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却那天沈芳华和徐卫东在饭厅里所讲述的家族故事。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对这些神秘的盗墓人以及他们所处的“江湖”才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沈芳华的家族,江湖上号称“西安沈家”,是中国北方四大盗墓世家之一。另外三家便是“晋中莫家”“徐州金家”(徐州现属江苏省所辖,但金家历来都被江湖人认为是北方盗墓家族——逍遥于津注)以及徐卫东他们的“濮阳徐家”。这四个家族的先人都是从很早的时候便开始从事盗墓的营生,其后人也以此为业并代代相传,而且每一家都有着各自擅长的技术和门道。据说在他们的鼎盛时期,中国文物市场里几乎半数的古董都是从这四家人的手里放出来的。
事实上,在民国之前,这四大家族除了内部之间素有往来之外,江湖上对他们也是知之甚少。直到北洋军阀混战时期,这四大家族突然集体现身江湖,并在六年间先后三次于暗地里联手放赈,接济了许许多多处境困难的江湖人。听沈芳华说,当时无论是“金、皮、彩、挂”还是“平、团、调、柳”,只要是江湖中人可以说来者不拒,不管是缺食宿还是少盘缠,只要找到他们,几乎都可以得到帮助。正是由于这一疏财义举,这四大世家很快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开始被人们所津津乐道。
应该说他们放赈的那几年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动荡、民生最为凋敝的时期,俗话说得好:“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因此这四大世家的日子相比以往也不算好过。然而这四家都是世代盗墓,有着相当的财富积累,可以说每一家的家底儿都很厚实,所以他们当时才能有如此大的手笔来做这种义举。“三百六十行,古董占为王”,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就在最后一次江湖放赈之后,“徐州金家”的掌门人金焕章 忽然召集其他三家在天津开了一次秘密会议。那个时候“西安沈家”的掌门人正是沈芳华的爷爷沈舆坤。当时的沈老爷子刚刚三十岁出头,虽然年轻,但凭着其过人的眼光和城府,在“业内”已然是大名鼎鼎了。
在这次密会中,金焕章 说他获知了一处战国大墓的确切线索,故而准备邀请三家唱一出“武场戏”,而且他们金家愿意放弃“抽地水”,倒斗所得可以四家均分。(所谓“武场戏”就是指由多方合作,一起联手做活盗墓;与之相对,由一方独自单干的叫“文场戏”。“抽地水”则是指因为提供了陵墓信息而获得的多拿一份儿酬劳的权利。这些都是盗墓业内部的“暗春”行话——唐增自注)
金焕章此言一出,包括沈舆坤在内的其他三家都表示愿意做这个买卖。毕竟前期大规模的放赈对哪一家而言都不轻松,而且乱世时局他们也正好可以放开手脚,不用担心官府部门的追查。于是在一番商议之后,四位掌门人决定每家各自出三个人,由金焕章 “掌盘”带队,唱上一回“武场大戏”。
长话短说,这出“武场戏”唱得相当成功。四大家族精英尽出,各显所长,尽管那座大墓奇诡异常机关重重,十二人的队伍也折损了三人、伤了两人,但每家的收获却是远超预期,以至于最后不得不雇了七八辆马车才将墓里的那些奇珍异宝尽数运走。
沈舆坤亲自参加了这次盗墓活动,并且从成殓墓主人的主棺中拿到了一方奇异的玉枕。懂行的人都知道,越是古老、等级高的玉制品,其触感应该越加温润,即古语所云之“温润如玉”。而这方玉枕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摸上去非但不温不润,反而带有一股阴寒之气,着手竟然甚是冰凉。
沈舆坤得到此件异物却相当激动,这倒不是因为这方玉枕有多么值钱,而是因为他的妻子,也就是沈芳华的奶奶。
沈芳华的祖母姓余,余氏自幼体虚羸弱,经常莫名其妙地就会发烧病上一场,而且找不出病因。虽说经过三五天的休息之后便会痊愈,但由于经常反复,她的体质变得相当虚弱,当时在西安城里便是远近闻名的“病美人”。后来她嫁入沈家之后,家里人也是为其多方延请名医精心调养,各种补药也吃了不少,虽说有些效果,但是终究难以从根本上改善她的体质。沈舆坤心疼爱妻,也是经常为此忧心不已。
机缘巧合,有一天一位走方修行的僧人来到沈家化缘。说实话,干盗墓的人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损阴德,所以他们对僧道布施一向大方,以求心安。沈舆坤也不例外,出手便给了这位僧人十块银圆。谁料这和尚收下银元后并不道谢,却说自己略通医道,家里人若生有什么疑难杂症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以作感谢。沈舆坤一听立刻就想到了余氏,便连忙请他为爱妻诊治。古语云“大言者必有其能”,没想到这和尚还真是位方外高人,在详细询问了余氏的情况之后,连把了三脉,最后告诉沈舆坤说余氏之症是“天生暗火,脏腑风热,潜损阴津,旺虚其表”,需要下大力降内火才可以,随后开了一张方子交给了沈舆坤,并且特意嘱咐说如果有古代冰寒玉的话,可以让余氏长期坚持贴身佩戴,这样就能逐步改善她的体质了。
沈舆坤将信将疑,然而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他还是按照那和尚的方子尝试着抓了几副药给余氏。没想到这药的疗效还真的不错,余氏在服用了一段时间以后,身体明显比从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无法和强壮的健康人相比,但较之以往已经是大有改善了。沈舆坤见此也是相当高兴,于是便开始在以后的每次“下地”做活儿中特别留心,希望能找到那位僧人所说的冰寒玉。他相信只要找到了这个特殊的宝物,再配合着服药,余氏便会彻底地好起来,健健康康地生活。然而这冰寒玉世所罕见,在此之前沈舆坤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所以要找到它就更非易事儿了。这么多年来,尽管沈舆坤一直四处打听“下地”寻找,可依旧没有什么发现,以至于在得到这方玉枕之前,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次四家联手的一出“武场戏”却让沈舆坤在战国大墓里找到了这样一方奇异的阴冷玉枕。虽然他无法肯定这是不是那和尚口中所说的冰寒玉,但凭着多年与冥器和古玉打交道的经验,他感觉这玉枕应该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沈舆坤把玉枕带回家之后,沈芳华的奶奶便开始用它枕着睡觉,无论春夏秋冬天天如此,平时还把它当做抱枕常常搂在怀里。如此这般过了一年的时间,余氏的身体还真的逐渐变得强健起来,很少再发烧生病了。沈家人见此全都喜出望外,沈舆坤自己更是欣慰不已。
然而正所谓“福之祸所依”,这方玉枕给沈家带来的却远不只是惊喜这么简单。就在四大盗墓家族联手上演那出“武场戏”的两年之后,金家掌门金焕章 的大儿子金云亭忽然只身来到西安面见了沈舆坤。
金云亭和沈舆坤的年龄差不多,亦是行内的年轻才俊,而且他是金焕章 的长子,很快便会接替其父成为金家的掌门,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这两人在暗室之内整整密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金云亭便匆匆告辞返回了徐州。至于他们二人那天的谈话内容则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沈芳华的父亲也不例外。但是后来沈家人都推测金云亭此行一定和那方玉枕有关,因为就在他离开沈家之后的第三天,余氏发现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玉枕不翼而飞了。而且沈舆坤获悉此事后也一反常态,非但毫无焦急之色,反而说既然余氏病体已瘥,那玉枕丢就丢了,竟命令家里人不用再去寻找。全家虽都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沈舆坤既然如此吩咐了,底下人也只好作罢,这玉枕便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二十年后的一天,金家忽然派人前来报信,说是金焕章 过世了,掌门金云亭敦请沈舆坤前往徐州祭奠吊唁,并嘱务必带上“瑶枕鬼帛”。那时的沈舆坤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他在接信之后的第二天便立刻动身赶赴徐州,陪他一起去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也不是沈家的族人,而是跟随他时间最长、经验最为丰富的两名手下。
然而沈家人谁都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去竟是永诀。就在这三人离开西安的二十天后,沈家接到了一封沈舆坤写给妻子余氏的亲笔信,这也是沈舆坤留给沈家最后的信息。
说到这里,沈芳华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低声道:“这封信一直被我爸爸藏在了爷爷的遗像后面。这次我回去爸爸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现在我把它带来了,你们俩自己看看吧。”
徐卫东二话不说,立刻把信抽了出来,小心地摊在了桌子上。这是一封简短的信笺:
〖余氏吾妻:
见字如面。
予等三人徐州吊唁之事已毕。本欲即刻返程,然惊悉一天大富贵近在咫尺。吾遂决定接受徐家掌门徐礼川之邀,以瑶枕鬼帛为契,与濮阳徐家协力共唱一出武场戏,搭台之地为黔境之天怒山。因恐事久生变,吾决定暂不返家,由彭城(即徐州之别称——逍遥于津注)直接遘奔黔境。倘一切顺利,百日之内必然回陕,贤妻无须多念。府内大小之事,但凭贤妻裁度。家族往来生意可交与管家沈荫全打理。
夫 沈舆坤〗
“沈大夫,从这信上看,你爷爷也去了天怒山?难不成他老人家也是下龙缸去了?”我惊讶道。
“这个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你看信上爷爷说他是受徐家的掌门徐礼川之邀唱的武戏,所以在爷爷失踪之后,我们家的人就把账算到了徐白鬼他们家头上。”沈芳华瞥了一眼徐卫东,“徐礼川就是徐白鬼的大伯,也就是泥沼沉箱里那张合影照片中的那个人。不过,‘各安天命’是倒斗这行的规矩,所以即便出了这件事,我们家也不能拿他们徐家怎么样。”
“沈大夫你也别这么说嘛,人家徐连长的大伯不也是从那时起便杳无音信了吗?他们家又没得什么便宜。”我打了个圆场,继续道,“可是除了那张合影,咱们在天怒山的天坑里也没发现你爷爷或者徐礼川去过的踪迹啊,那个九百老爹也只是说起了曲凡的爸爸,并没有提到过其他人啊?”
沈芳华闻言点了点头:“是啊。其实后来我们家也几次派人到天怒山探访过,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按理说爷爷他们都是汉人,当地的少数民族多少也应该会对他们有些印象的。”
“当然不可能有印象。”徐卫东突然开口道,“他们压根儿就没去贵州。他们那次真正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下一站——西藏!”
“什么?!西藏?!”沈芳华惊道,“徐白鬼,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次回老家是不是也打听到了什么?”
“沈家小姐,你们家人可能不知道,徐州金家的那个金云亭也去找过我们徐家的人。”徐卫东道。
“他也找过你们?”沈芳华疑惑道,“难不成你们家也有一方玉枕?”
“这倒不是。”徐卫东望着沈芳华,悄声道,“沈家小姐,你知道那个‘瑶枕鬼帛’是什么东西吗?”
“怎么,你知道?你回家打听出来啦?”
“不错。”徐卫东缓缓道,“我这次回去见了几位家里的长辈,也了解到了当年的一些情形。”
“那你还不赶紧说!”事关家人祖辈的下落,沈芳华显得异常焦急。
“我这不正要告诉你嘛。”徐卫东也知道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赶忙道:“就在金焕章 过世前的半年,金云亭也独自一人来到了我们徐家。他和我大伯也密谈了很久,不过这次谈话的内容有幸被我大伯秘密记录了下来。我这次回去四处走访,终于在一个远房堂叔那儿看到了保存在他手里的一份抄本。没想到当年金云亭对我大伯说的事还挺邪乎,至于是真是假,你们听完以后自己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