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不见席磊,他整个的穿着打扮,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着衬衫马甲,下面一条细格子纹的裤子,十足英伦风,还戴了一幅没镜片的眼镜,很潮。

“你现在是不是成校草了?”我问。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家高级宾馆的一楼大堂。想必Linda和荔枝正住在这里。

“好吧,到底是什么情况。”

“上午……我们……荔枝她吻我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我吓了一跳:“你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

“没有前因后果,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Linda和荔枝昨晚到的上海,我和Linda约了今天见面,结果Linda临时去片场了没见着,留了房卡在前台让我在她房间歇着,等她下午回来。我呆了会儿,荔枝就敲门进来,好像是要找件什么东西,但就坐下来开始和我聊天,问我和Linda的事。之前我也和她打过几次照面,但没说上什么话。结果聊着聊着,她忽然就凑过来吻我。”

“然后呢?”

“然后我差一点就忍不住那啥了,趁还有理智的时候我跑出来了。然后就给你打了电话发了短信。”

“你短信里可够含蓄的啊,只说她找你了,结果差一点就上到本垒。”

“她后来还给我短信,约我吃晚饭。”

“你怎么回的,Linda不是下午回来吗?”

“我还没回……Linda说在片场有活要干,今天不一定回得来。”

我摸着下巴不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席磊急着问。

“这问题该问你自己啊。愿望是你自己许的,现在已经触手可及了。你自己想想,是要荔枝呢,还是要Linda呀,我怎么帮你做决定法。”

“我可不能对不起Linda,而且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啊,我都不知道荔枝是吃错什么药,明明她之前还有些瞧不上我的意思。”

“你喜欢Linda?”

“我爱她!”

哈,少年郎说起这个字总是如此轻易。

“哪怕是和荔枝之间,你也会选她?”

“对,别管我之前许的那个破愿望了,但我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很怕一个处理不好,我和Linda之间也完了。”

“那简单,走吧。”

“走去哪里?”

“去找Linda,把这些当面告诉她。”

尽管我很急着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朗克凡拂袖而去,但席磊第二个愿望以这种诡奇的形式达成,我当然也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是的,我认为愿望可以视作达成了,因为现在要不要达成愿望的选择权在席磊的手里,如果他选择去和荔枝吃晚餐,那不用说是一夜春宵,Linda显然是被她姐姐支开了。这一夜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至少也会保持哪怕一小段时间吧,这样荔枝当然就可算是席磊的女朋友了。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愿望满足器并没有失误,席磊和Linda的恋情,只是达成最终愿望的必要一环,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一环环间的关键连接点在哪里。

希望Linda能告诉我们答案。而这个答案,也许会有助于我了解愿望满足器满足愿望的运作模式。

一路上我好好盘问了席磊一番,想找出些荔枝突献殷勤的前因后果。但他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说原本没接触,还有许多幻想,和Linda在一起后,多多少少也会和荔枝有碰面,却越来越觉得,和这位大明星之间有着难以接近的距离,早就死了原先的心思,一心一意对Linda,甚至想要告诉Linda邮箱的事情。

席磊和荔枝在之前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他都回忆给我听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那么,恐怕这缺失的一环,就要在Linda那里找了。

我让席磊到了影视基地再打电话给Linda,Linda很意外也挺高兴,告诉了席磊她的位置。我让席磊先走,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不让Linda知道我的存在,毕竟席磊要和她说的,是非常非常私密的话。

Linda戴了顶棒球帽在片场忙前忙后,席磊喊了她一声,她跑过来亲了席磊一口,低声说了几句话,就又忙去了。女孩子总是往小里看,而席磊现在的打扮则老成许多,两个人完全看不出年岁的差距。

我远远看着,片场总是有许多的围观群众,多我一个,一点儿都不显眼。

席磊找了棵大树靠着,看着Linda,最初时脸上还有焦虑和不安,但慢慢地不知怎么,就挂上了淡淡的微笑。他是真心喜欢这女孩子啊,这段情真能长久吗,希望吧。

终于Linda朝席磊快步走去,看样子是告一段落,可以有时间说会儿话。席磊脸上的表情明显又紧张起来。

席磊拉着Linda往僻静处走,我远远缀着,见他们转到一座仿古大殿的廊柱后说话。我不方便靠近,就在外围远远地来回走着,假作踱步参观。

有大圆柱子挡着,他们两个在我的视野里时隐时现,席磊在对Linda说着些什么,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我看见Linda用手捂住了脸,慢慢蹲了下来。席磊显得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弯下腰拍着她的背。

Linda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哭得身体抖动,还在叫喊着什么,有几句传到我耳中,但辨不清内容。

此时我能做的只有等待,Linda是荔枝的助理,更是她的妹妹,这时的心境,恐怕是复杂难受到极点吧。

直到十几分钟后,Linda才慢慢平静下来,席磊一直抱着她。随后他们坐在扶栏上开始说话。

约半个多小时,席磊陪着Linda回到片场,两人拥抱深吻后分手。我心急着要知道答案,却还是只能压着步子慢慢晃出去,直到出了大门,在外面的路沿上和席磊重新会合。

“真的没想到,荔枝会是这样的人。”席磊劈头就说。

“Linda说了什么?”

“这次来上海之前,Linda才告诉荔枝,我就是那个她通了那么多年信的‘未来男友’,她把我说得很好,说就是她梦想中的样子。”

“所以呢,这和荔枝突然引诱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要最好的,什么东西,她都要最好的。”

美与丑有时只隔着一层皮,当席磊把原委告诉我之后,愕然、恶心、可怜种种情绪在我心中拧巴在一起。

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如果有两个女儿,那通常的模式都是姐姐的东西用过后给妹妹用。往往妹妹会因此对姐姐有怨狠,觉得所有一切的好东西,都被姐姐占去。然而在荔枝和Linda之间,却是相同的情境,截然不同的心理。

从小到大,荔枝占尽了家里的资源,她就像个公主,而Linda一直是她的小跟班。所有的东西,她都要最好的,哪怕是Linda有什么玩具,看中了也会被荔枝抢过来。

这种情况,到荔枝进入演艺圈,迅速蹿红后,得到了很大的改变。因为这时候,Linda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胜过姐姐了,而且她被荔枝强拉着成为助理,说是要让她也进入演艺界,但实际上,以Linda的条件,如果不是荔枝借帮妹妹好好把关之名暗中作梗,恐怕早就被经纪公司签走成为正式的艺人了。

Linda心里很清楚,她当然不甘心,但她想自己年纪还小,还有机会,就留在荔枝身边多磨练一下,把这一行看得更清楚些,将来出道时,总会有帮助。

向未来男友寄出的情书,竟然得到了回复,而未来的男友,也真实出现了,并且似乎很不错。这恍如一场美丽的梦境。Linda忍不住向荔枝吐露她的兴奋与甜蜜,童话般的爱情令她情难自抑。她对荔枝说,这是她从小到大,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了。

也许正是这一句话,让荔枝决定勾引席磊。并不是席磊有任何地方吸引荔枝,而是这种扭曲的姐姐对于妹妹的心理使然。什么东西,荔枝都要最好的。

所以,她要把妹妹最好的礼物抢过来。

这样变态心理的形成,必然和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也必然和许许多多Linda没有说出来的童年阴影有关。很可能Linda自己,也有一些没有说出口的“恶因”。只是我并不关心这对姐妹花纠葛的来由,我只是心惊,这一环一环,又被愿望满足器算中!

荔枝和Linda的这种关系,是不宣于口的秘密,Linda心里向来是清楚的,但绝不会对人说。可是愿望满足器背后的神秘人,竟对此了如指掌。他是怎么知道的?而Linda写情书的习惯,也同样是个不会对外人说的秘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席磊许的愿望,完全是天马行空毫无规律可寻的,对于神秘人来说,可算是随机的。一个随机的愿望,所涉及到相关当事人的种种隐密,竟都能在他的了解掌控之中,难道说这个人,知道这世上所有的秘密?

绝没有人能了解所有的秘密,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没法再深想下去了。

这个世界,变得恍惚起来。

以至于我回到家,对着电脑分析那封材料里是什么触怒朗克凡的时候,走了很长时间的神。

我真的要再继续下去吗,我会触碰到什么样的存在呢?

当然,我当然要继续下去。我回过神,定下心,看起材料上第二页的朗克凡资料。

大致来说,第一页的材料上除了那幅不伦不类的海滩泳照,就是人际场理论的介绍,和朗克凡的简历,如就读的学校,何时工作等等。第二页上,是履历的继续,具体的内容,是朗克凡发表论文的时间,发表的刊物为何,梁应物说朗在几本国际刊物上都发过论文,但在这里,只列出了一本名为《人类社会学》的刊物,即朗克凡发表第一篇论文的刊物。继第一篇之后,朗克凡又在上面发表了三篇论文,看起来,这是朗最主要的学术阵地。

除了论文发表情况之外,还有朗克凡参加历次国际学术会议的具体时间。最早一次,还是在他发表第一篇论文之前两年,可见这份资料的详尽。当然以朗克凡的身份,每年参加的国内国外会议就有很多,这上面列出的,估计只是特别重要的,大概两年一次。

我来来回回把这些信息瞧了好几遍,都没看出任何问题来。很正常啊,为什么朗克凡会色变离席而去呢。

我会把这封神秘人发给我的邮件附件直接打印出来带去采访,是因为其中有一些我在网上没查到的东西。我本以为,这仅仅是个更详尽的背景资料,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估计问题就出在那些网上没有的信息里,这其中藏着解开“你是谁”秘密的钥匙。当然,以神秘人的风格,这只会是钥匙之一,连环套中的第一环。

我比对了网上能查到的公开信息。第一篇论文的发表情况几乎到处都有,不是秘密,接下来几篇论文,花了些力气,但也都一一查实。然而那些学术会议,网上可查到的很少,偶有提及,也是出自朗克凡自己之口。学术会议是很小众的,搜索引擎抓不到也正常,而且我不知道这些会议的英文名称,估计输入的关键词也有问题。但基于“查不到就可能有问题”这条逻辑,这些会议是最可疑的。

资料上一共列了六个国际会议,两年一次,跨度十二年。我猛然想,怎么这里面的时间间隔就这么规整呢?这又不是奥运会每四年举行一次。我开始意识到,这些两年一次的会议是被精心挑选出来,呈现到我眼前的。

全然不同的主题,相对规律的时间间隔,这意味着什么?

不能吊死在网络上,这样的国际会议,中国未必只有朗克凡一人有资格参加。我通过上海社会科学院,电话联系到几位上海最知名的中年社会学家,打听这些会议的情况。第一位对这六场会议全无印象,让我险些以为这些会议是编造出来的,好在第二位就确认了其中三场会议是他知道的,但并未参加,而第三位社会学家,则参加过这六场会议中的一场。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个会,朗克凡也去了吧,您和他熟吗?”

“对,他也去了,我和他认识,但没有多少私交。”

“他在那个会上发言了吗,我想了解一下他当时开会的一些情况,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我没什么印象,记得他是提早走的。”

“提早走了?”

“应该是,五天的会议,我就在第一天见过他。”

“呃等等,您说会期是五天?”

“对啊。”

“我想问一下,就您参加过的此类学术会议,通常会期是几天?”

“短的两三天,长的会到一周。”

“会不会有两三周这么长的?”

对方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又不是去旅游。”

破绽终于显现了。

资料上写着的,朗克凡参加会议的周期,没有低于两周的。如果这些会都只有五天左右,而朗克凡在第一天之后就离开了,那么他去了哪里?

这些会议的地点都在欧洲,但我想,他绝不是跑去旅游了。

资料上,他参与的最近一场国际社会学会议,是去年五月份,在瑞士举行的。就在我联系瑞士领馆,想要查询主办方以确认朗克凡的出席情况之际,我收到了新的名字。

来自愿望满足器上的新名字,而且不止一个!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原本以为,每一个愿望,愿望满足器只会闪一次,只会给出一个初始条件,然后一切就会渐次发生。

但这次,它破例了。

胡显阳,楼怀晨,方振,裘文东,王累,侯冠。

一共六个新的名字。

我立刻打开邮箱,没有新邮件。我随即在网上检索,在同名同姓的人里,最有可能的是:胡显阳,著名基因学者;楼怀晨,著名细胞生物学家;方振,著名脑科学家;裘文东,著名心理学家;王累,著名数学家兼复杂学家;侯冠,著名计算机学者。

这些人的年纪,在四十至六十岁之间,都是中国当下该领域内最拔尖的人物,就像朗克凡在中国社会学界的地位一样。

我判断出这些人的身份,只是基于朗克凡身份的相同模式推断,可对为什么这些人的名字会出现在愿望满足器里,却一点头绪都摸不着。

难道说,这些不同学科的著名科学家,都和朗克凡一样,有着自己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将汇成一条线索,指引我解答那个“你是谁”的问题?

如果是这样,那这条线索牵涉之深之广,也太耸人听闻了一点。科学家本该是最单纯的人,但如果科学家不单纯起来,尤其是这样级别的科学家不单纯起来,多可怕的事情都有能发生。

我转念一想,嘿,尽管这些不同学科的学者有可能织成一张极宏大的网,但相对于那个“你是谁”的问题,相对于愿望满足器的神秘,这种宏大也并不值一提。

这些想法,伴随着我的网络搜索,在我脑中生长发酵。忽然,电脑响起提示音:有新邮件。

我忙点到邮箱页面,又是一封陌生邮件。点开,内容空白,只有一份附件。

两秒钟后,附件的内容呈现在我眼前。

是这六个人的资料。

如果没有朗克凡的资料在前,如果这六个人的资料单独拎出一份来,我都不会看出其中有什么问题。

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背景介绍,照片,专业成就,论文发表情况,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情况。

只不过,资料中所列出的国际学术会议,不论是什么主题,都有一些相同的特点。比如地点全都在欧洲,比如会议的间隔都是两年,比如参加会议的时间,都在两周以上。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会议本身的时间绝没有那么长,这些学者,在会议之后,甚至在会议的第一天之后,就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些会议的召开,集中在两个时间点,一是五月,二是十一月。比如去年五月份在法国和瑞士就有关于生物学和社会学的三个会议,涉及的人是朗克凡、胡显阳和楼怀晨。而这三个人,在三年前的五月、五年前的五月、七年前的五月,也都各自有不同的会议。其余的四位,则是在前年的十一月、四年前的十一月、六年前的十一月参加了会议。按照此模式,他们将在下个月,参加一个在欧洲举行的会议,会议的主题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会议会很“漫长”。

欧洲固然是传统的学术中心,但对一个中国学者来说,参加的国际会议,不可能仅局限于欧洲,比如日本和美国,也该占到相当比重才对。如果说这些学者,以参加学术会议为名,实则去往另一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必在欧洲无疑。这是我的第一个推测。

第二个推测是,这些学者之间,存在着一个把他们联接起来的纽带。比如,他们同属于一个秘密团体。如果这个团体的大本营在欧洲,那么现在我所知道的这七位科学家,可能只是团体中的一小部分,其大部分该是欧洲人才对。至于为什么他们要分成两组,在双数年的五月和单数年的十一月聚会,而不放在一起,我却没能得出有说服力的推测。

一个包容了社会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计算机学家和数学家的团体么?这样说来的话,也许还有物理学家化学家等等,是类似那种精英份子的沙龙吗?全球最高智商者们的秘密俱乐部?

以现有的条件,会议相关的推理只能到此为止,难以为继。

但却有另外的新线索。

是一个我此前忽略的问题。

原来朗克凡的那张泳照,也隐藏了秘密。

因为这一次的附件里,所有的学者照片,全都是泳照。

如果不是娱乐圈的明星,普通人是很少会有泳照上网的,上了网,搜索引擎也抓取不到。这份资料放着大把的正装照不用,却一律是不知从何处挖出来的泳照,当然有用心。

用心何在?

先前那些推测,如果能继续下去,明白这些学者打着会议的幌子,究竟去向何方,也许一切隐秘都能大白,但要补全缺失的条件困难重重,我即便实地走一次,寻访会议主办方,都未必能找到有用的线索。相比起来,泳照背后藏着的秘密,虽然未必是条直抵核心的捷径,但好歹所有线索都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的——就在那些照片上,只看我能不能瞧出来。

我去打印社把七个人的照片打印出来,按像素放到最大。打印社的胖姑娘在收钱的时候,拿眼睛在我身上勾来挖去的,我就知道她把我往腐里想了。我冲她笑笑,她的嘴角却不自禁地往下弯。这年头固然腐女当道,可我手里这叠泳装照的主儿,都是中老年人,体型着实不怎么样,这口味大概对她来说太重了些。

我把七张照片在床上排成两排,上三下四。然后沏了杯金坛雀舌,坐在前面端详。

并不需要很久,茶刚凉到堪堪可以入口时,我便微笑着把杯子放下,找来枝笔,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画了个圈。

是时候继续出击了。这六个人里,我该挑哪一个呢?

我选了侯冠,六个人里最年轻的一个,今年四十岁。他就在上海。

年轻人,总是比较容易突破,何况他是搞计算机的,与人打交道方面,要更弱一些。呵好吧,当然我比他更年轻,但工科男的心灵成长是出了名的滞后。如果我选裘文东这位心理学家做突破口,没准被引入岐途都不自知。

和侯冠打交道,我采用了与朗克凡截然不同的方式。在和朗克凡见面时,我还并没有意识到,朗克凡这个人身上藏着大秘密,还以为大概是朗克凡的人际场理论能帮我解开愿望满足器之谜,所以并未精心准备。而现在,我所作的一切,全都有着极强的针对性——突破侯冠的心理防线。

我相信自己有很大的机会,能撬开侯冠的嘴。

侯冠是有微博的。只要一个人热衷于微博,那就等于把自己坦露于众人视线之下,再没有比微博更好的研究一个人的地方了。

看他发表的微博是最基本的动作,但更重要的是,看他转了什么,看他关注了谁,看他的评论,看他对评论的回复。这些常常会不自觉地流露最真实的自我。

侯冠爱吃,好色,闷骚。这是我的结论。

于是,我直接在微博上私信他,以一个记者兼小说作家的身份,希望和他认识,采访只是小事,更想听他聊聊未来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会对世界带来的巨大改变。他一听我在王宝和摆下蟹宴,立刻就同意了。

吃蟹时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捧着他,让他觉得与我相处非常愉快。然后我提出找个地方喝一杯,我还有两位朋友,非常希望与他结识,他略略犹豫,就答应了。当然这里面一个重要因素,是我假作不经意地透露,那两位朋友,都是漂亮女人。

然后,我们便来到了一个酒吧——我所选定的真正战场。刚才的饭局,只不过是抽血前对血管的拍打,好叫它放松显形,以便片刻后一针刺入。

卡座已经订好,那两位朋友,一位已经等着,另一位也在二十分钟之后到来。她们很主动地和侯冠握手,递名片。名片是今天才印好的,印着什么全不重要,实际上,我前一天才见到这两位“好友”,并预先支付了每人五百元。介绍人是我一个爱混酒吧的朋友,我向他提的要求是,要两个能迷倒一切理科男的女孩。见面后我非常满意,两个女孩的类型全然不同,归类的话,一个LOLI一个OL,基本上覆盖了正常男人审美的所有宽度,并且没什么风尘气。

我对她们的要求非常简单:让侯冠高兴,让侯冠喝酒。

酒色这两样东西,自古以来,都是最能侵蚀人的。不知有多少秘密在酒色间泄漏,只因色能迷人心,酒能壮人胆,脑子乱了胆子肥了,还有什么话套不出来。

两个女孩演技都不错,所作所为,符合扮演的身份,没有一接触就粘上去,而是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一点点靠近。侯冠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一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竭尽全力地展现起自己的男性魅力。而他用的方式,是谈论他最最擅长的话题——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未来二十年的人类社会等等等等。天知道这些东西对女人来说有多么无趣,但两个漂亮女人的反应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那无与伦比的满足让他兴奋不已。这大概是每个工科男梦寐以求的场景——用专业知识征服女人。哦天哪,听我一句,扔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我,则在旁边计算着火候,看着侯冠的脸色慢慢红润,眼神渐渐迷离,呼吸开始不那么规律,声音越来越大,手则试着往香腻处触碰。这所有一切熔成的味道,预示着出击点正在靠近。

酒酣耳热之际,我示意两个女孩把敬酒速度慢下来。

终于到我的时间了。

侯冠早把外套脱下,衬衫上两颗扣子也开着,整个人从里到外冒着热气。

“喝这点酒没关系吧?”我说。

“没事,没问题,才这一点点酒。”

“酒喝太多对心脏不好,我看您胸口这边,是动过手术?”

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却发现并没有敞开到足以令人看到疤。然而酒精令他迟钝,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回答我说没有。

“是胎记。”他解释:“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的。”的确是我看到的,却不是现在,而是在照片上。

侯冠又不禁低头去看,不知他心里面转过怎样的思绪,再抬起头时对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多扣了一颗扣子。

两个女孩这时站起结伴去上洗手间,真是好眼色。

我向侯冠敬了杯酒。他饮酒的时候,我说:“但胎记,不应该是从小就有的吗?”

侯冠突然呛起来。

“可是你小时候并没有这道胎记啊,你知道,网上能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很可爱。”

网上并没有侯冠童年的光膀子照片,但我确信那绝不是胎记。因为那天摆在我床上的七张照片里,每个人的心脏位置,都有一个疤。

侯冠咳的放下了酒杯,疑惑中带着些警惕和慌张。酒精在让他迟缓的同时也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这时侯冠或许还在问着自己,网上真的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吗?他还不能确定,我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他是该继续等那两个女孩回来,还是立刻抽身就走。

我坐到了他身边,慢慢凑到他耳边,轻声对他说:“下个月,时间又到了吧。”

他猛地一躲。

“什么时间?”

“我是说下个月在欧洲的那个会。”

“没有会。”他下意识地否认。

“但王累说有啊。那个会叫什么来着,人工智能方面的。”

“哦对,是有一个,计算机AI的混沌学模式,一个国际论坛。”侯冠回过神来说。

“可是王累参加的会不是这个啊。”

侯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青。

“还有裘文东参加的也不是这个,但你们会碰见的是吧。两年一次。”

“你知道,另一些人,会在五月,明年的五月,对吗?”

侯冠忽然探手抓住我的胸口,用力一拽。我的衬衣纽扣顿时飞了几颗,露出胸膛。

他盯着我的心脏部位看,那儿既没有胎记,也没有伤疤。

我并不着恼,微笑着对他说:“那么,能引荐我加入吗?”

他松开手,竖起一根手指轻蔑地摇了摇:“你,不够资格。”

他又要再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又张开嘴,然后努力关拢。如是者几次,令他看上去像个可笑的小丑。他突地愤怒,摇摇晃晃站起来,倒抓起桌上的红酒瓶。瓶里的残酒顺着袖管流淌,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冲我举起酒瓶,用力一敲。

他敲在自己的额头上,瓶子碎了,血流下来。

他笑了,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决断,然后慢慢向外走去,这时两个女孩从厕所回来,见他满头是血,尖叫起来。他用肩膀撞开路,径自离去。

我从钱夹里拿了叠钱扔在桌上,让女孩子帮我结帐,待要追出去,却见侯冠又走了回来。

他手撑在桌上,血滴下来,恶狠狠看着我。

“我可怜你。你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你,没有未来了。”

“我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我从口袋里拿出愿望满足器,在侯冠面前晃了晃。

他盯着愿望满足器,我等着他再度开口,然而他却直挺挺倒下去,睡着了。

我在一小时后才到家。我曾想过把醉倒的侯冠拖回家里,结果他在我把他搬上出租车之际突然醒来,不管我再对他说什么,都不回答,并且拒绝我送他。

好吧,反正我已经得到了些东西,回去慢慢整理分析。

我家楼下站着一个女人,一瞥之间,只觉得她虽已不再年轻,但身姿笔挺,颇有风仪。我并没意识到她是在等我,直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我确信自己之前并未见过她。

反常的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说任何话,而是沉默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摆弄。

看上去是个麻烦。我耸了耸肩,刷开了楼道安全门,走了进去。

我不想废脑子去猜她到底是谁,所为何来。既然要来找我,那就别装腔作势,该说的一会儿总要说。我倒看你跟不跟上来,别到时候再摁门铃。

出乎我的意料,那人竟真的没有跟来。

门轰然关上了。关门的震鸣声还没有停歇,另一个声音从我的口袋里冒出来。

我的心猛然一跳,掏出愿望满足器。

它正在一闪一闪。

新的信息!

只有两个字。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