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绪赫偷偷看见了丈夫丘比特的面容时,绝不会知道,她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神话传说里有太多代价的故事,哪怕在神明之间,也没有无故的获得。我活了三十多岁,因为各种古怪的原因,经历过的惊涛骇浪,胜过旁人几辈子,才刚刚开始明白万事皆有代价的道理。代价就是缘故,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而现在,这样一个少年,在我面前谈论着代价。

我却完全不懂,他说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一缸水,一个愿望,和舅舅的死?

“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不被欺负,再也用不着怕他们。”

“他们是谁?”

少年抬起缠着绷带纱布的右手,用力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掌心位置,一点红从白纱中渗出来,伤口裂了。

“我叫席磊,草席的席,磊落的磊。我没有爹,我妈把我带大,舅舅就像我爹。”

日影渐移,草地上冯逸面前的花越来越多,席磊开始讲述这个最终将我卷入湍急漩涡的故事。与之相比,那个台风夜只是一篇序曲,一朵瞬即就将被漩涡磨灭的小浪花。

席磊没有细说自己的身世,但从他的口气里,我听出来,他口中的没有父亲,或许不是父亲早亡,而是另有隐情。更像是父亲从未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甚至母亲并未结过婚。

在这样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总有特异于同龄人之处。尤其是性格上。席磊身上笼着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郁,与他的名字恰恰相反。这并不全是冯逸的死造成的。

这样孤僻的少年,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都不会待见。而那些呼啸来去的学生刺头们,更是最爱欺负这样的同学,开开不乏恶意的玩笑,指使着干各种活,勒索些生活费等等。

“那几个家伙,做得越来越过份。我常常就想,如果有一天不被欺负就好了。”席磊说着,自嘲地笑笑。

但这和冯逸的死又有什么关系,我想。

“所以我就许了这个愿,结果愿望真的达成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说。

“你的同学对你变得友善了?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问。我是顺着席磊的话头问的,我克制着自己别直接质问更换全液气的事,因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

“前天中午,方学进他们几个吃完饭把碗扔给我,要我给洗了,我没理。他就摸出把弹簧刀,又想玩那套插指缝的把戏。我烦透了,抢过来,把他的手压在桌上,插了一刀。其实还好,手压着手,我的手在上,他的手在下。所以他的手掌没扎透,伤比我轻。那之后,他们看我的眼神就都不一样了。”

席磊用无所谓的口气淡淡说着。这令我不禁怀疑,那把他和方学进手掌穿在一起的一刀,正鲜血淋漓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这样无所谓的表情。这真是有可能的,如果真是他换了玻璃箱中的水,以他现在表现出的内疚感,肉体的痛苦反而是一种慰籍。连自己的命都无所谓了,对自己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那些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残酷的混混学生,又怎么有胆子再与他为难。

想要不被欺负,就要比那些人更狠!席磊在无意中做到了这点。

“但是……等等,你说你许了一个愿,希望自己不再害怕总是欺负你的那几个同学,而现在你之所以达成了愿望是因为……”

“因为我把舅舅害死了,我做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方学进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忽然之间就觉得他们很可笑,很无聊,要打架吗,好啊,来啊,受伤又怎么样,死掉又怎么样,我本来就该死。”

“但这中间缺了一环啊,你到底为什么会去把那箱水换掉啊?”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了达成愿望啊。”

“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知道换了水冯逸会死?你如果知道会死,你如果故意要杀死你舅舅,那你现在就不会这么内疚,内疚到把刀插进自己的手都无所谓!正是你现在的情绪让你不再害怕那些人的,不内疚你就达不成愿望,这完全是自相矛盾!”

“我当然不知道把水换了会害死舅舅,我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去做!”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但,一定有人知道。”他慢慢地说出一句让我惊愕的话。

“你觉得无法理解,是不是?”他问我:“我也无法理解,但事实摆在眼前。大概在两个星期前,我收到了一个愿望满足器。”

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名词让我反应不过来,再次向他确认刚才到底说的是什么。

“愿望满足器。”

“愿望满足器?那是什么东西。”

席磊用手比划了一下:“椭圆型的金属玩意儿,就像个掌上游戏机,有个触摸屏。是装在小箱子里快递过来的,附了张打印的小纸条,或者说说明书,上面告诉我,只要把我的愿望输进去,就能够达成。”

我心里生出极其荒谬的感觉,就像解二次元方程解了半天,才发现面对的其实是一道化学公式。

“你就输入了那个愿望?”

“随手输的,我想大概是谁的恶作剧,输完也没在意,扔在角落里了,我想寄东西的人总会忍不住找我的。过了几天,我半夜里被吵醒,房间里有东西在不停地鸣叫,我把它找出来,发现屏幕在闪。我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不叫了,但是屏幕上多了几行字。”

说到这里,席磊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去,那是草坪的方向。

他朝那儿看了一小会儿,才接着说:“那几行字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我在八月五日这天去换一箱水,而且不能让舅舅发现,这样我的愿望就会实现。”

八月五日,就是台风夜的前一天。

“我在舅舅那里发现真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玻璃箱,于是我想,不妨就试一试,反正只是换一换水。”

“不。”我打断他:“不不,不对。”

“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这不可能,也许你以为,是有人假借你的手,害死了冯逸,可是按照冯逸的计划,他原本是不会死的,即便全液气被你换成了水,大多数人看见了当时的景像,都会选择打破玻璃箱救人的,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而玻璃箱如果在第一时间被打碎,那么冯逸还是有很大的机会被救活的。”

“可事实就是,我舅舅真的因为这箱水死了。而我的愿望,也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满足。”

我的心里一片冰寒。

“除非,除非我的反应,也被计算在内了。但这怎么可能?”

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反应,常常会出乎自己的意料,那个什么愿望满足器,又怎么可能算到呢。

要做到这点,需要满足一系列的条件。首先必须对冯逸的计划了如指掌,其次必须确定我会是及时到达爱神花园的人,然后要保证我会识破冯逸的“计谋”而不去把他解救出来,最后,在冯逸意外去世之后,要算准席磊会是这样一副心态,于是愿望满足。

看起来仅仅需要做一个换水的动作,由此导致的死亡和前后多名相关人员的复杂心态,需要把控得极其精准,就像多米诺骨牌,任何一张放错一丁点儿位置,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这绝不可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除非真的有神,真的有无法改变的命运。

“你能让我看一看那个愿望满足器吗?”我问席磊:“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我们一起把它揪出来。”

我没说出来的是,这种隐约被人操控命运的感觉,太可怕了。我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以为自己间接杀死了一个朋友,而今发现这一切竟在“愿望满足器”的计算之中。

席磊却没有回答。

“怎么了,不方便吗?”我奇怪于他的沉默。

“我……提了第二个愿望。”

“什么?”

“在我知道舅舅死亡消息之前,我又输了另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席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随后说了一个名字。

“我希望她变成我的女朋友。”

我用疑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

这是个相当熟悉的名字,常见于各种娱乐版面,份量虽不及那几位天后,也不过是因为出道不久,年纪太小而已。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必须找一个代号来称呼她。就叫她荔枝吧,一骑红尘妃子笑,她也当得起这嫩滑多汁果实背后的倾国倾城之意。

这样一个明星,不知是多少少男的梦中情人。席磊有这样的念想,并不让人奇怪。

在冯逸于水箱中溺死之前,席磊对于“愿望满足器”的态度,显然是很随意的。如果真把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小玩意儿当真,那他就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了。所以不论是之前的愿望,还是这个想要荔枝变成女朋友的愿望,都只是开玩笑,他并不曾指望成真。否则,或许席磊会许一个和他父亲有关系的愿望吧。

可是他此时的表情,意味着……

“不会……你这个愿望……满足了?”我问着让我自己都感觉可笑的话。

“当然没有。”席磊说:“可是,在前天,愿望满足器有回应了。”

我盯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是一个邮箱。一个邮箱名,和登陆密码。”

“邮箱里是什么?”情不自禁间,我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不知道,我没去看。我不知道看了会再发生什么事情,这就像个魔盒。”

一个简简单单的换水动作,就导致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化,终究成全了那个最初的愿望。任何人在事先,都不可能预料得到。而这个邮箱,难道真有让荔枝变成席磊女朋友的力量吗?不可思异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这个邮箱会变成第二个奇迹,或者说,第二个恶梦吗?

席磊不敢打开那个邮箱,就是害怕再付出他承受不起的代价吧。

为了不再害怕那几个同学,他失去了亲如父的舅舅,如果荔枝真的能成为他的女朋友,他要付出什么?

但我真的是好奇,我的心里像是有油在沸,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个动作,就能满足最夸张的愿望?那个邮箱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

我真想对席磊说,你现在还能失去什么呢,你还怕什么呢,去把那个邮箱打开吧,去看看到底荔枝要怎样才会成为你的女友,难道你不想吗?

但我说不出口。

冯逸的遗像就在不远处草坪上立着,他死时瞪大的那双眼睛,还时时在我眼前起起伏伏,仿佛他就隐约飘浮着,飘浮在我的世界里,不曾离去。

真是可笑,他的死,竟只是一个中间环节,只为了达成他外甥一个并不重要的心愿。这算是谋杀吗,作为一个写过几部推理小说的人,冯逸恐怕根本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谋杀动机。

这样想,仿佛减轻了我身上的罪孽,但我深深知道,这绝不足够。如果这真的不是我的罪,那么必然有一只罪恶的手,哪怕那是命运之手!

我得把这只手找出来,为了冯逸,也为了我。

“去网吧?”席磊忽然说。

“什么?”

“去网吧,我们一起把那个邮箱打开。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愿望满足器’而起,当我把水换掉的时候,并不知道舅舅会因此而死,但愿望满足器是知道的。如果我就此停下,把愿望满足器扔进垃圾箱,把一切都忘记,那么我舅舅就死得不明不白。不管这个愿望满足器背后站着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要找到他问个清楚。”然后他看着我,说:“我猜你也不愿意我就此停下的吧。”

我点点头,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比我想像得更聪明。

“而且,那可是荔枝啊。”他摸了摸鼻子:“其实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在斗争着呢。还是要谢谢你,让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感觉就舒服多了。”

他的话很跳跃,也有些矛盾,但非常坦率。我想这正是他最真实的状态。既陷入无意害死舅舅的内疚中,又对愿望满足器变得越来越好奇,而和我这一番谈话,让他的内疚极大缓解,于是对荔枝的萌动和憧憬也越发地难以克制起来。

“如果能让荔枝成为你的女朋友,你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我忽然问他。

“任何代价。”席磊顿了顿,说:“只要别有人再死去就行。”

我们没去网吧,而是去了作协大院沿街的那家咖啡馆。我的手机蹭着那儿的无线网,登上了邮箱。

我在心里预设过多种可能性,甚至想过那里面会不会存着许多张荔枝的艳照。但哪怕是这样一种猥琐的设想,其实都无法达成让荔枝成为席磊女友的愿望。演艺人士的年龄永远是秘密,但无论如何荔枝比席磊大至少六岁,可是在两个人的种种差距里,年龄的差距反而是最小的。即便邮箱里真有不堪的艳照,拿着照片去威胁,也许能和梦中人一夕欢娱,也可能会进监狱,但绝不可能换来一种长期的稳定的男女关系。

最有可能的,是此邮箱是荔枝的私人邮箱,里面有许多的隐私信息,凭着这些信息,可以掌握荔枝的行踪喜好。但这也不过是将追求荔枝的难度,从十级降到九级而已。如果愿望满足器的功能是百分百满足愿望,那么仅此是远远不够的。

心怀种种猜测,我打开页面,输入用户名和密码。

密码正确,邮箱顺利打开了。

那里面,躺着五十七封单程信。

这些天我一直呆在坎昆,海滩很美,沙很细,水很暧。但真的很忙很忙,一直到今天下午,才总算有时间去浮潜。有过一次经验,在三亚,是两年之前,那时在信里和你说过,还记得吗。但这次不一样,海水很清澈,鱼一群一群,太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海底的珊瑚斑斓极了。套上脚蹼跳下海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有点慌张,那种感觉,有些像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我呛了些海水,苦极了。你知道我会游泳,而且还游得不错。我独自往鱼群多的礁石区游,很快就看不见别人了。我之前的感觉没错呢,海底就是另一个世界,美丽,陌生。我的头埋在水下,其实离海面只有几十厘米,但在那段时间里,我完全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儿忘记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想,我的人生也会像这里一样,多姿多彩,充满了变化,阳光照过来的时候非常美,阳光走了就很阴郁。然后我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突然害怕起来,我被一种什么情绪抓住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那是孤独。在这个新世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拉住我。我也许会沉下去,或者有一条鲨鱼突然从哪个角度冲出来咬我的腿。别笑我,我真这么觉得,孤单单地在一个充满了危险的世界里。这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如果你在有多好,我们拉着手,一起在这儿漫游。对了,你会游泳的吧!后来,我游到教练那里,他推了一个巨大的救生圈。我拉着救生圈又玩了一会儿,感觉稍稍踏实些。但我想,还是有你好。

这是其中的一封信,名字叫“给未来的你”。

每一封信都叫这个名字。每个月一封,一共五十七封,横跨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我们没能来得及看每一封信,手机上看起来太麻烦,陆续点开了十几封,看起来,像是情书,但“给未来的你”这个名字,很明显地表明,这是写给女孩心目中未来的伴侣的情书。

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具体的信息可以透露写信人的身份。但是如果我们相信愿望满足器真的无所不能,那么写信人是谁,就显而易见。而有了怀疑对像,再去根据信件的内容查证,就是件很简单的事了。比如这封坎昆浮潜的信,席磊让我登上一个荔枝粉丝建立的网站,上面有多方搜集的各种荔枝信息,在与这封信对应的时间点上,荔枝正是在墨西哥拍摄写真大片。

一个每月都会写信给未来男友的女子,一个大众偶像,这两者似乎很难重合,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哪怕荔枝曾传过几次绯闻,也不妨碍她在私底下还保留着这样一份纯真的期盼。

邮箱里除了这五十七封信之外,没有其它的邮件,已发送邮件箱里也是空的。从信件的口气看,写信人并不指望得到任何回复,这只是一批单程信。或许在几年前的一天,她把信发往一个她随手输入的邮件地址,却竟然没有被退回来,也没有回复。这正巧满足了她的需求,就仿佛信件真的是寄到了未来的那个“他”的手里。于是她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一直把这份期盼保持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邮箱的主人没有回复邮件。也许这是一个被弃用的邮箱——本该有的大量垃圾邮件已经被愿望满足器体贴地删除了;也许这是一个女性的邮箱,她一直把这些邮件当成消遣——本该有的其它“无关”邮件被愿望满足器删除了……很多种可能性,但任何一种可能性的身后都蹲着一只名叫“愿望满足器”的怪兽,它注视着这一切,然后伸出爪子一拨,轻轻易易就把这个隐秘的小匣子推到了席磊的面前。

它竟真的无所不知么?

即便刨去对我心理的掌控——这实际是我极在意的事,它既知道我们小圈子里的推理游戏,又知道冯逸详细的计划,还知道荔枝绝不会告诉外人的寄给未来的“他”的情书邮件。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席磊。

“当然是回信。我想,只是回回信,不会有什么不可承受的代价吧。”

你把水换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我也实在想不出,回信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甚至一亲芳泽的可能性真真切切地出现时,席磊身上那股浓浓的阴郁之气似乎被驱走了。或者,他是故意为之,把自己整个情绪都投入到这场美梦中去,好从另一场恶梦中解脱出来。

“怎么回?要假装这个邮箱是自己的吗?”

“我得想一想。我还不确定。但既然愿望满足器只告诉了我这个邮箱,没有再让我做什么,那么只要照着我正常的性子去写回信,应该就是正确的方式了。我觉得,它比我更了解自己。”他的语气低沉下来,不用说又想到了自己对刺头同学的心理转变,也同样在愿望满足器的谋算之中。

这场葬礼上经历的起伏转折,是我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在来这里之前,我还满心的内疚懊丧,良心受着折磨,而短短几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竟只是巨大齿轮组合中的小小一环。我仍看不清全貌,甚至不知这些齿轮合起来,是要去向何方。

与席磊分手时,也只有下午四点钟光景,葬礼刚刚结束。作为冯逸的外甥,他在葬礼上消失的一小时已经很失礼,冯逸亲戚不多,这场白事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席磊出力。

临走时,席磊答应会把愿望满足器交给我研究,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之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不及时,终于主动去电联络。席磊总是请我稍待,却并不特别说明原因。问到荔枝,他说一切还好,正在进行。这样含含糊糊的说话,越发让我好奇,听起来他是已经回信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信的呢,对方又是何等反应?但似乎并不糟,否则我是他唯一能讨论求教的人了吧。随后我也明白了他没有把愿望满足器如约交给我的原因,因为他的第二个愿望还在进行中,未圆满达成,也许愿望满足器会有进一步的指示呢。

冯逸自杀激起的波澜,随着夏日渐暮,慢慢平息。也许他的离奇死情还将作为谈资流传许久,也许会另加上许多更不经的传言,我听到的就有邪鬼附身之说,但这个曾经有着活生生音容笑貌的肉体,已经冷却成一个符号了。

警方查到冯逸通过网络购得全液气的记录,这证明冯逸最初并未计划自杀。他们把有机会更换全液气的人列了个名单,席磊当然也在上面。但最终名单上的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因为没有动机,也没有人因为冯逸的死获益。最终,只能把冯逸的死定性为不明原因的突然自杀,不了了之。办案的干警看了冯逸写的几本悬疑小说,认为他也许有精神上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其实是认同的,他性格中有极偏执的一面,所以我曾认为他终究会成为一名杰出的悬疑小说作家,写出一个个变态的凶手古怪的侦探。

关于我在台风夜所扮演的角色,当然在第一时间就向警方说明清楚,并不被认为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有与我相熟的公安系统的朋友来安慰我,说这完全不是我的责任,当时我做出那样的判断,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根据事后复原,冯逸最初的计划正如我的判断,只是事到临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己把水换掉了。

那位朋友最后半开玩笑地说,要怪,只能怪你想得太多了。言下之意,我如果不是心思这么复杂,直接冲上去,也就解了死局。我听他这么讲,第一反应不是内疚,却是想,我能算是想得太多吗,我想得这么多,却还是落入愿望满足器的盘算中。

我把席磊的故事深藏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

时间到了九月初,我接到席磊的电话,要和我碰头。

“该是把愿望满足器给你的时候了。”他在电话里说。

我们约在一家酒吧碰头,时间是晚上九点。

酒吧在一条僻静的路上,放着淡淡的音乐,几乎没什么客人。席磊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等着我,白衬衫牛仔裤,带了副黑框眼镜。这个学期他升到高二,但这副打扮让他能往上多看三五岁。

看见我到了,他把嘴里的烟放下。

烟并没有点着,那架式倒像是过干瘾的。

他把一个纸盒推给我,我打开,从面里取出了愿望满足器。

如果事先没有猜到,我会以为这是一款手机。纺锤状的外形,比一个苹果手机略大,暗金色的金属外壳,正中嵌了块长方型的触摸屏。正面没有任何按钮,反面有一个电池匣,推开匣盖,里面是两节五号电池。

“就两节电池?这电能用多久?”

“挺经用,我就前两天换过一次。”

需要用五号电池的愿望满足器,完完全全的人类科技产品,和我原先设想的一样,这应该就只是个发射和接受信息的装置。

我点在触摸屏上,屏幕亮起来,是单色的。我拨弄几下,发现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系统,就像一般手机的短信系统。只不过这里面不叫收件发件,而是许愿和对许愿的回复。

我把愿望满足器放回盒内,回去后我有的是时间来研究它,而且少不得要开膛破肚。

“你今天把它拿给我,难道说你的第二个愿望,已经满足了?”

“没有,呃,也许快了,还算顺利。”

“和我说说?”

席磊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们通信了。”

“她回信了?”

“这两个星期,差不多天天。真是,就和做梦一样。”

“啊哈。”我感叹,然后逼问细节。

席磊在葬礼之后,斟酌蕴酿了很久,等待时机。两个多星期前,他终于等到了第五十八封来信,当天,他就回了第一封信。这第一封信里他没有自我介绍,没有问对方是谁,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连收了五年五十八封信才忽然想起来要回复。他用了最自然的语气和笔调,就仿佛真的在和自己的女友进行日常通信一样。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回信方式,而巧妙之处不禁令我击节赞叹。这样一封回信,既没有给荔枝任何压力,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挑动荔枝的好奇心。

他等待了三天,然后收到了回信——一封同样没有提任何问题的信,内容是最近看的一部电影和对发型师的报怨,口气几乎和之前的信一模一样,要说有所改变的,就是这一封信里,她小心地把以往那些过于亲昵的口气藏了起来。

如此一直到第三轮来回,席磊才作不经意状点了一点,说到自己的家庭情况,暗示因为父母的原因,从小就不相信爱情。之后的信件中,他就断断续续一点一滴地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感情受创的少年,一直不相信爱情。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莫明其妙的情书,他没有理会,第二个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个月、第四个月……一年又一年,一封又一封不知从而何来不知由谁书就的情书,令他的心慢慢软化,又开始对爱情有了憧憬。他想过回信,但不知该如何开始。有一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大草原上骑着骏马飞驰,远处是圣洁的雪山。早晨醒来后,邮箱里躺着第五十八封信。于是他敲打着键盘,开始写回信,这一切发生得无比自然。

“你为什么不编一个更有象征意义的梦,比如花花草草蝴蝶之类的?”我问他。

“因为我真的梦到了。”

“啊?”我吓了一跳。

他忽然笑起来:“哪能啊,有时候呢编得太像反而假,在大草原上骑马多浪漫啊,而且怎么解释都成。其实我前一天晚上真做梦了,我梦见自己被埋在垃圾堆里,那些垃圾全都是烟头。”

我不禁看了眼他放在手边的烟。

“其实我不常抽烟,被妈看见要打的。”席磊说。

然后他问我:“你说,女人到底是喜欢男人抽烟,还是不喜欢?”

“通常不喜欢。”我回答。

他怔了一下,立刻把烟收了起来。

这个动作让我狐疑起来,想到刚才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朝窗外看,而且总的来说,他的神情并不自然,有些紧张。某个猜测浮了上来。

“今天……你不会……”

“今晚七点半,荔枝在波特曼有一个粉丝见面会。我们约在十点。”席磊假装镇定地回答。

“哇哦。”我半真半假地给了个惊叹:“那我该早点走。”

“没事,我一直看着呢,看见她进来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坐到别桌去。”他冲我眨眨眼:“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我说:“不过她肯定会改扮,你得盯紧点,否则她见你带了朋友来,可就坏了你的好事了。”

“没事,她怎么改扮我都一眼能认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慢慢度过,不管是他还是我,都分出了一半心思看窗外,等待那个窈窕身影的出现。

高中少年对阵大明星的约会,这是只有网络YY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荔枝会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态来赴约呢,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就被“未来的情人”猜透了吧。

在聊天中,我发现席磊真是有追女生的天赋。他在十几封往来的情书中,有节制地慢慢传递自己的信息。他没有撒任何谎,因为终究是要准备见面发展进一步关系的。但是他也没说自己只在读高中,而是营造出了一个忧郁博学专情的大学生形象,或许前三个形容词都是真的。至于确实的年纪,只要这第一次见面效果良好,就不再是越不过去的障碍了。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

“粉丝见面会不太好控制时间,大家都太热情,还有那些狗仔,他们太关心荔枝的夜生活了。”席磊说。

我知道他更多是说给自己听,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坐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十点四十。

一辆银色的奔驰在酒吧不远处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个穿着白T热裤球鞋的女孩。她戴着墨镜,把棒球帽的帽沿压得很低很低。

“就是她,她来了。”席磊兴奋地压低声音说。

荔枝似乎向酒吧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往反方向走去。

她走到后面停下的一辆出租车旁,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下来的瞬间,那里面有光一闪。

是闪光灯。

“见鬼,她没甩掉狗仔。”席磊懊恼地说。

“这下子,恐怕……”

我没有说下去,但显而易见,荔枝是绝不可能在有狗仔跟踪的情况下,来和席磊约会的。

荔枝摘下墨镜和车里说了几句话,又把墨镜戴上,往奔驰车走。但她并没有上车,而是和驾驶员做了个手势,那车就开走了。然后,她走进了酒吧。

那辆出租,竟也跟着开走了。

这怎么可能?

我想不通里面的门道,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我得立刻坐到另一桌去。

楼梯声响起。

这一刻,我突然相信了,年龄绝不会成为问题。我打开纸盒,看着里面的愿望满足器。这一切,都在它的计算中。荔枝的秘密,席磊的秘密,荔枝的性格,席磊的性格,两人之间那可能产生的化学反应,一切一切,甚至那些狗仔的离奇离开,都尽在它的计算中吧。

又一次,无力感把我吞没。

站在这小小机器背后的,是命运吗?

那么,是否我提出一个愿望,它也能满足?

楼梯声停了,荔枝已经走到了二楼,但我没有抬头去看。

我拿起愿望满足器,指尖轻轻一滑,屏幕亮了起来。

然后,我输入了愿望。

只有三个字。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