料之中,这和我推测他会携原子弹去日本呼应起来,说起来有点倒果为因。我也调查了一下这敌意的来源,发现已经传承几代。百度百科中郑元龙的词条下,提了一句郑元龙的父亲,也就是郑剑锋的爷爷。他是一个不幸的幸运儿,极少数从日本731部队魔掌下逃脱的人,但感染过鼠疫和结核病菌的他,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虚弱,在郑元龙两岁时就死了,时年三十三岁。
所以,对于郑剑锋来说,对日本的敌意,并不仅仅是民族主义,更有家族仇恨的渊源。当他有一颗可以自由支配的原子弹时,没有选择向导致父亲死亡的圣战天堂复仇,而是准备将其投向日本(当然,也可能是他面对一个残破的小恐怖组织无从下手,而日本作为一个国家,总是在那儿)。
这段日子,我的神经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看起来精神,其实人非常疲倦。上一刻还在看郑剑锋的微博,下一刻从睡眠中惊醒,怎么睡过去的完全回忆不起来。电脑还在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显示器自动保护黑屏,身边的学生妹还在玩手机,东西没少,一切如故。我点开电脑看时间,过去不超过半小时。我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个警钟,托盘是不知疲倦的,但我不是,必要的休息能让我活得更长。
于是我打算好好睡一觉,要是托盘在这两小时里发动就算我倒霉。
关电脑前,我发现有新邮件提醒。顺手点开,立刻就忘了刚才的休息计划。
是郭警官的来信,关于我前天提出的请求的答复。
那天我提醒他,希望警方能多关注一些郑剑锋的网络活动,不仅是他的微博QQ记录,还包括他平时经常上的网站。同时,能否告诉我郑剑锋常去哪些论坛,在论坛上用的是什么名字。这属于个人信息,需要网络警察动用相当的技术手段才能查出来。不过以郭警官对我的了解,他肯定觉得,如果警方不提供,我也总能有自己的渠道去获得这些密级并不高的信息,就乐得做个人情。他可不晓得,有很多关系,现下的我已经不方便动用了。
邮件里是郑剑锋在失踪前一个月内曾登陆过的论坛,及他在这些论坛中的名字,并附送了登陆密码。值得一提的是,他失踪到现在,再未上过这些论坛。这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
我扫了一遍论坛的名称,有杂谈类的,有文学类的,还有军事类的,让我眼皮一跳的,是一个名叫“湖州铁血BBS”的论坛。新进展一出现,我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奕奕,再顾不得什么休息,准备把这些论坛一一登陆,搜寻郑剑锋留下的蛛丝蚂迹。
我从名字看起来最极端的湖州铁血BBS开始。登陆之后,发现这是个湖州民族主义者的聚居地,从发布的帖子看,观点都颇“铁血”。针对的对象,以日本为主。
郑剑锋在这个论坛里的ID叫作“钉子”,发表过几十个主帖,算得上资深。这些帖子多是说中日关系,或者中国对日战略的,观点极端。我点开站内短信,里面已经被清空,估计是他自己做的,不会是警方。我反倒来了精神,这是否说明了他在这个BBS里的活动,和他的去向有关?
郑剑锋删了站内信,却没有把自己的回帖都删了。根据这些回复,很容易就筛出一些经常与他互动的ID号,其中一个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个ID号叫“森林行者”。我苦苦思索半晌,终于啪地一拍小桌板,震得电脑差点掉下来,让旁边的女孩侧目而视。
想起来了,是刘朝华。王美芬根据临湖桥公交站牌附近的监控录像,给出的185个可疑者名单中,经我筛选,最可疑的那个人!
他是一个淘宝店主,而他的淘宝ID,就是“森林行者”。
我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我之所以觉得刘朝华可疑,就是因为他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一个在湖州的反日民族主义者,怎么会不上这个BBS?
那天他经过黑站牌不知是否偶然,或许他进过便利店和郑剑锋打过招呼,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森林行者”的真实身份。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多次组织人前往D岛的经历!我立刻搜索他在论坛上发布的帖子,果然,就在两周前,他发起了新一次的前往D岛的召集。
D岛离日本本土还有相当距离,哪怕是冲绳也隔了四百公里,但我不会忘记,尽管我推测郑剑锋要把原子弹带上日本本土引爆,但整件事的核心,终究是在D岛。
一个在郑剑锋常去的BBS上发起的D岛示威活动,会和郑剑锋乃至整个反应链无关?打死我都不信。
也许郑剑锋要去的是D岛,而不是日本本土?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我排除了,在D岛是引爆原子弹是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所以关键应该还是在船上,偷渡到日本需要船,去D岛也需要船。一艘能开到D岛的渔船,一样也能开到日本。如果在一艘去D岛示威的船上,有一名成员忽然提议说,这一次不仅要在D岛打横幅,更要把船开到日本本土去示威,得到响应的机会有多大?
我想,我开始摸到事情的脉络了。
郑剑锋,我就快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