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它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它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它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

暮色垂来,黑暗弥漫大地。某住宅小区,一住户房中,灯火通明。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此时,房子里只有一个“男人”,却点亮所有房间甚至一厨两卫中的顶灯,仿佛冀望这微不足道的光亮能吞噬掉整个夜的黑。

男人坐在貌似书房的房间,身前的书桌上摊着一本书。他怔怔地眺望着窗外夜色,口中低声吟念着顾城的经典诗句。这个状态自从“女人”出门之后,他便一直保持着,已经有七八小时了。他好像在等待某一时刻的来临——也许他惧怕黑夜(黑暗),但却在等待更深的夜。

……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男人的声音愈加低沉,直至肩膀索索抖动。他拉开书桌抽屉,由深处摸出一个长条黑色锦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把钥匙,紧紧地握在手中,房间里随即响起一阵充满屈辱的啜泣声。

不知过去多久,墙上的钟摆敲响了十下,男人猛然由椅子上弹起——暴跳如雷。他几乎用尽全力在房间里哽咽嘶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你们知道我有多努力、多努力吗?你们知道我有多么想成为一个好男人,一个好丈夫……”男人抬手指向天空,接着又指向挂在墙上的相框,眼神由愤怒委屈归于冷峻深邃,语气随之低沉起来,“是你、你、你们毁掉了我的梦,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我爱你们,所以要惩罚你们!”

……

男人换上一身黑衣黑裤,罩上黑色兜帽,闪身出门。感应灯忽明忽暗,伴随着决绝的脚步声,楼道里回旋着男人阴森的吟诵:

我在希望/在想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韩印已经在J市待了将近两个月。

专案组各条线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排查,遗憾的是至今仍未获得有价值的线索。目前的排查中,从当年经历过“1.18碎尸案”的人群中,未发现对“1.4碎尸案”有重大作案嫌疑之人;具有多重人格的丁昕,虽然曾经对韩印造成一些困扰,但她有充分的证人证明案发时她不在现场;在交警监控中心的协助下,专案组调阅了王莉失踪当晚酒吧一条街附近的监控录像,未发现可疑车辆;关于马文涛和许三皮是否为“1.18碎尸案”凶手的问题,由于缺乏证据暂时被搁置调查;余美芬的踪迹倒是有了点线索,在一家出租床铺的客舍中查到她曾入住过的记录,但早在2月初她就搬走了,目前去向不明;冯文浩的监视任务一直由康小北负责,这段时间他基本是医院与住处两点活动,下班之后甚少外出,偶尔会有一两次应酬也未发现异常;算是好消息的,只有康小北和夏晶晶这一对。不知道康小北是如何做到在百忙之中,让他和女孩之间的恋情迅速升温的,总之两人已互相见过家长,而且双方家长对两人都甚是欢喜,大有让两人闪婚的意思。

当然,眼下最大的好消息莫过于还未出现第二个被害人。这对整个社会和广大市民来说是好的方面,但从警方角度来说却是案件侦破的瓶颈。

变态杀人的特殊性在于动机不明,也可以称之为无动机杀人。凶手往往和被害人在现实中不存在任何交集,这意味着嫌疑人的范围可以是无限大的。虽然有犯罪心理学家的“犯罪侧写报告”来帮助缩小范围,但比起普通凶案的排查还是要超出许多。不过从性质上说,这种案件对警方来说也有有利的一面。

凶手一旦开始作案,便很难抑制自己继续杀人的欲望。他逃脱第一次杀人,一定会卷土重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会给警方很多次抓捕的机会。很多时候,对于这种案件警方往往也只能在凶手一次又一次的作案中去寻找出破绽,才能最终锁定凶手。对于所有警察来说,这个过程是充满无奈、矛盾和悲哀的,因为最终的成功,往往要经历一个、两个,甚至更多无辜的牺牲者。这就是现实,没有人愿意看到,很残酷,但无法终结。

韩印心里很清楚,凶手一定会继续作案,下一个被害人何时出现,恐怕要取决于凶手“冷却期”的长度,取决于他是否再经受挫折……2012年,5月1日,小长假最后一个休息日,早晨6点左右。新界口广场,警笛声此起彼伏,数辆警车蜂拥而至。

新界口广场总面积约2万平方米,直径约160米,绿化面积占去大半。绿色草坪、红色花蕊,还有十几棵参天松柏和银杏树,将广场装点得清新雅致。广场四周装有高级音响,每天定时播放世界名曲,设有供市民和游客休闲小憩的木质长椅,天气晴朗时还有成群的白鸽放飞,市民和游客可以近距离观赏和喂食白鸽。总之,平日里它是一个休闲、健身、游玩的好去处。但在这个闷热略带湿气的清晨,广场上空弥散的却是浓浓的血腥。

此时,围绕广场整整拉了一圈的蓝白警戒线,线外有数名警员把守,皆肃穆而立,严阵以待。线内,法医和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员都在紧张地忙碌。

如韩印所料,凶手又继续作案了!

报案人是几个一早结伴到广场中跳健身舞的阿婆。当时她们欲从南边入口进入广场,发现一个大黑色垃圾袋横在入口处中间的位置。阿婆们感到好奇,一边七嘴八舌,一边随手打开袋子。袋口系得很松,阿婆们没费什么劲便将袋子打开,结果看到了一颗人头……接到报案,市局几乎倾巢出动,有关领导也在获知信息后悉数到场。

广场中央,J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武成强正对着身边几位副局长说着什么。武成强不时挥挥手一脸恼怒,几位副局个个脸色铁青,主管刑侦的胡智国头垂得很低。尽管如今已很少有领导会提“限期破案”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口号,但市里领导的忍耐、局里领导的忍耐、媒体和广大市民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胡智国很清楚当被害人再度出现他要面对什么。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广场南端,神情很是矛盾,期待和犹疑并存。

广场南端入口处,叶曦和韩印神色焦急地等待着法医顾菲菲现场初检结果。

黑色袋中只装着死者的一颗头颅,来自女性,年龄在25岁到30岁之间。死者头颅由喉头上部被整齐切下,双目垂垂,双唇微张,眉毛和嘴唇有被化妆品浓抹的迹象。头颅在垃圾袋中的摆放呈“竖直立起”状,一头长鬈发整齐披散在两侧,面孔朝向位于广场正南方的酒吧一条街。

“眼球微突,面部和眼结膜有点状出血,其余症状不明显,需要结合内脏器官症状才能完全确认死亡原因,不过初步判断,应该与上一个被害人一样是被闷死的。”顾菲菲双膝跪在地上、双臂撑着身子几乎趴在地上,冲着死者的头部观察良久说道。说话间她伸出手摸摸死者的下颌,又用一根手指按了按头颅脸部,“下颌处僵硬,面部肌肉很紧,尸僵未有任何缓解的迹象,估计死亡不超过24小时。但……”顾菲菲起身拍拍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话锋一转,“但面部温度较低,也许尸体被低温存放过,我需要综合尸体器官的温度才能给出相对准确的死亡时间。”

顾菲菲抬头望向远处,助手们正在忙着测量和记录死者内脏器官和尸体碎块的温度。

“嗯,那就抓紧吧,争取快点出来结果。”叶曦咬着嘴唇,神情焦躁地说。转过头,正见姗姗来迟的康小北,她立马瞪起眼睛,怒气冲冲道:“你怎么才来,干吗去了?”

“我,我,我在盯着冯文浩啊!”康小北怔了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昨晚在哪儿?”叶曦声音仍然很高。

“他、他……”不知是被叶曦少见的恼怒震慑到,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康小北支吾了一阵子,才声音低低地说,“他,他,在家,哪,哪也没去。”

叶曦没好气地瞪了康小北一眼,抬步自顾自朝广场东边出口走去。

叶曦训斥下属的场面韩印是第一次看到,而康小北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很反常。叶曦的失态,许是因为又出现死者让她压力倍增,这点韩印能够理解,可为什么康小北要“说谎”呢?韩印皱起双眉,盯着康小北的眼睛,康小北明显有个回避的动作,但韩印并未点破。

新界口广场呈圆形辐射状,共交汇8条马路,其中在东西南北4条主干道方向,设有四个出入口。凶手抛尸应在下半夜或者接近早晨,且五一小长假还未结束,故此间行人不多,抛尸现场得以完好保存。凶手将装着死者头颅的黑色袋子扔到南边出入口;装着尸块的袋子扔在西边出入口;装着骨头碎块的袋子扔在北边出入口;而扔在东边出入口的袋子中装的则是死者的衣物和内脏。内脏规整在一个小黑色垃圾袋中放在大袋子底部,上面整齐地摞着死者的衣物。

韩印和叶曦等人,眼看着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员将一件件衣物装到证物袋中。

最上面是一件纱质略有些透明的红色短裙,接着是胸罩、内裤、一双黑色丝袜。末了,袋子中还有一双粉红色后跟超高的高跟鞋。

“看这身性感打扮,死者失踪当晚应该光顾过夜店。”韩印说。

“对。”叶曦点头表示认同,蹲下身子冲装着衣物和高跟鞋的证物袋分别打量了一阵说,“裙子质地、做工一般,高跟鞋是廉价货,打扮这么惹眼,估计要么是附近夜总会的小姐,要么就是流连在各个酒吧寻找嫖客的暗娼。”

“难道凶手把死者的头冲向酒吧一条街,是想告诉我们,他就是在这条街掳走死者的吗?”康小北皱着眉头,“在这儿掳走死者,又在这儿抛尸,他想干什么?是想嘲笑咱们警察?”

韩印凝神望向广场南边大街,一边思索着,一边点头说:“有这种可能。”

“包呢?她的包哪去了?”叶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穿得这么暴露,必然要有个包装手机、钱夹什么的,是被凶手带走了吗?这跟他在上一起案子中的表现可是大相径庭啊!”

“也许……”韩印抿了下嘴唇,面色骤然严峻起来,迟疑地说,“也许,这一次,他想让我们费点力气去确认死者身份吧!”说完这句话,他张了张嘴,看似还有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又生生咽了回去。

叶曦没太注意韩印的欲言又止,随即开始分派任务,眼下两大任务:一是要确认死者身份,二是要确认死者失踪时间。

既然冯文浩昨夜没有异常举动,那么暂时先撤销对他的监视,叶曦命令康小北用手机拍下死者头部,然后带着照片沿酒吧一条街逐店走访,看能否有人认出死者;同时吩咐姚刚将酒吧一条街以及广场附近所有能搜集到的民用监控摄像,全部调到队里,时间跨度限制在一周之内即可;指派专案组另一位警员赶赴交警指挥中心,调阅近几日广场附近的交通摄像记录,从中寻找死者以及可疑身影;另外又吩咐一名警员立即与各分局、派出所取得联系,查阅失踪案件记录,寻找与死者性别、年龄、外貌相符的案例……任务分派到最后,韩印主动要求协助康小北走访,叶曦愣了一下神,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意,但也只是一闪念,她现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便挥挥手示意韩印自己看着办吧。

此时在酒吧一条街走访,时间点不太合适。在这条街上开的店,包括酒吧、KTV、夜总会、舞厅等,基本都是晚间才开始营业,最早的也是午后才开张,何况现在还不到早晨6点,实在有些难为康小北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干坐着等到晚上才来查吧?眼下康小北也只能敲开一家是一家,尽可能争取早些确认死者身份。

康小北依次走了十几家店,有的店门紧闭,有的有服务员或者老板应声,但要么表示不认识死者,要么说没什么印象。对此种局面康小北有一定思想准备,便也不气馁,继续耐着性子挨家店敲门。

这一路韩印都是默默地跟在康小北身后,板着脸始终一言不发,偶尔康小北冲他开两句玩笑,想活跃活跃气氛,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康小北不是傻子,感觉得出韩印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多少也能猜到些缘由——他很清楚,有些事情是瞒不过韩印那双犹如X光的眼睛的。

嗫嚅了一阵子,趁着敲下一家店的空隙,康小北终于绷不住,试探着说:“咋了,印哥,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韩印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在等你说。”

“等我说?”康小北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不一直都在说吗?”

韩印注视着康小北的眼睛,长长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小北,我刚刚在叶队面前没有点破你,是想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但难免不会有疏漏,我不希望你用谎言去掩饰你的过错,尤其是与案子有关的方面。”

韩印说完这番话,继续紧盯着康小北。康小北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表情极为不自然。末了,他尴尬地轻咳两声,道:“印哥,我错了,我不该擅自脱离监视现场。我……”康小北鼓着勇气抬起头,咬了咬嘴唇,满面愧色地说,“昨晚,晶晶是10点的班,我寻思接她下班把她送回家再回冯文浩那儿,耽搁不了什么事情。可、可到她家,她说爸妈去外地旅游了,让我上去坐坐,我就……”

“你在她那儿待到早晨?”韩印问。

康小北“嗯”了一声,低下头。

“这么说冯文浩昨夜的活动情况你并不清楚?”韩印提高声音问。

康小北点了两下头,头垂得更低了。

“这种情况你先前有过吗?”

“断断续续的有过几次,这阵子比较频繁点。”

“你……你糊涂啊……这么重要的案子,你怎么能溜号?你……”韩印手指着康小北,使劲白了他几眼,真想狠狠大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毕竟小北还很年轻,身处在热恋中有些忘乎所以,再加上盯了一个多月,目标没什么动静,他心存些侥幸也还算可以理解。

站在康小北的角度想了想,韩印的气没那么大了,忍了忍,语气缓和些说:“好了,事情已然这样就别自责了,先把眼下的事情干利索了,回头再想想怎么补救。对了,上次我让你派人到酒吧后身的出租房打探冯文浩的消息,你做了吗?”

“打探了,不过没人见到冯文浩在那儿出没过。”

“这就怪了。”韩印边琢磨边小声嘀咕着,“他那天晚上,明知道有警察在跟踪他,还偏要去酒吧,接着又从酒吧后门消失,他究竟要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戏耍警察?”

“说不定他就是这个目的。”康小北附和着说。

“你还有脸说,第一天监视就惊动了目标,那么接下去的监视还有什么意义?”韩印没好气地说。

“后面我很小心的,经常换不同的车子蹲坑,他应该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在监视他……”康小北替自己辩解着,然后怯生生地说,“印哥,我脱岗的事,能不能别告诉叶队,我怕她知道了,把我踢出案子。”

韩印白了他一眼,扔下一句:“你最好求神仙保佑冯文浩和案子没牵连,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韩印说这话,就是不想让康小北心里太好过,就是要让他把心悬着,目的当然是要他长点记性,记住教训。

午后,死者身份终于有线索了。

死者确是一家夜总会的坐台小姐。据一位与她来往密切的“姐妹”说:死者在4月28日晚11点多离开夜总会,当时她接了一个“出台”的活,客人是一个熟客。不过没过多长时间,死者给姐妹打来电话,说客人临时有事,把她一个人搁路边了,还说她就不回夜总会了,直接打车回家睡觉,之后便再未出现过。

由于带死者出台的客人是夜总会熟客,所以康小北和韩印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他。“客人”是一家公司的销售主管,他承认当晚曾带死者出台,不过临时接到客户电话有要事商谈,便让死者在新界口广场转盘附近下了车。

“熟客”与“姐妹”的话可以证实:死者失踪的时间应该在4月28日晚11点左右;失踪地点与王莉相似,都在新界口广场转盘附近。

由此也证实了韩印先前的分析:凶手第二次作案,果然遵循了第一次作案的方式,通过在广场监控摄像盲点区域,冒充黑出租车,诱使死者主动上车,从而将死者掳走。这就是行为证据分析中通常所说的犯罪惯技。有此一点,也可以作为并案的一个考量。

韩印和康小北赶到死者租住的出租屋,找到房东打开门。在里面搜索一阵子,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只找到死者的身份证。死者叫田梅,29岁,外省人。通过手机号码查阅电话记录,死者失踪当晚最后一个电话,即是与夜总会姐妹的通话,手机目前处于关机状态。

接着,是监控录像的消息。

在交警指挥中心的监控录像中,未发现可疑车辆和凶犯踪影;围绕广场以及南街附近的民用、商用监控录像资料正在仔细审阅中,目前还未发现可疑之处。而调阅监控的重点,当然是广场中的监控设备,从中也确有发现。但这个发现并未让凶手现形,只是基本确认了抛尸时间。广场中共有两处监控设备,分别在凌晨3点05分以及3点07分,摄像头突然被泼满黑色油漆,显然是凶手所为,这意味着凶手是在凌晨3点左右进行抛尸的。

而在接近下班时间,法医顾菲菲又发来短信,告知尸检有结果了,韩印便急忙赶到市局法医科。

径直来到解剖室,顾菲菲和她的助手们正围在尸检台边忙碌着,尸检台上一个用若干骨骼和肉体碎片拼凑的人形已初见模样。

瞅见韩印,顾菲菲吩咐助手继续,自己脱掉乳胶手套,挥挥手招呼韩印到她的办公室。

“知道你着急,所以叫你过来,先把一些重点检测结果告诉你。”顾菲菲从桌上拿起一份报告交到韩印手上。

韩印接过报告翻看,顾菲菲也未闲着,进一步解释说:“死者面部皮肤、眼部结膜,有点状出血,内脏器官瓣膜有瘀血,外出血呈暗红色,无早期凝固迹象,装裹头颅的垃圾袋中提取到鼻液和痰液。可以确认:死者与上一起案子被害人王莉一样,都是被黑色垃圾袋闷死的。”

“死亡时间,由于分尸原因造成很多指标被破坏,所以比较难以判断。从下颌部和面部肌肉的僵硬度来看,应该正处于尸僵值顶峰状态,所以死者死亡绝对不超过24小时。而尸体包括内脏和肉片在广场中测量的温度只有12℃左右,这就出现矛盾了。生活机体在体温调节中枢控制下,热量产生和发散保持平衡,机体的体温能恒定保持在37℃左右。人死后,新陈代谢停止,不再产生热量,而热量的发散继续进行,尸体温度便会逐渐下降。我查了下昨天的气温情况,白天最高气温是28℃,夜间最低气温为17℃,室内温度在15℃到20℃之间。通常在这个环境温度中,死者死后最初的10小时内,平均每小时体温下降1℃,而10小时后平均每小时下降0.4℃~0.5℃。凶手如果是在死者死后不久,于室内分尸的话,那么从温度推算,死者至少已经死亡40小时以上。两个矛盾的推测值显示的是,死者尸僵缓解相对较慢,尸冷下降过快,唯一的解释就是尸体被低温存放过。不过尸体残骸上未发现冰冻过的迹象,可以排除冰柜或者冰箱,所以我认为凶手一定有一个藏匿被害人的‘地窖’。”

“至于相对精确的死亡时间,只能暂且从尸僵和尸斑角度判断。从死者臀部碎片组织看,颜色呈淡紫色,显示尸斑已经到了浸润期,再综合尸僵值,以及窒息死亡与低温环境下尸僵发生时间相对缓慢等因素,死亡时间应该在碎尸被发现的24到30小时之前。”

“死者的尸斑主要显现在臀部以及四肢后部碎片中,但背部碎片中未见有,这说明死者被分尸时仰面朝上,但接触表面并不平整。”

“目前大致看,尸体碎片近千块,手指甲和脚指甲被染过指甲油,手腕处和脚腕处有绳索绑过迹象,切口与上一起案子相符,来自相同的专业工具,手法也同样专业。内脏器官等完整,无缺失……”

顾菲菲一口气将尸检报告以及相关推测做了详细说明,不知是因语速过快,还是最近太过劳累身体有恙,说到最后竟一阵猛烈的咳嗽,韩印赶紧拿起放在桌上的保温杯递过去。

“怎么,身体不舒服?”韩印看着顾菲菲将保温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问道。

顾菲菲放下杯子“嗯嗯”两声,清清嗓子说:“这两天有点感冒。”

“注意休息,多喝点水。”韩印关切地说。

顾菲菲勉强露出一丝浅笑:“我知道,谢谢。”

“是不是没找到与凶手有关的证据?”韩印将话题转到案子。

“目前还未发现。”顾菲菲用力忍着嗓子里的干痒,微微颔首,接着止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见顾菲菲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韩印不想再打扰她,丢下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便离开法医中心。

夜已深,灯火依旧,专案组。

随着凶手继续作案,来自各方的关注和压力猛然增大,它们自上而下层层传递,最终都落到专案组组长叶曦身上。上面领导自然不会管你案子有多难办,凶手有多狡猾,人家要的是一个结果——案子你办不了,那就换一个人来办。好在叶曦在市局属于功勋卓著,口碑一直不错,领导一时难以轻易将她换掉,但话里话外已经透出些意思:若是被害人持续出现,叶曦恐怕就要交出“帅印”了。

此时,叶曦坐在电脑前,反复观看新界口广场以及南边大街周围的监控录像,她就不相信凶手真的会如有神助,逃脱所有监控摄像的镜头。偶尔,她也会停下来,歇歇眼睛,扭头注意一下,呆立在身后的韩印……叶曦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白板,上面由磁铁粘贴着两张来自抛尸现场头颅的照片,分别属于“1.4碎尸案”两个被害人王莉和田梅。韩印盯着这块白板,已经默默思索了几小时。

被害人田梅的出现,确认了韩印先前对“被害人的研究”——凶手侵害对象是具有固定形象的。把田梅和王莉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对,可以发现两人脸形非常像,都是瓜子脸,面部颧骨都稍微凸出些,也都留着一头长长的如瀑布般的鬈发,当然还有她们失踪时都身穿惹眼的红色衣服。

年龄在30岁左右,相貌相对成熟,复古80年代烫发,妆容精致、衣着鲜艳。这样一种形象,促使身处极度愤怒中的凶手产生深层次的应激反应,最终实施了连续变态的暴力行为,显然惩罚对象在凶手心中已潜藏数年。目前已经可以认定:凶手初始的刺激源就来自他的母亲。

另外,已经有充分证据显示:凶手是用黑色垃圾袋套在王莉和田梅头上,最终闷死两人的。闷死的原理,简单点说就是阻碍被害人呼吸,使得被害人体内急剧缺氧,二氧化碳蓄积太多引发器官坏死,最终导致死亡。这一手法相较于其他杀人方式,死亡过程相对较长,心理恐惧体验最为惊悚,再加之黑色垃圾袋让死者失去了空间感和方向感,死者死亡瞬间所承受的恐惧实在让常人难以想象。凶手在两次作案中,都使用如此残忍和如此烦琐的杀人方式,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人惯技问题,而是一种标记行为,一定带有某种寓意。

关于时间点的问题:凶手再次作案仍然选择公众假期,意味他确实有一份正常职业。另外,田梅失踪于4月28日晚11点左右,碎尸出现在广场是5月1日凌晨3点左右,而法医报告显示死亡时间为碎尸被发现前的30小时左右,表明凶手掳走田梅并未立刻杀死她,而是让她存活了24小时左右,同样第一起案件的被害人王莉,也是在被掳走的24小时之后才被杀的。凶手为什么要让她们多活一天呢?在这一天当中他又做了什么?也许他想充分享受支配、主宰、控制命运的快感,也许他想尽可能长时间的虐待、凌辱死者……总之这是一种固定模式,意味着死者在失踪最初的24小时内有被解救的希望。因此韩印考虑应该通知全市各分局、派出所,在接到失踪报案后要第一时间上报至专案组,从而争取解救失踪者的时间。

关于凶手职业的问题:凶手在30小时内干净利落地完成一系列杀人碎尸动作,时间如此短暂,手法又相当专业,让韩印不得不重新审视凶手的职业。

凶手应该与“1.18碎尸案”有交集,同时又从事或者曾经从事过相关使用刀具的职业,或者家庭背景中有这样的职业经历。当然,目前有这样一个嫌疑人——冯文浩。不过这对先前的侧写报告只是一个小的补充,很多案例表明,连环杀手在此方面都有相当强的天赋。

关于凶手选择抛尸地点的问题:如果说凶手可能因为担心原抛尸地被警方监控,所以在第二起作案中把尸体抛到别处是可以理解的,那么选择抛尸在市区内最繁华地段,甚至就是他掳走死者的区域,则显得过于激进和冒险。这分明是一种刻意的展示,表明凶手犯罪有快速升级的迹象。对于连环杀手来说,随着连续不断的作案,他们的欲望也会随之升级,从起初以伤害他人来获取满足感,逐渐地会转而追求更深层次的刺激——比如公众和媒体的关注度,带给他们的虚荣感;比如警方对他们的关注,带给他们的成就感。但在以往的案例中,很少有如本案——犯罪人在第二次作案中,即表露出犯罪升级的特征。这说明本案凶手确实有很成熟的思维以及超于常人的智力,同时也表露出他已经开始享受被警方关注的满足感,而这种满足感如此之强烈,则进一步表明他已经和警方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了,也即是说凶手就存在于专案组先前访问过的嫌疑人当中。这样看来,一直在案件中反复被提到的余美芬,应该可以正式排除嫌疑了,但还是要尽力找到她,希望她能为“1.18碎尸案”带来关键性的突破。眼下,韩印认为不需要再继续大范围的排查了,紧要的是将各个组排查过的嫌疑人合并起来,从这些已接触到的嫌疑人当中找寻凶手的踪影。

还有一点可能对解读凶手背景有很重要的作用:凶手为什么要把死者的头颅冲向正南方?本来韩印也认同康小北的说法,认为凶手是在告诉警方他是从什么区域掳走被害人的。可是当他再翻阅先前的现场照片和卷宗时发现,王莉头颅被发现时也是冲着正南方,而“1.18碎尸案”则不然,尹爱君的头颅是仰天冲上的,看来从一开始凶手就并不缺乏原创。可是这种标记行为有什么寓意呢?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还是凶手的一种诉说?在这个问题上,韩印纠结了好长时间仍不得其解,但他相信这绝对是一个具有指引性的行为……时间已经来到下半夜,当韩印仍然沉浸在案件的思绪当中时,突然听到叶曦用兴奋的语调嚷着:“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竟真是这个家伙……”

韩印转过身疾步走到叶曦电脑桌前,只见显示器屏幕定格的画面上,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日期是5月1日凌晨1点,新界口广场附近一家银行的ATM前,监控录像记录下冯文浩取钱的身影。

早晨。

当冯文浩和母亲走出居住的单元楼大门时,发现已有一队警察守在门口。

随即有警员上来冲他亮出警官证以及拘传证,掏出手铐将他双手铐住,冯文浩未做任何挣扎,相当配合地坐上警车。

审讯室里,手铐已经打开,冯文浩仍保持着平和的态度,一脸无辜地微笑瞅着桌子对面的韩印和叶曦。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以及衬衫上的汗湿,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情绪,显出他不过是在强作镇定而已。

同时韩印注意到冯文浩的着装问题——J市的气候特点是春秋短冬夏长,几乎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便一下子跨度到盛夏,时值5月初,气温已接近30摄氏度。这样酷热的天气,冯文浩却穿着长袖衬衫,且袖口系得紧紧的。更让韩印起疑的是,冯文浩从进审讯室开始,右手就一直在摩挲衬衫左边袖口的扣子,这个动作在上一次的谈话中韩印已经注意到,不知道这是他一贯释放压力的习惯动作?还是那袖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韩印翘着嘴角讥诮地打量着浑身冷汗的冯文浩,片刻之后,他哼了下鼻子道:“气温这么高,您还穿长袖衬衫,袖口还系得紧紧的,捂得这么严实,不热吗?”

“还好,职业习惯,做医生的总想尽可能远离细菌。”冯文浩说着话,右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表情很是尴尬。

韩印只当没看见,继续说:“把你从4月28日晚至昨日凌晨3点的行踪,具体说一下。”

冯文浩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这几个晚上我应该和往常作息一样,吃饭、上网、看书、睡觉。”

“‘应该’!通常在确认某件事时,运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汇,从我的专业上讲你是在说谎,我说得对吗?”韩印抓住冯文浩语句中的漏洞,逼问道。

“哦,我只是顺口说的,确实有些用词不当,但我说的是事实。”冯文浩不动声色狡辩道。

机会已经给过了,可冯文浩并不领情,韩印不愿再多废话,他把放在身前的一张照片,掉转方向推到冯文浩面前:“这个是你吧?”

“这个……这个……”冯文浩手拿着照片,颤巍巍地支吾着。

“看看上面的日期。”韩印声色变得严肃起来,“解释一下吧!”

“我、我确实去取了点钱,也只是取了点钱,别的什么也没干。”冯文浩明知警方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便只承认监控录像截图照片上记录的事情。

“什么也没干?你在等她……还有她吧?”一直在旁边冷着脸的叶曦突然爆发,从文件夹中取出两张照片依次猛地拍到冯文浩面前。

冯文浩瞥了一眼王莉和田梅头颅的照片,随即将照片推到一边,面露惊恐,急切地解释:“我不认识她们,也没见过她们。”

冯文浩面对照片一瞬间的动作,应该说符合第一次见到血腥被害人的反应,这么说王莉和田梅的案子和他无关吗?

韩印正凝神思索着,叶曦已然按捺不住,霍地起身走到冯文浩身旁,用力拽脱了他左边衬衫袖子上的扣子,将袖子撸到上臂,在韩印刚刚的提醒下,她也觉得那袖口里可能隐藏着什么,说不定会是作案时留下的伤痕,但是她看见的却是一条布满无数针眼的手臂……眼前的场景出乎意料,叶曦惊声大叫道:“你、你吸毒?!”

“你是医生,怎么能吸毒呢?你就不怕在手术台上犯毒瘾吗?你不为病人考虑,也应该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啊!”韩印也一阵惊诧道。

真相被揭开了,这一瞬间冯文浩好像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没有慌乱,反而整个人都释然了。他默默地点头承认,甚至脸上还强撑着微笑,但随即泪水夺眶而出。

“前程?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前程!”冯文浩哽咽着喃喃地说,“美芬说过,孩子打掉之时,我们之间便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她知道我的感受吗?我看到孩子了,七个月,已经成形了,是个女孩,眼睛特别像我。那一刻,我的灵魂和我的孩子一起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是一张皮囊。杜冷丁、大麻、冰毒、白粉,这就是我在国外的生活,有它们的存在,才能感觉到我还活着,真实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色彩。”

“你是医生,你应该最清楚,那些东西给你的只是虚幻,剥夺的却是你的一切!”韩印痛心地说。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冯文浩呆呆自语,泪水糊面。

几乎每一个“瘾君子”背后的故事都很凄惨,这样的事情叶曦见多了,所以未如韩印般动情,冷着声音说:“这么说,昨天凌晨你取完钱又去买毒品了?”

“嗯,对。我毒瘾上来,实在熬不住,碰巧你们监视的人也不在,我就去酒吧买了几包粉。”冯文浩使劲抽泣着鼻子说,“先前那晚也是,我实在憋不住,明知你们在楼下监视,还是铤而走险去酒吧买了次粉。”

听着冯文浩的话,叶曦转过头冲着单面玻璃狠狠瞪了一眼。当然,这一眼是冲着身在单面玻璃背后观看审讯的康小北的。转回头她继续问:“早前那次,你从酒吧消失了一段时间干吗去了?”

“我知道你们肯定要盯我一段时间,那一次便想多拿些货,但卖家当时没有那么多,便带着我去出租屋取货。”冯文浩解释着。

“你去存货的地方了?”叶曦追问道。

“去了,可是他们很谨慎,蒙着我的眼睛,不过我想就在酒吧附近。”

“卖你货的是谁?长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他叫小黑,长得……”

叶曦连续追问冯文浩买毒品的细节,看来此时她心里正盘算着要端掉个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