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上次的治疗没有来,因为我觉得妈妈和我都需要一些时间恢复。你知道吗,这一切真是好笑,那天晚上我见过她之后,我真的很想又睡在衣柜里。我手上拿着枕头,站在衣柜前面,站了很久很久。我知道,一旦打开那扇门,那我就倒退了回去,所以,最后,我还是躺到了床上,在脑海中回想着你办公室的样子。我告诉我自己,我正在你的沙发上躺着,你正在看着我。这样我才慢慢睡着了。

狱警把妈妈带进审讯室,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但很快就把视线移开,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她穿着一套灰色松垮垮的囚服,挽着袖子,这衣服衬得她的皮肤灰沉沉的。这是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妈妈没有化妆的脸。她两边的嘴角都耷拉着,没有了粉红色的唇彩,她的嘴唇也显得格外苍白,倒是和皮肤的颜色很配。

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该说点儿什么呢?呃,妈妈,为什么要绑架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到她的答案。

我还没开口问任何问题,她就说话了:“瓦尔说了什么了?”

我有点儿意外:“她给我电话上留了个言,我还没有……”

“你什么都不要告诉她。”

“什么?”

“要等我们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再说。”

“我们?这一次,你是自己一个人了,妈妈。我来这儿只是想听听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盖瑞说,他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必须得帮我,安妮,你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花钱请人绑架了我,伤害我,你还……”

“不是的!我没打算伤害你,只是……一切,出了差错,都出了差错,现在……”她用手抱住头。

“现在,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你也坐在监狱里了。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妈妈。”

她抬起头,看着整个房间:“这都错了,安妮。我不能在这儿,我会死的。”她趴在桌子上,抓住我的手。“你去和警察谈谈,你可以跟他们说,你不愿意追究这件事,你还可以跟他们解释,你明白我为什么……”

“我不明白,妈妈。”我把自己的手拿开。

“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你一直都不如别人。”

“所以,这些都是我的错?”

“你也看到了瓦尔是怎么对我的。她有多么瞧不起我们。”

“我也看到了你是怎么对她的,但她并没有去绑架她的女儿,是不是?”

她眼中全是泪水:“你根本不明白,安妮。你不明白我所经历的一切……”她说不下去了。

“这些都和德怀特有关,是不是?”

沉默。

“如果你不告诉我,那我就直接去问瓦尔小姨。”

妈妈靠在桌子上:“你不能对我这么做,她会利用这个来……”

门开了,一个警察把头伸进来:“这里没事吧?”

我说:“我们很好。”妈妈点点头,警察把门关上了。

“你应该知道,记者这会儿可能已经去找瓦尔小姨了。”

妈妈的肩膀紧绷起来。

“记者想要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你变成一个这样可怕的母亲。”

“我是一个很好的母亲,没有人像我这么好。瓦尔绝对不会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的。她可不想让她那个完美世界里的人知道她以前做的一切。”她说话的时候变得充满了思考。“她会很讨厌的……”她开始用一只手指敲着桌面。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肚子也很难受:“妈妈,不要再让事情雪上加霜了……”

她靠在桌上:“她是我爸爸最喜欢的女儿,你知道吗,但最最喜欢她的还是我们的继父。”她苦笑了一下。“当我妈妈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和自己的女儿睡到了一起的时候,瓦尔告诉她,和继父睡觉的人是我。接着,我的东西就被扔到了屋外,继父也离开了家。如果不是德怀特,那我真的只能睡在大街上了。”

“德怀特?”

“我被赶出家门之后,就搬去和他一起住了。我去当服务员,他去给工地砌砖,后来,我们想到了去抢银行。”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在他被抓住之后,我每天打两份工,才能勉强维持生活。后来,瓦尔带着她的男朋友来找我,说她这个男朋友家里的房子有多么大多么大,他家里的珠宝店生意又是多么好多么好……”

“她的那个男朋友就是我爸爸。”

我们都沉默了。

“德怀特被放出来以后,我们就准备结婚了,只是需要钱。后来,他又被抓住了,我只好告诉他,我必须向前看,我要和他分手,而我也做到了,最后我嫁给了韦恩。”她摇着头。“后来,你快要拿到那个销售项目,我觉得我的生活终于开始好转了。可是又听说,和你竞争的竟然是克里斯蒂娜。她比你强多了。”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输了,我这辈子就都要忍受瓦尔的冷嘲热讽了。”

“所以,你决定毁了我的生活?”

“我的计划是帮你,然后,你这辈子就都不用愁了。后来事情出了差错。韦恩一点儿用也没有,但德怀特至少还努力过。”

“他是为了你才去抢劫那家商店的吗?”

她点点头:“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那个电影制作人,你总是推三阻四,可我必须还高利贷。我又不知道德怀特现在在哪儿。”

“你做这么多事的时候,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我吗?”

“那个人对你做出这些事情,我也很恨他,但按计划,你应该只失踪一周的,安妮。后来发生的都是意外。”

“你怎么能说这只是个意外?你花钱请了一个人来强奸我,还杀死了我的孩子!”

“这不就像是那次你想吃冰激凌让你爸爸去商店买一样吗?”

我半天才弄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又花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是说那次车祸。”

她点点头:“你也是不想让他们死,不是吗?”

我觉得胸口缩得很紧很紧,根本无法呼吸。剧烈的疼痛袭来,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突发了心脏病,我开始浑身冒冷汗,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打量着她的脸,希望自己只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她看起来是那么满足,仿佛证明了自己的无辜。

我眼中涌出泪水,说不出话来:“你……你真的把他们的死怪到了我头上。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吗,你……”

“当然不是。”

“就是,你一直都在怪我,”我已经号啕大哭了,“所以,你觉得完全可以……”

“你根本没好好听我说,安妮。我知道,你只是想吃冰激凌,你并没打算让他们死。而我也并没打算让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只是希望能让瓦尔在我面前别再那么神气了。”她的话让我觉得头晕目眩。“她炫耀不了多久了。明天,会有一个律师来帮我。”她站起来,在桌子前面来回踱步,我发现,她的脸上又恢复了红润。“我会告诉律师,我们从小长大的过程中,瓦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妹妹,她和我们的继父做出了怎样的勾当,我被赶出家门以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又是怎样一再打击我——那就是一种虐待。”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庭审现场。到那个时候,她就只能坐在那里,看着我的律师……”

“妈妈,如果你在法庭上说出这些,你就等于把我的生活再毁了一次。我又要去跟记者说所发生的一切。我又要去说那个混蛋是怎么强奸我的。”

她还边走边思索着:“对了!我们一定要让她上庭做证人,这样她就必须说出自己所做的一切了。”

“妈妈!”她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别对我这样做。”

“这和你无关,安妮。”

我张开嘴想反驳,但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呆住了。她说得对。到头来,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钱,为了引起关注,还是为了彻底打击她的妹妹,其他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从来就与我无关。她的行为,那变态的行为,都与我无关。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她更危险,还是那变态更危险。

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问:“你去哪儿?”

“回家。”我继续走。

“安妮,别走啊。”

我转过身,以为会看到她的眼泪,以为会听到她的抱歉和对我的挽留。

但她只是说:“在我开口之前,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任何事。我们一定要小心处理这件事情,否则……”

“天哪,你真是还没弄清楚状况,是不是?”

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摇着头:“你永远不会弄清楚了。”

“等你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份报纸,这样我就可以……”

“我不会回来了,妈妈。”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需要你呀,安妮小熊。”

我一边敲着门,一边说:“哦,我想你会没事的。”

外面等着的警察把门打开了。等我走出来以后,又把门关上,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对面墙边的长椅上。警察锁好门以后,他问我有没有事,需不需要把盖瑞叫来。我说:“我只要坐两分钟就好。”然后,他就走开了。

我数着墙壁上的缝隙,让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然后走出了警察局。

记者发现了我去探监的事,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全是各种猜测推论。克里斯蒂娜给我留了一通留言,说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我想找人聊聊,就只管给她打电话。虽然她努力掩饰,但我还是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伤心,因为我并没有亲自告诉她我去探望我妈妈的事。瓦尔小姨也在电话上留了言,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我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我没有给她们两个回电话,所有给我留言的人,我统统都没有回电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都结束了。是我妈妈做的,全剧终。

几天以后,我把那本艺术学校的宣传册放在床头柜上。第二天早上,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想,管它呢,如果我想追求自己的梦想,那我就得需要钱,我屈服了,我拨通了那个电影制作人的电话。我们聊得很愉快。我是对的,她确实很善解人意,似乎也懂得尊重我的意愿。虽然她是好莱坞的人,但说起话来还是挺正常的。

我内心还是不想把自己的经历拍成电影,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拍出一部电影来的。如果说,有人要从中获益,我宁愿获益的是我自己。再说,这电影并不是真正的我,是一个好莱坞版本的我,等到它上映的时候,它不过就是一部电影,并不是我真实的生活。

我同意和这个电影制作人还有她的老板在一周后见面。她们开出的报酬很可观,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一挂上电话,就给克里斯蒂娜打了电话。我知道,她以为我会打电话和她说我妈妈的事,但我并没有,我告诉她,我终于决定要去上艺术学校了。她沉默了,我想她是很惊讶的。她继续沉默着,我开口说:“还记得吗?就是在落基山区的那所艺术学校,高中的时候我老念叨的那个。”

“我记得。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去。”

她的语气很随意,我却能感受到其中隐隐的反对。即便是在读高中的时候,她也不鼓励我去那所学校,当时我以为,她只是舍不得我。我不知道她这次反对我的理由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并不想听。

“因为我想去呗,”我说,“而且我想你帮我把房子卖掉。”

“你的房子?你就要把房子卖掉吗?要不先租出去呢……”

“我决定了。接下来的两周,我想先把房子打理一下,我希望能尽快完成各种手续,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这周末应该能过去吧。”

第二周周六早上,她来了。我一边填各种表格,一边告诉她关于艺术学校的事,我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上课了,我打算明天就开车去学校转转,我还说,能够逃开这一切,我觉得很高兴。她虽然没说什么泄气话,回答却都是冷冷的。

办完了公事,我们肩并肩坐在屋前的露台上,晒着清晨的阳光。我还有别的事情想和她谈谈。

我说:“我知道,那天晚上你来和我一起刷油漆的时候,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脸色渐渐泛红了。“你就是放不下。我没有对你生气,也没有对卢克生气。生活中总有不顺心的事。”

“就只有那一次,我发誓。”她慌慌张张地说,“我们都喝了酒,那什么都不算。我们都很担心你,别人都不明白我们的感受……”

“没事的。真的。我们都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但真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确定吗,因为我觉得我是那么……”

“我没事的,真的。你能不能也不要在乎了呢?拜托了。”我用肩去顶了顶她的肩,做了个鬼脸。她也做了个鬼脸,我们都沉默着,看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从我家屋前走过。

“我听说,你妈妈到处说,在你被绑架之前我在和你抢那个销售的项目。”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道。

“是,她说你的助理告诉她的一个朋友还是什么,说我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就是你,我知道,这大概又是妈妈在撒谎。”

“实际上,她说对了一部分。他们确实让我给他们起草一份计划书,我还和他们见过几次面。我知道,他们还同时在和另一家公司的经纪人商量,但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直到后来,有一天你跟我说起了这件事。我马上就退出了,再后来,你失踪了,他们才重新联系我。”

“你退出了?为什么?”

“做生意是做生意,但做生意也要讲道义。我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更加重要。”

“我真希望你早把这件事告诉我,那我一定会退出,让你去做的。你比我经验丰富多了,而且你等这样的一个机会也一定比我等得久。”

克里斯蒂娜说:“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我知道,我们最后一定会争着退出的!”

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克里斯蒂娜突然沉默下来,看着我的院子。

“这房子真的很好。”见鬼,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是,是很好,我敢肯定,一定会有人喜欢这里的。”

“你就很喜欢这里啊,安妮,这太可惜了……”

“克里斯蒂娜,别说了。”

她沉默了片刻,我能感觉到她很紧张。然后,她摇摇头。

“我不。这一次我要说。这过去几个月,我一直都很尊重你的想法,当你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些的时候,我却在袖手旁观,但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安妮。”

“逃走?谁说要逃走了?我终于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克里斯蒂娜。我还以为你会为我开心。”

“你卖掉自己喜欢的房子我还替你开心?离这里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就有一所好学校,你却要偏要去深山里上艺术学校,我还替你开心?这不是开始新的生活。你自己也说过了,你是想逃避一切的不愉快。”

“我小时候,就一直想去这所艺术学校,这所房子只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包括我妈妈。”

“你就是这样,安妮。你从小就想从你妈妈身边逃开。你认为这样就能够逃开伤痛了吗?你这样也不可能把发生的一切抹掉。”

“你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是想忘掉发生的一切吗?”

“是,我觉得你就是这样,但你做不到的。你每一天都会去想,对不对?你不信任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一想到这个就很伤心。你觉得我接受不了。”

“这和你没关系,这都是因为我。是我接受不了。我连对我的心理医生都觉得难以启齿。对一个认识我的人大声说出一切,说出那个混蛋对我做过的那些事,说出我妈妈做过的那些事……看到你眼睛里的……”

“你觉得羞愧吗?是吗?这并不是你的错,安妮。”

“就是我的错,你还不明白吗?不,你不会明白的,你明白不了。因为你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是这样想的吗?天哪,安妮,你和一个疯子住了一年,你杀了他,才逃出来,我却连离开自己丈夫的勇气都没有。”

“你丈夫?你们怎么了?”

“德鲁和我……并不好。我们在商量离婚的事。”

“啊,你从来都没有说过……”

“你想轻松点儿,好吗?离婚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耸耸肩,“在你被绑架之前,我们就有很多问题了,但去年,情况越来越严重。”

“是因为我吗?”

“有一部分原因吧。我一心只想找到你,在这之前……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是很忙。我原以为,搬到一个新地方会好一些,但是……”她又耸了耸肩。

在我失踪之前一个月,他们买了一处房子,她总是跟我说他们打算一起买什么新家具。我以为他们相处得很好。

“一切都变了,安妮。在你失踪以后的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做噩梦。我没办法工作。上周,一个陌生人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我把他推给了另外一个男经纪人。整整一年,我的所有工作就是去找你,后来,德鲁终于说服了我,让我去坐游轮度假。结果,你回来了,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却没有陪在你身边。现在,你回到了家,我却感觉你还没有回来,我很想你。我还必须去面对婚姻的问题。德鲁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婚姻咨询师,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开始哭起来。我盯着面前的草坪,拼命眨着眼,忍着自己的泪水。

“这件事,这件可怕的事情,不仅仅影响到你,还影响了每一个关心你的人,还不止,它影响了镇上的每个人,甚至是全国的每个女人。很多人的生活就此改变了,不仅仅是你的。”

我开始数着草坪上的草。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想让你知道,你并不是孤身一人,其他的人也受到了伤害。我明白你为什么想逃跑,我自己也想逃跑。你必须站起来,面对这些事。我爱你,安妮,你就像我亲妹妹一样,自从我认识你以来,虽然你对我很亲近,但我总感觉你还是在把我拒之门外。而现在,你又想把这一切结束。你这是放弃,就像他一样……”

“谁?”

“那个绑架犯。”

“天哪,克里斯蒂娜,千万别告诉我你把我和那混蛋相提并论。”

“他不也觉得真实的生活难以承受吗?他不是也不想与人交往吗?所以他才逃跑了……”

“我并不是在逃跑,我只是在向前看,开始新的生活。永远都不要把我和他比较。别再说了。”

她盯着我。

“实际上,我觉得你也应该离开。”

“你看?这不就是了,逃跑。我让你感觉到了什么,你承受不了,无法面对,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赶走。”

我站起来,走进屋,狠狠地关上门。几分钟之后,我听到她开车离开了。

那天晚上,盖瑞打来电话,告诉我他们已经找到了放高利贷的人,并且已经对他提起诉讼。他还告诉我,不断有人来探望妈妈,只要有人问她问题,她就乐意地接受采访。

“一点儿也不稀奇,”我说,“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告诉他,我终于决定追求自己的梦想了。

“太好了,安妮!你终于回到正轨了。”

我很高兴他和克里斯蒂娜想的不同,我说:“我会的。你怎么样?”

“我自己最近也想了很多。以前培训过我的一个人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他想让我去和他合伙。我可以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到处旅旅行,讲讲课,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休息一下。”

“我原来还以为你很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呢。”

“我也曾经这样以为,但我们办完你的案子以后,我开始想……然后,我又办完了离婚手续……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我笑了:“是啊,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对了,你的外套还在我这里。”

“我知道。不着急要。我买了一辆新车……”

“哇,说要改变还真改变了。不是只有那些中年危机的男人才去买跑车什么的吗?”

“我一旦做出决定,就一定会付诸行动,买车只是想着周末能出去兜兜风,转一转。如果我顺路开到了你们学校那边,或是你回来参加庭审,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吃个饭吗?”

“我在学校会很忙的。”

“我说了,我又不着急。”

“那你会带着花生酱来吗?”

“说不定会哦,你知道的。”他笑了。

“那我要多拿两把勺子喽。”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开车到了学校,能从这座小城走出去的感觉太好了,哪怕只是走出去几天。这个季节的落基山格外美丽,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我几乎都快忘了我和克里斯蒂娜之间的争执。一路上,我都把车窗摇了下来,呼吸着温暖又清新的松针香气。艾玛坐在车后座,把脑袋也伸到了窗户外面,时不时还要来舔舔我的脖子。我慢慢地开到学校,看到面前这座都铎时代风格的壮丽建筑,远处则是延绵的洛基山脉,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停好车,带着艾玛在校园里逛。几个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画素描,我们从她们身边经过,其中一个女孩抬起头,我们相互朝对方笑了笑。我已经都忘了,陌生人的微笑是那么美好。但就在那时,她的微笑渐渐变成了凝视,我知道,她认出了我。她去推她旁边的朋友,我赶紧转过身走开了。我把艾玛抱上车,自己去找注册办公室。

我已经错过了申请九月入学的期限,只好填了一张申请一月入学的表格。我没有带什么作品集,只是把自己的素描本带来了,我把它递给指导老师看。他说,我申请入学应该没有问题,他还建议我应该把哪几张画挑出来作为申请材料。还要等上半年,我感觉有点儿失望,但咨询老师说,我可以在学校选修一些夜课,先让自己准备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都在脑海中计划着接下来的安排,但我离克莱顿瀑布区越近,克里斯蒂娜的话也就越是清晰——你在逃避。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什么?说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明明就是孤身一人。我的女儿死了,我的爸爸也死了,我的姐姐死了,我的妈妈还不如死了好。克里斯蒂娜又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你是在逃避。

几个小时之后,我把车停在克里斯蒂娜屋前,冲到她门口,狠狠地拍着门。

“安妮!”

“德鲁在家吗?”

“不在,他住在一个朋友家。怎么了?”

“我明白你经历了很多困难,克里斯蒂娜,但你并没有权利来控制我的生活。这是我的生活,我的,不是你的。”

“好吧,安妮,我只是……”

“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呢?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是,我是不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

“你怎么能对我说那些话?我的妈妈绑架了我啊,克里斯蒂娜。”

“是,是她干的。”

“她对我撒谎。”

“她对所有的人都撒了谎。”

“她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一个人。”

“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我妈妈干的。”

“是,是你妈妈干的,安妮。”

“她现在就要坐牢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大哭不止,克里斯蒂娜并没有抱着我。她和我一起坐在地上,坐在我旁边,肩并着肩,我把对妈妈的怨恨悲伤都哭了出来。从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她对我每一次的不公正待遇,我每一个破碎的梦想和未实现的愿望,我都让它们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我每说一件事,克里斯蒂娜就会点点头,说,是的,她是对你那样做了。这是不对的。你受委屈了。

最后,我的哭号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克里斯蒂娜说:“要不你把艾玛从车上牵下来,我去沏茶。”

我们换上睡衣,克里斯蒂娜借了我一套她的睡衣。“丝绸的”,她笑着说,我说了句“怪不得”,也回了她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们面前摆着满满一壶茶,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我深吸了一口气。

“还记得我的女儿吗?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