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发送。
我看着屏幕暗下去。
“我是谁”是一个终极哲学命题。但此时我问出“你是谁”,却也恍然有对着冥冥中不可测度的庞然巨物发问的错觉。
如果它真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那么,就告诉我,它是谁吧。
满足这样的愿望,会付出什么代价?
我把愿望满足器放回纸盒。回去之后,我会把它放在床边,如果它在夜半发出声响,可以第一时间查看。
然后,我的注意力终于移到初次见面的席磊和荔枝身上。
我坐的位置,和他们隔着三张空桌。荔枝背对着我,墨镜搁在桌上。
可惜我没看见荔枝摘下墨镜那刻,席磊的表情。这是极考验演技的时候,作为一个早已经知道荔枝身份的人,他该怎样把面部肌肉合理地调动到合适的位置呢?
此时席磊是正面对着我的,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他带着笑容和荔枝小声说着话,又有一点点拘谨,总的来说相当自然,但我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觉察到我的目光,有一瞬间,他的视线越过荔枝,和我四目交接。
那眼神里的内容,很复杂。
荔枝到底在对他说什么?
我竖起耳朵,但还是听不真切。
真是心痒难熬。
过了约半小时,我决心离开。这样干坐下去毫无意义,也许我不在席磊能更放得开一些。至于具体的细节,回头再问席磊吧。
我站起来走向楼梯,席磊又忍不住看过来,荔枝似有所觉,也侧过脸扫了我一眼。我没有停留,直接下了楼。
那不是荔枝!
那竟然不是荔枝!
我站在酒吧门口的马路上沿,脑子依然处在一片混乱之中。我总算明白席磊那古怪的表情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来由了。
怎么可能不是荔枝呢?席磊提出这样的愿望,愿望满足器给出这样的反馈,那么这邮箱里的邮件,就必然是荔枝所写的呀,是我们对愿望满足器过于信赖了吗?
而且,这个判断,之后被一次次印证了呀。那些邮件里,有许多封,和那封坎昆浮潜的情信一样,可以透露出写信人的信息,这些信息,都和荔枝在同一时间的行程状态完全吻合。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怀疑过写信人的身份,她必然是荔枝无疑。
即便这些都撇开不谈,如果她不是荔枝,刚才那辆一看就载着狗仔的出租车,又如何解释?
我真想立刻就打电话发短信给席磊问个清楚,但终究不妥。而且我想席磊在第一时间的错愕之后,现在恐怕也进入状态了,因为这个女孩虽然不是荔枝,但身材相貌也是惊艳级数的,绝对辣啊。所以我还是忍着吧,明天再问他。
结果没等到第二天,这个谜就解开了。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席磊问我睡了没有。我立刻就回拨过去。
“是她的妹妹。”这是席磊的第一句话。
“荔枝的妹妹?可是……”纵然这女孩的真正身份,竟是荔枝的妹妹,但还是有诸多说不通的地方。
“她是荔枝的助理。荔枝的助理是她的亲妹妹,这点我们都知道的。”
席磊口中的“我们”,自然不包括我,指的是荔枝的粉丝们。
这样一说,所有的一切就全都能解释了。
身为荔枝的助理,当然荔枝去哪里,她也去哪里。所以邮件中透露出的工作状态,和荔枝完全重合。
而先前那几个出租车里的娱记,不用说也是被她摆了一道。荔枝在粉丝见面会之后,一定另有去处,不想被盯梢,于是她妹妹就假扮成荔枝,引开盯梢者。那些娱记见了她拿掉墨镜后的真面目,知道自己跟错了对像,当然就立刻离开了。
唯一难解之处,就是席磊许下的愿望,是希望荔枝成为他的女朋友,结果怎么换成了荔枝的妹妹?
是愿望满足器搞错了吗?
我忍不住问席磊:“你确定那些信是她妹妹写的,而不是荔枝?说不定是荔枝派她妹妹来探探你的底。”
“也有这个可能。”席磊说:“但是聊下来,不太像。我觉得,应该是Linda写的那些信。”
“不过这Linda和她姐姐长得一样漂亮哦,你有没有改主意啊,你们今天接触得怎么样?”
席磊有些羞涩地嗯啊了两声,忽然说他妈正在打电话进来,肯定是催他回家呢。
放下电话,我咂咂嘴,席磊才十七岁啊。荔枝的妹妹,应该也比他大几岁吧。
之后一段时间,我和席磊通过几次电话。听上去,他和Linda进展顺利。尽管他许的愿望是荔枝,但那终究只是个幻想,和千百万少男们相同的幻想,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他很清楚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虽然一度以为要美梦成真,旋即又破灭了,也能够接受。况且Linda的容貌姿色,完全是梦中情人级的,如果他一心想着荔枝,完全无视Linda,那才真是不正常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可别是想着借Linda来接近荔枝吧。
怎么可能,当然不会。他生气地回答。
我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完全陷进去了。
至于Linda,恐怕也已经沦陷在爱情中了。她在那五十八封情书里倾注的感情,是毫无保留的,只要席磊这个“未来男友”不过份令她失望,这份感情就会转注到他身上。可以说,席磊是穿着“王子服”出现的,而这美丽的王子服,是Linda亲手编织的一个梦,这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当然轻轻易易就将她迷住。
再说,从席磊回信的手段来看,他在这方面的天份不可小觑,认真起来对女孩子可是很有杀伤力的。
席磊陷入爱情中难以自拔,对愿望满足器的关注,明显减少了。然而我心中的狐疑却怎都去不掉,这一次,真的是愿望满足器错了?还是说,现在席磊陷入的这段爱情,只是达成最终愿望之路途上的一环呢,就如冯逸的死一般?
愿望满足器白天塞在我随身包里,夜晚就放在我的床头,但始终没有动静,不知是否换了主人,不再灵光。
拆开愿望满足器是件并不麻烦的事情,打开外壳,里面是块连着触摸屏的集成电路版,和它表面看起来一样,十足十的人类现阶段科技产品。
我把愿望满足器拿到我的一位朋友梁应物处,他本身是位物理学家,在一个庞大的政府背景的科研机构任职,掌握着许多实验室与学者资源。这个机构的职责是用发展的眼光解决或解释诸多不被现阶段科学体系认可的事件或现象,维护社会的基本稳定。最后这句话不带有任何政治色彩,如果你了解那些事情,就知道确有此需要。
在此前的冒险生涯中,我或主动或被动地与这个机构打过许多次交道,因为老同学梁应物这道缓冲,还算能够相处,没有被封口封笔勒令遗忘。之前的许多故事不适合在这里多谈,总之关于这块电路板,我相信梁应物能告诉我的,会比大街上修手机的更多一些。
梁应物总是很忙,我直到九月中旬,才约到他。
他很认真地听我讲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我说完后,他沉默着思考了很久。
这是很少见的情况。我和他有过无数次类似的讨论,不管是我或他遇见何种离奇状况,通常总会有一些尝试性的分析,一些未经现有科学完全证实的理论可以试着解释。比如空间折叠,平行宇宙,时间的多重性,生物突变,人体的各种潜能等等。尽管最后事实的真相,往往和我们讨论时的设想有所出入。
而现在的沉默,代表梁应物想不出任何一种假想,来对应我这一次的遭遇。
同样,我也没有。
有一些念头是我们不愿意拿出来讨论,甚至不愿意去触碰的,比如命运。命运可以解释这一切,我们自以为是有着自由意志的生命,我们的未来取决于我们现在的行为,而我们现在的行为取决于我们脑中的想法,可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命运,那么这一切都成为了笑谈,我们只是一具具不自知的牵线木偶。如果拿命运来解释我所遇到的一切,我们最根本的活下去的信念就将首先遭遇毁灭性的打击。这也是为什么去年经历了杨展和阳传良自杀事件后,我会有一段下意识遗忘的记忆,和梁应物一起把事件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之后,我们就绝口不提此事,仿佛它从未发生过。
其它诸如这世界有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或我们生活在如电影《黑客帝国》般的虚拟世界,本质只是一段程序等等的推想,也能对愿望满足器进行解释,但这些设想,其实和命运是一回事。
将这一切抛开,我们两个,竟想不出任何另一种可能,来解释愿望满足器。
梁应物看了愿望满足器里面的电路结构,说除了触摸屏的电子元件之外,应该就只有一个简单的发送接收装置。也就是说,愿望满足器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这也正是我的判断。关键在于,那个隐在某处,接收席磊的愿望,并发出满足愿望指令的人——关于最后这个字,其实我们并非那么确定。
我问梁应物,能否追踪信号,他说很难。追踪信号的一个前提,是要有信号,不仅要有发送的信号,最好还要有接受的信号,得有来有回。现在对方迟迟没有回复我那个“你是谁”的愿望,除非我把愿望满足器一直放在梁应物处,并且在收到回复后,又提出新的愿望,把新信号发送出去。如此一个以上的来回才可。但这样,就很可能被对方察觉。
“老实说,这样一个愿望满足器被造出来,送到席磊的手里,不可能不考虑到信号追踪的问题。而现在,有太多种方式来摆脱追踪。不是说我们一定就追不到,但这就变成一场较量,较量的前提是存在较量,你明白吗?”
我咧了咧嘴,只要对方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发现有人试图追踪,当然就会把线断掉,哪还会较量得起来。这又不是间谍战,有了情报非得送出去。
“那你要不要把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梁应物问我。
我当然摇头。
“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愿望满足器,其实名不符实?”他问。
“你指的是席磊的第二个愿望?”
梁应物摇头:“不。我举一个最著名的关于愿望的例子,阿拉丁神灯。灯神在满足三个愿望的时候,会说你去做一件什么什么事情,然后你的愿望就会实现吗?不,他直接就满足了阿拉丁的愿望。”
我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初始动作,愿望满足器会要求席磊做一个初始动作。”
这意味着愿望满足器并没有想像中的神通广大,否则它完全可以直接满足席磊的要求。
“也就是说,愿望满足器做不到那个初始动作,这个初始动作,必须许愿者自己亲自动手去做才行?”
“这倒不一定。”梁应物摇了摇头:“如果说追求女人,必须得自己来,别人无法代回信的话,换掉一箱水来杀死冯逸,谁做都是一样,而且做起来并不困难。”
“那你的意思?”
梁应物苦笑:“我只是说出疑点,可并不代表我有任何结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这个愿望满足器落到席磊的手里,绝不会是偶然,满足他的愿望,也绝不是一种不求回报的恩赐。只不过就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还判断不出他的目的而已。”
“有能力满足席磊这么离谱的愿望,他还会有什么必须借助席磊才能达成的目的吗?”
“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这第二个愿望,不就偏差了嘛。”
我摇了摇头:“我倒是不敢这么早下断言,我总觉得,或许还会有变化。”
“还能有什么变化,你难道以为会发生一个高中生通吃姐妹花的事情,这又不是网络YY小说,也许席磊会因此和荔枝有接触的机会,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遥不可及。老实说,就算是席磊和Linda的关系,都不会保持得太长久。迟早有一天,Linda会回过神来的。你不要因为自己在冯逸的事情上被算准了反应,就把藏在愿望满足器背后的那位神化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我不是把他神化。”梁应物话里的意思让我有些不爽:“但就换了水这一个动作,就能导致……”我挥了挥手停下来,觉得再说下去的话反显得我过度在意,反正我的意思梁应物是明白的。
一叶知秋,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动作,就可以做出判断了。只凭换水这一件事,不论多拔高他都不为过。现在就认定席磊的第二个愿望会落空,未免草率。我看梁应物会这样说,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愿望满足器背后的神秘人物,竟能把一切掌控到如此可怕的程度,几乎可以操控别人的命运。这也是一种回避。当然,我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不过,说起一个动作导致的连锁反应,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梁应物说:“一个叫朗克凡的新锐社会学家。他这几年接连在国际顶尖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这些论文很有开启一家学说流派的份量,让他成为现在世界范围内风头最劲的社会学家之一。很多人说他可能会是继费孝通之后中国第二个获得赫胥黎奖的人。”
“他的论文就是关于这种连锁反应的?”我问。
“他不是这样的提法。他提出的是人际场模型。”
梁应物在纸上画了几个边缘相交的圆圈。
“你往水中扔一颗石子,以石子为中心会激起涟漪。石子就是一个人,涟漪就是以这个人为中心的人际场。每个人的人际场又分为几层,受影响最大的是伴侣,其次是发小闺蜜和工作伙伴及关系密切的亲属,再次是关系更疏远的人。而每一个人际场,又同时受到其它人际场的影响,在场与场的交界处会发生震荡,这些震荡是非常复杂的,这是复杂科学或者说混沌理论的领域,这些极端复杂的震荡最终会形成一股方向一致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又会在更上一级的层面上与其它力量发生复杂震荡关系,这样一层一层,构成了整个社会。这是他理论的一个方面。”
然后,梁应物又在那几个圆圈边上,画了一个大得多的圆圈,于是之前的几个圈就成了篮球身边的乒乓球。
“朗克凡提出,各人的人际场,并不是一样大的。人际场的大小,和这个人有多少朋友略有关系,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能量。这个社会前进的方向,是由这些强力人士的能量场合力决定的。比如政治领袖,商界领袖的人际场,就要比普通人大得多。普通人里,有魅力的人、态度坚决的人的人际场,也会大一些。所以,他的人际场模型,是由许多大人际场,和更多的处于大人际场之间夹缝位置的小人际场共同组成的。”
这样一个网络,随着梁应物的叙述在我的脑海中慢慢成型,这必定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多层的。并且极端复杂。我不太懂社会学,但听上去,这是一个相当精彩的模型体系。
“朗克凡没有用一篇论文把他的理论体系都说清楚,实际上他搭出了一个骨架,然后正在一篇论文一篇论文地往里面填血肉。老实说他第一篇论文很不完善,竟能被发表出来,恐怕是刊物编辑看到了这个理论的无限潜力。他在最新一篇论文里表示,目前为止,所有的社会学和经济学理论,其针对的都是他模型中的大人际场。而这些理论的设计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以为自己的理论的基础是每一个个体,其实并非如此。这些杰出理论之所以会在实践中得到验证,是因为我们社会的主体方向,确实是由大人际场合力决定的。然而,所有的意外、突变,却是由那些夹缝中的小人际场造成的。朗克凡正在和一些数学家合作,试图建立出一个兼顾大小人际场的数学模型,如果这个模型真的能被做出来,并且得到一定程度的验证,那么他就会成为社会学领域还活着人里的NO1了。”
“这么说,如果朗克凡的人际场数学模型成功建立起来,就能够做到类似愿望满足器的程度?”我自以为把握到了梁应物话里的重点。
“这怎么可能,如果这个数学模型建立起来,能做到的也只是对社会领域或经济领域总体态势的更准确预言,是很宏观层面的东西。”
“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不是更打击人吗。一个仅仅提出构想,还远未完成的数学模型,就是人类科学相关领域现阶段最前沿最领先的东西了,即便这样的模型完成之后,还只能对宏观层面进行预测,那愿望满足器背后这位神秘人物,能做到对微观个体层面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完全把控,这不是神还能是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微观的个体层面因为就在我们身边,就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所以才觉得神奇。可实际上,它涉及到的相关元素,却要比把控宏观层面的元素少得多。我并不是说这种把握更简单,但也未必更难。只不过朗克凡的模型不是针对这个层面的而已,如果这个模型做出来,再往后进一步发展,会有关联的数学模型出来,将来有一天,未必不能做到愿望满足器的程度。”
“但现在的问题是,它已经在这儿了。”我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愿望满足器。
梁应物盯着它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席磊终于在电话里问起愿望满足器的时展。我告诉他,还没有进展。
你和Linda的进展怎么样,我问。他回答很好。
还处于蜜月期呢,我想。
然后他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对她说实话。
我吓了一跳。
“什么实话?”我问。
“就是那个邮箱,那个邮箱并不是我的啊。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欺骗。”
我连忙让他别犯傻,这事情一说,欺骗不欺骗还是小事,追问下去,就会把冯逸的死和愿望满足器全扯出来,到时候如果他还想保住这段感情,恐怕就得向愿望满足器许第三个愿望才有可能。
好在席磊还听劝。这只是恋爱中的少男想把一切向对方坦白的一种冲动,我能理解。
说起来,我仿佛在教唆一个少年骗取感情。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剧本,演到一半想改,晚了。人生如戏,但如果真的当戏来演,又总是悲剧。正如梁应物所说,我也不信他和Linda会长久。
我试探着问他,和荔枝有没有什么接触。他说有几次碰见,毕竟Linda是她的助理,更是她的妹妹。席磊说起这些的口气轻描淡写,应该没有值得在意的事发生,而且他的感情已经被Linda占据得满满的了。
是还没有事发生,还是不会再有事发生?挂了电话,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早晨,我被闹钟吵醒。
可是我今早并没有采访,为什么昨晚要设闹钟呢,我也根本不记得昨晚调过闹钟。我带着起床气郁闷地伸手去把手机按掉,猛然意识到那声音并不是闹铃,我手碰到的,也不是自己的手机。
我立刻全醒了。
这是我“许愿”的第二十八天,愿望满足器终于给了我回应。
回应只有三个字——一个人名。
朗克凡。
我万不曾想到,在梁应物和我提到他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最直接的答案吗,我许的愿是“你是谁”,愿望满足器回答“朗克凡”,是说站在他背后的神秘人物,就是朗克凡?
这是看起来最明显的答案,但从逻辑上说,却基本不可能。
我这个愿望,是再显然不过的刺探,不管那个神秘人物想通过愿望满足器达到什么目的,都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我。
再者,根据席磊两次许愿的经验,愿望满足器是不会直接满足许愿者的,它总是给出一个初始动作,需要许愿者自己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可这一次满足器的回应,只是这三个字,并没有要我做什么。
还是说,我只要顺着自己的本能去做就可以了。我的自然反应,就是最正确的反应,因为以我的性格阅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都已经被愿望满足器计算在内了。
那么依我的本性,会作何反应?
这再简单不过,我是一个记者,当然是找个理由约他采访,在采访的过程中见机行事。
但等等,愿望满足器原本是在席磊的手上,席磊会作何反应?还是说,愿望满足器从席磊手中转移到我的手上,早已经被那位神秘人物看在眼中了。呵,把这样的对手往高里估计,总不会错。
我不太相信神秘人物就是朗克凡,但如果说从朗克凡着手,能找到破解愿望满足器之谜的线索,却大有可能。毕竟他提出的人际场,如果成功建立数学模型,是据我所知最能解释愿望满足器的理论了。尽管两者间等级上的差距,就像计算器和计算机那么大。
只是依然有难以理解的地方,愿望满足器真的会如此大方,给出破解它自身秘密的线索吗?它真的会满足所有的愿望,哪怕这个愿望会损及自身?
又或者,愿望满足器的回应并不是一个巧合,无所不能的神秘人物知道了我和梁应物的谈话,这才故意让我去找朗克凡?但目的何在呢?
多想无益,我是行动派,希望朗克凡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采访对像。
这是个有着玻璃顶蓬的半露天咖啡馆,有几丛竹子和养着鱼的石缸,太阳很好。半小时之后,我会在这里见到朗克凡。
我查到朗克凡在上海有一个博士点,每个月都会有几天来上海带学生。我通过校方要到了他的邮箱,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约访信过去。
我在信里对他的学术成就大大赞誉了一番,表示他是现在中国最有大师范儿的学科带头人,希望可以耽误他一小时的时间,做一个当面的访谈,并且附上了采访大纲。有了梁应物之前对他理论深入浅出的分析,我相信对他人际场理论的问题,都挠到了痒处。我断言这是个划时代的伟大理论,迫切期望了解相关数学模型建立的进展情况。这样一封塞满了奉承话的约稿信,是我的必杀技,从没有哪个人能拒绝这样舒服的采访。
朗克凡拒绝了。以没有时间为理由。
所以我只能来到这里。他的学生告诉我,朗克凡的课都在下午,通常他会在这里吃午饭,然后喝餐后的咖啡,他非常享受这一段独处的时间。可以想象我的突袭会多么惹人厌,所以我辗转托关系,请某处开了封不伦不类的采访介绍信。以朗克凡的地位,这信本没什么效力,但我恰巧知道,他正在向该处申请一笔研究项目经费。
朗克凡到了,看上去四十岁光景,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他直接点了份三明治简餐,我就坐在他对面的桌子,看着他吃完午餐,上了咖啡,这才上前去自我介绍,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介绍信推给他。
他扫了一眼介绍信,就推在一边:“我很讨厌纠缠不休的记者,我希望有自己的时间空间。”他说。
这样的口气,好吧,他一定不是愿望满足器的直接相关者。
“如果你在我吃饭之前就这么冲上来,我一定不会给你机会采访。”
“我也不会这么不懂道理。”我摆足了姿态。
最初的几个问题,我是照着采访大纲上问的,比如人际场理论的诞生,和现有理论的横向比较,朗克凡的回答,并没有出奇的,这些早已有记者问过,在网上也能查到相关的报道。
在我准备转向针对性问题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我的手机不识相地响了起来。我按掉手机,开成会议模式,揣进兜里,向朗克凡道了声歉。是席磊打来的,我会在采访结束后回给他。很快手机又震了一下,有短信进来。
我问了数学模型的进展,他说进展顺利。我问大约还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应该在明年会有比较完善的模型,但是还会有一个验证的阶段,争取在三年之内,发表一个有案例数据支持的论文,这样一篇论文会和之前发表的论文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学术体系。
还要三年,我想,那么和愿望满足器之间的差距有多少年,三十年?
“这个数学模型出来,会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起到怎样的作用,它的预测准确度会有多高?”
朗克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兜了个圈子用我不太明白的学术语言给了个模糊不确定的答案。我换了个角度再问,他就有点恼火,说我这些都是外行的问题,他已经回答得很明确了。
“这是一个基础,我在铺设一整个学科方向的理论基础,我不是在造一个扳手或锤子这样现实的工具,数学模型的成功建立可以证明人类社会的确是以人际场的模式建构起来的。我给你举一个物理学的例子,这就像是对宇宙本质重新解释的一个新理论,数学模型可以确认这个新理论的可靠程度,但不能指导你造一艘超光速飞船。”
“因为我的报道是写给普通读者看的,所以免不了要问一些大众感兴趣的问题,可能这些问题在您看来有点不靠谱。我也是大众之一,听了您的理论,忍不住就会琢磨,会不会根据人际场理论,今后有一天会发展到对个体的小人际场的变化可以精确预测,比如我今天对您做的这个采访,所引起的反响变化,就会通过我的人际场传递出去,可能就会对某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造成影响,像蝴蝶效应,然后就有一个数学模型,可以算出这个影响是什么样的。这样的话,甚至都可以像阿拉丁神灯那样许愿了,做一个愿望满足器说出愿望,然后机器根据人际场理论算出要达到这个愿望需要怎么做。”
“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朗克凡大声说。
他说的对,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在用一种很牵强的方式,把“愿望满足器”这几个字说出来,看看朗克凡的反应。
“这一类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不是科幻小说家。社会科学是严肃的。”他用相当严厉的口气说。
这算是过度反应吗,我不确定,因为我刚才的话的确挺扯。
我为自己的“浅薄”道歉,然后看了眼手上的打印材料,盘算着接下来该问怎样的问题,好把局面重新稳定下来。
“这是你事先准备的关于我的资料?”他盯着我手上的纸问:“给我看一下。”
我有些犹豫,但也只能把资料递过去。我想他是看到了那张照片,一张他在海滩上的照片,露着一身白肉。
实际上,这是一封邮件附件的打印稿。邮件是在愿望满足器上出现“朗克凡”三个字后一小时寄到我邮箱里的,正文空白,附件里是朗克凡的生平资料,并附以这张明显度假时拍的照片。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我想这封信的主要意图,就是帮我锁定朗克凡。至于那一位是怎么知道我的邮箱,这根本不是问题吧,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我自己也在网上搜了一下,搜到的东西,没有这份资料全,所以就打印了下来。这照片是嵌在文档里的,自然就一起打了出来。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朗克凡把目光投到自己的泳照上,好在他没有停留多久,也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而是接着往下看,很快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他看了很久。
突然,他把两张纸揉作一团。没等我有所反应,他站起身,说:“采访就到这里。”说完便走了出去。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甚至他都没有为自己的午餐买单。
我完全愣住,不知发生了什么。然后我把那团纸重新打开,对着第二页研究了半天。
到底是哪一点触怒了他?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信息啊。
我揣摩了很久,还是不着头绪。得回去想法查一下,难道这上面那些我没在网上查到的信息,有什么问题?
我叫了结帐,然后想起刚才席磊的电话,摸出手机。
一条未读短信,果然是席磊发来的。
荔枝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办?
首先攫住我的,不是惊愕不是荒谬,是一丝寒意,这一丝从心里爬出来,一圈一圈把我缠住。
这短信的意思是……席磊的第二个愿望,就要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