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青源禳镇。
青源禳镇,这是什么意思?金云亭搞不懂。他望了一眼金焕章 ,然而他父亲也是一脸的疑惑。
“金老爷,我嫂子写的什么字?”二奎此时在旁边忍不住问道。
金焕章 站起身刚要答话,大奎却忽然插嘴道:“写字?玉凤根本就不识字啊。甭说她了,就连我们哥俩也只能写写自己的名字。”解放前农民中依然有很多文盲,有的农户一家几代人都没上过学。尤其在农村妇女之中,不认字更是很普遍的事。
可如果大奎他媳妇不识字的话,那刚才又是如何写出那四个字的呢?金云亭闻言更加疑惑。
金焕章 倒似乎并不吃惊,就听他问大奎道:“你们堡子里这两天有没有人过世?”
“过世?没有啊。”大奎挠着脑袋想了想,“别说这两天了,就是这半年堡子里也没有哪家人办过白事。”
“那这些日子你们家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怪事?”金焕章 追问他说。
“好像也没什么怪事啊……”大奎像是没有什么头绪。
“哥,怪事有啊。你不是说有块出香油的地吗,你咋忘了?”二奎倒是想起了什么。
“噢,对对对。”大奎仿佛是被这句话点醒了,赶忙道,“金老爷,还真有邪门的事。也就是十天前吧,我和媳妇去了趟离堡子不远的青源山,因为那里都是不长粮的荒地,历来没人要,衙门和大兵也都不管,所以我们两口子就打算在山脚下挖一个菜窖,盘算着藏点儿钱粮什么的。没想到我们选好一块儿地方之后,刚往下挖了那么几分,就发现下面的土变得油乎乎的,闻了闻还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跟玉凤说换个地方挖吧,可她觉得那地方不错,比较僻静,来来去去不容易被堡子里的人看见。我一听有道理,就由着她了。”
“青源山?!”金云亭禁不住脱口而出,心说难道那女人写的“青源”二字就是指的那座山?
“没错啊,大少爷。”大奎奇怪地望着他道,“就是我们堡子北面的青源山哪。怎么了?”
金焕章 向儿子摆了摆手,接着问大奎道:“那口窖一直是你们夫妻俩一起过去挖的?”
“没有,我就去了那一天。”大奎答道,“转天我就被堡子里的刘二哥拉去帮忙盖牲口棚了,这些天都是我媳妇自己一个人偷偷过去挖的,她今天回家之前好像也是去挖窖了。”
大奎这话一说,金焕章 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他眉头紧锁,低头想了半晌,最后才开口道:“大奎、二奎,你们俩先把玉凤给安顿好,然后多带点儿灯火,拿上铁锨,领我们一起去那个挖窖的地方。”
“啊?现在去?金老爷,可玉凤现在这个样子……”大奎回头望了望西厢房,语气里充满了忧虑。
金焕章 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傻小子,你媳妇的病根儿就在那口窖上,你要是想让她彻底好起来就赶快带我们去青源山,其他的你不懂就别再多问了。”
冯家兄弟一听这话再也不敢犹豫,急忙按照金焕章 的吩咐行事。在匆匆的一番安顿之后,他们俩立刻引着金家三人直奔南丰堡北面的青源山。
这一路之上雪是越下越大,好在青源山确实离堡子不远。他们一路急行,不久之后便来到了山脚下。顺着大奎的指引,几个人很快在山阴的一个偏僻处找到了那口菜窖。
由于干了不到十天,而且是一个女人在挖,所以眼前这口菜窖还仅仅是被开出了一个简单的轮廓而已,看上去也就挖了有一米多深。
大奎二话不说,提着灯就跳了下去,从里面抓了一把土,递到了金焕章 手里:“金老爷,您老看看,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出香油的土。”
金焕章展开手掌,管家金平在旁边赶紧把煤油灯举到近前,金云亭也立刻凑了过去。果然,就像冯大奎说的那样,金焕章 手中的泥土暗红发亮,上面泛着一层奇异的油光,和常见的土壤确实有着很大差异,感觉很是古怪。
金焕章 用手指捏了一小撮泥土,刚放到鼻子底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随即招呼金云亭道:“云亭,你来闻闻这土。”
金云亭依言俯下身子闻了一下,立刻惊道:“这是桐油的味道!……难道是‘滚油封地’?!那种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旁门邪术?!”
“嗯,你小子还算是没给咱金家丢人。”金焕章 欣慰道,“这应该就是‘滚油封地’,是最狠毒的禁术葬式之一。”
所谓“滚油封地”,是指在下葬的坟地处或封土上灌入烧红的桐油。这本是一种古老的镇邪手段,最初是为了防止棺材里的死人发生各种莫名的尸变,但后来却演变成为一种害人或者报复仇家的禁忌葬术。据说这样做可以让葬在此处的人脱离轮回,让其变成游魂野鬼永不超生。正是由于这一葬式过于阴毒,所以在古代只对少数罪大恶极的叛国者或者试图造反的篡位者施用过,而且历史上知晓具体操作步骤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到如今几乎已经失传了。
金焕章 随即对冯家兄弟吩咐道:“你们哥俩儿赶紧拿铁锨往下挖,下面肯定有一口棺材!一定得把它刨出来!”
大奎、二奎闻言吓了一大跳,两个人顿时愣在了当场。
“别傻站着,赶紧动手!”金焕章 厉声道,“你女人的病根儿就在那口棺材上!”
妻子性命攸关,大奎闻言这才醒过神来。他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瞪了一眼二奎,骂道:“老二,别他妈磨蹭了,没听人金老爷说吗?赶快拿着铁锨跳下来,跟老子一起挖!救你嫂子!”二奎这时也不敢再犹豫,慌忙跳进菜窖。兄弟俩把身上的棉袄往下一扒,便开始奋力地向下挖了起来。
“父亲,您以前下过这样的‘脏斗’(暗春行话,指带有特殊禁忌的坟墓——唐增自注)?”金云亭问金焕章 道。
“没有。”金焕章 回答道,“这种斗埋的都是恶人或者仇人,根本不会放什么随葬品。咱们这行都是找‘油斗’(暗春行话,指有丰富陪葬的坟墓——唐增自注)下手的,没人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这倒是。”金云亭抬眼向四外望了望,心说这坟地的位置恰好处在青源山迎风坡的山坳处,正符合穴地“二十四凶”里的“绷面”和“吹胎”,绝对属于不宜葬人的凶地。相信任何一个干倒斗儿的来到青源山,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下家伙。
正思索间,几声微弱的鞭炮声从远处零星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山野中,搭配着冯家兄弟挥锨掘棺的声音,反倒让金云亭觉得四下里更加寂静。此刻雪也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洒洒,飘扬在天地之间,他和金焕章 还有管家金平静静地站在坟地旁边,拎着昏黄的油灯,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终于,就听冯大奎在下面一声呼喊:“金老爷,挖着了!还真有一口棺材!”
“云亭,金平,抄家伙,把它升上来!”金焕章 立刻指示道。
升棺对金家人来说可谓手到擒来,很快,菜窖里的这口棺材就被他们起了出来,小心地放到了平地上。
这是一口黑黢黢的铁制棺材,外面并无椁板,表面全是斑驳的锈迹,看起来它埋在这土里少说也有百余年了。棺材的四面接合严密,没有任何的纹饰,乍一看就像一个古老的铁箱子。然而就在棺盖的中央,却赫然钉有一块鎏金的铜牌,牌子上纵向刻着三个字:雨渐耳。
“雨渐耳?这仨字是什么意思?”金云亭举着灯奇怪道。
“你小子还是见识太少。这不是三个字,是一个字,或者说是一道符。上为雨,中为渐,下为耳。”金焕章 解释道,“最上面的‘雨’是‘雷’的缩写,意为以雷斩鬼;中间的‘渐’指的是捉鬼宗师裴渐;底下的‘耳’则代表驱鬼神物‘沧耳虎’。这是一块铜制的道家异门封鬼符。”
金焕章 话音未落,就听冯二奎忽然举着灯开口道:“金老爷,您快看看,边儿上都被大铁钉子给钉上了,这里面封着的不会是个妖怪吧?”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怯意。
金云亭闻言立刻向旁边扫了一眼,果然,有好几颗粗大的黑色帽钉嵌在棺盖边缘,深深地钉入了棺体之中,钉帽处也已经是锈迹斑斑了。
金焕章 皱了皱眉头,叹道:“滚油封地,铜符镇尸,九钉锁棺,这
“金老爷,现在怎么办?咱们干什么?”冯大奎忍不住说话了。他自然不知道金焕章 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门心思要救自己的妻子。
金焕章 缓缓抬起了头,并未理会冯大奎,转身对金云亭沉声道:“云亭,开棺!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怎么说咱爷俩这次也得破戒一试了。”
金云亭听完面色一变。半晌之后他把心一横,看着金焕章 道:“行!就听您的,反正已经脏了手了。”
说实话,能下这个决心对金家父子来说还是相当艰难的。因为盗墓这行和江湖上其他的行业门类一样,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传统行规和从业戒条。其中有一项就是“夕年封箱”,就是说从除夕开始一直到来年正月十五期间不能再动家伙“下地”做活儿,否则以后会有血光之灾。因为挖坟掘墓本就是大损阴德寿数的晦事,所以那时干倒斗儿的都相当守规矩,他们对这种传统禁忌还是非常避讳的,几乎没有人会去打破这些规矩。因此,金家父子当时也算是够仗义了。
“这个腥棺怎么个开法,您就掌盘吧。”金云亭对父亲道。他不愧是金家的接班人,主意一定便不再有任何迟疑。
“别急,等我先把那个铜镇符取下来。云亭,你和金平把棺材定稳了。把‘牙子’(盗墓工具术语,指月牙形的扁铲——逍遥于津注)给我。”金焕章 说着身先士卒,略作观察之后便用“牙子”去撬棺盖上固定铜符的铆钉。不一会儿,就听“啪”的一声,那铜符顺利地被他起了下来,滚落到了棺材旁边的雪地上。
“行了。”金焕章 松了一口气,转而对金云亭道,“现在得把棺盖周围的那些大铁钉全都给起出来,它们应该都是七寸七分长的铁钉,一共有九个。你和金平一人一边,同时起钉。”
金云亭和金平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中的油灯搁在了棺盖上,然后二人各自取出了一把“帽脱”(一种专门撬取棺钉的专用工具——逍遥于津注),便开始分头拆取棺钉。冯家兄弟见状也要过来帮忙,却被金焕章拦住了——这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种爱护,金焕章 不想让冯家的年轻人沾染上霉运。
铁棺起钉,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干的事儿,那些棺钉正如金焕章 所说,每一根都足有七寸七分长,卸起来不但费劲儿,而且相当耗时。别看那时是寒冬雪夜,可金云亭他们的额头上很快就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金云亭高喊一声:“起——!”伴随着这句呼喝,最后一根棺钉应声而出,九枚棺钉终于全部都被取了出来。
“好,你们先歇歇。”金焕章 说着迈步走到棺材近前,仔细地上下观察了一番,然后他把耳朵贴在了棺盖上,小心地用手去敲击棺体的各个部位。
半晌之后,金焕章 直起了身子,开口道:“是‘稳棺’,里面没有‘花活’(暗春行话,指机关消息——逍遥于津注)。”
“那就开棺见喜吧!”既然老爷子已经作出了判断,金云亭也不再犹豫,闻言立刻把两手搭在了棺材之上。金平也立刻依样行事,这二人同时发力,很快便轻车熟路地把棺盖给抬了下来。几个人随即快步上前,把几盏煤油灯全都凑到了棺材旁,忙不迭地向里面望去——
铁棺之中孤零零地成殓着一具女性的尸骸,上面没有任何寿服寿被的遮盖。更加奇怪的是,这具遗体虽然只剩下了骷髅,但却依然还生着头发,乌黑的发丝就如蓑草一般披散在骨架之下,长长地一直蔓延到了腰间。而且,就在这具遗骸的头骨之下,竟赫然搁着一方青色的玉枕。
金焕章 仔细地来回审视着。片刻之后,只见他突然伸出右手扬起二指……
金云亭吓了一跳。要知道他出自盗墓世家,各种各样的尸体自然也见过不少。但他们这行“下地”做活儿讲究的就是尽量避免侵扰墓主的遗体,所以他从未见人这么干过。他刚要开口询问,就见金焕章 已经把手探进了头骨的脑颅内,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
“云亭,把灯拿近点儿!”金焕章命令道。金云亭不敢怠慢,急忙把油灯举到了他面前。借着灯光,金云亭看到金焕章 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枚玉制的刀币,而且这币上镌刻的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某某通宝”,而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四个字:休、绝、尽、灭。
“难不成是压口钱?”金云亭忍不住脱口道,“可我见过的压口钱都是外圆内方的,从没见过刀币。而且上面写的都应该是些吉祥字才对啊。”
“这不是压口钱。这是一枚‘魇胜钱’,是古人为了禁劾鬼魅压制尸变而专门铸造的一种钱币。它是一种邪门法器。你平时下的斗都是些大富大贵的豪陵巨墓,没见过它也很正常。”金焕章 顿了顿,继续道,“天灵擎刀,斩魂断魄;‘休绝尽灭’,永脱轮回。唉,滚油封地、铜符镇尸、九钉锁棺,再加上法钱压灵,这些都是让人永世不得超生啊……怪不得玉凤会被这苦主缠成这个样子……”
冯大奎此时听见金焕章 提到了自己媳妇的名字,慌忙道:“金老爷,怎么样了,我媳妇还好得了吗?”
金焕章 对他摆了摆手,回身对管家金平道:“金平啊,你把那方玉枕请出来吧。我看那也不是个平常的玩意儿。”
“是。”金平应声道,随即小心地从女尸的头骨之下取出了玉枕。
金焕章 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冯大奎说道:“所有的符镇都拿掉了,我想你媳妇应该问题不大了。”冯家兄弟闻言顿时喜出望外。几个人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便立刻赶回了南丰堡的冯家。
一行人刚进后院,就看见冯家老爷子站在西厢房的门口。他一见金焕章 ,开口便道:“金老爷,你们终于回来了。刚才玉凤她突然醒过来了。这次她不打不闹了,可人还是不太对劲儿……”
金焕章 一听,赶紧推开房门走进了屋里。只见此时的玉凤正静静地呆坐在土炕上,双眼里的血色已经褪了不少,脸上也有了些许生气,整个人看起来恢复了很多。不过她的目光依然十分呆滞,而且嘴里还有如梦呓一般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难道还有没解开的?”金焕章 皱了皱眉头,忽然转头对金云亭道,“云亭啊,你年轻耳音好。你过去听听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金云亭无奈,只得挪动脚步,走到那女人的近前,俯身把耳朵凑到了她的嘴边。
玉凤的语声十分微弱,而且断断续续。良久之后,金云亭终于听明白了,她反复叨咕的只有三个字:“断瑶枕。”
他赶紧起身对金焕章 道:“父亲,她说的是‘断瑶枕’。”
“断瑶枕……我说呢。”金焕章 闻言转头对管家金平道,“金平啊,你也明白了吧。救人是大,赶快摔了那个玉枕吧。”
“是。”金平立刻高举双臂,随后两手一松,就听“啪”的一声砸地脆响,抱在他手里的那方玉枕应声从中间摔成了两截,一大团殷红色的黏稠液体随之从里面流了出来。几个人见此都是一愣。而几乎就在同时,原本呆坐着的玉凤突然两眼一翻,全身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便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
金焕章 对此已早有准备,他立刻取过针匣,在她身上连下了数针。片刻之后,那玉凤苏醒了过来,呻吟着道:“我这是在哪儿啊?大奎……大奎你在吗?”
“在,玉凤!我就在这儿哪!”冯大奎此刻热泪盈眶,差点儿一下子扑到妻子身上。
“大奎……我好累啊……我想喝水……”经过此前的一番折腾,玉凤的身体很是虚弱,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神志。
金焕章 又给她把了一下脉,随后微笑着对冯家人道:“好了,没事了。她调养几天就能复原了。”
冯家人闻言立刻全都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向金焕章 磕头称谢。就在此时,管家金平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打断他们道:“老爷,那血里像是还有东西。”
金氏父子一听,都把目光投向了破碎的玉枕。果然,就在那血红的黏液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反射着奇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