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长串数字递过去,还有张百元钞。
“有研究啊。”老头子看了看数字说。
“瞎写的。”我说,这是实话:“就买一注。对面那几块站牌,怎么是黑的?”
“前天早上有个神经病用油漆刷的。”老头子把彩票递给我。
“看起来有点吓人。”
“没事,过两天就会换掉的。车队已经来看过了,还拍了照片。”
“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事情。你说小偷踩盘子都会在门前画个暗号什么的,这个会不会也……”
“是透着蹊跷,不过呢这两天也没瞧见有什么奇怪事情。”老头子现在也没生意,很有耐心地和我扯闲篇。
“瞅着触心哪。这要看牌子乘车,冷不丁还不得吓一跳。”
老头子笑起来:“我说娃儿你胆子也太小了,没见你这样的。”
我心里一堵,多久没被人叫娃了,今天劫后余生,照理我现在眼睛里还满是血丝挺沧桑的啊。
我故作不服气的模样:“怎么,就我一个人这么大反应?”
老头子呵呵笑起来:“别说还真是,一般人就是多看几眼,也有好奇问一句的,你是反应过度啦。这世道,什么奇怪事情没有啊,样样关心追根究底,自个儿还过不过了。”
这是我问的拥有良好视角的第三家了,和前两家一样,没见到古怪的人。
我心里叹了口气,却并不后悔来这一遭,自从知道了喂食者协会的背景之后,我心底里一直有些犹豫,总是闪闪躲躲不坚决。一场浩大的车祸让我知道注定无法逃开,那就索性迎面而上。
算是对喂食者协会的宣战吗,我自嘲地一笑,人家可不会在乎。
问了这几家,说得嘴也干了,我进了旁边的超市,拿了瓶可乐。结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超市的收银台与寻常不同,不是设在进门的一侧,而是在门的对面。所以我这一回头,就透过玻璃移门,正正地瞧见了对面的黑色站牌。
这是第四家。
在路的这边,拥有良好视角能瞧见对面黑站牌的店家,有近十家。要不要每一家都问过来?对此其实我挺犹豫。通常来说这并无必要,有什么异常情况,照理大多数店家都能看见,所以前三家都说没见到盯着站牌看的奇人异士,我已经差不多放弃,这回是真心买饮料来的。
“看对面那公交站牌呐?”售货员却主动问了我一句。
“对啊。”既然你先开了口,那我当然就接上去了:“瞅着触心,却老忍不住去瞅,这是咋回事呀。”我又用了“触心”,基本上我在每一家都是差不多的说词,反正他们相互也不通气。
“你还好了,我这么一直站着,瞧着别提多堵心了。你说咋回事,颜色影响心理呗,这就叫色彩心理学。”
其实我问的咋回事是指站牌是怎么变黑的,但他的这个误解,却让我心里一动。看起来,这店员是已经有阴影了,所以才会心理投射误解了我的意思。这样的情况是我之前没有预想到的,即居然会存在像店员这样的人,他不是看一眼或看几秒钟的问题,而是只要黑站牌还没有被换掉,就必须一直看下去,逃都逃不开。
我哈哈一笑,说:“先前我和路口买彩票的老头儿说这黑站牌瞧着不舒服,他还说我大惊小怪,没想到你比我更脆弱。”
这店员是个斯文白净的眼镜小伙,听我这么说却相当不服气,眼睛一翻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路过随便搂一眼就觉得不舒服,换你站在这儿八小时试试,还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呢。”
看着斯文气性倒不小,和顾客抬扛。
“再说我这也是受了别人影响。你是不知道,我那同事才叫神经脆弱,前天站这儿瞧了几小时,说不行了生病了,我临时被叫来接班的时候,他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现在好,在家发高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上班。真是倒霉啊,现在我们店里三个人得顶四个人的班。我就奇怪,几块黑站牌能把一个人看得发高烧了,怎么这么邪乎,这么想着吧,就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越瞧心里越堵得慌。你说我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前天?那就是站牌被涂黑的当天。
如果这店员没说瞎话,那么他的同事,就是目前为止受黑站牌直接影响最强烈的人。换而言之,他的嫌疑升到了最大之一,与刘朝华并列!
实地堪察永远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忍着兴奋,细问:“有这样的事情,瞧了几小时就真生病了?”
“骗你干什么,我来接班的时候才下午三点多,也就三个多小时,他那张脸白的哟。”
三点多,三个多小时?
我猛然记起了托盘发布初始动作指令时的时间要求——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前,把湖州1路、2路、26路公交临湖桥站的公交车牌刷黑。
“你同事是几点开始上的班?”急切间,我顾不上这样的问题已经显得过于深入而突兀了。
那店员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回答了。
“他那天上的是中班,十二点。”
十二点开始上班,通常会提早十分钟一刻钟到,而托盘要求的是十一点半前把站牌刷黑。时间上完全吻合。而一个这样时间上班的店员,恰好就在黑站牌的正对面,只要他上班,就无处可逃。如果黑站牌能让他产生某种联想,那么在他上班的这几个小时里,这样的联想必然会发生,而且会反复在脑子里盘旋、强化。
没有之一了,那个生病在家的店员,就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我走出超市,用愿望满足器给王美芬发信息。
我相信她此刻必定确信,找到我加入,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然后我就啐了一口,见鬼,这是托盘的选择。
这是一个为了“永远正确”而被造出来的怪物,而唯一消灭它的机会,在于指望它会偶尔不正确。而像永远在不断犯错的凡人,还得在那个指望中的偶尔出现的时候,立刻抓住它。
怎么想,都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那就不想了,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王美芬的回复很快来了,是当头一棒。
抱歉我暂时无法给予你帮助,由于你先前成功在车祸中逃生,现在必然已经被拇指重点关注。而你又去了临湖桥,拇指很难不怀疑有一个我这样的知情人在你背后。所以我必须暂时休眠,哪怕只是用自己的资源来查那名店员,在目前都是极度危险的。
王美芬没说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苏醒”。看起来现在就只剩我单枪匹马了,好在我也从来不是一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我回头,再一次走进了超市。
店员瞪着眼睛看我径直走到他面前,递过去一张名片。
“记者?”他低头瞧着名片,喃喃道。
我想他心里一定奇怪,刚才这个问东问西的路人,怎么变身记者又回来了,还是个上海的记者。
这些年来,记者这个行当给了我太多便利,简直就是个追根究底的官方作弊器,不管问什么问题,都有天然正当性——只要你会掰扯。
至于我会不会掰扯,那还用问,否则我是怎么混到首席记者这位置上的。接下来我和这店员一通解释,说自己的报社接到报料,说在湖州出了这么档子奇怪事情,特派我来采访。涂黑站牌看起来简单,其实背后可能隐藏着大秘密,只因没人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本是通无稽之谈,但这店员原本看多了黑站牌心里就惴惴不安,居然也信了。
“但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说?”他问我。
“因为我需要先摸一遍周围的基本情况,我每一家都问过来,然后再选择特殊的典型进行深入采访。现在看来,你这儿值得深入采访!”
我这么一讲,他顿时就神采飞扬起来。说起来,虽然现在记者的声誉每况愈下,甚至有变成过街老鼠的趋势,但真实的采访过程中,都还挺合作的,只要你不是要拿他做反面典型。
我装模作样问了些他对于黑站牌的感受,都有些什么样的猜测,然后话风一转,谈及了那位发烧的同事。
姓名、基本背景、电话甚至住址,以采访的名义,我没费什么口舌,就把这些打听清楚了。
临湖桥在湖州市区最中心,而郑剑锋(就是那位高烧在家的店员)住在孙家庄附近。其实也就离临湖桥十公里出头,但湖州是个小城,那儿已经算得上偏远了。
郑剑锋住在一幢有大花园的三层西洋风格小楼里。湖州一带在十九世纪出了一大批巨商,以南浔四象八牛为首,这幢小楼看样子也有百年的历史,主人估计也是湖商中的一员,但资产应有限,只因孙家庄一带,在百年前也不算是湖州的好地段。
郑剑锋当然不可能独占一幢楼,否则他也不必去超市里做营业员。像这种洋楼,大多在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被许多不相干的人冲进来盘踞,运气好的主人能保留一个层面,运气不好的主人则全家都会被赶出去。这幢小楼就是此种情况,至今仍住了七八户人家。
我从临湖桥超市出来,片刻都没有耽搁,约半小时就到了小楼前。谁知道我的安全时间还有多少,趁这个空档,能多干点是一点。
先前超市里那营业员是个碎嘴,见我问起郑剑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郑剑锋的情况,非常配合采访。据他说曾去郑剑锋处打过一两次扑克,但如果不是一个极富八卦精神的人,就这点交情是打听不出这么多事情的。
所以我现在不仅知道郑剑锋住在一楼哪间房,还知道他是个性格古怪的27岁单身宅男。说到性格古怪,是因为郑剑锋虽然宅,但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宅男。家里没有电动,不爱看漫画,对扑克兴趣一般,麻将索性不会,也不打CS魔兽或其它网游。最让同事意外的,有时谈论男人间的话题,也就是那些日本AV,郑剑锋居然表现得相当木讷,完全插不进嘴,对于一些宅男们理应耳熟能详的名字,竟似很不熟悉。用那位店员的话来说,天知道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都干些什么。
对此我也深感好奇,倒不是说现在的小孩子不知道AV女优的名字就不正常,但如果一个人和他这年龄的流行文化全都绝缘,那么必然有大秘密。
碎嘴店员把郑剑锋的古怪归结为他特殊的成长经历。郑父本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学核物理教授,但三年前去世了。至于郑母则从未听郑剑锋说起,也不知是离异还是早亡。
老房子的光线总是很差,我走进小楼的时候,感觉四周一下子阴冷下来。我想起碎嘴店员最后神秘兮兮的低语:我有一次听郑剑锋的邻居说,楼里闹鬼,半夜里会有奇怪的声音,像是有火车经过,又像不知什么野兽在地底下嘶叫。
笃,笃,笃。没有电铃,我屈指扣响了房门。
一楼的大多数住户都装了铁门,但郑家没有,还是一扇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木门,敲上去的声音,听着门里头像是被虫蛀过。
敲三响之后,门里并无回应。我又敲了三响,等了片刻,开始用手掌拍起门来。
依然没有人出来开门,倒是走道斜对门探出颗白头,朝我看了眼,我忙问他郑剑锋在不在,老头说不知道,反正这几天没看见他,说完就关了门。
我又拍了几下门,心里知道不会有人来开,捉摸着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是郑剑锋根本就不在,又或病的在床上起不了身,还是出了意外?
说起来,这扇破木门的防盗作用还真是弱得很。门板本身就不厚,怕是一脚就能踹开,用的又是最老式的司别灵锁,这种锁可以说完全不防盗,但凡知道丁点儿窍门就能打开,包括我。这是我唯一会撬的一种锁,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完完全全是对我的诱惑啊。
我挣扎了很久,昏暗的走廊里一直没有人,仿佛在为我创造便利条件。
郑剑锋前天病假回家,如果一直高烧,没人照料的话有点危险,更何况还有其它意外可能发生。
黑站牌让他想到了什么,急促到有些仓皇地逃离,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别有原因?
我取出了一张公共交通卡。
救人如救火,我没踹门进去就不错了,我对自己说。也不算是找理由,仅从表面掌握的情况来看,高烧卧床两天,邻居没见过他出门,这些足够判断为危急状况了。
我左手按在门上,门锁已经有些往内移位,门可以被推进去半厘米的样子。还有比这更容易开的门吗,小偷怎么没在门前画个“此门常年不关”的符号呢。
我右手拿着卡片,贴着司别灵锁与门的缝隙插进去,调着角度,一捅,又一捅。只第二下,门就开了。
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比走廊里更暗。我闪进去,反手把门轻轻关上。
窗帘的布料不厚,下午的日光隔着窗帘,透进来后只剩下厚重的暮气。我没有开灯,屋里的陈设依稀可以看清。一张圆塑料桌围着几把椅子,过去些是米色布双人沙发,一张小几,对着电视机柜上的老式24寸电视机,墙角立着台小个子双门冰箱。没什么特别碍眼的东西,要说就是太简单朴素了些,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家庭布置。
此时我也无心细看,这小厅里有两扇门,一扇后面看似是厕所,另一扇应该通往房间。至于厨房,这种老房子都是公用的,并不在套内。
门虚掩着,推开就见到一张床。
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的卧室,床直接对着门,按风水上说是大忌。床上很干净,薄被叠着放在枕边,并没有人。
称病请假的郑剑锋并不在家。我心里这样想着,回到厅里。我直觉他并不在医院,我猜他根本没有发高烧吧。
我推开了厕所的门。总要每间房都确认过。
厕所的格局很怪,显然是后来改建的。这更像是一条走道,宽不过一米五,一台洗衣机摆在进门后,往后依次是马桶浴缸和洗脸池,全都靠着墙的一侧,另一侧供人走路的空间只有几十公分。
没有任何惊悚的画面,洗衣机开着盖子是空的,马桶上没有人坐着,浴缸里也没有泡着浮尸。我的视线掠过这些,落在这条通道式厕所的尽头。
尽头不是墙,而是另一扇紧闭的门。
我贴着墙走过去,拧动圆圆的铜把手。门关着,但没有锁。
推开,是个进深一米的小空间,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上。
地上有一块圆形木板,中心有个把手。
显而易见,这是个盖子。那下面,必有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
恍惚间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冒险。那也是在一幢三层楼里,也有一条往地下的通道,通道下有好几具白骨骷髅,和一个埋藏了两千年的秘密。
这次呢?
打开门之后,我就嗅到淡淡的臭味,应该是木盖子下面透出来的。底下腌着咸菜吗,还是……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打开了盖子。
轻轻地把盖子拎起,让它斜靠着墙,不发出一点声响。那股味道浓烈起来,不是咸菜味,不是阴沟味,是……生物腐烂的气味。
是郑剑锋吗?不,我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哪怕他前天回到家立刻就死了,也来不及腐烂出这样的味道。
我把手机调整到手电筒模式,蹲在入口处,先伸手下去拿光一通照。下面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没有活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动。
然后我走了下去。
手电光在前方不停地晃动着,照出一摊一摊的白,更衬出整个地下室的黑。应该有电灯开关的,但我没找到。楼梯不长,十几级就到底了,我最先看到的,是地上一大摊的灰。
我用手掩着鼻子,先用手电往里头一照,地下室里的情形让人有些意外,但总归寂寂一片,并无活物,也无危险,就先弯腰下去看那些灰烬。
是纸灰。
烧得很干净彻底,很大的一摊,至少有几百张A4纸的量,也可能里面有一些书,总之这样看是分不清原貌的了。
我并不纠结于此,这灰烬虽然奇怪,但显然并不是地下室里最特异之处。我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纸灰,走向先前一瞥之下,整个地下室里最让我意外的东西。
竟是一台机床。
这钢铁家伙是怎么搬进来的,难道是分拆开后在这个地下室里组装的吗。可是为什么要把机床放在地下室呢,是用来做什么东西的?
我想到了所谓的闹鬼传言,那没来由的隆隆地铁声和奇怪野兽的嘶叫,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机床安静地盘踞在这间地下室的中心位置,手电光照到之处,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机床边还有个金属台子,上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地上倒放着几只烧杯,还有一些一眼看过去认不清的东西,似是工具一类。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多发现,以那堆纸灰来看,郑剑锋小心得很,不会把他的秘密这么简单就暴露出来。
我在机床边停顿了几秒钟,就继续往里走去。
纸灰是秘密,机床是秘密,但现在,这地下室中最大的秘密,还在更深处。
那气味。
那腐烂的气味,是从狭长地下室的最深处传来的。
这股气味不知多少天来积聚在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出口,就这么闷着发酵着,我以手掩鼻,但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用嘴呼吸,吸入的气体让我一阵一阵的恶心,胃里的酸水一股一股地上涌。
越来越近了,气味之源。
手电光落在最里面立着的大橱上。衣橱还是储物橱?反正那容量,绝对能容下一个人,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橱门紧闭,把手是凹陷下去的槽。我的手指伸进去,扣住,往外一拉。
里面是人是鬼,见个分晓吧。
这是很老旧的木橱了,在地下也不知放了多少年,橱门的滚轴早已经不灵活,轻轻一拉,支支嘎嘎的声音就响起来,立刻压过了我剧烈的心跳声。
活脱脱像个老妇人在压着声音怪笑。
这时门才打开了一条缝,当然,这动作这声音,是串在一起连续发生的,但在这地下室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可以把它们分解出来,一样样摊开来说,空间和时间就这样被肢解成碎片,一时间我有种错觉,自己的人生也这样肢解开了,并且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将到此为止。
门开了一条缝,支支嘎嘎的怪笑才到第三声,或许是第二声,从我的手指发力把门往外拉开始算,秒针还要会儿才会跳到下一格。
有人笑了,在我脑袋后面。
是真真切切有个人在笑,不是什么其它声音引发的联想或错觉。一个男人,压着嗓子,却又满怀着兴奋的低笑,肆无忌惮的凶厉气息几乎要割断我的脖子。
橱门在被继续打开,我后脖颈的寒毛被激得竖了起来,但神经乃至肌肉的反应还要稍待。
秒针还没有跳到下一格。
门被拉开了一半。
身后有人在笑这个讯息终于从耳朵入大脑,又反馈到全身的神经系统,后背的肌肉先僵硬了,紧张状态迅速蔓延到双手双脚。第一反应应该是回头,同时得准备反击或者往左右闪避。
但是我偏偏在这关键时刻僵了一下。
这完全是车祸事件的后遗症,在危急时刻,我变得犹豫,本能地压抑本能反应,开始瞻前顾后。但现在可不是托盘设的局啊!
秒针跳到下一格。
门被拉开了,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被掩在支支嘎嘎的开门声里头,又在那声笑之后,如果我正常回头的话,即便听见了,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反应。
是轻脆的一声“喀哒”,机簧发动。
我右手的手机还打着光,往橱里照,只见寒光一闪。这一刻,人已经来不及完全躲开,用力扭身之余,只能用手机凭感觉一挡。一股极大的力量击打在手机上,虎口一震,手机脱手,被那寒光带着重击在我肩膀上。我的肩膀立刻就麻了,人向后退了半步。
机簧的嗡然余韵,如马蜂振翅,这时还在地下室里回荡。
小指粗的钢杆子,插在我手机正中,钉在我右肩。我反手把它拔下,肩膀一痛,看来它还是穿透了手机。
手机自然是坏得透了,地下室归于黑暗。
脑后的那一声笑,笑过之后就再无动静。那想必是个录音,分心用的,配合橱里的那记绝杀。
还得感谢托盘,否则那钢箭就插进我胸膛了。
橱门已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那气味,更浓烈了六七分。
咫尺之遥,一定有具尸体。
肩上刺痛,也许在流着血,但我无心退却,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探入橱内。
一点一点前探,一寸一寸往下,碰到了。
软绵绵的。
但却不是皮肉的感觉。
塑料么?
似是肩膀的位置,我的手慢慢移动。
软软的塑料脖子么,头歪在一边,的确是头颅,摸到五官状的东西了,眼睛的窟窿,还有嘴的窟窿。嘴唇软得快摸不到了,拨开,直接是牙齿的坚硬。然而一切都是干的,只有腐烂的气味,没有腐烂的汁液。
我明白了。
我摸着的,是一具被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着的尸体。兴许,就是超市里买的大号保鲜膜,用了好几卷吧。
尸体在保鲜膜里烂掉了,真是名不符实。
我站起来,摸索着,离开了地下室。
半小时后,我站在街边,看警车呼啸着停在楼前,耸了耸肩,然后就一阵呲牙咧嘴。
其实肩头的伤并不重,只刺入了少许,已经用大号创可贴贴着了。那钢箭的箭头用车床车得贼尖,还开了血槽,要不是有手机挡,还真悬了。
警是我报的,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捷径可走了。王美芬这条线暂时无法为我提供帮助,而现今的态势,也容不得我单枪匹马慢慢追查。
先前我拿着破手机从地下室里出来后,去外面的超市买了个打火机重新回去,伴着幽幽火光终于找到了电灯开关,打开之后地下室里亮如白昼,顶上布了整整八条日光灯。这儿是被郑剑锋当作车间的,所以需要充足的光线。
满室白光下,敞开的大橱里,裹着保鲜膜的尸体散发着异样的光泽。
这是一具蜷坐着的赤裸男尸,已经开始腐烂,但并未液化,目测估计死亡时间在两到四周。保鲜膜裹了好几层,我又没有把尸体挪出来,所以分辨不出致命伤在什么地方。不挪动的原因,是我并不认为做出那种破坏现场的举动之后,就有能力破案或明确死者身份,既然这样,就都留给警察吧。
射出钢箭的机关,是安装在橱顶的长条盒子,此外,在橱门处有电子触发器,一根不起眼的白色电线从橱后钻出来,贴着墙升到天花板上,连在一盏日光灯畔的不起眼小匣子上。那声笑就是从此处而来。
我把钢箭从手机里拔出来,放在橱前。上面有我的指纹,我没有去掉,事实上我在这地下室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诸多痕迹,在经过了对碎嘴店员的采访,以及走廊上和邻居老头的对话之后,任何掩盖自己行踪的行为,终将是徒劳的。
我在街上的手机小店买了个山寨机,换上SIM卡,拨通了警察的电话。但不是当地的110,而是我在上海警局的老关系。这是我多年冒险生涯积累下的人脉资源。我那位姓郭的朋友算是上海警方的高层了,我只从黑站牌说起,之后种种,怎样采访怎样私入郑宅,又怎样被射了一箭发现死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隐瞒。
以郭警官的智力,当然不会相信我仅仅为了几块黑站牌就跑去湖州采访。但我不说,他也不问,这是他的圆滑之处。很多话我根本没有明说,他就先回答了。他的承诺是,一般情况下,帮我把闯入的事情抹掉,就当我没有介入进来。
所谓的一般情况,当然是指我在这里头没有严重犯罪行为,或者警方在不需要我把一切情况全盘托出的前提下就能破了案子。
我说谢谢,然后另提了要求,希望案件一有进展,就能够得到通知,包括郑剑锋的下落,他在地下室里用车床干什么,以及死者的身份等等。郭说这案子是浙江警方的,他没办法多插手。我说你不用插手,只要帮我多盯着,并用很郑重地语气对他说,千万拜托。他说那么重要啊,我说非常重要。
我很高兴郭最终答应了我,为此欠下大人情也顾不得了。但我真的没想到,有用的消息居然来得这么快。
那是在三个多小时之后,我还在返回上海的路上。
我是从湖州搭长途车去杭州,然后再从杭州返沪。之所以绕这样大的圈子,当然是为了打破托盘可能的算计,让自己的行为尽可能的无序一些。接到郭电话的时候,我刚上沪杭高铁,正在犹豫,要不要中途在嘉善下车,改乘其它交通工具回上海。我又拿出了硬币打算掷,心里调侃着想,要做到无序还真费钱。
“死者身份基本明确了。”郭警官在电话里说。
“这么快?”
“好在死者的皮肤还没烂掉,他有个很特别的刺青。再对上身高和大概脸型,基本差不离了。”
“那就是在你们系统里挂了号的人物?”
再特别的刺青,如果没有犯过事在公安系统有备案,警方也不可能如此神速的明确身份。而以中国警方的犯罪纪录收集水平,估计这人来头还不小。
“叫欧阳德,一个凶名昭著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我意识到这还是在火车上,后两个字压低了声线含混着说。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了。
“死亡时间三周,两处致命伤,右胸锐器刺入几乎贯穿,很像是你留在现场的那种自制钢箭,但要稍细些,很可能是更小的便携版。另一处是左侧后脑,被榔头或扳手之类的击碎了。看情形应该是先中箭,再被钝器击杀的。凶器目前还未找到。”
“嗯……还有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在考虑要不要说出更重要的信息。
“告诉我,老郭,我没求过你什么事吧,你也知道我不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那边笑了笑,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像是在吐嘈。
“还有的只是推测了。”
“推测也好。”
“欧阳德所属的是一个国际恐怖组织,叫圣战天堂,有一定的势力,三年前中国警方动用了大量的资源,甚至出动了军方的特种兵,配合国际刑警和其它一些国家的警力,对这个组织进行打击。这样的打击规模是罕见的,圣战天堂是一个基地在中国的组织,那么多国家如此重视的原因,和一条还并不那么确定的情报有关。”
“难道他们想再一次911?”这时我已经挪到了车厢间的厕所前打电话,周围没人。
“性质比那更严重。”
我一激灵,说:“难道是核……”
“确切说,三年前国际军火黑市上流出了六公斤的铀235,这是分离好的。东西最终的流向,很可能是圣战天堂。三年前的打击让圣战天堂大伤元气,但逃掉了一些骨干分子,就包括这个欧阳德,而且最终也没能找到铀235。而郑剑锋的父亲郑元龙是个核物理教授,虽然不是核物理界第一流的学者,但是有了分离好的铀235,剩下的事情,对郑元龙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困难。尽管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郑元龙和圣战天堂有联系,但欧阳德死在郑剑锋家中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足够进行这样的猜测。”
“那郑元龙三年前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场意外交通事故,一辆土方车在转弯时把他刮倒了。”
“那么郑剑锋……地下室的车床近期使用过吗,用那玩意,能够造出……那玩意儿吗?”
“能查到的是郑剑锋在小学和中学时代多次获得过省级和国家级的机器人制作、手工小发明之类比赛的奖项,很早就显示出了极强的机械制做能力。而这台车床近期是使用过的,一个完善掌握了原理和基本制做工艺的人,足以借助这台车床,制作出一枚……尽管是最粗糙原始的,但足以爆炸的大家伙了。”
“有……多大?”
“六公斤,完全裂变的话,当量差不多是二战美军投在日本广岛那颗小男孩的八倍。”
我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这事情已经惊动到高层,最高级别的通缉令已经对郑剑锋发出,相信不久就能抓住他。”
不管郭警官的信心是真是假,我都完全不乐观。
因为这是托盘的计划。
第一环已经启动,靠警方,是绝不可能让后续的一系列变化中止的。
靠我行吗?
关键在于,如果郑剑锋真的做出了一枚原子弹,他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