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一路加速,很快便驶上了川藏公路。

川藏公路的起点是四川省会成都,终点为西藏自治区的首府拉萨。从成都开始,经雅安、康定,在新都桥分成南北两线:北线经甘孜、德格,过岗嘎金沙江大桥进入西藏,然后继续西行,经江达、昌都、丁青、巴青、索县、那曲、当雄,最后抵达拉萨;而南线则经雅安、理塘、巴塘,过竹巴笼金沙江大桥入藏,过芒康后在邦达与北线会合,再取道巴宿、然乌、波密、林芝、墨竹工卡、达孜抵达拉萨。

川藏北线于1954年正式通车,途经地区多为牧区,海拔较高,人口稀少。而南线的通车时间要晚了四年,相对北线而言它路途短且海拔低,所经之地也多为人口相对密集的地区,因此由川藏公路进藏的人大都会选择南线。

然而对于“122”来说,出于隐秘性的考虑,南线反倒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果然,就在新都桥驻扎过夜之后,第二天清晨我们的卡车便穿越甘孜州直奔德格县,毫无意外地选择了更加艰险的北线。

车子一路开行,窗外的景色也是格外迷人。青黄色的草原一望无际,数条清澈的小溪蜿蜒其间,在阳光照耀下如同一条条闪烁的钻石项链镶嵌在大地之上。湛蓝的天空下,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长满了金黄色的柏杨。时不时还可以看到几间藏式民居,牧人的牛羊安详地在附近吃草休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向我们讲述着川西平原的独有之美。

这时,那个藏族向导扎西顿珠开口了:“这里的海拔已经有三千多米了,你们都怎么样?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吧?”他的汉话说得相当标准,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口音。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一直感觉这位藏族汉子应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对他颇有些好感。于是我立刻回应道:“没有。虽说我是第一次上高原,可到现在还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那就好。”扎西顿珠对我笑了笑。

“扎西顿珠同志,你好,我叫徐卫东。”徐卫东忽然开口介绍起自己,然后他又用手指了指沈芳华,“这位女同志叫沈芳华,是一位大夫。刚才那位叫唐增,是通讯记者。”

我一见徐卫东如此热情,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绝对是故意想和人家套近乎。因为我们是初次进藏,对藏区本来就人生地不熟,又加上得去爬一座什么神山,所以此行必然是凶险异常。如此想全身而退,将来必定得倚重这位藏族向导。

沈芳华也是机灵鬼,见状立刻开口对扎西顿珠道:“您好,您叫我小沈或者沈大夫都行。”

“哦,好。”扎西顿珠应声道,“你们叫我扎西或者顿珠都行。”

“那我以后还是喊您的姓,称呼您扎西大哥吧。”沈芳华的语气那叫一个甜。

“可以啊。”扎西顿珠微笑道,“不过扎西不是我的姓。”

“那您姓顿珠?”我在一旁插话道。

“呵呵,不是的。我没有姓。”扎西顿珠回答道,“我们家是农奴出身,在以前是没有姓氏的。扎西顿珠这四个字都是我的名字。‘扎西’就是汉话里‘吉祥’的意思,‘顿珠’是‘成功’的意思。”

“噢,是这样啊。”我继续问道,“扎西大哥,那座冈仁波齐神山您以前去过?”

扎西顿珠点了点头:“嗯,我曾经去那里转山过很多次。”

转山是宗教信徒最常采用的一种朝圣方式,即徒步环绕神山,以此方式来积累功德,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和神灵的赐福。具体到冈仁波齐,据说围绕其转一圈就可以消除业障。藏民一般以三圈为起点,转满“吉祥的数字十三”圈则可获得转内道的资格。甚至还有传说讲,一次转够一百零八圈便能立地成佛,完全洗脱前生后世的罪孽。

(顺便说一句。由于在西藏的神话中“天”是由十三层组成的,第十三层天是永恒的佛土,真正的极乐世界所在。故而在藏区,十三是一个吉祥神圣的数字,几乎到处可见它的影子。比如说宏伟的布达拉宫便是一座十三层的建筑;藏区随处可见的佛塔通常也都为十三层;一代藏王松赞干布正是在十三岁时登基为王的;还有著名的史诗《格萨尔王传》,里面更是说格萨尔在降生时手执十三朵白花,向前走了十三步,后来有十三位王妃,十三位保护神等等——唐增补注)

“不过我这个向导的工作只是负责把你们这些人带到冈仁波齐。我九九藏书是绝不会和你们一起爬神山的。”扎西顿珠看了看我们几个,直言不讳道,“实话跟你们说,你们根本不可能成功。试图挑战和亵渎佛祖权威的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那个宋主任听不进去,非得……唉……”

扎西顿珠的语气十分沉重,显得十分无奈。说不定他这次参与“122”的行动,也有什么苦衷。

“哦,海拔真是越来越高了。小唐啊,你们几个要不要喝点儿我带的红景天(红景天是用来防治和缓解高原反应的一味中药——逍遥于津注)?”石聚生这时突然说话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石聚生这是有意打断扎西顿珠。因为已经提到了宋主任,他不想让扎西顿珠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多谢石同志关心,我们几个没问题,您留着那玩意儿自己享受吧。”

石聚生的涵养确实了得,他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冲我咧嘴笑了笑,然后把头一转,将目光投向车窗之外,再次欣赏起了风景。

长话短说。一路之上我们坐着车翻山越岭,钻隧道过大河,除了在途中修了几次车之外,几乎就是马不停蹄,连沿路壮丽的原始景色都无暇细细体味。差不多用了一周的时间,我们终于抵达了西藏的首府拉萨。

那个时候西藏的交通建设还很落后,能够承载大型车辆通过的省内公路屈指可数,尤其是一些边远地区,几乎根本就不通车。好在冈仁波齐是久负盛名的神山,自古以来就有无数的藏民前往朝圣,所以可供通行的小路还是有的。不过扎西顿珠说,路虽然有,但有些地方我们这种大轿子客车是根本过不去的。如果非要开车去,就必须换成底盘低、动力强的小型车辆,比如说吉普之类的才行。

宋主任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他只是吩咐众人在招待所休整三天,做好各种后勤和补给工作。而三天之后的一大早,五辆吉普车就开到了我们面前。

宋主任随即拿出了一份三十人的名单,宣布这些人才是被筛选出来继续前往冈仁波齐的最终人选。而余下的二十多人则作为第二梯队,全部驻留在拉萨的招待所,继续负责后勤联系以及无线电台、沿途接力机等通信设施的安装调试工作。

不用说,我和徐、沈二人自然都在那三十人的名单之内。就像徐卫东说的那样,“122”一旦有什么需要玩命的事儿,那肯定少不了我们三个。

吃过早饭之后,我们几个被安排登上了打头的那辆车,再次踏上了旅程。

在扎西顿珠的指引下,五辆吉普车从拉萨出发一路向西疾驰,直奔西藏的阿里地区。

说实话拉萨作为一个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名城,确实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地方。恢弘的布达拉宫,秀美的罗布林卡,遍布城市的大小庙宇,还有那随处可见的精美唐卡,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古老与神奇。八廓街上,虔诚的男女手持经筒,行走间也不忘感受佛法的沐浴;肃穆的三大寺(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逍遥于津注)里,一排排的古老经轮被人们不停地推转起来,在无数酥油灯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庄严。这些景象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来说,绝对是一种震撼。

不过车一开出拉萨,路上的人就变得稀少起来。除了些许赶路的藏民之外,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出外朝圣的僧侣,在一步一步地磕着长头。行人虽然见少,但各式各样的大小经幡却是越发多了起来,那些鲜艳的五色风马旗在苍穹之间摇曳飘荡,远远望去恍如连地接天,连缀出了一道难以言喻的独特风景。

随着车行越来越远,四下里便再无人迹,苍茫辽阔的高原大地上,似乎只有我们这五辆吉普车在一路飞驰。望着窗外的景色,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寥落感。

事实上,吉普车的定员是八人,五辆车之中我们三十个人只用了四辆,剩下的那一辆载的全都是装备。除了食品、饮用水和帐篷,还有武器枪械、通信工具、登山用品及大量的储备油箱,是一辆专门的后勤补给车。

不久之后,我打破沉默对徐卫东道:“徐连长,还真让你猜中了,咱们果然被安排在了一辆车上。”

“这还用猜?”徐卫东瞟了瞟坐在前面开车的石聚生,“我早就跟你说过,除了你我和沈家小姐,石同志一直那么照顾咱们,也肯定会跟咱同车的。你看,我说得就是准吧?”

“哦,这都是领导安排的。再说谁让咱是头车(头牌司机之意——逍遥于津注)呢。”石聚生丝毫不以为忤,回头打了我们一眼,微笑道,“我们都得服从命令听指挥嘛。”说着又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扎西顿珠,“你说是吧,扎西同志?”

扎西顿珠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望着窗外,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之色。我不知道他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在可怜我们。

由于路况不佳,车不能开得太快。我们一行人用了差不多两天的时间,终于抵达了阿里地区的普兰县。据扎西顿珠介绍,这里距离冈仁波齐只有一百多公里了。宋主任随即决定当晚就住在普兰全员休整,明天早晨再赶赴神山。

也许是天意使然,正是在普兰的这一夜,竟完全改变了我们几个人的命运。

在宋主任的协调下,当天晚上我们住进了当地一家藏民开办的小旅店里。虽说这个旅店非常简陋,但对于一直睡在帐篷或者车里的人来说,能躺在床上就已经算是相当好的待遇了,又加上一路舟车劳顿,所以众人在晚饭之后便很快都就寝休息了。

我也不例外,早早就躺在了床上,旅行的那种疲乏感让我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蒙眬中忽然感觉有人在不停地推我。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原来是石聚生此刻正站在我的床边。

“石同志,你干什么?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吗?”我极不耐烦地问他道。

“嘘——小点声。”石聚生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小唐,快起来去咱的车里集合,我们有特殊任务。注意千万别吵醒其他人,我去车里等你。”说完他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夜里还有特殊任务?还背着他们自己人?“122”这唱的又是哪出戏啊?我一边起床一边暗自纳闷。不过我没有置疑的权利,只有服从的义务。一番穿戴之后,我悄悄地溜出了旅店。

进了吉普车里我才发现,参与这项特殊任务的人还真不少。除了我和石聚生,徐卫东、沈芳华、扎西顿珠也是一个不落全都在座。而且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位田庆隆教授。

“我说石同志,唐通讯也来了,这回人到齐了吧?你是不是该说说了?”徐卫东开口了,语气里很是不快。

“我来说吧。”没想到田教授忽然把话接了过来,说道,“很抱歉打扰大家休息,还望你们见谅。我们深夜到此集合,是要在抵达冈仁波齐之前,先赶去调查另外一个地方。”

徐卫东看了他一眼:“哪儿啊?”

“札达。古格王国的遗址所在地。路上我再和你们细说。”田教授随即转头对扎西顿珠道,“扎西,那里离这儿不算远吧?”

“不远。”扎西顿珠答道,“也就两百多公里。不过那里是‘土林’,路也都是‘面粉土路’,车子不能开得太快。”

“既然这样,那就抓紧上路吧。石同志,开车吧。”田教授立刻催促了起来。石聚生闻言二话不说,车钥匙一拧油门一踩,大家便又一次无奈地星夜上路了。

在途中田教授向众人作了一些简单的说明,一头雾水的我们这才明白了大概。

古格王国是在公元10世纪前后,由吐蕃王朝末代赞普朗达玛的重孙吉德尼玛衮在王朝崩溃后,率领亲随逃往阿里建立起来的。它位于青藏高原的最西端,象泉河流域为其统治中心,北抵日土,最北界可达今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接印度,西邻拉达克(今印占克什米尔——逍遥于津注),最东面其势力范围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10世纪中叶至17世纪初,古格王国雄踞西藏西部,弘扬佛教,抵御外侮,在西藏吐蕃王朝以后的历史舞台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但是,有着七百年灿烂文明史的古格王国,它的消逝至今却仍然是一个谜。公元1635年,巴达克人入侵古格,几乎就是在顷刻之间,这样一个经历过十六位世袭国王,拥有十万人之众的庞然大国竟然一下子便灰飞烟灭了。繁荣发达的古格文明瞬间即告消失,十万古格族人也全部杳无踪迹。这个曾经高度富强的王国自此竟如同没有存在过一样,再也不为人知,只在极少量的古籍典刊里才略有记述。然而这些记述非但不能相互印证,反倒处处矛盾。这更让古格消失的原因变得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尽管如此,所有的研究者都坚信,神秘的古格王国就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让人疑惑不解,但西藏众多秘密的终极答案也一定就藏在这里。

田教授的这番介绍条分缕析,颇具学者风范。这些话从他这样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嘴里说出来,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他说的这些其实在无意间透露出了一个重大的线索。如果我和徐、沈二人当时对西藏的考古历史多了解一些的话,本可以在未来少走很多弯路。

车在行进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我明白了出发时扎西顿珠所说的话,亲眼见识到了他说的“土林”和“面粉土路”。

原来“土林”是一种特殊的地貌,这里没有任何植被,除了黄土就是黄沙。然而和普通的戈壁沙漠不同,上面沟壑纵横,有如山谷一般。谷道两边风化剥蚀的岩层陡峭挺拔,造型有如一排排雄伟的城堡碉楼,高低错落有数十米。我们的车开行其间,真的就像穿梭在一片“土的森林”里。而一旦有风刮过,地上瞬间便会扬起大片大片的沙尘,众人的口鼻之内顿时充满了土腥味儿,车灯也一下子显得暗了许多。

“我说石同志,小心点儿开。”徐卫东此时开口道,“可别撞到两边的土碉堡上。”

“没事的。”石聚生踩着油门回应道,“就算你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还能不信任扎西同志?他一直给我指着路哪。”

扎西顿珠也道:“没有多远了,很快就要到了。”

谁料他的话音未落,石聚生突然一个急刹,就听轮子“嚓——”的一声,车子生生地被他踩停了,我的脑门差点儿撞在前面的座椅背上。

“你小子要干什么?!”徐卫东立马爆出了粗口。

石聚生没有理睬,只见他从座位下拿出一盏探灯,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说道:“你们快看左方的那座土山,里面好像是埋着一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