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已经喝到第二杯。
全盘分析也是要有重点的,人脑不是超级计算机,更不能和托盘去比。在所有185人中,我按优先级分了几个梯次。第一梯次
这37个人,怀疑点各不相同。比如有一个人是税务局的公务员,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在浙江省社科院研究东亚国际关系,是常被请去省政府的智囊团成员。这人是第一小时里长时间看站牌的13人之一,虽然他和那位大学同学联系不紧密,也不知道他这看站牌的举动会怎样影响到他的大学同学,更不知道他的大学同学有无可能影响到中央对日本的外交决策(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省级智囊团和中南海智囊团之间还有相当差距),但好歹有个研究中日关系的同学,也算沾点边。要知道,在第一梯次的13人里,被排除的7个,连这点边都沾不上。当然,这指的是直接人际关系网,如果要说到间接人际关系网,比如他老婆的同学,或者他同学的老婆,这网就大了,要这么一层层推下去,每个人都能和国家主席拉上关系的。王美芬给我的情报里只包括了每个人的部分直接关系网,相信借用托盘她倒也能查出间接关系网,但估计仅是间接到第二层,那五十万字的资料怕就得膨胀一百倍,看完就得几个月。
再比如说,有一个人的表姐,恰好就在中海油工作,但和东海油气田没关系,是做政府关系的。这是不是就比前一个人更可疑些?这个人是第一小时84人中的一个。
还有一个人,他本来要去面试一个公司的销售职位,结果站牌被涂黑把他搞糊涂了,怀疑这个车站被取消了,结果招了辆出租车。出租车路上发生了碰擦事故,人没事,但面试迟到了。原本他很有希望获得这个职位,因为迟到未能通过。他很沮丧地改了QQ签名,并且专门在网上写了篇日记抱怨这件事情。我暂时没能发现这个人身上有哪点能和割让D岛沾上一点儿边,他去面试的也是个生活类的小网站。这人是第二梯次的,第二小时里长时间看站牌的一个。我认为他比较可疑,疑点在于,他是所有185人里,很少有的直接被黑站牌影响到生活的人。比如之前有亲戚在中海油工作的那位,还有同学研究东亚关系的那位,看似与D岛能扯上联系,可是他们自己当天的行为并没有受到黑站牌的影响,至少影响没能明显到在情报里反映出来。也就是说,黑站牌这只蝴蝶没能扰动到他们,那些联系都是死的。所以,对于能观察到生活被扰动的人,不管怎样都是要重视的。就好比先前第一个动作涉及的两名当事人,其中之一的丈夫因此不得升迁,影响到他的同事最终上位,上位后她的一个决策才使观察者发现了和D岛的联系,对当初那个暴怒的妻子来说,这已经是间接的第三层影响了。如果当时不跟踪下去,就不会有这样的发现。
所有37人里,我觉得疑点最大的一个,是一个叫刘朝华的淘宝网店卖家,他自大学毕业后一直靠开网店卖外贸服装为生,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多次号召和参与抵制日货的活动,砸过日本车,因口角殴打过日本游客,特意赴日在靖国神社前抗议示威,并因试图破坏靖国神社被日本警方遣返。他曾经在两年前尝试组织去D岛示威,后因联系的渔船反悔未能成行,他多次表示并未放弃这个打算,正在酝酿一次新的保钓行动。
不要觉得他是一个反日者,就不会对割让D岛起到推动作用。很多事情,是有反对才有争端,有了争端就会激化矛盾,激化后事态朝什么方面发展,就难说得很了。
刘朝华是第三梯次75人中的一个。他在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左右,搭乘1路公交至临湖桥站下车,抬头看站牌的时候,足足愣了差不多十秒钟,然后他走到路对面福利彩票站买了一张彩票,等到下一辆2路公交后上车。临湖桥站是他转车的中转站。
他在看黑站牌的十秒钟里,一定想到了些什么,之后会去买彩票,必然是受此影响。也就是说,他被扰动了。爱买彩票的人很重视所谓的灵机一动,但他买的彩票,开奖还要再等几天,是否中奖,现在还不得而知。如果中了大奖,那么他生活的变动可就大了。此外,那十秒钟内所思所想,除了让他去买彩票,还会不会有其它影响呢?比如令他对某个困扰许久的问题做出选择?究竟如何,需要进一步的观察。
第二杯咖啡见底,我总算把这些梳理清楚,并且做了厚厚的笔记。这时,我实际上处于相当痛苦的状态。大脑长时间的高速运转,不是两杯咖啡可以解救的。现在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几十个人名在脑袋里钻进钻出,无数道人际关系线时隐时现,一勒一放的,松时仿佛飘浮在满是垃圾的太空,紧时脑袋都似被勒成三截。
放松放松,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对自己说,然后省起事情还没做完呢。
我要把对这37个人的判断告诉王美芬,看她有什么意见,如果没有,就要由她对这37人进行更细一步的调查,并跟踪他们生活变化。
我拿出愿望满足器,心里想着还是要约她见次面沟通,至少是约个电话,总之不可能通过这个玩意儿传达那么大的信息量。看见愿望满足器黑屏,才记起了先前进超市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着自己是不是提前进入了老年痴呆,低笑了一声,起身离开。还未出门,手机响起来。
陌生号码。
现在骗人电话骚扰电话泛滥,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于不接陌生号码,我的许多朋友就是这样,但作为一个记者,我还是得每个电话都接,免得误事。
“喂,哪位?”我问。
“是我王美芬。还是有点不放心,找了个临时号码打给你。不过听你口气好像没什么事情。”
“什么叫没什么事情,你不知道我连续工作了多久。现在我整理出了37个可疑的人,正要和你……”
“等等。”电话那头的语气变了,打断我说:“你没收到我的信息?”
“没有,那玩意儿没电了,我还没来得及去买电池。”不堪重负的大脑慢了一拍,直到这时,才开始反应过来,她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在关心我的安全似的。
“你……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在哪里,你……”王美芬的语气变得非常紧张,甚至急促到略有些结巴起来。
“你回头,你在哪里,呃,你走回头路!”
“我在星巴克里正要出去买电池呢,你是说让我再回去?”
“不,你做一件随机的事情,最好是做一件你正常状态不会做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王美芬深吸了一口气,用更快的语速,说:“现在你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随时可能会死。因为拇指要你死。”
“因为拇指要你死。”这句话她飞快地重复了两遍,把我震的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不是说我还没碰到第二条红线吗?
“这次拇指不会自己动手,他们以你死为目的,向托盘提出了请求。我不知道托盘什么时候会给答复,通常这样简单的要求会很快,我也不知道拇指会在什么时候完成第一个动作,但拇指的手脚也一向很快。最关键的是,因为你没收到我给你的预警信息,所以从今天早晨开始直到现在,你的行动都在正常轨迹内,没有一点变化。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一定会死!”
我站在星巴克的门口,外面的阳光晃得我眼睛疼,一时之间,我竟觉得危险无处不在。阳光、空气、每个行人、慢慢开过的汽车、身处的建筑和看不到的身后,没有一个让我心安。
“托盘能算到我把这个消息捅给你,所以我帮不了你,不能给你实质的建议,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用你的直觉吧,这时候千万别用逻辑判断,你算不过托盘的。总之,要打破你现在的状态。”
她挂了电话,留下我驻足在星巴克的门口,感应门保持着开启的状态,迈一步是出,退一步是入,但我一时间进退两难。
做一件正常状态下绝不会做的事情?打破现在的正常状态?但如果托盘能算到王美芬会给我预警,那它能不能算到王美芬会给我这样的建议呢?
当然能。
所以托盘知道我会做一件正常状态绝不会做的事情?
如果我现在一切照常呢?是不是也会被托盘算到?
我想到王美芬的告诫:别用逻辑判断,你算不过托盘的。
那该怎么办,凭着感觉走?但如果托盘以我之前人生所有的行为模式为基础,能判断出我此时此刻,凭着感觉会怎么做吗?所谓感觉,还不是被自己的习惯、人生经验和思维模式所左右的吗?
思来想去,仿佛我不管怎么做,前进还是后退,出门左转还是右转,都会落入托盘的毂中。
先前作为一个观察者研判托盘的算计时,只觉得毫无头绪,处处都是可能,但还没有切肤之痛,比起现在,那真是轻松得很。而今知道了自己正在被托盘算计,那庞大的无处不在的阴影,立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往何处走都是错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是会被猜到的,这种感觉,简直能让人逼疯?
也许把我逼疯,正是托盘的计划?
我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引得店内人人侧目。我却不管这些,一边脸热辣辣地痛,正提醒了我自己此时此刻还活着,能痛能哭能笑,下一刻能不能活,且看自己是不是能赢托盘一局。
就当是个预考吧,如果我连这都破不了,怎么有能力破解割让D岛这个复杂测试呢。
我哈哈一笑,出门而去。
一脚踏出门的时候,我抛了个一元硬币。
硬币翻飞,撞在墙上反弹回来,掉在地上。
我低下头,见它已被经过的一个年轻人一脚踩在下面。皮鞋移开,一元面朝上。
我把那“1”字当作箭头,视线顺之前移,那个方向……
我往那个方向大步前行。五步之外,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大叔似有所觉,转过头,看着我直奔他而去,表情变得有些错愕。他停下脚步,大约是以为我要问路,然而我抡起电脑包拍在他脸上,眼镜顿时飞掉了。
他啊地惊叫起来,把电脑包拨开。
对不起,我在心里默念,任凭电脑包掉在地上,挥拳直击。
旁边的路人为之哗然。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我便进了一步,第二拳。
你进医院,或者我进医院,或者去派出所,怎样都行。这样,我今天的生活轨迹,算是有了大变故吧。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无妄之灾,皮肉之苦。然后我挥出了第三拳。很好,这拳被挡住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懂得先招架再说。
当然,两拳之后能招架,以他的瘦弱身板来说,显然是我手下留了力。我只想改变自己今天的轨迹,不想把人打出个好歹,改变彼此一生的轨迹。
“你干什么?”他大叫。
“打的就是你,梁应物你这瘪三下流胚子。”我顺口把老友的名字借用过来,想必他不会在意。
“你认错人了。”他话辩到一半,胸口就又被我打了一拳。右胸,我怕他有心脏病。
他揪住我的领子,我以为总算要挨上一下,没想到他另一只手抓过来,一拉又一扑,我们两个就纠缠着倒在了地上。
如果硬币指的是个美女,该有多好。我摔倒的时候想。
周围的人退开,有个女人惊叫起来。
只是这惊叫声听来有些远。
我和中年人扭打翻滚着,我很轻易就压到了他的上面,一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抬头往惊叫声的方向看。
已经有人围起来看我们的好戏,那个方向上,是几个打扮入时的少女,但她们这时却正扭头往身后看。她们身后是什么,我却看不见。
她们要闪躲开了!
我右脸挨了一拳,然后被掀翻下来,头朝下被他压住。中年人用用胳膊卡着我的后脖颈,领带软绵绵搭在我侧脸上。
“跟你说你认错人了,白痴!”他气急败坏地说。
我不去理他,努力把头昂起,但视线很有限。眼前是各种各样的鞋子,它们正在飞快地散到我视角之外,前方,只有一双鞋子,正急冲冲往这里靠近。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我急于把头抬得更高,用力上顶,于是看见了他的腰,手在腰间摆过,又一摆。
手上是……菜刀!
中年人的胳膊用力把我的头压回原处,我只来得及见到那双鞋一停。
“听见没有,你认错人了。”他再次大吼。
然后许多声尖叫同时响起。
中年人终于意识到那不是献给我们的,我背上的压力一下子减弱了,想必是他分心往那儿看。
我又昂起头,看见那双鞋又重新开始靠近了,还有那刀,刀上有血往下滴。
中年人像是傻住了,也许刚过去的这一分钟对他来说有太多变故,但你丫别在我背上愣着好不。
我弓背一扭,把他掀到旁边。这时我终于看清那双鞋的主人,是个脸色惨白头发乱作一团的男人,或者说男孩,一个中年女人跌倒在他身后几步处,双手捂胸,手下是红色的……丝巾,还有血。她被砍了一刀。
持刀者对受害者并未多看一眼,像是只随手一劈,死不死伤不伤与他无干。他红着一双眼睛,死盯着我看,嘴里荷荷有声。
那是个武疯子。
他加速了。
为什么是我?
红色。我今天穿的是橙红色外套。狂躁的精神病人对红色都极其敏感,对面这个的敏感度一定已经高到破表了。看来是我救了那中年女人。
我也不指望她报答救命之恩,先逃过这劫吧。
该怎么……逃?
凭我的直觉。
那就不逃!
我一骨碌爬起来,旁边的中年人还瘫在地上。
“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我挡住这家伙你快跑吧。”相信这句话能让他事后不再找我什么麻烦。
然后我不去管他,迎上去,一边扯下了外套。
橙红外套冲他一舞,然后被我抛向了马路中央。
他的头立刻随着外套扭转过去。
这时我离他还有三步。
赌他会因为红外套离身而不再关心我?当然不,我疯了才会和托盘赌!
而且一个拿着菜刀的武疯子而已。菜刀不是匕首更不是军刺,看起来吓人其实杀伤力很弱,砍一两刀在身上,除非是脖子凑上去,否则重伤都难。
我这么有准备的扑上去,干不翻他才怪。
武疯子胜过常人的地方,无非是胆气足而已。
他头还没转回来,就被我赶上去,一脚踢在裆里。断子绝孙腿,为净化人类基因做贡献。他立刻哀嚎着捂裆蹲下去,菜刀脱手掉在地上。
我进身一拳把他揍倒。干净利落!
我扭头去看那中年人,他还没爬起来,傻愣着看我。他能回过味来我先前手下留了情不?
有时候手底下的动作要比脑袋里的想法快。前一个觉得菜刀威胁不大尽可以冲上去干倒武疯子的想法这时才刚隐没,眼前的一切就已经证实了我的想法,然而紧接着,一个疑问冒出来。
这个武疯子就是托盘的计划?
的确穿着红外套的我就像个火炬,只要这个时段出现在这条街上,不管我是正常走路还是与人撕打,甚至还坐在星巴克临街诉玻璃墙后,都会变成武疯子攻击的目标。但……托盘认为我在被王美芬提醒之后,还能被一个提着菜刀的武疯子砍死?
当然不!
那么它一定有别的计划!
然后我发现,面前中年人瞪大的那双眼睛,从我身上移开了。
他在看……
我霍地回头,武疯子还在地上痛苦呜咽。
车笛骤鸣。
一个凶猛的车头从几辆躲闭的轿车间狰然冲出。
后面紧跟的警车终于拉响了警笛。
那是辆重型集卡,见鬼白天集卡是禁止入内环的,这就是为什么巡警会追它。瞧这架式,说这辆集卡会不出事谁都不信。
这十几吨的巨兽以推平一切的气势直扑而来,驾驶员让它从那几辆左闪右躲的小车间闯出来已经竭尽全力,然而他这时竟然还没有踩刹车。
即使踩了刹车也毫无用处了,一辆高速重型车从突然制动到停下,需要的距离比普通轿车多十倍。
这才是终级手段!
逃!
往哪里逃?
我脚上一紧,这种时候,武疯子竟伸出手死命抓住了我的脚。
操,枣红色皮鞋你也不放过?
我挣了一下,发现他真是下了死力,再看集卡奔啸而来的速度,就知道绝没有机会逃开了。
是的,那车现在还算开在马路上,照正常情况判断的话,未必就一定就在我面前出事并撞到我。但现在哪里是正常情况,有托盘这拨动命运的黑手,那车不撞我才怪。
差不多还有五秒,或更短。
那硬币掷了和没掷一样,本来想通过随机事件破局,却没料到,杀局竟来得这么快,而且托盘设计的连环扣杀伤面太广,武疯子不提,眼前这辆集卡的架势,恐怕就算我还坐在星巴克里,都逃不开这一劫——因为我一贯喜坐靠窗的位置。
五秒钟,我不能坐以待毙。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应该怎么自救,而这自救的方式,还不能落入托盘的算计内。
并且,脚下还有这该死的武疯子。
想到了那枚失效的一元硬币,那箭头般的“1”字又在眼前闪现。电光火石间,我心里一动。
电线杆。一根又粗又高,如“1”字耸立的电线杆,就在两步之外。这电线杆是水泥内裹钢筋的,坚固无比,普通轿车SUV的正面撞击,绝无法奈它何,但集卡嘛……我还有其它选择吗,且赌一下。不仅赌水泥电线杆的牢固程度,更要赌我在撞击到来时的反应能力。
我死命往电线杆冲去,第一步武疯子抱着我的脚不放,我甚至连鞋都没能脱下来,索性拖拽着他硬生生地移动。到第二步的时候,脚下一轻,他终于放手了。
我闪到电线杆后,背靠着柱子。这是人突遇巨大危险时下意识的逃避反应,好在我即刻反应过来,转身正对柱子,目视呼啸而来的货车。
那武疯子就在两步之外,毫无遮挡,傻愣愣看着马路上的乱局,与四散奔逃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突地发觉,原来那辆集卡是红色的,这是武疯子此时此刻能看到的最大一团红色了。
天。
集卡已经在眼前,那司机见武疯子直愣愣不懂躲开,顿时急了,他终于踩了制动,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但哪里能停得下来,只能急打方向盘。这重型卡车本来已经不稳,方向盘再一转,立时就全然失控了。
集卡的突然变线,让迎面一辆本已勉强闪入安全路线的本田轿车无法做出新的闪躲动作,车尾当即与集卡相撞。我听着铁与铁的碰撞声,一瞬间压过了周围无数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与之矛盾的是,天地间在这刻又仿佛无声了,其实不是无声,而是我注意力之外的世界变得混混沌沌。那是我注意力过于集中的缘故,我根本不去关注被撞的车子,有多少人被碰撞压倒也全与我无关,我只死死盯着集卡。这辆重装卡车的头部因为急打方向的关系,正往反方向偏离,但长长的尾巴却急扫而至。整个过程中,伴随着全车的侧翻,那一长溜的大轮子一点一点抬了起来,载着的货柜先脱离了底座,向另一侧掉了出来,拖在地上,那是装满了货的几吨重的箱子,钢铁边角和地面摩擦,火星飞溅。货柜的脱离加速了底盘的倾斜,我不敢眨眼,看着倾斜近四十五度的底盘,像一张宽阔的大嘴,一下就把那武疯子吞了进去,然后继续向我扑过来。
恶风。混杂了汽油烟尘和血。那是惊恐的味道,更是死亡的味道。
就是……这个角度。我已经绕着水泥柱急转了小半步,侧过身,让柱子把我的全身都挡住,却又能看见急扑过来的黑压压的钢铁。
一瞬间我以为那就是末日。
下一瞬间,集卡在两尺之外轰然撞上水泥柱。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巨大的声响让我气血翻涌,退步的时候脚下一软,险些摔倒,但这个动作做对了,集卡以侧翻的姿势撞击在水泥柱上,底盘被柱子档住,但突出的巨大轮胎越过柱身,带着焦灼气息的橡胶味强烈得凝结成实体,轰在我脸上,锤在我胸口,那仿佛是一排冰冷尖牙,喷着火烫的呼呼喘息,伸出死神之舌,在我面颊上一舔。我眼前黑下来,视力像是被剥夺了,只听见无数细碎的东西带着尖利的响在我身边飞溅,那是被撞碎的水泥,我被击中了几块,但疼痛在此刻慢了一拍,还没被我感觉到。世界在这停滞不前的几分之一秒中是灰黑色的,或者已经不存在,直到我护在脸前的手突然被坚硬的东西压到,是柱子,水泥柱折了。我准确地躲在了撞击正对面,所以水泥柱倒下,我也是正下方。
集卡在远离,刚才是车尾扫到了水泥柱,被挡了一下后,改变了姿态,被惯性推着继续翻滚向前,不知多少人多少车被它辗压碰撞。
逃,往右前方逃。我在这以毫秒计的变化中竟还能有这样的反应。但那个方向,有车打横着飞过来。是最先被集卡撞到的那辆帕萨特,它被撞地转了超过一百八十度,上了我这边的人行道,临街一家甜品店的玻璃墙被它稍稍磕到,立刻粉碎,它犹未停下,反扳直了身子,裹带着一蓬玻璃渣,蹭着墙边就过来了。
右前换左后!我使劲把力改过来,但却无法做出正常的退步动作,甚至无法站稳,踉跄用脚后跟往左后方退了一步,就仰天跌去。
往左往右,往左往右?人在半空,背未着地之时,我在心中急问自己。
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切。高楼,狭天,阴云浮动,阳光晦暗,一只麻雀飞掠而过。
它往哪里,我就往哪里,我跟着麻雀。
但……它是直飞的,不往左,也不往右。
着地。
我没有往任何一侧翻滚,就那么直挺挺砸在地上。
然后,我半个身子就在帕萨特车下了。
那车停在我肚子上方,不再往前,我完好无损,甚至没有被它的轮胎擦碰到。只是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全身上下,从四肢到眼皮,都不再受我的控制,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如果这时候,从我上方掉下来块石头,我连侧一侧脑袋都做不到了。
我已经到了极限,不,我已经突破了自己的极限。
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如果托盘还安排有另一环,那我也没办法了。
好在托盘毕竟不是上帝之手,这一系列几乎致命的打击是通过预先某个小小推动达成的,哪怕它现在能通过监控探头看见我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再补上一击。严格来说,它只是一段程序,只不过是一段掌握了巨大资源的程序。
耳朵接收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我觉得世界已安静下来。刚才打开的血淋淋的地狱之门已经关上,咆哮的死亡气息已经消散。气力在一点一滴回流,我慢慢握紧拳头,然后又摊开手掌。我发现自己是双臂展开躺在地上的,就像个十字架。
当我感觉到痛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完全活了过来。背、屁股、手、脸颊,有钝痛有刺痛。我用手肘撑着从车下慢慢挪移出来,站起来的时候,环顾四周,才知道,这片安静不是我的错觉。眼前的一切太过惨烈,身处其中,重伤者已无力哀号,轻伤者只有屏息,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所有的行人都驻足。哦那不是驻足,那些完好的人,或倚墙或瘫坐,仿佛是张黑白照片里的皮影子。只有警笛孤单地在风中号叫,甚至车里的巡警,在我站起来的时候,都还没能从车里下来。
我借以避祸的水泥电线杆并未完全折断,只是被撞得弯了,形成的夹角正好卡住了原本就在制动中的帕萨特。车的一侧严重受损,安全汽囊弹出来了,但驾驶员应该没事。
马路中央一辆轿车底朝天躺着,另有一辆
两名巡警从警车上下来了,他们站在车门边,用对讲机呼叫着。
哭声终于开始起来了。
我掏出愿望满足器,发了个消息。
我逃过去了。我还活着。
我沿街慢慢向前走,电脑包还在原地,没人来得及捡走它,也很好运地没被车压到。捡包的时候,那辆集卡就在几米之外,我并没有多看。经过公交车的时候,电话响了,拿出手机才发现屏幕裂了,但还能用。
是王美芬,她用了一个新的手机号,来问详细情况。但我无心多说。
“不会结束的。”她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沉默着前行。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包括住处,交通工具等等。在你改变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这样你会形成一个短时期的无序状态,会给托盘增加难度,直到它找出你的漏洞,重新找出规律。”
“用不着等那么久,只要我的目的还是阻止分割D岛,它就能抓到我的行为轨迹。终点不变,路线再怎么变都有限。”
“但总归会要困难一些。”
我嘿然不语,过了会儿,问:“总之,像刚才那样的杀局,我接下来随时都会碰上,走在路上会有车来撞我,呆在酒店会有入室抢劫,坐在飞机上起落架会放不下来。对不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至少接下来几小时你应该是平安的。”
“呵,要让我死也没那么容易,能逃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但我如果逃过了第二次,第三次,那不是明确地告诉了拇指,我对喂食者协会有着很深的了解?”
“等你能逃过三次再说吧。而且,我们的目的是破坏中国的复杂测试,协会……终究是要觉察的。”
我把37人的名字告诉她,让她跟进。她说还是见一面吧,要听我怀疑这些人的理由。
“我原本就想约你见面。”我说:“但这是正常的轨迹,对吗,所以,先等一等。我有几小时的安全时间,得来不易,我有些事要做。”
走过两个街口,我进了家商厦整理了仪容,又买了新衣服换下脏破的,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先生去哪里?”司机问。
“湖州。”
“哪里?”
“浙江湖州。去吗?”
“去。”司机欢快地应道,麻利地按下了计价器。
“你是不知道,前面出特大事故了,我刚从那里经过,惨得不得了,至少十几条人命,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司机兴奋地说。
“我知道。”我低声说,把头靠在头垫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湖州,临湖桥,黑站牌。
昨天匆匆回返,心里一直抱憾,只因不愿过多查访,惹了拇指的注意。现在,哪还有那么多顾忌。
现在就把它拾遗补漏,也许会有收获。
于我更重要的是,这是表明一种态度。对喂食者协会,更对我自己。
从此正面对抗,再无回旋余地。
也许对于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要先把自己逼至绝境,才能生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吧。
我这就去让拇指知道,我所知道的内情,要比他们想象得多得多。还有什么招数,就更猛烈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