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这样的时刻会被形容成命运之相逢。夜幕下,两个关键人物的谈话,承诺,合作,然后改变了世界的进程。

摧毁喂食者协会?

说实在的,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我并没有大吃一惊。我想过这种可能,至少在潜意识里。

但当我真的听到,恍恍惚惚间一阵窒息。刚才王美芬罗织出的喂食者协会的轮廓,忽然来到面前。它来自细碎的风里,来自凌乱的树影间,来自时有时无看不清面目的夜行人,来自稀薄的路灯惨白的月色和脚下沉默的土地。它是山一样的固体,随着那句话,从黑暗里显形,停在离我鼻尖一厘米的地方,抽干了我和它之间所有的空气。

然后它又消失了,退回黑暗里,化身整个黑暗世界。但刚才一瞬间,那种梦魇般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已刻在我心里。

是预感么,提醒我将会面对的,是个怎样的存在?

“帮我摧毁喂食者协会。”王美芬又重复了一遍:“这听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找到你头上。”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我从不过低估计自己的能力,如果你知道我之前的经历,应该会认同。但不管我再怎样高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运气好一些的、想法多一些的、见识广一些的人而已。而且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也许你找错了人。”

“是你先找我的,不是吗?”王美芬一笑。

想起对愿望满足器许的愿望,我不禁哑口无言。

“其实,虽然是你先找我,但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找你。”

“找我?听起来你像在说找一个拯救世界的超人,我可不觉得那是我。”

“不,我的确一直在找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个人能帮助我,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找出来。所以,看起来是你先找的我,其实,是我先找的你。”

“你把我搞糊涂了。”

“呵,因为你刚才急于知道我的来意。”

我摊了摊手:“哦好,我现在很有耐心了,如果刚才打断了你,请你继续。好让我明白,为什么既是我先找了你,又是你先找了我,这明明是个逻辑悖论嘛。”

“到爱略特晚年时,喂食者协会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具势力的组织。这是最优秀的头脑和几乎无限的金钱和资源的组合,在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之后,协会对于整个世界的潜在影响,已经超越了任何一个财团势力,包括杜邦。”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凉,爱略特死到现在,可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啊。

“当时,协会所涉及的学科,都已经走到了全世界的前面,一直持续到今天的新血计划,就是那时开始的。协会开始渗透乃至收购权威学术刊物,进入相关学科重大奖项的评选委员会,给吸收新血创造条件。包括你注意到的两年一次聚会,你可能无法想象,一群像我这样或者比我更优秀的人,开诚布公毫不保留地进行讨论,对各自的好处有多大。看起来学科不同,但能触类旁通,呵,我们十几年前讨论过的东西,可能正是现在协会外顶尖科学家的远期课题呢。啊哈,扯远了。”

“我明白,这种聚会产生的‘化学效应’,足以令你们的研究速度比其它人快许多。而你们本就领先一程,所以只要方向不错,喂食者协会与正常人类文明的差距,会越拉越大。不过你们为什么要分成两组,分奇数年和偶数年分别聚会呢?”

“因为成员太多。”

呵,有时候看起来复杂的问题,答案却简单得出奇。

“我们已经跑远了,我想说的是,在爱略特晚年,虽然协会取得了巨大成就,而初步的模型也成功建立,但离成功依然遥不可及。你知道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我摇头。

“我这样的人。”

我拧起眉,从之前的交谈看,王美芬不像是个口出狂言的人啊。随后我反应过来:“计算机?”

“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计算机技术高速发展,协会意识到,离终点的路缩短了。自那之后,协会开始在计算机方面投入资源,吸收相关人才,一直到今天,你们能看到的全世界超级计算机的排名,都漏了一个零。”

“零?什么意思。”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但在一之前,始终漏掉了一台,你可以把它看作是隐形的第零名,全世界最快的计算机,当然是协会的计算机。到了1970年代,协会的计算机专家开始把模型程序化,但一直到差不多1980年,后来被外界称之为复杂学的综合学科的出现,才终于完成了第一代的托盘。”

“托盘?”

“呵,我们是喂食者,把整个人类社会当成被喂食的狗,托盘么就是盛着食物的盘子。”

“很合适的比喻,所以托盘就是一段程序,我想今天的托盘,已经可以称为人工智能了吧。”

“今天的托盘,已经是虚拟电子世界里的庞然大物了,它不仅在第零号里,更存身于整个网络中。说到网络,这是最终使托盘完善的关键。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喂食者协会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的理论和硬件准备,但软件却怎么都跟不上。好比他们掌握了一套公式,只要往里填数字,就能得到答案,但数字从哪里得来?说得更具体点,在一些千人团体实验中,托盘的表现很好,但这是在搜集了实验团体详细个人资料的基础上达成的,中国有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喂食者协会势力再大,又怎么可能搜集全人类的个人资料呢。没有这些基本资料,托盘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样子货而已。而网络,把这最后的问题解决了。”

说着王美芬微微一笑:“刚才这么一路走过来,从药店到那个跑步的人,是不是让你很惊讶?”

我点头。

“说穿了也简单。既然我要来见你,就顺便准备了点能镇住你的东西,方便让我们的对话进行得更顺利。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以你的口腔溃疡为例,也许你没有告诉过别人,但今天上午,你在网上搜过口腔溃疡的该用什么药。任何网络活动都会留下痕迹,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系统,就能够查清楚你的一举一动。网络是个广义的概念,包括任何与网络相连的设备和数据,比如街上的摄像头——高架上的街角的小区里的甚至ATM机边的,只要存放资料的终端没有以物理的方式和互联网彻底断开,托盘就能查到,而且你知道,现在大多数人的电脑上都有摄像头,手机上也有,呵。”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但这明白反让我更毛骨悚然。光是公安系统的摄像头,就已经遍布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再加上小区的银行的和其它一些系统的摄像头,如果这些都能被统合起来,那世界上还有秘密可言吗。更不用说操控电脑和手机的摄像头了,如果植入一种先进的木马程序来操控这些摄像头,你以为自己在写作在聊天在看片,但电脑的摄像头无声无息地开启了,哦我的天。

“摄像头只是一个方面,只要是网络到达的地方,就都在托盘的视距之内。现在很多人通过看朋友的微博关注、转发、留言回复,都能够推断出很多隐私,那么像托盘这样一个超级智能,知道你的电话、短信内容,留在民政公安等部门的档案、读书时的成绩、购物记录、上网的一切痕迹、朋友在网上聊天时提到你时的评价……总之任何你能想到的和你有关的数字化的东西,你是不是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这哪是赤身裸体,这已经完完全全的透明了。怪不得你会知道药店老板今天在店里睡,怪不得你会知道跑步男人的家事。对托盘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而是明摆着的事。”

“对,我请托盘给我准备几条能镇住你的私人隐秘,那个男人每天这个时段会出来跑步,走对路线碰上的机率很高,其实除了他之外,我还准备了两条可能碰见的路人的隐私。”

“所以你备了五个,结果用上了三个,我药店老板和跑步男。”

“是的,拿出实际的证据,总比空口白话来得有效。当然,托盘进化到今天的地步,不仅需要计算机技术进步和网络的发展,更需要开创性的领先于时代的算法和拟人化乃至超人化的人工智能成就。最后一次进化,是在去年完成的,也直到那时,整个喂食者计划,才进入了最终阶段。”

“最终阶段?”

“是的,经过了一百多年来上千位各学科的顶尖人物,数十代计算机硬件和软件的变更,现在爱略特的梦想已经就在眼前。可以说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东风是什么?”

“科学么,无非大胆想象,小心验证。现在协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对托盘进行测试。而这,就是愿望满足器的来历。”

“愿望满足器实际上是为了测试,这么说,不止有一个愿望满足器罗?”

“那是当然,这是大面积的测试,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网络游戏的公测阶段,呵。光中国,就投放了一百多个愿望满足器。当然不是所有的愿望满足器都会发挥作用,有些获得者把它丢在一边,也有一些则提出诸如长生不老之类的不切实际的要求。”

“但这样不是风险很大吗,被发现的机率太大了吧,比如有人到网上去说我拾到了一个神奇的愿望满足器之类,或者交到政府有关部门的手里,对你们也是很大的麻烦吧。要测试托盘的能力,你们自己提愿望来测试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把无关的人卷进来呢?”

“刚才我用公测来比方,那么你所说的我们自己提愿望给托盘就是内测,已经进行过了。内测之后再公测,是因为如果就只我们这些科学工作者来提要求,总有局限性,缺乏多样性。很多普通人的要求,是我们怎样想不出的,比如席磊的第二个要求。至于你所说的风险,这当然是我们的第一考虑。所以,我们投放愿望满足器的对像,都是经过托盘评估,在安全范围内的,不会有麻烦。你说的那些可能把事情曝上网或者交给有关部门的人,早被托盘排除在外。要知道判定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是托盘最起码的能力。”

我笑了,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既然托盘无所不知,那么为什么会有我?我因为冯逸的死而介入进来,开始对愿望满足器展开调查,这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麻烦吗。就算没有你提供的线索,我相信凭我的独立调查,或早或晚,总能知道真相。”

“是吗?”

“呵。”我耸了耸肩,其实心里却觉得未必如此。就算王美芬把朗克凡他们的裸上身照片发给我,我也猜不出那相似的疤痕竟是移植别人皮肤后的痕迹;把朗克凡他们两年一次的会议伪装记录发给我,我也只能推出他们同属于一个组织,怎都没胆猜到这世上会有喂食者这样一个堪称宏伟的计划。没有王美芬帮忙,我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查出多少东西。

但我的疑问并没有错,哪怕查不出,只要我不断地查,对托盘来说,就是有危险的。既然托盘能把我在面对冯逸溺水时的反应都能算到,怎么可能推算不出我有极大的可能性一查到底?当然这前提是,托盘要预料到席磊可能提出这样的愿望,那么在实施这个愿望的过程中,才会把我牵扯进来。听上去很玄,但托盘既然要成为盛放食物的托盘,这种不可思异的预料,却是一切的基础。做不到这点,就休谈其它。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啊。你说的没错,席磊并不是一个足够安全的测试人选。”

“那他为什么会收到愿望满足器?”

“因为他本就不在托盘的安全大名单里,换而言之,他在公测人选之外。”

“他……所以是你?”我醒悟。

“的确是因为我。我向托盘提了一个愿望,就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而托盘让我做的事,是把愿望满足器给席磊。托盘向来只会告诉你第一步是什么,至于做完第一步后,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最终达到目的,这中间的过程,是无从查阅的。所以,当我私自把一个愿望满足器送到席磊的手上后。能做的就只是一边等待一边观察。直到你通过愿望满足器发出那个愿望,我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有利于我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否在托盘的预计中,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于是我开始查你的过往资料,才发现你的那些传奇经历,这让我有了八成的把握,托盘之所以要我把愿望满足器给席磊,为的就是把你牵扯进来,让你帮助我。慎重起见,我没有立刻和你见面,而是给了你那些信息。一来想看看你的表现,别误会了托盘的意思;二来喂食者协会的存在和目标太匪夷所思,由你自己一点点调查出来,要比我空口白话告诉你,更有说服力。”

我皱了皱眉,心里一阵不舒服,要看我的表现,好似我是一个还在考察期的新进员工。

“我想知道的是,身为喂食者协会的一员,你为什么想要摧毁整个协会。这个协会给你带来了很多好处吧,难道他对你们有什么苛刻的约束吗?”

“不,除了不能泄露协会的情况,没有什么其它的约束了,而从协会中获得的资源,却是非常充足的。至于我为什么想要瓦解协会,就和你为什么要调查愿望满足器,是一个道理。”

我眉梢一挑,却不接话,等她自己说下去。

“当你发现,自己只是席磊达成心愿过程中的一环时,是什么心情;当你意识到,自己的关键时刻的反应,竟然早在别人的预料中,是什么心情?”她问我。

我叹了口气。

“喂食者计划的最终效果,是要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全人类多米诺骨牌化,就等于控制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命运。没有人喜欢被控制,如果索性不知道,还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即便成为某个多米诺骨牌序列中的一环,也会以为是自己的自主选择,就比如你选择不救冯逸那样。”

听到这里,我想苦笑,却笑不出来。

“可是,一旦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喂食者计划,有个喂食者协会,就会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协会里还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的心思,或许只有我一个。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伟大的科学成就,人类文明史到今天,再没有哪一项能与之相比。能参与到这项研究中,本身就是最高的荣誉。在这样临近成功的时刻,恐怕每一个参与者,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发抖吧。”

王美芬用嘲讽的口气淡淡说着。

“我也曾经是发着抖的一个,觉得自己的名字,将永远刻在人类文明殿堂上。科学家固然是最聪明的一群人,但也是最单纯最幼稚的一群。至少其中的绝大多数是。直到有一天,我忽然问自己,整个喂食者计划就要成功了,那么成功之后呢?在去往成功的路上,大家都埋头研究,被伟大梦想激励着不想其它,可是成功之后,这一百多年许多代人的努力成果,会被怎样应用?当我一旦想到这个问题,就知道,成果当然是要被应用的,被协会最核心的那些人应用,而应用的结果,就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都成为了骨牌,成为了被喂食的狗。”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这个理由够不够?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完成喂食者计划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成就,但无论怎样的成就,都不值得用全人类的命运去换。托盘指引我找到了你,从你近来的一系列表现,我有理由相信,要想摧毁喂食者协会,你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或者说,关键先生?”

“我拒绝。”

“什么?”王美芬有些讶异,但依然保持着镇定。

“我拒绝。”

“可是从你过往的经历和你的性格来看……”

我打断她说:“别扯这些,我拒绝是因为你不够坦诚。你可以通过托盘获得情报,而我则对你们一无所知,在信息严重不对称的情况下,如果你还不坦诚,那么……呵,或许我真的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但这并不意味着,等我这一环用过之后,我还能活着。如果要从死亡和偶尔被控制一下命运之间选,我当然会选前者。”

王美芬竟然笑了。

“是么,你是怎么觉得我不坦诚的?”

“你想要反抗,或者用你的话来说,摧毁喂食者协会,理由并不足够充份。别和我说不甘心命运受控制之类,这当然是个好理由,但有的时候,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就觉得这里面不踏实。我不知道喂食者协会的结构怎样,也许如你说的有一个核心圈,而你是外围,可我呢,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我们的处境是完全不同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核心圈好比中南海,你就是直属部委,一样属于决策层。我这样的老百姓会觉得身不由己,你是喂食者协会的成员,即使有类似的感觉,也不会和我一样强烈。”

“有些道理。”

“更重要的是,你最初通过愿望满足器只给了我朗克凡一个人的名字,你说那是因为不确定我是否是蝴蝶效应里不可缺少的一环,这理由我能接受,要颠覆喂食者协会这个庞然大物,再怎么谨慎都不过份。可是,你的态度突然改变了,节奏乱了,这背后必然有原因。为什么你第二次一下子给了我这么多名字,为什么在我今天刚和侯冠见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之后,立刻来找我?你加速了,是什么在背后推着你加速,而不像最初那样,给我一个名字,慢慢等着我一点一点去查,然而在旁边观察我呢?”

王美芬的微笑不见了,她收紧了腿,身体前倾,变得非常严肃。

“你今天从侯冠那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我把他灌醉了,他透露了自己和朗克凡他们属于一个秘密组织。但他没来得及说更多,就倒了。”

“所以他知道你在调查他了?”

“如果他醒来还记得的话,是的。你的意思是,他会把我对喂食者协会的好奇汇报上去,我会因此而有麻烦?”

“当然,你以为喂食者协会的组成仅仅是几百上千个科学家吗?一百多年,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多次局部和全球的经济危机,多次99lib.net地区战争,协会遭遇过多少次麻烦,却至今也没让CIA、克格勃和摩萨德抓住过尾巴。光靠科学家可干不了这些,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听上去你很关心我的安危。不过让我们先回到之前的问题,所以,你也并不是因为我有了突破性进展后可能会遇到危险,才等在我家门口的。那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突然表露身份?”

“我只知道你今天约了侯冠见面。托盘虽然无所不知,但也有一定的滞后性,更何况我不是托盘,我也没有权限,我只是一个……黑客。你说的没错,除了不甘心命运被控制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最终令我下定决心。但我从未想过要瞒着你,事实上你不提出来,我接下来也会告诉你,因为那正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大问题。”

“我们?和我有关吗,我可没答应和你共同面对喂食者协会。”

“当然和你有关,不仅和你,和我,和每个中国人都有关。在托盘的最后公测阶段,愿望满足器只占测试内容的二分之一。愿望满足器是投放到个人手中的,个人提出的要求,通常是作用于个人身上,比较简单。所以测试的另一部分,是对复杂要求的测试。往小说,是涉及某种经济态势,比如股市,区域楼市等等,往大说,涉及整个国家。公测在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区域里同时进行,而每个区域,除了投放一定数量的愿望满足器之外,都会进行多至三个少至一个的复杂测试。所有的协会成员,都可以出复杂测试的试题,但最后选哪个,则由托盘随机抽取,普通的成员无从得知。托盘的最后一次进化,我的参与度很高,所以偷偷取得了托盘的一些边缘权限。”

说到这里,她微微有些自得。所谓偷偷取得,当然是黑客手段,能黑托盘,哪怕只是些边缘权限,也足以说明王美芬的能力了。

“我查到了一次已经成功完成的区域复杂测试,在埃及。”

我心头迅速掠过了埃及近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脱口而出说:“难道是埃及政变?”

“对,那个复杂要求,就是埃及民主化。你知道托盘给出的第一条指令是什么?”

“第一条指令?就是第一个动作?蝴蝶翅膀的第一次扇动,那一定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喽,但你既然这样问我,代表我应该知道那件事。”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梳理埃及政变的前因后果。

“埃及政变的导火索是突尼斯政变的成功,而突尼斯政变的导火索是……那次自焚?”

突尼斯政变,戏剧化的程度史上罕见。其源头当然是民众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对当局的不满情绪,但点燃这情绪的,却是一件相对极微小的事。那是去年十二月,一个在突尼斯南部西迪布吉德地区的市场里摆水果摊的青年布阿吉吉,被城管查了,竟怒而自焚,最终抢救无效在医院死去。不满城管的人们走上街头抗议,进而引发骚乱,骚乱扩散到全国,最终导致执政二十三年的独裁总统本·阿里的下台。这样一宗由城管查水果摊引发的政变,本身就被媒体称为蝴蝶效应的政治版典范,所以我很容易就想到了。

“是的,就是那次自焚。第一条指令,是关于当天的一名执法者的,他因此才会在那一天去那个市场。我并不关心埃及怎样,当我查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想,大中华区域的复杂测试,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王美芬刚才说的,和每个中国人都有关之语,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于是我想尽办法,终于查到了中华区的复杂测试的具体内容。你知道么,被抽中的这条试题,是一个日本生物学家出的。”

“日本人?不会是重建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混帐要求吧。还是和七三一生化部队有关?”

“那倒不是。”

她叹了口气,我愈发地紧张起来。

“是D岛。中华区的复杂测试,是中国政府放弃D岛。”

“操!”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所以,你明白了?”

“但这怎么可能,中国政府怎么可能放弃D岛,退一万步说,即便政府有这个想法,在滔滔民意面前,也不可能实施啊。”

“正因为想不到任何可能,所以才觉得可怕啊。”

“战争?通过战争吗?”

王美芬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认同,还是不希望,她看着我,说:“那么现在呢,你答应帮我了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没有。”

我以为她指的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不可能看着领土有被分割出去的危险,还无动于衷。

然而她却说:“托盘永远是对的,既然把愿望满足器给席磊是为了把你牵扯进来,那么你当然会帮我,既便你刚才说拒绝,我也从未担心过。”

这种托盘永远正确论,消极得让我心里直堵,便问她:“如果托盘永远正确,那么中国的复杂测试一定会成功,我们还怎么想办法阻止D岛被分割出去,是不是我们做任何的努力,都在托盘的计算之中,反而成为帮助D岛分割的助力呢?你有点太迷信托盘了吧,它真的永不犯错,那么还要公测做什么;况且席磊的第二个愿望,虽然他有机会达成,但毕竟他自己放弃了。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完美达成愿望吧,事实上他并没和那位交往。”

王美芬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希望如此。真是可笑,我现在居然要寄希望于托盘的错误上。”

“并不是寄期望于托盘的错误,而是我不相信,托盘真的能掌握所有的命运,至少我们还有挣扎的余地。另外,我想到了一个矛盾的地方,你的权限是通过黑客手段获取的,以这种权限向托盘提出的愿望,和正常的权限有没有优先级的差别?因为既然你的愿望是摧毁喂食者协会,托盘根据你的行为模式,能不能预测出你会偷偷查看大中华区域的复杂测试题,能不能判断出你对测试题持怎样的态度?应该可以吧,在这种情况下,他回应了你的愿望,是不是意味着在给出指令时,已经把怎样阻止‘中国政府放弃D岛’考虑进去了呢?那这不是自相矛盾?”

王美芬用阴郁的口气说:“并不自相矛盾,我提出的愿望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谁敢说催毁协会和破坏协会的一个区域测试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呢。但这也不意味着分割D岛是不能阻止的。愿望和愿望之间是有优先级的,但优先级和权限无关,只和提出愿望的时间有关。托盘的原则是,如果后提出的愿望和先提出的愿望有冲突,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情况下,后一个愿望优先。”

她的意思是,如果要达成摧毁喂食者协会这个愿望,必然会和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愿望冲突,那么破坏中华区测试是有希望的。但到底是否一定冲突,除了托盘,谁都不知道。而不论是我还是王美芬,也都不可能赌咒发誓说,如果不能阻止,就不去摧毁喂食者协会了。一面是中国几平方公里的土地被分割,一面是全人类的命运被掌控,孰轻孰重,总还是能分出来的。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全力阻止。就事情的难易程度来说,如果连一个中国区域的测试都无法破坏,难道还能摧毁喂食者协会这个科学怪兽吗?

我在心里做了一番自我激励,却忽然意识到王美芬刚才话里透露出的一个信息,急着问道:“你的意思是中华区的测试在前,你提出摧毁协会的愿望在后,也就是说,让中国政府放弃D岛这个测试,已经在进行中了?”

“是的,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类的复杂测试和针对个人的愿望满足器测试的最大不同在于,由于要达成目标需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太广泛,单一的推动力很难直达最终结果,所以托盘往往会给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指令,每个指令产生的影响力复合在一起,混合发酵共同起作用。而不像针对个人的愿望满足器,通常只需一条指令就能达成愿望,以席磊来说,完成第一个愿望只要换一盆水,完成第二个愿望只要打开一个邮箱。可是埃及民主化,托盘就先后给出了三次指令,执行第一个指令促使布阿吉吉自焚,点燃突尼斯政变的火种,执行第二个指令促使突尼斯的政变蔓延到埃及,执行第三个指令促使埃及军方统一意见放弃支持总统穆巴拉克,最终导致政变成功。所以,尽管关于放弃D岛的第一个指令早已经被执行,但托盘一直没给出第二个指令,让我觉得还有一点时间。”

我深深吸了口气,问:“现在,是不是托盘已经发出了第二条指令,所以你才不再等下去,急着来找我?”

“是的,这意味着分割D岛计划的执行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也许还会有第三条指令,也许这第二条指令就足够达成目的。想要破坏的话,就不能再冒险等待了,我急需你的帮助。光我一个人,猜不透托盘藏着的计划,那需要想象力,而你,如果我看过的那些资料是真的话,呵,从托盘那里拿到的资料当然是真的,所以你就是我所知道的最富想象力的人。”

“我不明白,既然你可以查出托盘发出的指令是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去询问托盘,这样的指令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然后切断反应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去猜?”

“我先前说过,托盘只会说出第一步该做什么,而做了第一步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从不会告诉我们,这不是权限的问题,而是在绝多大数情况下,托盘说不清楚。这涉及到核心模型和核心算法里应用到的复杂学。”

“复杂科学,其实我听过很多次这个名字,但从来没有真正搞明白过。”

“复杂学里最为人所知的是混沌学,这是一门非线性科学,相对于精确的线性科学来说,非线性科学可以用模糊来形容。实际上,混沌学正是由蝴蝶效应的研究而来,起初是研究一个大动力系统中的混乱变化,后来发现在生物经济社会等诸多领域都存在此类现象。即往往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会引发非常复杂的结果,也有时看似随机的杂乱无章的复杂结构,在某个时间点会趋于有序。混沌学就是研究此类现象的学问。”

“我还是不太明白混沌理论和托盘之间的关系。”

“如果托盘的程序是基于线性科学,那么他就会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一环扣一环的流程,每一环都精确而无可替代,就像公式,代入数字就一定会有确切的结果。但这实际上是绝不可能的,以席磊换水这个指令来说,要怎么做到分毫不差的精确呢,时间上得精确到天小时分钟秒毫秒,地点上也是如此,席磊做得到吗,没有人做得到。这是一个随时随时在发生随机事件的世界,线性科学对此束手无策。非线性科学就不一样,托盘可以知道全世界所有人的过去和现在,知道这些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但就算他的运算能力再提高一万倍,也不可能根据这些信息,推导出一小时后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比如甲走在路上,本该在下个街口被掉下的广告牌砸死,可是他突然去买了一杯咖啡,死的人变成了乙,而甲会突然想到咖啡,是看见面前落下鸟屎,记起了印尼的猫屎咖啡,勾起了咖啡瘾。即便托盘再怎样了解甲的性格和行为模式,都不可能预判出他在这一刻想喝咖啡的冲动。所以,如果你拿着放大镜,去看社会的每一个细节,发现都是由偶然组成的,但整个社会并未因此失控无序。托盘也是如此,它并不知道,第一个指令被执行之后,中间要经过多少环节,才能达到最终的目的。中间环节是处于混沌状态的,也许会夹杂着一些随机事件,无法预先判断,但第一个指令自会产生一股力量,推动着一切往最终的方向去。http://www.99lib.net

“你的意思像是在说,要观察处于混沌状态的中间环节,就像是量子物理的不可测,想要知道速度,就不能知道位置,想知道位置,就不可能知道速度。”

“还是不太一样。应该说,根据混沌法则,托盘只知道第一条指令如果被执行,会产生一股宏观的趋势,这股趋势会推动事情去向最终的结果,或者去向预计的中间关键节点,再由托盘发出第二条指令产生新的推力。而在这期间的任何时间点,对下一步到底会发生什么,哪一张多米诺骨牌会被接着推倒,托盘也只能进行推测。推测的准确率也许高达99%,而每往后多推一步,准确率会下降,但即使下一步就发生了1%可能性的偶然事件使得推测失准,也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愿望依然会被实现,只是经由另一条路径而已。所以,我才会说,在中间环节的推算方面,更需要想象力和直觉,并不是仅靠全面的数据和计算力就行的。”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根据托盘先后发出的两条指令,去猜这指令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最终达到分割D岛的结果。而且按照你说的那什么混沌原理,即便猜中了,破坏了,由第一指令产生的大趋势推力还是有可能另寻途径达成愿望?”

“不,托盘在给出第一指令时并没有把我们两个的介入算进去,所以我们是变数,只要猜中,就有很大可能破坏成功。”

“好吧,希望如此。那么,托盘先后给出的两条指令,具体是什么呢,让我们开始猜起来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