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已经看过报纸了,我又成了新闻热点。上次我们谈完以后,我开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着妈妈。她有时候是很讨厌,她总是有点儿自私,而且只想到自己,竟做出这样的事。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以后,在电话上听到了卢克给我的语音留言。当然,他没有直接问我到底在哪?而是说,让我回家了告诉他一声。我没有回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我又躲在了衣柜里,我想着妈妈——盖瑞还没有打来电话——我想象着,妈妈现在一定是在家里,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面对的后果。虽然她伤害了我,背叛了我,但我一想到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还是觉得很心酸。

然后,我想起来,我被绑架的那天,她也给我打过电话。她明明知道几个钟头之后我就会被绑架,居然还让我为了一台咖啡机而内疚。第二次我差点被绑架以后,是她来照顾我,让我感觉到了母爱,殊不知,她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那时,我知道,我必须看看整个审讯过程。我必须亲耳听到,她那样对我做的原因。

第二天早上大概十点,我接到盖瑞的电话。他们已经一大早就收到了妈妈的银行账户记录,和韦恩的供词是吻合的,而且也已经确认两条粉红色的橡皮筋是同一公司一批次产品。妈妈已经被逮捕了,左邻右舍一定炸开了锅。现在,他们让她在警察局先自己好好想想,等我去了再审问。我很快就到了警察局,可是,一路上,我都想掉头逃跑。

我到了警察局,盖瑞把他的外套脱下给我披上,我才意识到,一路来的时候,我都在发抖。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气味。我真希望我可以躲在外套里,让自己消失不见。我来到一个小房间,旁边就是关着妈妈的地方,我通过一面玻璃盯着她,玻璃的那一边应该是不透明的镜子。两个警察在房间里陪着我,当我直视其中一个警察的眼睛时,他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

妈妈坐在椅子边上,双手压在自己腿下面,她的脚刚刚能够着地。她脸上化的妆已经花了,大概还是昨天化的,她的马尾辫也松松垮垮的。然后,我看到了。她一边眼睛的眼皮比另一边垂得更厉害。她没有喝醉,但一看就知道早上已经喝过了伏特加。盖瑞走进房间,站在我身边。

“你还好吗?”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手的重量让我感到坚实而温暖。

“这有什么意义?你们不是已经有了证据。”

“证据当然是越多越好。我处理过很多案子,原本都以为铁证如山,最后却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泡汤。所以,要让她自己认罪才是最好的。”

“谁来审讯她?”

“我。”他的眼里冒着光,如果他是一匹马,这会儿没准已经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了。

盖瑞一走进房间,妈妈立马高兴起来。我只感觉到难受。

他首先告诉她,整个过程都会有录音录像,妈妈居然还朝摄像头微笑了一个,然后,盖瑞让她对着摄像头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住址和日期。日期还是盖瑞告诉她她才知道的。

这一切程序都走完之后,他说:“今天带你来的警察应该已经告知了你的权利,我还是想再说一次,你在开口说话之前,有权请律师。你不是一定要对我说,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妈妈摇着头:“这太滑稽了,我会绑架谁?”

盖瑞抬起一边的眉毛:“你的女儿。”

“安妮没有被绑架。是那个男人囚禁了她。”

显然,盖瑞觉得这个时候给她解释绑架的法律定义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也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他继续说了下去。

“韦恩已经给了我们一份供认书,签了字,说清楚了所发生的一切和你们俩在这个过程中的所作所为。”他翻开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拿出那份供认书,指着其中的一条,“我们有你信用卡的账单记录,证明你在安妮被袭击的前一天,从外地租来了一辆面包车。这是出租公司给我们的发票,你租的是一辆白色面包车,发票上还有你的签名。还有,在安妮被绑架前,我们有证人看见你和西蒙·鲁索在鹰谷旅店见过面。我们还确认了,在西蒙·鲁索的屋子里发现的一条橡皮筋和你家里的橡皮筋是一样的。证据确凿,绑架案是你干的。”

妈妈坐在椅子上,变得紧张起来,瞪大眼睛,一秒钟之后,她又放松了,整理着自己的裙角。然后,把注意力转到了自己的手指甲上。

盖瑞把手放在桌上,向前俯着身子。

“我的上司,他们认为你并不只是想让安妮消失一个礼拜。虽然你是这么跟韦恩说的,但他们认为,你是雇用了西蒙·鲁索去杀她。安妮的公司给她买了人身保险,我敢肯定,你早就知道了你是保单唯一的受益人。结果,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是吧,你没想到安妮会活着回来。”

盖瑞的每一句话都让妈妈在发抖,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她开始结结巴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杀她?没有……我绝对不可能……”

“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罗琳。他们不仅仅是认为你雇用西蒙·鲁索去杀她,他们希望是你做的,这会在判刑量上有很大的区别。”

我看着妈妈的脸,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盖瑞可能觉得她这是因为紧张,但我了解妈妈,舔嘴唇只不过是她在醉酒状态下努力让自己注意力集中的一个小动作。

“他们希望是我做的?”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很多钱,纳税人的钱,来查这件案子。我的上司很不满意。公众呢?志愿者们花了很多个周末,在树林里搜查,到处贴寻人启事,而这整个过程中,你却完全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哼,他们都希望能以牙还牙。所以,他们不仅仅是希望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他们更需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嗯,他们希望有人付出代价,这很好。那个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应该付出代价。”她的双眼湿润了。“当我想起安妮所经历的一切……”

盖瑞用温柔的声音说:“你看,罗琳,我是和你站在一边的。我想帮你解决你现在的问题。他们不仅仅是想让你认罪,罗琳,他们希望让你坐一辈子牢。所以,除非你告诉我实情,否则我没有办法帮你,他们一定会认为你雇用了那个人去杀你自己的女儿,你死定了。”

她担忧地看着他,两只眼睛的眼皮都耷拉着。像一只老鼠,还没有准备好走到捕鼠夹旁边啃那上面的奶酪,而是先闻一闻。我看着他们俩,我很恐惧,又觉得奇妙,还有一点点感动,就好像坐在那里的是别人的妈妈,还有另外一个警察。

“我和你一起待在医院,罗琳,我看到了你是多么伤心。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爱你的女儿,为了她,你什么都愿意做。”她桌子下面的腿开始不安分地抖起来。“但安妮有时候很固执,我知道,无论你的建议是多么好,她就是不肯听,对不对?”我可不乐意他这样说我。

“没有人听你的话,是不是?女儿不听话,韦恩也不听话。你看着他浪费了一个又一个机会,却还是一事无成,一定很难受吧。”

“那个男人如果没有我在身边,连路都找不到。”她拨了拨自己的马尾辫,转换了话题。“有些男人就是需要一点点推动力,才能挖掘出他们的潜质。”

盖瑞朝她悲伤地笑了一下:“但应该不是由你去推动他,罗琳。如果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一个有能力的家庭支柱,那么,你就不需要做这一切了,是不是?”她显然同意他的观点,开始点头,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韦恩应该摆平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这样你才好去救安妮。但他没有摆平,对不对?没有,他让你去处理这些棘手的事。而现在,他把一切过错都推在你身上。”

他俯过身去,几乎要和妈妈鼻尖对鼻尖了。妈妈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想从里面咬出点儿酒精的味道。她想说点儿什么,她想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推动力。

盖瑞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韦恩让你失望了,毫无疑问,我们能帮助你,罗琳。我们能确保你的安全。这一切的事情失去控制并不是你的过错。”就是这一点点的推动力,让她跨过了那道边界,她的脸变得通红,眼睛里露出狂热的神情。

“他应该只把安妮关一周的时间。他告诉我,那小屋很舒服,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准备,他不肯告诉我在哪里,说如果我真的不知道安妮被关在哪里,才能演得更真实。他还说,他有一种药,能让安妮冷静下来,那她就不会害怕了,她基本上就是一直睡着,所以,绝对是安全的。到了一周以后,他会把安妮留在后车厢里,把车留在大街上,然后打电话告诉我位置,我再给警察打匿名电话。但他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而且他的手机也打不通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她。放高利贷的人又说他要划烂我的脸。”她瞪大眼睛,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我让韦恩去和他谈,韦恩又把事情搞砸了,我们现在欠的钱更多了。”

“是不是你把这个给鲁索的?”盖瑞把我在小屋发现的那张照片推到妈妈面前。

“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张好看点儿的照片了,我给她照相的时候,她总是皱着眉。”

“所以,你认为,一定要让那个人认为安妮很漂亮,是吗?”

“他在德怀特的牢房里见过安妮的照片,照片上的安妮还很小,所以他想看看安妮长大以后的样子。”

盖瑞这时正在喝咖啡,听到这话时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但他还没开始说话,妈妈就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总结陈词。

“所以,你看,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如果他能遵守我的计划,那安妮也不会有事了。现在既然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就应该去找你的上司,帮我说说好话,解决这个问题。”她妩媚地笑着,把手伸到桌上,握住盖瑞的手。“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很会照顾女人的男人。真想给你做顿饭,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她歪着头,又给了他一个微笑。

盖瑞至少一分钟没有说话,只是喝着咖啡,然后,他把杯子放下来,把妈妈握着他的手缩了回来。

“罗琳,你已经被捕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哪儿都去不了了。”她看上去居然很惊讶。然后显得很迷惑。再然后是伤心。

“我以为你明白我了。”

盖瑞坐正了身体:“我是明白,罗琳。我明白,你犯了罪,你违反了法律,还违反了好几条法律,而且没有做出任何补救。我明白,是你派了一个杀手去杀自己的女儿。我还明白,那个杀手让你的女儿怀了孕,然后又杀死了那个小孩。你的女儿孤身一人,担惊受怕,饱受毒打,心身摧残,每一天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现在,我终于可以给她一个答案了,但我多么希望答案不是这样的。”

盖瑞准备走出房间时,妈妈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努力挣脱着。妈妈的蓝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一个杀手,我从来没想过伤害安妮,我是个好妈妈,你明不明白?”说到最后,她已经说不下去了。

盖瑞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推开,继续朝门口走去。

“这不公平!”

他站在门口,转过身,说:“安妮有你这样的母亲才是不公平。”

他走进我们的小房间,站在我旁边。我们一言不发,通过面前的镜子看着妈妈。在盖瑞离开之后的一会儿,她的脸上满是怒气,也许是渐渐醒了酒,也许是渐渐明白了盖瑞最后说的几句话,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脸色苍白,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这可不是假哭。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她痛哭起来。她眼睛到处乱转,看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她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盯着门口,还在哭着。

“你想进去和她谈谈吗?”盖瑞问。

“我现在不想和她说话。”我全身都在颤抖。

我问盖瑞,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说,他们会先将妈妈和韦恩拘留起来,然后进行保释听证会。我想,这个案子可能都不会开庭审判。妈妈肯定接受检方提出的坦白从宽的条件。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关心她,但我还是不由得想,不知道她会不会找个律师,如果找了,他们又怎么出得起钱。

“那个放高利贷的人呢?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我们会马上调查这件事情。一定会保护他们的安全的。”

盖瑞陪我走到外面,走到他的车旁边,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谢谢你逮捕了我妈妈,还这么尖利地审讯了她,你真是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崩溃?

我转过身,准备上自己的车,他开口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然后递给我一盒扑克牌,“我们逮捕韦恩的时候,这个是他口袋里的,他让我给你。他希望你知道,他真的很抱歉。”他停下来,仔细地看着我,“我也很抱歉,安妮”。

“你不用抱歉,这是你的工作,而且你做得很好。”我知道,我这话听起来很挖苦,他看上去特别难受。“如果她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那才更糟。”我说。但在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我必须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逮捕了我妈妈的人。

“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吧,别人都不知道的。”

“什么事?”

“告诉我,什么事都行。”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好吧,”最后,他开口说,“有时候,当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爬起床,拿着勺子直接从罐子里挖花生酱吃。”

“花生酱?我也想哪天试试。”

“试吧,很有用。”

我们又看着对方,然后,我上自己的车,开车走了。在后视镜里,我看见他一直盯着我,直到两个警察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背,和他握手。我猜,那天警察局一定是上下欢庆。我转过头,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那副牌,发现自己还穿着盖瑞的外套。

那些记者马上就听到了风声,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昨天,我还发现有一个记者从我家的窗户外往里偷窥,艾玛把他赶走了。现在,我不仅仅是一个失踪后又回来的女孩了,还是一个被自己妈妈绑架的女孩。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面对这一切。

昨天,我给卢克打了个电话,因为我想在他看到报纸之前,亲口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他正好在家,有那么一秒钟时间,我觉得我听到了一个女孩说话的声音,但也许是电视里的声音。

我告诉他我妈妈所做的一切,还告诉他我妈妈已经被捕了。

一开始,他很震惊,不断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告诉他我妈妈的供词以后,他说:“啊,她一定很难受吧,感觉这一切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她的控制。”

他居然为她感到难受?怎么不觉得我很委屈呢?我想训斥他。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挂上电话,盯着壁炉上方我和卢克的合影。我们看起来是那么开心。

第二天,我给克里斯蒂娜打了电话,告诉了她一切。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说:“天哪,安妮。你还好吧?怎么会好?我就来。我给你带瓶红酒来,够不够?肯定不够,起码得喝一箱。你妈妈?你的亲生妈妈做了这些?”

“是的,我也还在接受着这个事实。喝酒的事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说?我只是需要……我需要一点儿时间。”

她停住了,然后说:“当然可以,当然了,如果你想见我,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我会放下一切,马上赶过去的。”

我没有告诉克里斯蒂娜和卢克,我其实并没有离开过家,也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也不准备告诉克里斯蒂娜妈妈曾经想要陷害她。过去的这几天,我总是听到自己脑海中一个恸哭的声音,怎么也停不下来。